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歌德出生的时候,中国的曹雪芹正在埋头写《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等到歌德开始撰写《少年维特之烦恼》,曹雪芹早已离开人世。从时间上来说,少年维特开始风靡欧洲之际,《红楼梦》一书也正在坊间流传,悄悄地影响着中国的男女读者。很显然,相对于同时期的欧洲文化界,歌德已是一位对中国相对了解更多的人,但是事情永远相对,由于时代和地理的原因,西方对东方的了解并不真实,自始到终都难免隔膜和充满误会。欧洲当时推崇的中国诗歌和小说,差不多都是二流的,甚至连二流的水准也达不到。没有任何文字资料,可以证明歌德对曹雪芹的《红楼梦》有所了解,虽然歌德的家庭一度充满了中国情调,他家一个客厅甚至用“北京厅”来命名。

歌德时代欧洲的中国热,不过是一种上流社会追逐异国情调的时髦,在《歌德谈话录》一书中,歌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热烈口吻说:

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

这些对于欧洲人来说似乎很内行的话,有意无意地暴露了歌德对中国文化的无知。歌德心目中,中国人的最大特点,是人和自然的和谐,金鱼总是在池子里游着,鸟儿总是在枝头跳动,白天一定阳光灿烂,夜晚一定月白风清。中国成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乌托邦,成了诗人脑海里的“理想之国”。歌德相信,除了天人合一的和谐,中国的诗人在田园情调之外,一个个都很有道德感,而同时代的“法国第一流诗人却正相反”。为了让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歌德特别举例说到了法国诗人贝郎瑞,说他的诗歌并非完美无瑕,“几乎每一首都根据一种不道德的淫荡题材”。

歌德被德国人尊称为“魏玛的孔夫子”,这种称呼在明白点事的中国人看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事实上,歌德并不是什么道德完善的圣人,他也不相信仅仅凭单纯的道德感,就能写出第一流的诗歌。任何譬喻都难免有缺陷,说歌德像孔夫子,更多的是看重文化上的地位。以诗歌而论,歌德更像中国的杜甫,他代表着德国古典诗歌的最高境界,以小说而论,说他像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也许最恰当不过。歌德被誉为“奥林帕斯神”,是“永不变老的阿坡罗,与大成至圣文宣先师的孔子相比,他更文学,更艺术。

歌德生前曾相信,他的小说不仅风靡了欧洲,而且直接影响到了遥远的中国。杨武能先生《歌德与中国》一书中,援引了歌德的《威尼斯警句》,从中不难看到歌德的得意:

德国人摹仿我,法国人读我入迷,

英国啊,你殷勤地接待我这个

憔悴的客人;

可对我又有何用呢,连中国人

也用颤抖的手,把维特和绿蒂

画上了镜屏

这又是一个想当然的错误,如果歌德明白了大清政府的闭关锁国政策,明白了当时耸人听闻的文字狱,他就会知道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古老和遥远的中国绝不可能流行维特和绿蒂的故事。此时的大清帝国处于康乾盛世尾声,正是乾嘉学派大行其道之时,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无论诗歌还是小说,都是不算正业的旁门左道。歌德并不是真正了解东方的中国,而中国就更不可能了解西方的歌德。歌德的伟大,在于已经提前预感到了世界文学的未来,他相信在不远的未来,世界各国的文学将不再隔膜,那时候,不仅西方的文学将相互影响,而且神秘美妙的东方文学,也会加入到世界文学的大家庭中来。歌德近乎兴奋地对爱克曼说,他越来越相信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随时随地正由成千上万的人创造出来,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写了一首好诗,就夜郎自大地觉得他了不起。歌德充满信心地发表了自己的宣言,他认为随着文学的发展,单纯的民族文学已算不了什么玩意,世界文学的时代正在来临,每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

中国人知道歌德,起码要比歌德了解中国晚一百年。有趣的是,经过专家学者的考订,虽然零零碎碎可以找到一些文字数据,证明歌德这个名字早已开始登陆中国,然而歌德作品的真正影响,并不是来自遥远的西方欧美,而是来自不很遥远的东方日本。歌德并不是随着八国联军的洋枪大炮闯入中国,在“中西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基础上,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动机,首先是“富国强兵”,是“船坚炮利”的物质基础,其次才是精神层面的文学艺术。以古怪闻名的辜鸿铭先生也许是最早知道歌德的中国人,他在西方留学时,曾与一个德国学者讨论过歌德,话题是这位大师是否已经开始过气,而他们的结论竟然是完全肯定。在辜鸿铭笔下,歌德最初被翻译成了“俄特”,所谓“卓彼西哲,其名俄特”。

最初有心翻译介绍歌德作品的中国人,应该是马君武和苏曼殊,这两位都是留日学生。王国维和鲁迅在各自的文章中,也曾以赞扬的语调提到过歌德,他们同样有着留日的背景。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不管我们相信不相信,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一直都与近邻日本紧密联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似乎已习惯了跑到邻居家去借火沾光,革命党人跑去避难,年轻有为的学生跑去求学,为了学习军事,为了学习文学或者科学。最终引起了战争也好,输入了革命思想也好,反正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说到底,歌德在中国的真正走红,无疑要归功于郭沫若在一九二二年翻译出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而郭之所以会翻译,显然又与他留学东洋期间,这本书在日本的家喻户晓有关。众所周知,歌德最伟大的作品应该是《浮士德》,但是要说到他的文学影响,尤其是对东方的影响,恐怕还没有一本书能与《少年维特之烦恼》媲美。

