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风景 ——汴京风韵

沉默的风景
——汴京风韵

记忆的潮水,继续涌流,城市像海绵一般,把它吸干而膨胀起来。描述今天的采拉,应该包含采拉的整个过去,然而这城市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故一样藏起来,写在街角,在窗格子里,在楼梯的扶手上,在避雷针的天线上,在旗杆上。每个环节依次呈现抓花的痕迹,刻凿的痕迹,涂鸦的痕迹。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一个王朝曾在这里崛起。

一个王朝曾在这里沉沦。

它躲在黄河的臂弯里。黄河脾气很大,一翻身便使它葬身泥沙。

这座古城像庞贝一样,早已深埋在历史的废墟里,房屋、城堞、树木、砖石、宫殿,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被一场洪水淹没了。我问地方志专家,汴京的遗存现浮在地面上还存有什么?他说,还有一座宋塔的塔尖。开封是城摞城,叠罗汉似的,古汴京早就沉没了。他的面色黯淡,口气里是遗憾和绝望。

晚上,我躺在宾馆的席梦思床上,辗转难眠:白天,游览的清明上河园、龙亭、开封府等名胜景点原来全是赝品,历史的复制。但是没有淹没的,还有大量的诗词曲赋,它们还保持着苍健的生机,闪耀着生命的光华。

这里介于江南和北国的临界点上,金水河、蔡河、汴河、大运河纵横交织,穿城而过,舳舻连绵千里不绝的画面,展示着这座都城的繁华和喧嚣。鸟瞰首都汴梁,京城分宫城、皇城、外廓城三部。宫城居北,为皇宫所在。皇城为官衙所在,朱雀玄武。外廓城位于皇城、宫城的东、南、西三面,为官民住宅及市肆所在。诸王毕、四海一,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宋。南国周保权、荆楚高继冲、南汉刘、南唐李煜、西蜀孟昶、吴越钱镠、北汉刘继元等一方方霸主,纷纷投降于大宋朝。九州精英云集汴梁,华夏才子荟萃京师。京师人才济济,群贤毕至,再加上那几年风调雨顺,开国的开封,真开了“封”。像硕大的金丝菊花开苞裂萼,璀璨无比,真是一夜春风花遍地。

其实,当初宋太祖赵匡胤选择汴梁为国都是错误的。扩建城池大兴土木时,他还后悔,这里不适合做京城。汴梁自古就是有名的“四战之地”,这里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极易受到攻击。汴京段的黄河为“悬河”,走近黄河,黄河大堤像一堵陡然而立的墙横亘眼前,高出地面十米。史料记载,1949年前的两千五百年里,黄河泛滥一千五百余次,仅流经开封的八百年中就决口一百二十多次,汴京被淹七次,重大改道二十六次。

京师,京者大也,师者众也。京师是国家中枢所在,一旦有虞,那就是震动全国的大事,銮舆播迁,政令不行,这种灾祸将足以动摇宗庙社稷。太祖后悔,召开群臣商议,他想迁都洛阳或长安,但有大臣持反对意见,更有开国第一功臣御弟赵匡义极力反对迁都,晋王以首叩地言辞恳切:“陛下,安天下者,在德不在险啊!”赵匡胤久久不语,只是长叹不息。退朝后,赵匡胤又长叹道: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宋朝初期就自毁长城,杯酒释兵权,重文轻武,外交政策不是加强武备,而是弱化武装力量。“修文德以待远人”,期冀以德感化他人,这种外交政策实际上是苟且孱弱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人怕敬,进门不打送礼的,这是中国古老的生存哲学。面对北方游牧民族汹汹来势,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可大宋朝却只知道割地、赔款、纳贡。本来大宋朝能够降服辽国的,在辽国主动求和时,却与辽国订了“澶渊之盟”,把“息事宁人”的方针摆在首位,也就是花钱买平安。

本来皇上的表现是丧权辱国,但朝内一些阿谀小人却极力称赞皇上圣明,胸怀博大,庇护四夷众生之德,是大国的仁厚,大国的大度。原本皇上应许,每年给辽国白银百万,由于寇准恫吓谈判代表曹利用“如果超过30万,便杀你的头”,一场谈判下来,曹利用不辱使命,结果才每年输白银20万两,绢帛10万匹。

