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古诗里的风景
一
也许有了山,这片土地才有了精神的突兀;有了水,才有了情感的跌宕,风景嘛,也形成了多维。要不然古往今来,那么多智者圣者、文人骚客频频叩访这片土地?孔子是圣人、哲人,不是诗人,一生只留下三四首诗,他称作“歌”,其中一首《获麟歌》,就是在东平写的,这是东平最古老的诗。“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老夫子在这里大发感慨,怀念尧舜时代的太平盛世,西周的礼仪秩序,今不如昔,眼下不是那个时候,礼崩乐坏,麟啊,你出来能求得什么?
踏着圣人的足迹,从先秦到晚清,从“建安七子”到“竹林七贤”,从大唐的“李、杜”、“岑、高”,还有李商隐这般重量级的诗人,到宋代的“欧、苏”,王安石、司马光、黄庭坚,以至元代的大诗人元好问,都徜徉在东平山水间,临风抒怀,登高长啸,或倾泻胸中郁垒,或触景生情,留下一大堆诗词歌赋,不少还是绝代华章。固然,中国文人喜欢“扎堆”,缺乏特立独行的精神,却也说明古称东原的东平蕴含着诗性的魅力,是一片神性的土地,诗意的栖居。
波平如镜的东平湖曾留下他们高歌的姿影,山野间幽幽小径曾镌刻下他们的履痕,东原州古城酒肆勾栏似乎还飘荡着咏觞之声……山水、风情是诗人产生灵感的酵母,是撞击思想火花的砺石,又给文人骚客带来感官的愉悦,审美的情趣,精神的慰藉。
山水,给文人墨客贯穿艺术、人生、宇宙的精神力量,从而便有了发自肺腑的心声,这种心声,有韵,有味,已经过审美化的处理。
陶渊明如果不是辞官回归故里,笔下能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景致吗?会有陶醉的心态吗?谢灵运如不寄情山水、不恤政事,能有“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的感悟吗?“山水含情晖”,“情晖能娱人”。山水是诗人精神的故乡,在这里他们感知了爱、泪水、尊重、平等、自由,还有痛。
中国历代文人都有屈夫子的遗传基因,不得志时就放浪山水,寄情泉林,面对朝晖、夕照、炊烟、归鸟、明月、秋风,甚至断垣残壁、枯树野藤,大发感慨,倾吐一腔怨愤、忧愁,往往是华章叠叠,绝唱缕缕,中国文学史有一大半是仕途蹇涩、官场侘傺的文人在山水间挥洒郁郁之情中写就的。
二
东平,古称东原,东有泰山,那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东平也有山,不过是泰山的嫡男孙女,比起他们的老祖宗矮小多了。还有号称小洞庭的东平湖,大汶河流经平原和山野,最终归于东平湖。别小看汶河,它既非名川,也非巨流,没有长江的浩瀚苍茫,恣肆雄浑,也没有黄河的纵横叱咤,九曲百折。大汶河是北方极普通的河流,默默然,静静然,不嚣张、不跋扈,似乎还有点腼腆、温柔。我是春天来到东平的,不是雨季,河水清冽、宁馨,似流非流,清澈得一眼看清水底的泥沙和鹅卵石。有了这汶河,这些土著人便有了灵性,有了感情,不会枯涩。大汶口文化名震华夏,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也是黄河流域最闪光的亮点。
东平历史上曾为国、为郡、为府、为路、为州,两千年间,它扮演了一个名城大邑的角色,是一个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角色。这里物埠繁华,交通发达,由于古济水、汶水、大运河、黄河交汇于东平湖,东平自古是四方水路交通之咽喉,南北大道又经东平北上燕京,故亦为陆路交通之枢纽。所以明代曾有“襟带燕赵,南控江淮,控援魏博,舟连四通,屹为津要”之誉。
