一、最可爱的女人

芸娘: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一、最可爱的女人

在荷塘边散步,荷花粉嫩得让人怜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知道吗?莲花傍晚会把花瓣合上,清晨再打开。从前有一个女子,用雪白的细纱布包了茶叶,在天快黑的时候,把这个包了茶叶的纱包小心地放进莲花里,让莲花像抱小婴儿一样,紧紧地抱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花瓣绽放了,再把茶包拿出来。这茶会有什么味道啊?是莲花的味道!

是的,莲花的味道,也许还有清露的味道、明月和寂寥星星的味道。为喝一杯夏日之茶,能想出这样点子的是个妙人,能每天这么纤手素心制作的人,定是个清雅之人。

芸娘是也。

芸娘是清朝苏州落魄文人沈复的娘子,因为沈复的那本《浮生六记》而广为人知,她的故事也流传至今。

林语堂非常推崇、喜欢芸娘,赞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把《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让天下更多的人知晓这位可爱的女子。

芸娘并非绝色佳人,她老公沈复自己这么描述她:“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是那种微带缺陷,而缺陷可以转化为特点的美女,就像索菲亚·罗兰的大嘴、巩俐的虎牙。

“两齿微露”又何妨?“乃是人间最理想的女人,能以此姝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大师林语堂是真的动心了!

芸娘,苦命的孩子,4岁时父亲(沈复的舅舅)去世,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几乎无以为生。芸娘稍微长大以后,一家三口全指望她的十指做女红维持生计。因为亲戚关系,芸娘和沈复从小便有机会一起玩耍,所谓青梅竹马,彼此中意,便在13岁那年(芸娘比沈复大10个月),“脱金约指缔姻焉”。

认定了自己的男人,便忍不住处处关爱。沈复的堂姐出嫁,一大家子人来人往乱哄哄的。沈复觉得肚子饿,又嫌用人端上来的果品点心过于甜腻。芸娘“暗牵衣袖”,贴心的人儿早早为他预留了一碗暖粥和小菜。

洞房花烛夜,两人并肩吃夜宵。芸娘正值斋期,沈复一算,恰是从自己出痘之日开始的,“已数年矣”,少女心里一定暗暗许下心愿,“保佑郎君康复,保佑郎君面上无痕”。“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娘嫣然一笑,这才开戒而食。

芸娘恪守礼节,帮老公整理衣衫,要说一迭声的“得罪得罪”;老公递个扇子毛巾之类的,一定起身来接;正坐着跟人聊天,看见老公过来,也一定恭迎立于身边。沈复嫌她迂腐刻板,认为“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说她“礼多必诈”。这回芸娘是真伤心了,辩解道:“至亲莫若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又说“世间反目多由戏起”。

其实芸娘是有道理的,不管多亲近的人,都不可以过分近而戏,以至于生出罅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爱人之间保留一份恭敬,看起来是距离感,实际上能够预防“不逊”而让感情更持久。

结婚经年后,两人“情愈密”,就算在庭院里、走廊里、暗房里,不管何处,如果夫妻俩不期而遇,必然双手紧握,双眸含情凝视:“你去哪儿呀?”带着难以克制的欣喜,好像蜜月期一直无尽头。

有一年的七夕情人节,芸娘置办了香烛瓜果,夫妻俩同拜天孙。沈复专门刻了两方图章:“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红字的归夫,白字的归妇。

夫妻俩感情好到遭天妒吧。芸娘18岁嫁人,41岁撒手西去,与沈复相守二十三年,不管日子有多么艰难,都过得和美静娴。林语堂说他愿意到苏州郊外的福寿山寻找他们的坟墓,供奉跪拜两位的清魂,“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

二、情趣生活

芸娘非常聪颖,牙牙学语时学会背诵《琵琶行》,以后偶得此书,“挨字而认”,渐渐能够识字作诗,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诗句。

闲暇时她也可以和老公聊聊诗文,还自有见地。在各种古文形式中,芸娘最亲近诗歌,而诗歌当中又最爱李白,“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老公和她开玩笑,说她的启蒙老师是白居易,知己是李太白,老公是沈三白(沈复号三白),跟白有缘啊!芸娘轻巧对答:“跟白字有缘,可能以后会白字连篇啊!”夫妻俩相视大笑,不亦乐哉。