这就是宋真宗御驾亲征的成果。

“澶渊之盟”后,宋朝确实稳定了一个时期,东京的城市建设也加快了,人口增多,商贸繁荣,京城崇楼杰阁,拔地而起,林林总总,至于民间豪宅,屋瓦鳞鳞,流水潺潺,帝国风华已现端倪。东京原是小城,拱桥流水,梨白桃红,荷绿杏黄中,自然有着无限的秀丽妩媚,而今“宫城巍峨凝重,金碧辉煌,赫赫皇仪里,仍然不失些许清幽和欢愉之象。宣德门正南大道上花繁成簇,馥香芬芳。”天子的德馨犹如春风化雨,从深深如海的宫禁内苑里播撒开来,昭示着“与民同乐”的辉煌仁政。元宵之夜的五彩斑斓,清明上河图的繁华,已成为“东京梦华”的真实反映,连历朝历代的宵禁也松弛了。四时不绝的江淮扁舟,带来了都市繁荣,柳陌花巷的叫卖吆喝声,青楼楚馆的红纱灯笼,茶坊酒肆中的丝管琴弦,人声鼎沸,市廛喧嚣,已汇成一番融融之乐、一片天朝乐土的国风国韵。

东京是文人雅士的天堂,是骚人墨客的伊甸园,到处活跃着他们的身影。暗紫色长衫,高筒靴鞋,铲形的士子帽,或头戴乌纱,出现在酒楼茶肆中,出现在青楼楚馆花席上。繁荣的经济,需要繁荣的文化,词,这种音乐文学,应运而生,茂茂腾腾,如雨后春笋,一片生机。青衫愁苦,红粉怜才,每邂逅风尘,必多殷勤之思,依红偎翠,浅斟低唱,在花街幽巷中往往播腾不已。民间的曲子词渐渐流行开来,许多文人墨客为了在妓女面前一展英才,也激情洋溢地填词赋诗,那些曲子词大都是写男欢女爱,云雨巫山,离情别绪,春愁秋怨,他们在花街柳巷中不胜沉浮。西蜀和江南自古是富贵之乡,几代以来殊少战乱,人们赖其地利,子孙相乐,诗歌之风昌盛。诗与词,诗要求较严,格律谨饬、端庄、持重。词之一体以其声结合,结构松散而独树一帜,它的形式更适于表达儿女情感和幽怨心绪,更灵活,更宜抒发情感。南唐的李后主归宋后,几首哀怨悲戚的词章形成一代新风,接着是冯延己、韦庄紧踵其后,词风炽胜,以后便是王禹偁、寇准、林逋、柳永、晏殊、欧阳修、苏东坡、秦少游、周邦彦、李清照……一条奔腾的大河,涛飞浪卷,喷珠溅玉汹涌而来。这些文人的诗词都化为汴京生活的血肉。作为京都的开封,实际上由三部分构成:权力的、物质的、精神的。前二者都湮没了,只有精神的——文人墨客的诗词还浮在时间之流上。

天下复归一统,车船舟马带着亡国君臣、后宫嫔妃、词士乐工,辇来新朝,也把伴随着悠扬声调的清词丽句带到了东京。东京的繁华和温柔,既是一杯精神的吗啡,又是一阕安魂曲,把望乡的哀怨,失意的惆怅,闲适的心绪,怨妇的忧愁,妓女的淫逸,文人墨客的放浪,都融进那个优雅低靡的旋律,柔弱纤细的曲调。那清丽婉约的词章中,那一首首曲子词,也像一乘奇妙的仙槎,把柔婉美丽、缠绵悱恻的词带到现实生活当中。词,它的胚胎是隋唐的“新声”,再早是汉魏乐府。从大唐帝国的神圣庙堂,走进青楼妓馆,走进茶坊酒肆,走进市场,可谓是词的解放。

走进清明上河园里,我仿佛一下子掉进宋朝。历史和现实的切换,虚幻和真切的交替,使我感到晕眩。眼前是一片宋朝的繁华和喧嚣,酒肆店铺,男男女女一律是宋朝衣饰着装。女的裙摆曳地,衣襟飘飘;男的青衿长袍,头戴锦帕,脚蹬皂靴。时有官轿晃来摇去,一些皂吏举着“回避”的招牌,吆喝着,气氛顿时变得森严。我知道这是现代人的模拟,却又有若梦若幻之感。