自孔夫子,汉武帝、建安七子、东晋竹林七贤,这些圣哲帝王、风流才子曾莅临这片土地。唐、宋两代,那些国宝级诗人词家衣袂飘飘,步履轻盈出现在东平郡城。他们大汶河荡舟,东平湖划船,模山范水,游览名胜,写下瑰丽的诗篇,东平在古诗里留下一章章动人的风景。
我到过许多“诗城”:“宣城自古诗人地”的宣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凉州,还有“万户捣衣声”的长安,洛阳、扬州、汴京,这些都是文人骚客流连缠绵之地,中国文学史许多篇章都是在这里起草的,珠玑般的诗句也在这里茂茂腾腾生长出来。东平成为诗人墨客心驰神往之地,的确是山魂水魄的诱惑。
李白是在开元盛世的后期来到东鲁的,他二十五岁出夔门,沿长江东下,泛舟鄱阳湖,击桨洞庭水,在扬州朝出青楼,暮宿楚馆,醉卧金钗,云雨罗帐。一年散金三十万,大有落魄公子的豪奢。“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非凡的阅历造就了他非凡的成就。江南的山水他玩腻了,厌烦了,他便以安陆为据点,来到北国,浪迹东鲁,结识了一些贵公子、官吏、隐逸之士,且和他们诗俦酒侣,偕游各地。
这是天宝三载(744)春天,春光明媚,东平湖芦笋刚刚冒出水面,莲叶已出,荇藻逶迤,一片烟景。在洛阳他遇到仕途蹭蹬的杜甫,二人虽年龄相差近一旬,谈起话来却心心相印,那时杜甫的名气远不及李白,杜甫对李白也敬慕不已。两人说诗论文,话语滔滔不绝。这是大唐诗国的两颗巨星的相聚,第二年他们再次相聚于梁、宋,同时又遇到了另一位大诗人高适。那是秋天,一个温馨美妙的季节。其实,秋天在哪里都表现得楚楚动人。东鲁大地秋色更斑斓,阳光慈祥,金风温柔,云也明丽,漫山遍野的高粱、玉米、谷子成熟了,空气里氤氲着酒一样的香气,那是秋的芬芳。他们结伴而游,赴汶阳,过鲁郡,走曲阜,浪迹东鲁大地。登高赋诗,吊古品今,发历史之感悟,叹人生之际遇,寄情山水,放浪泉林,村野酒肆豪饮浪醉,泰山余脉长啸低吟,秋风飒飒,衣袂飘飘,三人热血喷涌,忧国忧民,抨击时政,校点春秋,言辞铿锵,口吐珠玑,相处非常投机。杜甫兴奋地回忆这次聚会:“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第二年秋天,李白与杜甫又在东鲁会见,东鲁就是泰山一带,两年三次相遇,又加深了他们的友谊。“醉眼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两位诗坛巨星那种惺惺相惜的手足之情,可谓亲密无间了。
李白轻儒重道。他对儒家思想是批判的,甚至看不起儒生,自嘲“儒生”、“穷儒”。他居留东平时写过一首《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他说:“鲁国一杯水,难容横海鳞。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这位狂人,出言不逊,鲁国这一汪浅水,怎容得东海巨鳞?虽是赠别刘长史,更是自喻。他有一首诗,题目更是赤裸裸地为《嘲鲁儒》: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
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
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论。
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这首诗就是嘲笑鲁儒的服饰、举止形态,讽其迂腐不堪,可笑之极,未足与论国济世。李白狂放不羁,任性纵横,终日浪游沉饮,怎能看得起儒生那一套行规蹈矩的做派?这与他的性情格格不入。他一贯轻儒生,笑孔丘,在他离开东平不久,来到济南参加道士的“道箓”,成了一名正式道教徒。
