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亲爱的


1

记忆里的冬天都是白茫茫的大雪,而记忆里的夏天,充满了汗臭味和可乐的气泡。

某考研培训机构的政治课上,头顶的电扇呼啦啦地转着,让人总是担心它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但它却一直坚挺着,没掉下来。

曹帆盯着手里的iPad,目光茫然,没有焦距,“如何去忘记一个已经离开的人?”他问我。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脱口而出:“活成那个人的样子,然后,忘了她。”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2

几乎没有人知道,就连我自己也经常忘记,我还有个弟弟,亲弟弟,叫苏山。

要不是每天都会收到苏山的短信,我甚至会以为我是个独生女,但他每天都会发一条短信来提醒我,我还有个令人讨厌的弟弟。

我对苏山的厌恶是从什么开始的,大概从知道他即将来到这个世上就开始了。

我比苏山大四岁,在那个思想落后的村子里,所有人都重男轻女,所以,在听说他是个男孩子后,全家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忙前忙后,全心全意地准备着迎接他的到来。

在我幼小的认知里,他能让一家人俯首称臣,那待遇就像皇太子,而我将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坏姐姐。

他出生的那天,同村的另一家人,也生了个儿子,叫宋北。那家人高兴过后却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宋北天生脑积水,治疗费用是他们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承担不起的,而治疗以后的宋北也只能是个残障的弱智儿,可不治,就只能等死。

最后,宋北死了,在出生了二十一天后。夭折的孩子不能入祖坟。他的尸体被他的家人裹在棉被里,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冬日里,扔在了南山头。

宋北的姐姐宋溪,和我是小学的同班同学,放学后,我们常常一起玩。

虽然我很不想带苏山一起玩,但爸妈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嘱咐我放学后要带苏山玩。

夏天里,我们一群野孩子总喜欢玩捉迷藏,可以躲藏的地方很多,玉米地里,荆条丛里,房前屋后,到处都有我们的身影。苏山人小腿短,跑不快,藏又藏不好,害我每次都被拖累。

宋溪每次看着苏山都说:“如果宋北活着,也这么大了。”

那时的我不懂事,指着苏山说:“他就是出来和我抢东西的,还是个拖后腿的,膈应死人了都!谁有弟弟谁倒霉!”

苏山使劲睁着他的双眼皮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我更气了,冲他喊:“瞪什么瞪,有双眼皮了不起啊?”

他就哭跑开了。

那天晚上,我妈拿着扫帚满院子追着我跑,我瞪着苏山,心想,除了告状你还有什么能耐?

后来,因为他,我没少挨揍,越是挨揍越是看他不顺眼,越是不顺眼越是挨揍。死循环。

我妈打我最狠的一次,是因为我吃了小姨带回来的零食,而那些零食被爸妈贴了标签——是留给苏山的。那次,我妈打烂了一个扫帚。自此,我更加地讨厌苏山了。


3

7月的上海就是一个蒸笼,无数的人肉包子在蒸屉里每天接受蒸汽的熏蒸。我和曹帆相识时,恰好都被蒸得差不多了。

为了让自己晚一点熟透,我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挥舞着扇子,努力散发着自己身上的蒸汽。曹帆隔着一个同学递了一瓶可乐给我:“谢谢你昨天的笔记。”

对于我这种爱占小便宜的人,白送的东西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我笑纳了曹帆的谢礼,咕嘟喝了一口,打了个饱嗝,爽!

我们两个研友之间的革命情谊,也就此结下了。


4

所有人都喜欢苏山,除了我。

不仅仅是因为他夺去了所有人对我的爱,夺去了我的零食,还因为他的到来是我噩梦的开始。

大一点儿后,苏山不再用我带着一起玩了,他有了他的伙伴,而我则被爸妈打发去地里割草喂驴子。

苏山曾和我妈说:“别总让姐姐干活了!”

我妈扯着嗓门喊:“一个丫头片子,迟早是要赔钱的,供她吃供她穿,让她干点活,还不行啦?”

