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夫头求生术

伙夫头求生术

对一个负责供应三餐的伙夫头而言,不管行军到荒郊野外或“青红灯闪烁的繁华夜都市”(请用闽南语念),第一件代志[1],要摸清灶头、柴火以便埋锅造饭,速速把自己的炊烟升起来。饭煮得好不好吃不重要,家庭主妇的派头甲力量(请握拳),恁就要甲伊“展出来”啦!

去年第一次行军到美国,一进厨房就吓住,不禁大叫:怎这么高?这么大?这是烤箱吗?比洗衣机还大。这是洗碗机呀,像烘衣机大。来人啊救命!有没有童装部办家家酒的那种厨房?

美国厨房用电炉,台面宽大,四个炉圈;炉台下面就是烤箱,容量可烤一只感恩大火鸡或一个十二吋[2]蛋糕,或是依照我的目测同时烤六双球鞋。这是标准配备。他们崇拜机械文明,极力缩短主妇在厨房的时间。洗碗槽是双槽,冷热水龙头,其中一槽下设处理机,可将菜渣绞烂随水流掉,这个好,省得爱干净、有保护水管概念的厨娘每天掏菜屑(我很讨厌做这事)。

另一标准配备是洗碗机。在台湾,每次请客最烦心是善后洗碗,老觉得越洗越多,怀疑邻居家的也丢过来。这儿显然优雅多了,把杯盘上的食物残渣刮掉,冲个水,一一放入洗碗机,按个钮,即可去客厅继续喝红酒当妖娇女主人,咯咯咯跟男客调笑而非满手泡沫擤鼻涕的台佣。我开始“很愤怒”,台湾受美式文化影响很深,为什么一直未引进美式厨房文明?若说电炉涉及能源、烤箱关乎饮食习惯,未引进可理解;洗碗机关系着什么?省电吗?省水吗?省空间?还是怕女人太闲了不好管理?也许家庭主妇应该提菜篮上街,一面从篮里掏碗出来用力摔,一面呐喊:“‘总统’下台,洗碗机上台!‘总统’下台,洗碗机上台!”

去年我们住斯坦福大学已婚宿舍时,我颇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电炉。用惯瓦斯炉的人就像真刀真枪对决,一眼就知敌人“死”到什么程度;电炉静悄悄,像打麻药,肉眼无法判断死了没,因此时而有诈,翻成厨房语言就是,被烫到了。

今年我算老鸟,颇能享受四个炉圈同时烹调所带来的便利。我一人指挥四口锅,固然有时似马戏团转盘子的小丑般惊险,但大多能驯服牛猪鸡鱼虾、安抚五谷根茎,兴冲冲几乎要骑单轮脚踏车趁热把菜端上桌了。

我们到柯林斯堡第一天,放下行李半小时后即搭朋友车到一家Sam's大卖场采买。当时我因长途旅行手脚龟缩尚未恢复正常尺寸,一进大卖场顿觉自己渺小得像一只甲虫,推车也是大得可以装入一头小牛。为了怕走断我的狗腿,只匆匆取几样蔬果即回府。

之后二三日,赴学校报到,赶办手机、网络、电话卡、保险、银行(居然提供免费咖啡,奇也!)及租车(含保险一个月美金九百多元,贵也!),四处奔波,到吃饭时间,子曰:“麦当劳!”夫曰:“汉堡王!”母曰:“随便!”几餐后,我吃得快翻脸,曰:“这样吃对胃很不礼貌!我阿嬷以前养猪也不会每餐都喂一样。”遂正式要求去超市搜巡,老娘的宝剑(铲子)出鞘了,要率领陆海空三军将士“开火”。

我一向爱逛超市,视作秘密享受。以前在外抛头颅洒热血,采访演讲开会评审,逢到旁边恰好有超市,我又恰好有一丁点时间,总要溜进去巡一巡,买一罐罗勒酱或一瓶新推出的香氛沐浴乳放入包包,再去做道貌岸然之事。若其中一篇稿子沾了酱味,令我在评审会议上心旌摇荡,我必定“狗一般狂吠”把此篇辩成第一名。(开玩笑!)