李白在东平留下四首诗,虽然不受儒家思想束缚,终日酩酊,却是喜欢东平山水的。
殷王期负鼎,汶水起垂竿。
莫学东山卧,参差老谢安。
这是为好友梁四送别的诗。劝梁四不要像前朝谢安那样,陶醉山水之间,那样于国于民还有什么用呢?李白一生追慕官场,四处跑官要官,当不上官,便抨击官场的黑暗,他自我吹嘘自己有“管、晏之术”,因得不到朝廷重用而痛苦。他却鼓励友人梁四积极入世。这种极其矛盾的思想贯穿他一生。李白思想的矛盾和分裂,处处都流露出来,有时甚至达到昨是今非的程度。他骨子里轻孔丘,却在《送方士赵叟之东平》中,嘱咐求仙、炼丹、行医的赵老先生,路过获麟台时,“为我吊孔丘”,那种依依深情,竟然潸然泪下。李白身上有纵横家的见识,身着道家的服饰修炼,灵魂深处还有浓厚的儒家思想、出世情结、事君思想,他汲汲以求,为此奔波终生。他很天真,既要大济苍生,又慕神仙轻举,希望二者能取得高度统一。
李白留给东平最著名的一首诗为《鲁中都东楼醉起作》。这是“酒中仙”的一幅自画像:
昨日东楼醉,还应倒接蓠。
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这简直是一个醉鬼的形象,神态昏迷,烂醉如泥,衣冠不整,帽子倒戴,谁扶上的马,也全然不知。
李白一生在东平附近的济宁居住了十八年,几乎是他整个的壮年时期,他在东平时间不长,却爱这里的山水草木。天上云卷云舒,地上水吟水歌,真是神仙居所。李白“五岳寻仙不辞远”、“遥见仙人彩云里”,他一生吆吆喝喝成神成仙,写了许多游仙诗,但终生没取得神仙户口,仍然是“农业户口”,连“国家公务员”都不是。其实李白的真实想法是游至列卿,成为朝廷重臣,他羡慕成仙,全是牢骚话。
东平的山赋予大地骨气的突兀,东平的水丰富了大地缱绻的柔情。
东平是一轴舒展开来的米家山水画。
三
高适是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他铿锵的边塞诗句,字里行间弥漫着腥风血雨、刀光剑影沙场厮杀的氛围。但他却有九首诗写于东平,可见这位军旅诗人对东平如何钟情。
高适只长李白两岁,长杜甫十二岁,三人相聚东鲁,高适算是兄。高适一生混迹军旅,后来竟成一方封疆大吏,朝廷重臣,仕途上比杜甫、李白顺达得多,兴隆得多。高适的祖父是唐高宗的名将,官至陇右道大总管。高适血管里奔腾着祖父的基因,可谓将门虎子。青年时期到长安求仕,高适以为“书剑”超人,能出人头地。结果他“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愿望落空。科考失利,便想另辟蹊径,通过幕府获得官职,就像当今青年,大学没考上,读书做官的道路被堵塞,那就当兵吧,在部队好好干,也许能混个一官半职,运气好,还能混个团长旅长的干干。他决定出塞到幽州一带寻找出仕的机会,但未能如愿。天宝三载他又东征,第二年便与李白、杜甫共游汴梁,知音相逢,兴奋异常。
高适学诗很晚,自然对时已名满天下的李白,成就斐然的杜甫极为尊重,但高适的诗创作起点非凡。李白、杜甫离开东鲁后,他独自漫游东平。时至八月,正逢阴雨连绵,暴雨成灾,举目山河,“霖霪溢川原”,“稼穑随波澜”,对受灾百姓寄予深切的同情,大发忧国忧民之感慨。
我漫游在重新复建的东平古城,这里是一片“现代仿古”的古城,街道青石铺路,牌坊一座连一座,街道两旁是酒肆相连,店铺垆列,青砖黛瓦,木制门窗,全是明清建筑的仿制品,少了时空的苍凉感、沧桑感,但却使人产生一种幻觉,感到时光的逆转,历史的切换。我依稀在那酒肆看到衣冠不整、落拓不羁的高适。
高适在《东平路中遇大水》中,描写了一番农村水灾的令人惊心骇目的景象之后,叹道:“圣主当深仁,庙堂运良筹。仓廪终尔给,田租应罢收。”这首诗,简直是一张奏折,上书皇上,体恤民瘼,罢收田租,为东平灾民鼓与呼!