我拿着镰刀和麻袋,咬着嘴唇,愣是没哭。

我也想去玩,可我想到那个被打烂的扫帚,心有余悸,只能一边割草一边骂苏山。后来我发现,每次骂完苏山后,都能在回去的路边捡到一堆别人割好的草,我总觉得连老天都看我可怜,忍不住想要帮我。

几年后,我们搬进了城里。

终于,苏山后发制人,慢慢长得比我高比我壮,但干活的那个人依然是我。比如,我出门前,我妈会告诉我,晚上回来要搬一箱水,或者扛一袋米,此时我已经很少抗议,只是默默拿钱,送货上门。

有几次出门后,苏山抢了钱,晚上帮我把东西搬到了四楼,等我回去后,从四楼搬到五楼再敲门就好了。我刚要对他产生一点好感,事情却败露了,被我妈发现了,她说,苏山要是再帮我搬,就不养我了。

所以我现在能一口气扛两箱水上楼不费劲,全都拜那时候所赐。


5

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他们对我和苏山的天壤之别。

其实苏山本不讨厌,讨厌的是他的出现带来的改变。

我读高三的时候,苏山读高一,每天放学,他都骑车到高三部的楼下等我,看着我就招手:“姐,姐,我在这儿呢!”

同桌说,你弟弟还挺帅的啊!

其实我心里是有点骄傲的,但我看到苏山的新山地车,再看看停车位里爸爸的老自行车,那点骄傲又不见了。

等红灯的时候,苏山问我:“姐,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点了点头,转头的时候,发现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鼻头被冻得发红,却还咧着嘴,哈着蒸汽说:“但是我喜欢姐姐,有姐姐真好。”

我不知道我好在哪,至少记忆里,我从没对他好过。


6

曹帆和旁边的同学换了座,我们开始了每个课间的闲聊。

记忆里的夏天,充满了汗臭味和可乐的气泡。

头顶的电扇呼啦啦转着,让人总是担心它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但它却一直坚挺着,没掉下来。

曹帆盯着手里的iPad,目光茫然没有焦距,问我:“如何去忘记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离开,有很多种意思,而曹帆所说的那个“离开”是指,如果他想要再见到那个人,除非他也去死。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脱口而出:“活成那个人的样子,然后,忘了她。”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7

所有的转变,发生在大一那年的寒假,我在车站等着苏山来接我,等到的却是我爸沉重的电话。

苏山出车祸了,在去接我的路上,他骑着摩托车被货车剐到了车底。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我,说,姐,对不起,拜托你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朝着他喊,苏山你给我起来,你敢走我就瞧不起你!

他的大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慢慢地,连那个缝也不见了,却不断地涌出泪来,混着脸上的血,红红的。

我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屋里一片漆黑,没有苏山,没有车祸,什么都没有,我蜷缩在床上,脸上全是泪。

我用被子抹了抹泪水,从被窝爬出来,拉开窗帘,窗外的树木光秃秃的,低低的云层笼罩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我翻了件夹克,挑一条牛仔裤,套了双马丁靴,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捋了捋细碎的短发,真帅。

出门的时候,我妈问我去哪,我说,去见一个故人。


8

曹帆左手上一直戴着一串珠子,熟悉了之后,我嘲笑他:“一个男生戴着女生的东西,太娘了!”

“这是我女朋友的。”他转了转珠子。

“我去!你还是个妻管严!”

曹帆摸着珠子,像是抚着姑娘面容那样轻柔:“高二时,她就死了,癌症。”

我嘴里的哈哈哈还没发出来就被噎在了喉咙里,像是吃了那种很难咽下去的药片,牢牢地黏在了嗓子眼儿里。

这个时候,通常该说一句对不起,我说了。

关于那个话题,我们没有再继续,因为上课了。之后我们也没再继续,因为在考试面前,许多前尘往事,不值得一提。

七月底,前任喊我一起看《变形金刚3》,我问他,你找我看电影干啥,应该找个妹子。他说,分手后还是能做朋友的,一起看个电影也没什么。

我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只是想找个人一起看电影,是谁不重要。我们的故事,又是另一篇。

曹帆的短信就在电影开始不久后发来的:活成她的样子,就能忘了她吗?