这里的超市有Safeway、Sunflower、Walmart、Sam's、Albertson's、Kmart等,每一家都“地大物博”且左右附设星巴克、必胜客之类餐饮店,摆明要你逛到手脚俱软。

我喜欢他们的超市管理风格,明亮、干净、宽敞,分类清楚,品牌众多,生鲜蔬果、冷冻鱼虾肉陈列得井然有序,日期价格标示清楚,旁有塑料薄袋及磅秤,可先自行斟酌重量(以磅计,一公斤等于二点二磅,问姚同学即可,此时他很好用),结账时再正式过磅。菜色大抵有高丽菜、白菜、青白花椰、莴苣类、菠菜、芹菜、椒类、瓜类、马铃薯、洋葱、胡萝卜、地瓜、豌豆、四季豆(久炒不烂,很气,买冷冻熟豆,又烂蚯蚓般,更气)、玉米、胖茄子……菜价比台湾贵,一颗高丽菜约六七十元台币。最离谱是小黄瓜,长得比台湾的胡瓜小又比小黄瓜粗大,一条竟要百元台币,有次我不小心买苜蓿芽,一小盒竟要一百二十元台币,且难吃得要命(真气人)。这里也流行吃有机蔬果,超市另有专柜陈列,价格约贵两倍。

水果有各种苹果、红褐青三种西洋梨(有次发现亚洲梨,大喜,一看,比茂谷柑大不了多少且皮肤皱皱竟一粒一百多元台币,罢罢罢,相见不如怀念)、柳丁、红白葡萄(很甜)、软硬水蜜桃、奇异果、香蕉、酪梨、西瓜、香瓜、木瓜、凤梨、红橙黄番茄……也够轮流吃了。西瓜的绿条纹不够深,我迟疑:“难道这条纹颜色也分白种人、黄种人吗?”心想这长相一定不甜,不敢得罪。凤梨、木瓜大概不是他们的大宗食物,看起来不够丰硕,也不想招惹。这三种水果在台湾是当家花旦,一个赛一个甜蜜蜜,在这只能凑个数。还好在食物方面,我真的不是一个爱台湾的人,到了人家地盘就该吃那块土地的新鲜粮草,这是我一万代以前的祖先搬到亚洲时就交代的。

年轻时不论旅行何处,我最爱逛市集市场,看当地人吃什么怎么吃。平民滋味极具魅力,那里藏着冒烟的人生,离他们的喜怒哀乐最近。有侍者服务的高级餐厅偶一为之即可,小市民热闹滚滚之处通常可找到香艳刺激的食物。我喜欢把钱花在这种地方,让各种生猛食物激励、挑逗、蹂躏我的肠胃,即使腹泻“嗨归工”(闽南语,呻吟整天)亦无怨言。

当然,这是年轻时的荒唐行径。自从嫁给一个不烟不酒不茶不咖啡不辣、患有“大肠激躁症”的家伙后(只怪婚前没打听),“不外食”成为家庭宪法,我也从一个不开伙的办公室“便当女郎”变成挥舞锅铲、供应三餐的超级伙夫头,饮食生涯进入僧侣般的清修阶段:轻油、点盐、薄糖、不腌渍、不油炸、水煮、清蒸、多杂粮、多蔬果。除此外,留意水米油品质:油用意大利橄榄油,水必过滤,米则挑选产地产期品牌较安全者。蔬果,注意农药残留问题。肉只吃猪牛鸡,鸡选大只土鸡避抗生素残留,鱼吃中型海鱼,虾及养殖类几乎不碰。不买市场做好的卤肉、鱼丸、肉羹、寿司、肉粽、小菜、水饺、锅贴、凉面、火锅料、酱菜……每两日还供应现打七八九种蔬果种籽连汁带渣的“简氏精力汤”(太麻烦,比照八二三炮战单打双不打之规则办理),之后又进阶至包水饺捏云吞、做杂粮馒头蒸发糕、调椰浆西米露做什锦松饼、买有机绿豆自闷豆芽等种种乡下老妪才会做的事却兴冲冲乐此不疲。

有时写功课写得眼睛欲“脱窗”,看竹篓内有个南瓜还在,中筋面粉、酵母、芝麻酱也有,立即国文下课改上化学实验:晚餐来吃绿豆仁小米粥配南瓜芝麻包,嗯,全甜不好,也包一点咸的,来一点自制叉烧肉酱吧!由于丈夫“含慢赚钱”(闽南语),家境清寒,小菜只能配油焖笋、干丝、脆炒小黄瓜,再切一点“黄姐牛腱”。节目表既定,立即开锣,简大娘一人舞三剑,铿铿锵锵。