高适是以边塞诗闻名唐代诗坛,军旅诗就有千首,他为数不多之杂诗中,却有九首写于东平。高适如此钟情这片土地,固然,是他诗人多情善感,但这里山魂水魄的诱人怕是最主要的缘由。他在《东平别前卫县李寀少府》中,更直露地赞美东原大地风物,抒发对这片土地的情感:
黄鸟翩翩杨柳垂,春风送客使人悲。
怨别自惊千里外,论交却忆十年时。
云开汶水孤帆远,路绕梁山匹马迟。
此地从来可乘兴,留君不住益凄其。
这首送别诗,情深意切,看着朋友一片孤帆渐行渐远,而骑马站在岸边送行的高适却迟迟不肯回归。心里叹道:东平山水秀丽,从来是我们乘兴相聚之处,今留君不住,远去千里,能不感到悲凉吗?一片孤帆慢慢地看不见了,该回程的马匹却迟迟不行,既写尽了作者与李少府依依深情,更吐露了对东平山水的眷恋。
高适眷恋这片土地,诗中有多处赞美东平山水的:“寄书汶阳客,回首平阴亭”,“隐轸江山丽,氛氲兰苣馨。”他的《东平旅游奉赠薛太守》中,诗人又一次热情地赞美东平:“郡国长河绕,川原大野幽。地连尧泰岳,山向禹青州。汶上春帆渡,秦亭晚日愁。”大汶河绕东平州城而过,秦亭在东平西北,春日扬帆汶河,秋天到秦亭眺望落日,那真令人心旷神怡,寸心悠悠。
高适在滞留东平湖期间,尚未出塞入哥舒翰幕府,这时他的诗多反映人民疾苦。由于他贫困失态,长期浪游,较多地接触社会下层,自然能体悟百姓的苦难。他曾“泊船南河浒”,看到田园荒芜,农人之苦,“惆怅悯田农,裴回伤里闾”,诗人真想上书天子,给百姓关怀和同情,在天宝盛世的诗坛上这是不多见的,使我们看到盛世背后的阴暗。
四
韩愈以散文著称文学史,他一生存诗三百余首,但在五十六岁的生涯中却写给东平诗五首,在唐代诗人中仅次于高适。韩愈是一代古文宗师,毕生致力于复古运动,兴儒反佛,反对六朝文风。元和十四年,唐宪宗有迎佛骨之举,一时间,长安城为之轰动,欢呼雷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史”,唯有韩愈上奏朝廷《论佛骨表》,竭力谏阻,言辞尖锐,说皇上之举荒谬,要皇上将佛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甚至说信佛皇帝要短命的。这下惹得唐宪宗大怒,下旨要将他处死。幸有大臣裴度、崔群力救,方免除死罪,从轻发落。
韩愈身比伯夷,但他丝毫不同于伯夷。伯夷乐于隐居,做岩穴之士,而韩愈作为一个思想家,始终锋芒毕露,战斗在思想战线的前哨。他排佛尊儒,愤世嫉俗。他的文章笔锋雄健,气盛言宜,以无可辩驳的气势和力量,批判佛教的欺骗性、虚伪性,虽有偏激,但不失一位思想家的气度。他甚至反对道教,他敢于“特立独行”,反对六朝文风,与柳宗元携手并肩,倡导古文运动。
韩愈那个时代,统治集团的思想理论,基本上是佛道思想,虚无缥缈,君臣们既不修身治家,又无齐国平天下的胸怀,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一个王朝的末日还会远吗?