张择端是北宋末年徽宗时期的宫廷画家,擅长画城市生活。我来汴京前认真品鉴过《清明上河图》,那是飞腾的画家的想象力,又是现实主义的写真。茶坊酒肆,街市行人,繁忙的汴京码头,纤夫船工吆喝,人群的熙攘,宋人的生活场景,曾化为艺术的经典。《清明上河图》虽是风俗画的鸿篇巨制,却弥漫着感伤的气息,像宋词一样婉约凄迷。但这幅画又不完全以写实取胜,而在意境上苦苦追求,闲闲淡淡的笔墨,轻轻细细的线条,蕴含着清婉的韵味……疏林薄雾,清波扁舟,柳烟缭绕,流水澄碧,毛驴清瘦,老牛隆重,这一切又给人一种繁华将逝的不祥之兆。

我想起一位词人周邦彦,他曾经三献《汴京赋》,以一赋而得三朝之眷。周邦彦二十九岁做太学生时,便向宋神宗献《汴京赋》,赋中极其热情地赞美汴京的繁荣、浮华、崇楼杰阁,气派宏大,水榭歌台,绮丽典雅,人烟稠密,货殖丰富,一片歌舞升平的兴旺景色。赋中大赞汴京“金堤玉渠”,“云屋建簃,琼栏压墀”,“池水溶溶,洋洋湜湜”,“城中则有东西之阡,南北之陌,其衢四达,其途九轨”,赞扬汴京之繁华“舟车之所辐辏,方万物之所灌输;宏基融而壮址植,姝鼎立而四岳位”。这篇洋洋七千字大赋,壮采飞腾,奇文绮错,不无夸饰之誉,最后高歌:“大哉炎宋!帝眷所属。而此汴都,百嘉所毓。”这篇赋穷尽主旋律作品的夸饰和誉美,宋神宗怎能不赏识,立即下诏,擢升周邦彦为“太学正”。

周邦彦博得大名,《汴京赋》一时洛阳纸贵。

汴京成为“八方争凑,万国咸通”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九州的乐工歌伎涌入汴京,那些才华盖世的文人墨客,也纷沓而来,云集天子脚下。长卷《清明上河图》真实地再现了东京繁华的景象。

宋代在中国历史上堪称“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其衣饰文化,都蕴含着一种哲学与文学理性和浪漫的统一,与前朝唐代追求的恢弘、绚丽、华美的艺术风格形成强烈的对比。宋代的文化具有朴实、内敛、清新、理性之美。文人喜欢穿宽松的衣衫,佩戴头巾,以示高雅、儒雅。女子则与唐代女人相反,服装强调含蓄温婉、明理雅致的气质,士大夫的服装简朴,色彩素净。

东京也是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园。春花烂漫,秋叶静逸,曲院墨荷,亭台水榭,落日楼头,长桥卧波,小园香径,都是他们诗情倾泻之地,在杯盏交错中抒发清苦幽娴的情绪。

宋代文人反对浮华夸张的文风,提倡文章通达顺畅,梅尧臣提出“做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这种思潮,影响后人,苏轼、苏门四学士等将禅宗思想渗透在文学思潮里,书画艺术的审美领域,文人墨客一心追求淡泊、高远、宁静、超然的审美境界,产生了水墨淡彩为主的绘画风格。

柳永科考名落孙山,便“奉旨填词”,一头扎进勾栏瓦肆、秦楼楚馆,纵情翰墨,抒写对这些妓女的真情实感,怜悯她们的悲剧人生。歪打正着,柳永救活了一种文体,把词从宫廷里解放出来,走向民间,走向大众,柳永功不可没。

柳永许多词都是写给汴京的,或者是在汴京写的。除了那首千古绝唱《雨霖铃》(寒蝉凄切),另一首著名词章《倾杯乐》,是写帝京的繁华和楼阁的雄伟壮观与非凡气势: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霄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顾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柳永笔下,那崇楼杰阁的雄伟,那道路街衢的宏阔,那城堞的蜿蜒、壮观,那舟船车马的涌动,还有祥瑞的气氛,悦耳的歌声,元宵佳节璀璨的焰火,多彩的纱灯,汴京的富丽堂皇、繁荣昌盛,淋漓尽致地得以表现,当时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与中外交流中心的宏大气派,写得何等精彩,何等华美!柳永还有不少词写到汴京“帝剧场壮丽,皇家熙盛”,“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的繁华景象,也揭橥了上流社会的奢靡浮华。他有一首词《满朝欢》追忆“帝里风光烂漫”,“烟轻昼永,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你看这京城的春色多么美好,轻烟袅袅,莺歌燕喃,鱼跃碧水,雨后的阳光洒满大地,杨柳依依,芳草萋萋。即使离开汴京时,柳永不仅仅是留恋烟花巷陌,纵情青楼妓馆的生活,还有对繁华的汴京的眷顾。那简直是另一幅“清明上河图”,是都市风景画、风俗画。