一时辰后,老小两姚回来,看桌上摆满冒烟的刚出笼小包,小姚问:“晚餐吃什么?包子,有芝麻没有?”老姚说:“乖乖隆地咚,随便吃就好,何必搞这么多?”我答:“老娘今晚想吃南瓜芝麻包啦,怎样?”接着又像一个没修养的人自吹自擂:“我大概入错行,如果当初念化学系,搞不好也是个居里夫人,你说对不对?”姚同学不说是也不敢说不,哼嗯小笑三声。

这般居家清淡吃法,使我们的肠胃离群索居,对外面风起云涌的野花餐馆及成天搞名家推荐、读者票选的美食不感兴趣。偶尔在外应酬吃油腻些,姚同学的肠胃撑不住又得一天缴几次“综合所得税”,此时我忍不住以旧社会婆婆斥责不孕媳妇的口吻说:“你的肚子怎么这样不争气呢!”有一次,我忽发奇想问姚同学:“我们吃得跟癌症病人一样,哪一天得癌症了吃什么?”他不假思索:“蹄髈!”

如今想来,我对厨房的兴趣应该是家传基因。我的阿嬷厨艺不错,做粿、包粽、酿酱油、腌酸菜、晒菜脯,只要传统女性会的她都会。我母亲也善厨,加上有一份鬼头鬼脑的热情,颇具创意与实验精神。所谓母亲节与生日这种应该让妈妈休息的日子,至今仍然由她从凌晨开始准备仿佛满汉全席再电召“不孝子女”回来“欢度”。她做的宜兰菜非常道地,“杂菜”数一流。我的姑姑们也精于厨艺,二姑的萝卜干乃人间美味,小姑妈的粽子,无人出其右。有一年,她跟我老母不知哪一条筋“走闪”,竟同时爱做韩国泡菜,我们回娘家必领得两玻璃罐泡菜,一母一姑,起初还嫌缠脚绊手,后来竟用抢的。那时,《大长今》还没演呢,我们就已烧过“韩流”了。

嫁给外省人姚同学之前,我几乎不吃水饺、牛肉面、馅饼等“非台式料理”,岂知我的婆婆竟是硕果仅存还自己擀水饺皮的水饺大师,自此我进入水饺捷运世界,欣赏各馅饺子的奇妙滋味。但绝对不吃超市的冷冻水饺,套句一个讨厌的人的名言:“算我好运,莫是欲按怎?”

所谓物以类聚,讲的大概是磁场相吸效应。娘家婆家善厨也就罢了,偏偏交的朋友也身怀绝技。未婚前,我的邻居许妈妈让我白吃六年,她的家常菜有慈母味。老友惠绵、赵老师家的十香菜乃道地江浙书香世家的工法,精致细腻有文化气息。近年,朋友群中忽然蹿出一匹黑马,黄照美。

她还在出版界服务时,大家叫她黄姐,现在改称黄格格:一是指她个性鲜明与时潮“格格不入”;二是大笑时有“咯咯声”;三是厨艺了得,令人怀疑其前世吃香喝辣至少做过格格。

认识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厨艺是她最资优的才华,大叹她根本不应该在出版界做牛做马浪费那么长的时间。若年轻时朝餐饮战场发展,凭其才赋与好学拼搏精神,绝对是一方之尊,说不定也是照片印在瓶盖如“老干妈”品牌。

她做菜一气呵成,如一场芭蕾独舞,流畅、干净、和谐,让最简单的材料显出最美的本质,即使只是一盘拌银芽,也能拌出禅意。她具有天生的食物想象力与精密的解析本能,是个厨房通灵者,能感应火候、软硬、咸淡酸甜,进而创造自己的风格。刀工、选材、烹调、盘饰整体思维,针对客人属性设计宴席菜色,环环相扣成一套十二道佳肴,善美且和谐。如此一餐飨宴本已感动,端来的水果竟是一人一朵用红火龙果刻成的盛开牡丹花,白盘上牡丹盛开,哎呀呀,好一个灶头菩萨现身,愿众生皆成佛。

她的手艺如何了得不可形容,光举二例谨供参酌。某次,八九人在她家吃饭,不乏学界教授,一喊开动,竟有五分钟左右鸦雀无声,待抬头,放在某位教授面前的一盘红糟鱼竟然、竟然、竟然“体无完肤”了!坐旁边的另一位教授愣了一愣,眼眶含泪看着大家,语带讽意:“有没有人要吃‘鱼翅(刺)’……而且是排翅(刺)!”