杜甫从儒学中吸取的主要是爱民思想,韩愈从儒学中吸取的主要是反宗教思想。
李白去世的第六年韩愈诞生,杜甫去世的那一年,唐代宗大历三年(768),韩愈才三岁。李白、杜甫诗歌成就在唐朝已是巅峰,但为人为官为文名声皆不佳的元稹却极力贬低李白,而他的好友白居易不仅抑李,也贬杜,这不是单纯的“文人相轻”,是人格低劣的表现。而韩愈对此现象极其愤慨,他在《调张籍》诗中,大声疾呼:“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并说:“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有力地捍卫了李、杜的唐朝诗坛的地位。
韩愈一生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五朝。这个时代某些门阀势力,仍然坚持朝廷显官须由公卿子弟中选择,也就是说世袭,用今天的话叫“官二代”、“官三代”,想依靠科举词采进身的士子,往往受到压抑摒弃,或终身埋没,或沉沦下僚,颠顿蹇涩,郁郁失志。韩愈一生就挣扎在这坎坷泥泞之中。韩愈何年来到东平,一时查不到资料,但他第一首写东平的诗,是为兵马部张侍郎再领郓州而作。张侍郎要去的郓州,那是风景秀丽的地方。春天,麦苗在暖风中拔节,紫燕在微风中曼舞,汶水潺潺湲湲,湖水波漪粼粼,风光旖旎,我不能随你前往,赠给你诗作,“长吟慰我思”。可见,韩愈心中的东平是何等美好!
这是长庆初年(821)的事。
他写在东平的第二首诗是《奉酬天平马十二仆射见寄》。他热情地歌颂鲁邦大地,这里政合通行,百姓心存仁厚之心,儒风盛行,没有佛道之气。诗人心情怡悦,坐在北窗下,遥望冬日天空,高歌长啸,一吐胸中块垒。
韩愈留给东原大地的第五首诗《郓州溪堂诗》是最长的一首四言诗。全诗二十七行,一方面叙述百姓的苦难、艰辛,一方面赞美东平山水秀丽“播播流水”、“浅有蒲莲,深有蒹苇”、“流有跃鱼,岸有集鸟”。同时也歌颂了马总(号溪堂)为国操劳,为民呕心沥血的高风亮节。这位马总为节度使,赐东平号天平军。马总体恤百姓,造福一方。长庆初年,朝廷要召马总还朝,东平百姓千方百计挽留。而且马总决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草芥将领,他性笃好学,以简静为治,虽吏事倥偬,却书不离左右,为一代名宦。《郓州溪堂诗》歌颂了马总废寝忘食、办事公正、赏罚严明的廉洁作风,颂扬了他扶弱济贫、惩恶扬善的精神,称赞马总治辖的东平州境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既歌以舞,其鼓考考。”这是境内百姓安居乐业的真实写照。
五
晚唐时期,大唐王朝已夕阳西下。唐帝国国事蜩螗,党争惨烈,满朝朱紫,钩心斗角,藩镇割据,乱象丛生。白居易因上书严惩宰相李师道而被贬为杭州、苏州刺史。他何时来到东平,史料上难以查询,但他的《白氏长庆集》中却有《游小洞庭》诗。那时东平湖水面比今广袤得多,水势浩大,和梁山水泊相连,浩浩渺渺,周围港汊纵横,四方流水环覆。蒹葭苍苍,水鸟翔集,白日满湖泛金点银,夜晚,一湖星月,如银鳞跃动,真是水乡泽国。而东平湖是湖中之湖。白居易乘舟泛湖,游兴颇浓,迎风高歌:
湖山上头别有湖,芰荷香气占仙都。
夜含星斗分乾象,晓映雷云作画图。
风动绿萍天上浪,鸟栖寒照月中乌。
若非神物多灵迹,争得长年冬不枯。
可见东平湖风光之美,寒鸦照水,似乎栖于月宫之中。诗中赞美了白天和月夜东平湖的动人景观。这是白居易存诗三千首中,唯有的一首歌颂东平湖的。有人说,小洞庭并非指东平,在《全唐诗》补遗中,并未介绍“小洞庭”,应另有所指。而和白居易同时代的诗人,东平太守苏源明为东平湖命名“小洞庭”,唐朝其他湖泊皆无此名,由此推之这里的“小洞庭”无疑是指东平湖了。