汴京的旖旎风光,烟花巷陌的靡靡之音,酒肆茶楼文人墨客的纵情歌吹,那些长短句,婉约也罢,豪放也罢,文章富丽也罢,词章娴雅也好,经不起风狂雨骤,朝代荣枯,江山易主,亡国之音,家破之叹,凄切而哀怨。汴京城外,红叶飘零,黄花憔悴,西风萧瑟,残阳如血,那温婉鲜嫩的小词却变了韵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开封城内有座高台,名曰“古吹台”,别小觑这貌不惊人的土台,却增添了开封历史的深度、文化的厚度。春秋战国时期,晋国有一位双目失明的音乐家叫师旷,他的音乐造诣很深,是晋平公驾下的一位乐师。他经常在这座高台上弹奏乐器,人们为纪念师旷,就把这座高台称为“古吹台”。多少朝代,古台风化、倾圮,但开封人不断修复。古吹台近处有师旷祠,祠里有蜡像雕塑,师旷神态自若,低首抚琴,仿佛满屋飘逸着袅袅琴韵。他的乐技精湛,琴声常引来玄鹤起舞,天地动容。唐朝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曾同登古吹台,饮酒赋诗。那是天宝三载,李白被唐明皇赐金还山,离开长安,东下洛阳,结识杜甫,便相携沿着黄河漫游,饱览锦绣山河,来到汴梁(开封)又遇到怀才不遇的高适,文坛三杰,风云集会。三人在古吹台上,畅饮长啸,文学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传说,三人走后,一位姑娘聪慧而貌美,来到古吹台,见李白留在墙壁的诗句,笔飞墨舞、雄健苍劲,甚是喜欢,便花千金买下这道墙。这就是“千金买壁”的故事。又传说,这位姑娘后来嫁给了李白。我觉得这完全是后人的虚构了。

一脚迈进历史,捕捉一段飘逝的岁月。人们总喜欢追寻历史,是出于好奇心,还是历史有着神秘的诱惑?“历史话语,本质上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或更准确些说,是想象的产物。”踏着血路寻觅,光阴似箭,“谁愿意时光之箭再次射伤自己,去感到痛和恸?”岁月如水,谁愿滔滔之水再次淹没心灵息园?甚至冒着矢雨镞蝗去摭拾历史的断简残牍。人,是不愿满足于平庸和舒适的。阳光下只觉得宋朝的风从我身边飕飕吹过,风哀号着,却听不见回声。我否定自己的存在,否定眼前的真实,只觉得那嘈杂之音源自那个繁华的宋朝。

王安石的相府呢?到哪里寻觅那雕梁画栋、金铺玉户、飞甍翘瓴的深宅大院呢?相府深深如海啊!王安石任宰相八年,推行“熙宁新政”,由于急于事功,遭到朝廷重臣反对,一时朝野鸡犬不宁,沸反盈天。王安石非常固执,极力推行新法,打击排挤反对派,这一下子得罪了很多名臣文人。苏东坡就是反对新法的中坚者,范仲淹、欧阳修、曾公亮也反对,反对新法,即被打入旧党,贬谪离开汴京。“王安石是个怪人,思想人品都异乎寻常。学生时代很勤勉,除去语言学极糟糕之外,还算得上是学者,当然是宋朝的一个主要诗人。”林语堂说“他有救世主之心”,“无圆通机智处人治事之术”,很难与人相处,不过,此人生活作风极为严肃,漠视浮名,鄙视声色财货,也就是不好色,不贪财,清正廉洁,这些方面倒是赢得朝野交口称赞。