她的三哥,我们共同尊敬的音乐家,挂在嘴边的抱怨是:“妹妹,我的肚子被你搞大了!”这位很明显需要减重却又难以抵抗美食的兄长,有一次竟当着妹妹的面,用力拍打五个月身孕般的大肚,自骂:“我打乎你落胎!我打乎你落胎!”

我吃她的菜吃得心花怒放,脸皮像必胜客芝心比萨——越来越厚,又把几个好友也拉来加入饭团,她的口头禅是:“没问题,小跨代志啦!”一一收留这些夭鬼。

既然有个高手,在家宴客变得轻松愉快。她会设计菜单传真讨论,自去采买又事先准备。我问她是否“翻钟一点就爬起来弄鼎弄灶,五点包袱款好皮鞋穿好站在门口等天光”,她哈哈笑:“哎哟,敢须要?”宴客当日,她框上墨镜、背大型登山背包,请“小黄”(计程车)送她来。一进门,气定神闲,先喝茶,派头十足地说:“去把冰箱冷冻库清一清,我先捏两百五十个水饺给你做私家,逗逗吃(慢慢吃),莫给惠绵知。”

我这种没路用角色急慌慌问:“你不开始弄吗?客人再一小时就来咧!”她说:“也搁早。”我又问:“要不要帮忙?”她答:“免啦,你坐着晃脚。”

只见一阵风工夫,人家两百五十个水饺包好,桌面干净,喝茶聊时局。门铃叮当,她晃去厨房,主客吱吱喳喳十五人才坐定,开饭了,如行云流水十二道菜一一上来,客人惊叹连连。不需助手不必特殊锅具,一人搞定。我们哪须去“红豆”食府,这个“黄豆”更厉害哩!

从此“御厨”封号上身,我们这些人越吃脸皮越厚,开始需索无度:格格,想吃润饼炒米粉,没问题;想吃东坡肉狮子头,简单;想吃叉烧广东粥,没问题;想吃牛腱红糟肉,简单;想吃春卷,容易。连你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几球油面团,给你解冻之后包葱花现煎葱油饼;自制花椒油、辣油给你拌面拌小菜;自制酸黄瓜给你做三明治夹汉堡;自制浏阳豆豉给你拌饭拌面炖豆腐;自制红葱头酱,给你炒油饭做卤肉饭(啊,上面缀一撮香菜,配贡丸汤,口水快流下来);自制火腿干贝XO酱(还说:歹势呢,家境清寒,干贝卡细粒,你莫弃嫌嘿),给你炒什锦菇卤白菜;自制南瓜八宝饭盅给你除夕围炉添喜气;自制凤梨醋葡萄醋给你养颜美容;自制酸白菜给你寒冬涮白肉火锅;自制狮子头配你的白菜卤。“恁家境富裕,起锅前要给它滴两滴香油嘿!”她在电话里交代。有时想到新菜,很兴奋,电告如何如何料理,我总要说:“稍等一下,我去拿抹布擦地,口水潺潺滴。”

因此,以下的对话就不难理解了。爱吃黄阿姨做的卤牛腱(湿润入味不死咸不干柴)的姚头丸,放学回家第一句话问:“妈妈,晚餐吃什么?”我说:“饭。”他继续问:“主菜是什么?”我说:“牛肉。”他又问:“是黄阿姨的肉吗?”我也答得很自然:“不是,黄阿姨的肉早就吃光了。”好凶残的母子,打电话告解,她哈哈说:“叫姚头丸忍耐一下嘿,‘黄阿姨的肉’明天就叫小黄送过去哦!”

手艺好也有苦恼,餐厅请她去上班设计菜单,她不要,宁愿留点时间散步闲晃还去学素菜、日本料理、法国菜,当然没多久老师就说:这位同学,你可以不用来!