东平在唐代为州府所在地,驻扎天平(东平)节度使,是一方重镇。令狐楚大人——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恩人”,也是牛李党争的牛党骨干人物。牛僧孺和李德裕是冰炭不容的仇雠。其实令狐楚为官政声还不错,他并非名门望族出身,但也非寒微,祖父均为低级官僚,令狐楚于德宗贞元年间考取进士后,在太原历任幕职,后入朝为翰林学士。穆宗即位后,李(德裕)党得势,令狐楚被驱逐出朝廷,贬为东平节度使。他任东平节度使是穆宗坐大位之后的事,那时令狐楚已到了人生的暮年。
令狐楚才华横溢,骈体章奏是他的优势,文章“工丽整饬”,气势劲健。因之颇得唐德宗的欣赏,两度提拔他为宰相。令狐楚在东平任节度使期间,写了大量诗篇,吟咏东平的山水。令狐楚大人政声颇佳。他的前任及周围同级官员每到州县视察,地方官员纷纷行贿,至少二百万钱,进入私囊,已成惯例,而令狐大人却分文不取,还废除毁掉了这一惯例。太和四年(830),令狐楚奏请皇上改东平县为天平县。当时山东大旱,赤地千里,草木无存,饿殍遍野,人至相食。令狐楚下令打开官仓,救济灾民,同时又下令均贫富,迫令富家出粮出钱,救济灾民,这一举措深受灾民欢迎,郓州一带百姓终于度过大灾之年。
令狐楚在任东平节度使期间,发现了少年诗人李商隐。读到才气超人、“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的李商隐的诗文,令狐楚大为赞赏,并让李商隐与其子令狐绹交游,还亲自授以骈俪章奏之学,后又聘其入幕为巡官,先后随往郓州、太原等地。当时,朝内牛僧孺、李德裕两党斗争激烈,作为牛党一派令狐楚门客的李商隐,中举后又娶李党王茂元之女为妻。令狐绹为宰相后,以李商隐忘恩负义,深为忌恨,千方百计打击、排斥李商隐,致其终生不得其志。
李商隐在郓州当巡官时,只留下两首写于东平的诗,一首题目很长,为《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时蔡京在坐,京曾为僧徒故有第五句》,另一首题为《灵仙阁晚眺寄郓州韦评事》。前者是献给令狐楚大人的。此时李商隐五言诗的技巧越发纯熟,诗中表现了诗人不得志,确有厌恶仕途、辞官归隐的想法。但他知道很多人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休官”,也大骂官场黑暗,偏偏一刻不忘在官场钻营,诗中鞭挞嘲讽这种现象。李商隐一生三次做幕僚,也就是做一些文牍工作,即文秘工作。此时他隐隐感到实现政治理想的途中,荆棘漫道,坎坷迍邅的前景,心情总是郁郁寡欢,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消极悲观的情绪,以致后来发展到颓废地步。李商隐一生有许多诗是对自己身世凄凉的讴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后一首诗《灵仙阁晚眺寄郓州韦评事》中提到的灵仙阁已不再,旧址已难寻觅。我在东平登山临水,寻觅古人散落在山野间的残章断句。这里山野依然清秀,这里湖泉依然清碧,这里的华莲七月依然红艳灼灼,这里的岚光爽气依然明朗、开豁,但不见诗人骚客飘逸的衣袂,不闻他们长啸短吟、哀伤怨愤之声,连李商隐郁郁不快的叹息也难听到。一个才华盖世、诗书满囊的志士,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得不到重用,“定笑幽人迹,鸿轩不可攀”,生活的磨难,官场的风雨,消损了他的凌云壮志,更没有车马喧阗、居庙堂之高的追求了。李商隐在东平仅为一个小小的文秘,自然谈不上政绩了,不知因何他在东平四五年时间,正值生命的华年,诗歌创作却不见丰收景象,即使不得志也不至于诗歌创作受到影响吧?诗言志,歌抒怀,愤怒出诗人,忧郁也出诗人,李商隐在郓州诗歌创作的歉产,是专家们值得研究的课题。
李商隐是晚唐最后一位驻足东平的诗人,这位以感伤为主旋律的诗人,一生沉沦下僚,官职卑微,且掉进牛李党争的漩涡里,滞郁顿挫,挣扎浮沉,最终郁郁不得志,过早去世。