当苏东坡任礼部尚书时,在他被贬谪之前,去相府拜访王安石。东坡在书房里看到王安石未写完的一首诗,其中二句:“明月枝头叫,黄狗卧花心。”苏东坡反复读了几遍,觉得不妥,提笔改写为“明月当空照,花狗卧花荫”。王安石回来后极为不满,便贬苏东坡到合浦任职。东坡在合浦闲暇出外散步,问王安石的孩子,方知有“明月鸟”,花蕊小虫叫“黄狗”,也有黑虫子叫“黑狗”,这完全是地方俗名,苏东坡怎知道?所以贸然改了王安石的诗,身为宰相气量再狭窄,不能因苏轼改了他的诗而制造诗案,甚至下狱。这是王安石手下小人李定、章淳等人从苏诗中断章摘句,横加弹劾。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还有那位大科学家沈括也告密,说苏轼有讥讽朝政之意,抓住苏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上纲上线,指控他“大逆不道”,一场冤案因沈括告密而震惊朝野,这“乌台诗案”也震惊了中国文学史。

元丰七年,苏东坡来到金陵,叩访王安石,两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人物,虽政见相左,但都有博大胸襟,不计恩怨,谈诗说佛,兴致盎然,谈起“乌台诗案”,王安石愤愤地说,都是吕惠卿干的。苏东坡一笑置之,其实王安石也有一定责任。

“清明上河园”是以《清明上河图》为蓝本完全复制的宋代生活现场,设驿站、官邸、酒肆、茶楼、妓馆、花鸟虫鱼、食色货殖、休闲购物、校场、虹桥、汴河杨柳、码头货场……应有尽有,一个鲜活宋代城市的再现,不过是缩小版的。

我在上河园里漫步,走遍曲曲小巷,到哪里寻觅李格非的宅第呢?那后花园的海棠树还在吗?那高高的秋千架呢?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悠悠地荡着秋千,咯咯的笑声惊飞了香樟树上的鸟儿。姑娘累了,下了秋千,坐在石椅上小憩。这时一位面貌清俊、风流倜傥的陌生公子闯入后花园,姑娘十分紧张,急忙躲避,不小心金钗滑溜,顾不得拣拾,躲到门外一棵青梅树后偷眼瞧来人,用叶子遮挡,心里平生第一次漾起异样的喜悦,还有别样的滋味,朦朦胧胧,暧暧昧昧,说不清道不明,是情的初潮,是爱的萌动?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点绛唇》活脱脱刻画出一位轻灵姿秀、纯洁多情、活泼开朗的少女形象。这是李清照初识赵明诚的景象,爱的种子莫名其妙地播进了少女心灵的沃壤……

宋代是男人踢踘球、女人荡秋千的时代,宋代是公子哥儿走马斗鸡、玩蟋蟀的时代,宋代是把清词丽句揉搓得鲜艳欲滴,把水墨调和得均匀妩媚的时代(宋徽宗的瘦金体,还有淡远平静,线条柔和,跌宕雅致的山水),是赏梅养鹤、清高闲逸的时代。唐代马上取功名,马革裹尸,充满不斩楼兰誓不还的豪放气概,不想到了宋代却换成浅斟低唱、“彩线慵拈伴伊坐”的时代。其实中华民族在宋代以前是血性贲张的民族,炎炎盛汉,皇皇大唐,开天辟地,拓疆扩土,成就一个泱泱大国,横亘世界史上几百年的超级大国。到了宋朝,却一代不如一代,重文轻武,国势衰弱,朝政腐败,文恬武嬉,最后大片江山沉沦,汴京陷入敌寇。

秦楼楚馆声色追逐,舞女歌伎的翩翩舞姿,莺啼燕语的曼妙,怎能不引士人们的神魂荡漾?

东京更是才子佳人的温柔之乡。朱雀门东南,南熏门东北,乃是全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贡院、太学、国子监、教坊、青楼、妓馆,勾栏瓦肆,白天人声鼎沸,夜晚红灯闪闪,笙歌隐隐,管弦声声,淫言媟语,传递出这座商业城市的芜杂和奢靡,这里又是浮浪文人纵情翰墨之地,宋朝的文人墨客,谁没有到此一展才华,谁没有拥红偎翠,激情一夜?