近年她常两岸奔跑参访,转而对我们的台湾小吃产生兴趣,四处云游访耆老记录秘方,大叹数代传承的精湛手艺即将从驼背老阿婆、白发老阿公手中失传。此艺仅能在火炉上锅铲间弹指而传,用说用写都隔了一层,站在旁边的徒弟若资质够厚,心领神会,当下得衣钵。她有慧根,看得出窍门,更感惋惜,发愿要写书留下这些台湾味。

我心目中最会做菜的男人叫冯公,夫妇俩皆在大学教书。香港人冯公年纪不大但手艺高超,只能归诸宿慧。若有天眼通之人看这些善厨者,说不定可看出他们曾有一世是宫廷御厨,我们这些人则是端菜或试菜防毒的小太监,吃惯了大师手艺,死皮赖脸拉着他们的衣角一起投胎,故而今生又尝到美味。

我第一次去冯公家,看到桌上一叠扑克牌似的厚纸卡片,写着菜名,总有百道,冯公解释:“哎呀好玩嘛,让小孩点菜省得我动脑筋,不知道吃什么就用抽签。”

“抽签?”我瞪大眼睛,翻那本菜谱,“你家是龙山寺还是行天宫?抽到叉烧饺、烤鸡你也现做呀?”冯公连说:“那简单那简单!”当下,我心存怀疑,除前列腺肿大,“男人类”的第二病是“膨风”。岂知那天冯公见我谈吐可喜,临别开口:“找一天请你来家吃个便饭!”

那天到了,我依约前往。冯公刚下课回家不久,陪我们东拉西扯偶尔进厨房帮儿子倒果汁替茶壶添热水,两夫妇继续谈书法谈教育谈大学生忧郁症,都不忙厨房。我心想若主人忘了吃饭这事我去巷口7-11“吞”御饭团也是可以的。正正巧,冯公说:“饿了吧!”“不饿不饿,你别忙喔!”虚伪的家伙,明明强欲拼出去买便当还说不饿。只见他端出烤盘,上有面团与叉烧肉酱,伸出两只大手三捏四折,比女人搽指甲油还幼秀,叹口气工夫,一颗颗滚边叉烧饺摆满一盘正在刷蛋汁,随后端去厨房按下不表,出来时抄一叠碗筷叫我们清桌面摆一摆,还叫儿子呀快去把手洗一洗记得用肥皂搓喔!再进厨房,一阵轻响,开始有香味从门缝飘出,正在贪婪呼吸辨识间,门开,一大盘煎萝卜糕、一锅广东粥、一盘刚出炉金黄油亮叉烧饺端来了,佐以自卤的小菜:素鸡海带豆干。滋味如何?

我平生也吃过不少什么苑什么楼的广式饮茶,从未尝过这么精彩的。“萝卜糕自做的?”我问。他怕我不信,引至后阳台,洗衣机旁有一堆白萝卜小丘,乃学生寄来供老师消磨。我吃得现出狐狸原形,按捺不住:“冯公,如果我去盛第三碗粥,你会不会把我列为拒绝往来户?”他说:“不会,第三碗很正常。”回家后,我对姚同学嚷嚷:“不得了不得了,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第二个冯公,我要改嫁!”

经过冗长的“往事只能回味”,我才能认命地回到现实。唉,在美国,凡事靠自己,想吃中餐,也得靠自己。

刚来,有个台湾女留学生借我们一个全新十人份大同电锅,附有蒸盘;搬到宿舍,姚同学的老朋友邱教授很周到地借给我们锅碗瓢盆,还分赠酱油、香油、酒、醋等厨房四宝,以维系“故乡的滋味”。好心的“好难”又带我们去丹佛一家卖华人食材的大型超市采买,但相较于美式超市,那里显得乱糟糟,有些食物没标示日期,胆小的我不敢买,主要买了“红宝”牌加州米。有锅有米等于有船身,再买菜,就能乘风破浪了。

美式饮食多生菜,这可厉害了,他们把各种蔬菜改良得几乎皆可生吃:胡萝卜没石油味,高丽菜没涩味,连四季豆、花椰菜都生吃(但我很难欣赏)。超市的鱼种类不多(邱教授热情地送我们四条鳟鱼与一大包虾),但熟的冷冻虾、冷冻鲜干贝又便宜又多,牛与鸡是大宗,猪肉很少。人说穷则变变则通,就像我常对姚头丸讲的:“妈妈的脑袋瓜不是只用来长白头发的。”我就地取材,电锅下层放米、胡萝卜、马铃薯、玉米,上层蒸鱼,再煮水烫熟花椰菜。取大盘,撕莴苣铺底,置上冷了的花椰、胡萝卜、马铃薯、玉米、豌豆,洒上烤酥的吐司小块、起司丝、葡萄干、核桃,乃一盘生菜沙拉,又有蒸鱼与白饭拌海苔芝麻,再来一盘五色水果,再来一块香蕉蛋糕(邱教授太太做的),再来一盒优格……三人吃得眉开眼笑。