芸娘非常贤惠能干,因为沈复喜欢喝酒,不喜欢多吃菜,芸娘特意设计了一款梅花盒,“用二寸白瓷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实用之余,兼有极好的视觉效果,秀色可餐,这是需要巧手慧心的。

沈复不擅长官场商道,只喜欢诗文书画,爱花成癖。恰好芸娘也是一位文艺青年,愿意让自己与所有美好的事物发生关联,用园子里的各色花花草草插花,拿捡来的石头费心做成假山小景,甚至虚下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种茑萝,到了秋天,“红白相间,如登蓬莱”。夫妻俩一边观赏,一边议论,“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这样的清雅趣味要两人共同爱好才行,对凡事都要讲个有什么用的实际分子来说,在这样的无用之事上花费心思简直不可理喻。

夫妻俩做了多少无用而有趣的事啊:用花草做活屏风,试验各种焚香的方法,用旧竹帘改做栏杆……不为升官,不为发财,不为权势,就是喜欢沉浸其中的美和乐趣,因为这样的沉浸,平淡无奇,甚至贫穷寒酸的生活也变得活色生香。

两人当然少不了一些浪漫举止。中秋夜芸娘在沧浪亭,铺了毯子,备了茶水,夫妻品茶赏月,“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小女子还有更妙的主意:“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

后来他们果然驾舟同游太湖,甚至女扮男装,一起赶庙会。别人问就说是表弟,居然没有人怀疑。拥挤中,芸娘不自觉将双手按在一女子肩头,惹来怒视和责骂。眼看要惹事端,芸娘连忙摘下帽子露出长发,又跷起一双小脚,声明自己也是女人,才化解了一起纷争。

这样一个活泼生动的女子当然惹人喜爱。林语堂大发感慨:“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汪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越是恩爱缱绻,越会担心好景不长,芸娘请人画了一幅月下老人像,画中月下老人“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每逢初一、十五,夫妇俩都要默立于像前,焚香拜祷,希望来生也成夫妇。

沈复虽然生在衣冠之家,但是自幼过继给伯父立嗣,缺乏亲情滋润。芸娘的温柔多情,让沈复着迷,偶有小别,便会感觉“林鸟失群,天地异色”,“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芸娘很喜欢吃臭豆腐、虾卤瓜,这两样原本都是沈复极其厌烦的,可是被娇妻逼着吃了两回之后,“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这是闻着臭吃着香之类食物本身的吸引,也是爱情的力量。因为爱她,也爱上她喜欢的食物。这就是伉俪情深的明证了。

三、风情女子

芸娘的魅力除了情趣之外,还少不了随身自带的风情——“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端庄贤淑的芸娘在闺房里也会阅读禁书,读得还很忘我。“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老公趁机调教爱妻,“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随之便进了温柔乡,“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回眸一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艳而不淫,清淡美好的笔触记录下夫妻情深。

像这样的风情,书中多处可见,新婚之夜,“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夜归入卧室,只见“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水边联诗“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湖边观鱼“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

沈复写她在参加表姐婚礼的时候,众美女争妍斗艳,只有“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而且鞋子绣制得非常精巧。这是闷骚女的特征啊,不愿张扬,不愿聚光灯照亮,不愿吸引众人目光,唯愿那么一点巧心独具被有缘人看在眼里。

芸娘有着足够的自信,好像不懂吃醋似的。有一次,夫妻俩登舟游太湖,船女素云颇不俗。夫妻俩邀她船头一起喝酒聊天对诗,芸娘不胜酒力,素云却是海量。喝着喝着就高了,素云趁着酒劲用粉拳捶打沈复,沈复开玩笑说摩挲可以,捶打不行。芸娘干脆把素云推进沈复怀里,让他摩挲。书呆子又声明,摩挲的趣味在于有意无意间,逞强野蛮地摸就无理无趣了。三个人“嗨”到不行。第二天就有人学话给芸娘,说昨晚她老公跟两个妓女在船上喝酒调笑,让她盯紧点,芸娘大笑,说其中一个妓女就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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