不太清楚郭译《少年维特之烦恼》之后,中国大陆一共出版了多少种译本,影响既然巨大,数量肯定惊人。也许多得难以统计,根本就没办法准确计算,经过上网搜索,只查到了一位日本学者统计的数字,迄今为止,在日本一共出版了四十五种《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个惊人数字,却很容易一目了然地说明问题。任何一本书,能够产生广泛的影响,通常都有产生影响的基础。研究西方文学对中国文学的渗透,不难发现,很长一段时间内,歌德的影响力要远远大于其他作家。时至今日,读者的对外国文学的兴趣早已五花八门,同样是经典,有人喜欢英国的莎士比亚,有人喜欢法国的巴尔扎克,有人更喜欢俄国的托尔斯泰或者陀斯陀耶夫斯基,还有人喜欢各式各样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但是,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特征的现代文学,却一度被《少年维特之烦恼》弄得十分癫狂,年轻的读者奔走相告,洛阳顿时为之纸贵,由“维特热”引发为“歌德热”,显然都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回顾上世纪发生在中国的“歌德热”,无疑以两个时期最为代表。一是五四之后,这是一个狂飙和突飞猛进的时代,思想的火花在燃放,自由的激情在蓬勃发展,郭沫若译本应运而生,深受包办婚姻之苦的年轻人,立刻在维特的痛苦中找到了知音,在维特的烦恼中寻求答案。爱情开始被大声疾呼,热恋中的男女开始奋不顾身,少年维特的痛苦烦恼引起了一代年轻知识分子的思考。一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经过了十年的文化浩劫,启蒙的呼唤声再次惊天动地响起,世界文学名著在瞬间就成为读者争相购买的畅销书,一九八二年歌德逝世一百五十周年之际,纪念活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歌德与中国·中国与歌德”的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当时的西德海德堡召开,中国派出了以冯至为首的代表团,冯是继郭沫若之后,歌德研究方面的最高权威。

比较两次不同时期的“歌德热”,惊人的相似中,还是能够发现某些不一样,譬如在五四以后,《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读者市场几乎是一枝独秀,它成了追逐恋爱自由的经典读本,引来了为数众多的模仿者。这得力于当时新文化运动的社会风气,得力于当时的青春豪情与热血冲动,正好与歌德写完小说的那个时代相接近,维特的遭遇深入了人心,文学革命最终引发了社会革命。八十年代的歌德热却呈现出了多样性,一方面,作为世界文学名著,歌德再次赫然出现在书架上,与其他的一些世界文学大师相比,他的作品虽然也畅销,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压倒优势。在过去,看歌德的作品,更容易与年轻人产生心灵感应,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在今天,与阅读其他大师的作品一样,更多的只是为了提高文学修养,具有重读经典的意味。这是个只要文学名著就好卖的黄金时代,而在歌德的一系列作品中,又以《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销量最多,各式各样的译本也最多,无论印多少都能卖出去,但是说到了影响力,已很难说是最大。歌德所预言的那个世界文学时代终于到来了,据资料统计,中国进入新时期以来,歌德作品的翻译品种,数量销量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除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其他的作品恐怕都很难说是畅销。

为什么到了今天,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还会有那样的生命力。这显然是与读者有关,文学作品的最大阅读人群,从来都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以今天的习惯用法,“少年”维特其实应该是“青年”维特,当初郭沫若翻译的时候,用的只是汉语的古意,古人称“少年”为青年,与今人所说的少年儿童并不是一个意思。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个少年就不是指小孩。“少年中国”和“少年维特”,都是非常具有五四特征的词汇,这里的少年特指青春年华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与幼稚的孩童无关。《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过去拥有读者,在现在仍然还能拥有读者,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它能够被年轻人所喜爱。无论时代如何发展,无论科学如何进步,年轻人总是有的,年轻人的追求和烦恼也总是有的,只要有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追求和烦恼,《少年维特之烦恼》就一定还会有读者。

此外,从世界文学相互交流的角度去考察,同样是歌德的作品,为什么《少年维特之烦恼》会比更具有人性深度的《浮士德》,更容易受到读者欢迎,除了是很好地迎合年轻人的阅读心理,恐怕也与散文体的更容易翻译和诠释有关。毫无疑问,世界文学的交流一方面势不可挡,但是不同的语言之间,仍然还会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障碍。诗无达诂,小说比较容易再现原著的神韵,只要故事大致不太离谱,创作者的本义,翻译者比较容易传达,读者也比较容易把握,而讲究韵律的诗歌就大不一样。中国的好诗很难翻译到国外去,欧洲的好诗同样也难以翻译成中文。虽然歌德的《浮士德》已出现了好几个中文译本,可是读者在接受叙事诗风格的《浮士德》时,总是不能像接受《少年维特之烦恼》那么来得直截了当。

2007年4月17日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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