汴京的繁华和温柔,恰恰提供了词林成长的佳壤、沃土,营造出风流蕴藉的氛围,那些文人雅士,从宰相晏殊起,逐渐雅化,离思怀远是婉约词常见的题材。

宋词的出现,展示了中国灿烂古典文学最绚丽的一页风景,它是人类情感解放的潮汛,它把人带入一种梦幻、一种仙境之中,一句新词酒一杯。

澶渊之盟,边境无战事,北宋朝野,休养生息,朝廷上下,偷安苟且已成风气。奢靡之风,腐败之风,也逐渐盛行。品茶、饮酒、狎妓、赋诗、填词,已构成士大夫和官吏闲适生活的主要内容。宰相晏殊“喜宾客,未尝一日不饮宴”,他的词作尽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一片安详、富贵、平和的景象。晏殊《珠玉词》一百三十一首,大半是反映士大夫宴游嘉会生活的,往往着眼其“富贵气派”,粉饰歌舞升平的气象。他的名作《浣花沙》本是一首题材很俗的作品,在晏殊的笔下却新意迭出,伤春惜时,感叹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实际上是京城倦客的感慨叹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写得多么温雅、明净,情致缠绵。晏殊的词主要描写男女相思,离情别绪,他虽然瞧不起柳永,是身份地位悬殊使然,同时他的词不像柳永的词写男欢女爱生活,也没有柳永那种热烈而放荡的情怀。而晏殊以降,许多词人,多淫靡浓艳之作。

上层社会的污浊之气弥漫开来,在诗飞歌舞中,繁华的东京率先腐败开来,武备废弛,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将不能战的态势已显露出来。开封也称菊城,菊花是京师的市花。“菊花遍圃中,汴菊最有名”,“十月花潮人影乱,春风十里动菊城”。

《东京梦华录》中,这样描述:“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至朱雀门旋煎羊,白肠、鲊脯、冻鱼头、姜豉子、抹脏红丝,劈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茘枝膏……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角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真是一幅舌尖上中国的写真画卷!

开封历经北宋十九位皇帝,成为京师一百六十八年,这是开封的鼎盛时期,风光旖旎,人物荟萃,城市恢弘,经济发达,富甲天下。

四月的阳光温暖明媚,阳光的脚步轻悄悄的,跌进树丛里被摔得粉碎,地上出现了一片摇曳菱形、方形、多边形的光斑,泄露出上天的秘密。我走在大街上,那仿古建筑、那树木、那流水,似乎也泄露历史的秘密。

京城的繁华,也是一个朝代兴旺的验证。

汴京的夜晚是动人的,且不说秦楼楚馆,鳞次栉比,瓦肆勾栏,遍布街巷,红灯闪烁,笙歌不辍,舞影翩翩,一片太平盛世景象。汴京最迷人的是元宵之夜,那是宋朝的狂欢节,五彩斑斓的彩灯,火树银花,锦绣交辉,把大宋都城装点成人间仙苑,皇亲贵戚“与民同乐”,高官大吏,车水马龙,家家张灯结彩,户户披红着绿,酒肆、店铺、小吃摊、杂货、游艺、杂耍、盘鼓表演,神课算命,博彩、斗鸡、跑马、赛狗,一片浮华喧嚣的京都风情。

你看到了吗?那十里御街,似乎也解禁了,荷戟持剑的兵丁也同市民放起鞭炮礼花,天空是礼花的瀑布,天女散花的绚丽,月亮从汴河郊外原野上冉冉升起,星光、月光、焰火、灯光融在一起,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璀璨。

姜白石有诗:“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元。”

欧阳修有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汴京是词都。李后主作为战俘送往汴京,从那凄凉、悲怆的词章开始,一条词的大江便有了源头。随之而来,诗词与音乐彼此渗透,源于同一艺术门类,至今韵律学、诗体、语言和节奏,都是意与音乐的叠合。词永远是音乐的仆人。语言的极致就是音乐。没有任何时代会出现这么华美的音乐盛宴,也没有任何王朝的文化精英,如此钟情音乐。音乐,比诗歌、绘画更称得上艺术。它是形式与内容最完美的结合。词这种文体,像着魔似的,疯狂地繁殖,构成中国文学史上唯一敢于同唐诗对峙的奇峰。

苏轼和他的学生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幸福时光。

那位文人打扮的苏学士,那位身着绛紫色官服、头戴乌纱、足登高靴的欧阳修大人,婉约纤柔的秦观,身躯魁梧、浓眉大眼的黄庭坚,徒子徒孙们在一起品茗,闲聊。

一个人越有才,越显露稚气,因为胸中万卷书,口无一点尘俗气,面对红尘烟花世界,能不显得愚蠢、幼稚吗?汴京是水上之城,水域阔大,四河交汇。黄河在身后,脾气古怪,说不定一时不高兴,尾巴一翘,煌煌帝都皇宫便成了龙宫,蟹兵虾将,纵横驰骋。黄河的泥沙掩埋皇宫,崇楼杰阁,亭台水榭,烟城雾树,全淹没汪洋之中。但没有淹没一句诗词,那些千古绝唱、千古风流人物并没有埋没在泥沙中,它们依然高耸在历史的地平线上,或婉约文雅,或雄浑磅礴,或士气昂扬,或浅斟低唱,都为波澜壮阔的历史添一抹浪漫的色彩。