我把3D眼镜从近视镜前拉起,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他。


9

我坐在老家南山头的松树上,北风吹着山上的松树呜呜作响,像是谁的哭声。

我说,来,苏山你坐我边上。二十一年前,也是个冬天,那时苏山还在我妈的肚子里。我撩开我妈的衣服,隔着我妈的肚皮摸着小苏山,隔着肚皮,他踢了我。

我冲着我妈的肚子喊,小样儿,有本事你出来咱俩单挑!不要以为你是我弟弟我就会让着你!臭小子,难道你不知道你是男人要让着女人吗?再踢我我就坐到老妈的肚子上压瘪你信不信?你以后不老实的话,我是不会把好吃的好玩的分给你的!听到没?

在我没完没了的喊话后,还在我妈肚子里的苏山,终于在我每天的挑衅下,急不可耐地,想要来这繁花似锦的世界看上一看,大概也想要看一看他这个炸毛的姐姐。

一个礼拜后,我和苏山第一次会面,他咧着嘴对我笑,我却哇的一声哭了:“这皱皱巴巴的家伙真是我弟弟吗?太丑了!”

过了几天,我一边拿着镜子一边看他,然后我又哭了。因为他和爸妈一样,都是大眼睛双眼皮,而我却是单眼皮小眼睛,这不符合遗传学的逻辑!

自此之后,我以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要和他分享,或者被他全部占有,我会嫉妒他,讨厌他,但也会有那么一点爱他。他会穿着夹克套着马丁,坏坏地对女孩子吹口哨,也会扛起家里的重活,而我宁愿他们重男轻女。

我从松树上跳下来,拿起地上的零食,一边吃一边说:“我给你买这么多零食你都不吃,下次再不吃,我就真不喜欢你了。”

吃完所有零食,我说:“姐走了啊。下次姐再给你带好吃的。”

大片的雪花被北风吹着,走到车站时,我回头,南山头已是一片白茫茫。


10

我曾有过一个弟弟,叫苏山,如果他活着,今年21岁。

只可惜天生脑积水的是苏山,我曾非常嫉妒宋溪,因为她有个弟弟,但没想到的是,最后宋北在去接宋溪的路上出了车祸。

苏山离开的时候,我妈站在窗前看着漫天的大雪,偷偷抹着眼泪,后来大家都慢慢忘记了苏山,至少很少有人提起他了。

宋北离开的时候,宋溪一家绝望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坚强了起来,因为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继续努力活着。

即便如此,我依然羡慕宋溪,至少宋北曾在她们的世界鲜活过,吵过闹过,叫过她姐姐。

而我的弟弟苏山,连一声姐姐都没喊过,未曾看过这花花世界,也未曾感受过人世间的欢喜与忧愁。


11

我常常梦见苏山,每次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听到他说,姐,别再做苏山了,做回自己吧。

我说,小山,你别闹了,我就是我啊,过来,让姐姐看看你。

他不过来,我就跑过去拉他,他转过身时,我并没看到苏山,因为我看到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我总是到这样的梦中去,再从这样的梦中惊醒。


12

那天,我和曹帆说了我弟弟,最后回的一条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她至少在你的世界鲜活过。不管多久,你都会记得她,不管你会不会永远戴着那串珠子,她在你心里,而不是你手上。

之后因为考研备考,我们几个月没联系。

再联系已是隔年春天我的生日,曹帆送了一株玫瑰的树苗和一条手链。临走时,曹帆揉揉我一头细碎的短发,说,苏玉你要活成自己的样子,才能忘了他。

我拿着树苗说,好。

我在寝室楼下的花坛里挖了土,把玫瑰的树枝种在花盆里,后来它发了芽,但很快就死了。

曹帆给我发短信说,我已经不再戴着那串珠子了。

我回了他一句很俗的话:那么,去爱吧。

曹帆又回:我在等一个答案。

我没有再回。


13

前几天,我在QQ空间里看到了曹帆和一个女孩的照片,曹帆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答案。我敲了两个字,又删除了。

昨晚我又梦见了苏山,他说:“姐,你长发的样子挺好看!”

我摸摸已经及肩的头发:“我也觉得很好看。”


14

最后,我们都失去了一些人,错过了一些事。

只是人生,本来就是在这样的遇见、得到、失去和错过中,细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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