切下青花椰菜梗,

拌以盐糖油辣、香菜末,

两小时后,香脆可口。

若能辅佐高丽菜瘦肉粥,

乃天作之合。

这里的结球莴苣甚美,我看着就恍神了,想吃虾松。既然脑袋瓜不只用来长白发,我就拿出编辑本领给它改一下。莴苣用剪刀剪成漂亮的圆叶形,洋葱、西洋芹(要削皮,免得有牧草味)、红黄甜椒、虾皆切碎,加入小豌豆一起小火炒,不炒久免得失了脆度,轻油点盐,杀菜青兼拌匀滋味即可,盛碗稍放凉,取大盘,将鲜翠欲滴的圆叶闲闲散好,切一瓣柳丁,以天女散花姿势挤汁洒去,使翠叶生露珠,添了淡淡果香,盘中央放入那碗虾松,临端出,且慢,找出早餐玉米片,捏碎洒在碗上,让它添一点酥。果然,姚同学包,我们母子吃,清爽无比,五分钟内盘空而出。

长相丑丑的酪梨是我们爱吃的水果(姚头丸除外),三颗一美元。我研发一种充满情欲想象的吃法,把酪梨、水蜜桃(去皮)、香蕉三种香软果肉切丁,葡萄干切碎屑,核桃拍几下,皆撒上。滋味狐媚,乃读《聊斋》之最佳点心。

此地核桃甚好,每天吃两三颗核桃乃是我的多年习惯,见之欢喜,像松鼠一样赶快买两包。

后来又发现超市有卖海苔片,大喜,兴冲冲给它包寿司(无须竹帘子,只要铺一层保鲜膜我就可以卷了)。随后又煎起牛排,买牛排时我跟姚同学有点争执:我觉得家境清寒,买中价位即可,他觉得家境富裕一定要买高价位。听他的吧,“肉责自负”,免得万一缴“所得税”了,怪我。

不管是留学生或短期住客,若要节省经费一定得自理三餐。当然,即使不设想美金也要设想肠胃,在外吃,汉堡塞不了几天就像一包舒洁面纸塞不进去,意大利千层面比萨吃多了很像一只有脚臭的拖鞋卡在喉咙,墨西哥饼刚吃很惊艳多吃几次就像嚼纯棉婴儿手帕,越南馆子的绿豆芽不掐须、九层塔有烂叶简直令人翻鱼肚白(我一面吃一面碎碎念掐豆芽须,生怕老板看到会捶我),中国餐馆为了讨好老美老墨,菜肴口味重酸甜黏,吃起来像在帮食道铺羊毛地毯,险险觉得需要一台吸尘器。我想念台湾菜肴(非童谣)想到快口吐白沫。唉,我真的真的不是一个挑剔的人。

九月时,“好难”的太太从北卡来会,我邀他们来家便饭,也是答谢他。

那日,我准备了四道菜(邱教授只借我四个盘子),没有猪绞肉,就用火鸡绞肉搓狮子头,正好有豆腐,烧成一道狮头豆腐,因家境清寒没有宜兰三星软骨葱,起锅前只能缀以绿豆苗。白嫩嫩的鲜干贝又大又便宜,我用小火少水给它“拐熟”原汁原味,大火快烧会龟缩那就糟蹋,汆烫了红椒片与像个绿色小乒乓球的甘蓝球芽,一红一绿间隔排盘,白干贝堆垛中央,以余汁勾薄芡覆之,红绿白皆晶莹丰润。此地无猪肉丝,只好把大片猪排用那把钝刀细细改成柳叶腌着,仿佛市场修改衣服的阿媜嫂,把军用毛毯改成薄裙。白洋葱亦切细丝,炒香不炒软保留五分脆,此时已用柳丁切片饰盘一圈,洋葱白丝铺底,炒熟肉丝铺上,冒着葱香与酱香两层烟。最后一道菜返璞归真,清炒甘蓝,不切用撕(须去硬梗),像撕十二封情书一样,如此才能炒出深情断肠。我又准备椰浆西米露加晶莹剔透的棕榈果作为甜品,再切五色水果伺候,上好的翠玉茶待命。

那晚,两岸在餐桌上统一了。


【注释】

[1] 代志:闽南语,事情。

[2] 吋:即英寸,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2.5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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