六
花开花落,春来春去,东平依然风光迷人。那浩浩东平湖水,夏莲秋荷,蒹葭红蓼,鱼肥蟹黄,那泰岳余脉,丘陵逶迤,林木森森,依然吸引着历代文人联翩而至。他们春来赏阅湖水,秋来登高长赋,钓鱼亭里“占得仙家诗酒兴”,汶阳田里“却伴渔翁着钓蓑”,沂公园那花正闹春暮,惹得“林间幽鸟自相语”。“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郎中宋祁,大文学家文彦博,一代宗师欧阳修、梅尧臣、韩琦,大文豪司马光、王安石,都驻足过东平,写下动人的华章。而苏大学士东坡居士留给东平的诗章最多,计十六首,可见他对东平爱之深,情之浓。其实,东坡一生并未来东平知州做官,但他写东平的文章有州志记载。他曾在这里大发感慨:“论事易,做事难;做事易,成事难。”
苏东坡一生多灾多难,但性情豁达,狂傲不羁,被贬被抑,依然不改潇洒倜傥之性情。他在《和鲜于子骏郓州新堂月夜二首》诗中,回忆去年东平湖(池)月夜泛舟之事,仍然余兴盎然,“繁华真一梦,寂寞两荣朽。惟有当时月,依然照杯酒”,而且盛赞东平(郓州)已是繁华“名都”了。东坡被贬黄州通判时,与朋友同游,与东原籍友人相遇,故人相见,如在梦中,自然回忆同在一起的日子,他们共同感怀,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人生短暂,仕途坎坷,不如辞官归隐,孤舟一叶,半篙流水,湖上风波,一舟烟雨,无官一身轻,那真是精神的解放,生命的自由。“知君此去便归耕,笑指孤舟一叶轻。”这是送友人回归故里的赠别,没有哀怨,没有悲伤,没有牢骚和怨怼,只有精神的抚慰。
苏东坡曾在西湖写过一首诗,千古绝句:
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其实这首诗移在东平湖也相宜。如果在烟雨蒙蒙的春日,乘一叶小舟驶向湖中,烟水迷茫,细雨如帘,芦苇摇曳,荇藻浮动,再有岸柳婆娑,灰蒙蒙的天空和绿水也浑然一体。湖畔只差一座雷峰塔了,谁说这里没有西子之美?
东坡曾在东原安居一个时期。这里的山水诱人,这里东高西低,湖畔湿地,高低各有所适,适合种植粳稻,也适宜栽枣栗,既有江南风光,又有巴蜀情韵,诗人在这里栽竹植果,自得其乐,一派闲适情调。后来,他弟弟苏辙也曾陪送东平人梁焘(神宗时进士、郓州人。在朝廷敢言直谏,主持公道上,不虑得失)至此,其实苏辙“东游本无事”,“只爱此山河古”。可见东平在唐、宋诗人心目之地位,而苏子由来到东平看到这里山水灵秀,风光佳丽,大发感慨,对那目极华靡、耳倦丝竹的官场生涯早生厌腻,不是为了那“一寸禄”,真愿意在这里住它三年!
清王渔洋,一代文宗,也曾来东平,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在《游小洞庭》、《东平宪王墓》两首诗中,他生动地描绘了东平美丽的湖光山色和丰富的人文历史。
东平,是文人荟萃、才贤毕至的文化名城。到了元代,东平更为繁华,成了个省会级城市。
这里湖水纯洁澄清,绿草如茵的岸边有散漫的牛羊,空气里弥漫着太阳晒热的水腥味、草腥味、泥腥味。不是西湖,西湖粉黛气太浓,有临摹唐诗宋词的痕迹,缺乏独创性。东平湖富有野性,朴拙浑然,那菱、那莲、那芦苇、那蒲草、那荇藻红蓼、那鱼虾野凫,还有天上的云,湖面的风,都展示着大自然的丰赡性、真实性。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都是生命节律的变奏。东平大地,风华绝代,风情万种,千百年,数以百计的诗人墨客,趋之若鹜,把情和怨,一腔郁垒都倾泻给这山环水覆的土地,是对东平的信任、感恩,东平也给予他们精神的慰藉,这片山水,也因此有了诗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