汴河实际上有两条,一条是古汴河,一条是“新汴河”。黄河十几次决口,古汴河早已荡然无存,在开封郊外连遗痕也难寻觅,当年唐朝的诗人李益,徘徊在汴河岸畔,看隋朝的宫殿的残垣断壁,大发怀古之情:“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宋朝词人柳永曾在汴河桥头,与送行的妓女惜别,心情凄楚,“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那时的汴河两岸,杨柳堆烟,河面舳舻相连。柳永离开汴京,远去一方,那些妓女已与柳永结下感情,“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柳永的客船渐行渐远,送别的妓女才姗姗离去,汴河岸上只留下残月一勾,晓风一缕,岸柳摇曳,拂拂依依。

一条汴河不仅是大宋朝经济的动脉,也是文人墨客尽抒离情别绪,泪洒凝噎之地。多少诗人词客的灵感借一川流水,两岸杨柳飞扬飘洒!

“新汴河”则是清明上河园的一湾流水,这里依然杨柳依依,这里依然碧波湜湜,但没有了那个时代的气场,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境界,哪里会产生“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的风情?没有了宋词的韵味,没有了宋朝的诗魂词魄,杨柳只是杨柳,流水只是流水,新修的汴河只是一个空空的符号。

由于最高指示倡导“歌儿舞女以终天年”,那些高官大士大吏,竞相蓄伎,流连曲坊,诗酒风流,填写新词,谱之管弦,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哀婉凄楚的歌音。整个大宋朝都沉溺在一片怨风愁雨中,尽管苏东坡持铜板铁钹唱大风,并不能彻底改变宋词凄婉的韵律。一个民族精神的塌陷,一个王朝情感的凄恻,是几句豪言壮语难以改变的;苏大学士几个著名的徒儿秦少游、黄庭坚都不听老师的话,况乎其他诗人词客?宋朝虽然经济上繁荣,但骨子里缺钙,是一头肥猪,怎能是西北群狼的对手?

宋词的俗靡之风,不仅得到词人的认同,还受到朝廷的赞许。宋人以能词而得官爵,以能词而受赏赐。有的往往以一句佳词而被誉为“张三影”,“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山抹微云”秦学士等等,名扬四海。汴京是诗城词都,诗的律,词的韵,已深深融进一代代士人的血脉和灵魂里。文学是时代精神的折射,是诗人精神世界的反映。一个民族心境、心态、文化心理结构,灵魂如此阴郁,情感如此低迷,这个朝代还有前途吗?尽管一时的经济繁荣,市场繁华,还不是给强者摆下的盛宴?这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我坐在汴河岸畔,身边柳丝拂脸,眼前流水晃眼,我的思绪在一个王朝历史上挣扎、扑腾,千年沧桑,黄河吞噬一个城市,但没有吞噬一个朝代的历史。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手腕的高绝,烛光斧影的千古之迷依然在民间流传;风流天子南唐李后主的啜泣之声,王安石变法的倔强和刚毅,苏东坡乌台诗案的沉冤,包龙图打坐开封的传说,并未沉没,而飘浮时间河流之上的宋词,仍然灿烂着,喧哗着,从历史深处散发着文化的光芒。那遗风流韵仍氤氲在这古老而年轻的城市。

时值黄昏,河湾里很静。身旁的木槿花开了,春明三月,柳絮杨花落下飞来,在空中像飘像飞像舞,颇有古意的画面,却难寻觅宋词伤感的情绪,“轻轻的,漫漫扬扬”,哪有“自在飞花轻似梦”的意境?哪里寻觅思春悼春一缕愁怨?但我并无遗憾,那是个精神溃疡的时代,是艺术美残缺的时代……

汴京终于陷落了。北宋王朝覆灭了。历史的风景沉没了。只是时间之流上还飘荡着文人墨客的诗魂词魄,久久不散……

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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