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秋一梦

第一卷 春秋一梦

心如明镜,不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唐·慧能

一直以来都认为,红尘与佛界,只隔着一道门槛,槛内是云水禅心,槛外是滔滔浊浪。佛家信缘,所以这道门槛,离人很远,如前世和今生的距离;也离人很近,只在一呼一吸间。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抵达般若之门。许多人,一个低眉,一个回眸,就了悟禅意。六祖慧能,属于后者,一株菩提,一方明镜,注定了他一生禅宗的传奇。

印象中的六祖慧能,像一枝端坐在云台的青莲,明心见性,自在圆融。在此之前,他和芸芸众生一样,是一粒飘浮于凡尘的微小尘埃。父亲早亡,与母相依,砍柴度日,生命平凡如草芥,卑微似蝼蚁。命运早有安排,只给了他一场短暂的红尘游历,就挥手诀别。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佛性和慧根,在一次卖柴归家的途中,邂逅了《金刚经》,便与佛结下不解之缘。他深知,自己只是人间萍客,尘世风云万象,不过是看了便忘的风景。他说别离,舍弃人生百味,从此五蕴皆空,六尘非有。

他的离去,本无缘由,可后来我读《金刚经》,又隐约有些明白,一切来去,终有因果。《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一切法相,皆非实相本身,不偏执,不贪念,以空灵自在之心,应对一切,是为从容。经书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番意味,更见佛性。

佛度有缘人,不是所有的人,手捧经卷,耳听梵音,食髓知味,性空了悟。每个人,在滚滚红尘中,都是远航的船。佛说回头是岸,可何处是你要停泊的岸?佛一定会说,世间风尘无主,莲台才是众生的归宿。难道将船只系在人间柳岸,就是执迷不悟?遍赏秋月春风,就是贪嗔痴欲?既是各有各的缘法,你禅坐蒲团,一盏青灯,一方木鱼,几册经卷,潜心修行,淡泊度日。我亦可贪恋烟火,殷实人家,几间瓦房,四方小院,守着流年,幸福安康。

那些誓与红尘同生共死的人,被世俗的烟火呛得泪眼迷蒙,被风刀霜剑伤得千疮百孔,也不禁要怨怪,人生多戏谑,世事太无常。他们感叹现实太残酷,所有的功利、情爱以及繁华,都只是镜花水月的幻觉。自诩经得起流光的抛掷,可以将这杯掺入了世味的浓茶一饮而尽,然而,一次离别,一点人情的凉薄,就弄得他们措手不及。仓皇之际,只有选择逃离,在某个莲花开合的角落,寻找慈悲。

那是一束菩提的光芒,有世人向往的澄净与平和,可以抚慰我们单薄的灵魂。当年五祖弘忍年事已高,急于传付衣钵,遂命弟子作偈以呈,以试他们的修行。神秀便作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听后亦诵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知后,传慧能衣钵,将其定为传人。慧能修行年岁不及神秀,但他的偈语,更明心见性,不染尘埃。可见修行在于心,一切源于觉性和顿悟,心中无念,烦恼皆无。不是静坐于蒲团,敛心了空,才算是参禅。须知,在吃穿住行一切寻常事中,皆可体会禅的境界。

六祖慧能识自本心,达诸佛理。人生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皆已参透,他连自身的存在都已忘却,达到一种舍念清净的境界,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涅槃境界。这样的禅定和超脱,有几人可以做到?六祖慧能的偈语,真正了悟的,寥寥无几。但我们可以在他的偈语中,摒除一些杂念,获得一点清凉。几个僧者讲经,殿内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争论不休时,慧能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可见,心动则万物动,于是体会到世间万般苦;心不动,则不伤,清净自在,喜乐平常。

读《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宝钗点了一出戏,戏中的词《寄生草》很见禅意。“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贾宝玉听后,似有了悟,回去之后,写了一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黛玉读了,在后面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也因此,引出宝钗讲述六祖慧能参禅的故事,以及这首菩提偈语。后来宝玉跳出红尘,遁入空门,是真的醒透彻悟了。他的悟,经历过沧海桑田,深知昨日繁华只是黄粱一梦,梦醒,自知归去。

六祖慧能的偈语,以及弟子集录的《六祖坛经》,皆为禅宗经典。他并非主张红尘中的你我,放下一切,选择遁世;只希望身处世俗的我们,以清净自持,少一些执念,多一份禅心。这样,就免去一点世态浇漓,在寻常平庸的日子里,也可以和禅佛共修一叶菩提。

在碌碌凡尘,我们像是被命运囚禁的夜莺,披着华丽的羽衣,却永远飞不出茫茫黑夜。万物有情,有情者皆有佛性,以平常心处世,也就无所谓残缺,无所谓圆满了。我们也许只是一粒飘浮的微尘,无来无往;也许只是一杯平淡的白开水,无色无味;但最后,都只是一方土丘,被长满青苔的岁月,覆盖了简单的一生。

据说,六祖慧能圆寂后,其真身不坏,至今还保存在南华寺,供奉在灵照塔中。他的偈语,被一方端砚、一支素笔,写入经卷,历朝历代流传,呈现在宣纸上的字,依旧黑白分明。他端坐蒲团,当头棒喝,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我们身居红尘,也当淡然心性,清醒从容,自在安宁。

茶缘,一个从容不惊的过客

寻陆鸿渐不遇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唐·皎然

这些年,总有一个奢侈的念头,就是开家茶馆,或称作茶坊、茶庄。当然,茶馆应该坐落在江南某个临水的地方。而茶馆的名字,叫云水禅心,或是茶缘过客。云水禅心,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大风雅、大寂寞的清净。似乎皆与有佛性、有慧根的人相关,而红尘俗子,大都不忍心去惊扰。茶缘过客,却带着淡淡的烟火气,让路过茶馆的人,停下脚步,走进去,喝一壶茶,掸去一身的灰尘。是的,我要的茶馆,不仅是为自己筑一个优雅的梦,更是为众生建一个安宁的栖息地。

每一天,都会有许多不同的客人在此,品尝一壶他们喜爱的茶。而茶,甘愿被客人用沸腾的水冲泡,在杯盏中开始,亦在杯盏中结束。茶馆里应该有被岁月洗礼过的门窗、桌椅,以及款式不一的茶壶,几幅古老的字画,几枝被季节打理过的野花。茶馆的生意也许很清淡,浮华被关在门外,只有几束阳光、细微的尘埃,静静地落在窗台上、桌上,还有茶客的衣襟上。客人喝完茶,匆匆地赶往人生的下一站,无论前方是宽阔的大道,还是狭窄的小巷,都风雨无阻。而我则不必赶路,这茶馆,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安稳地待在里面,静守流年。

夜落下帷幕,世事归入风尘,茶馆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淡妆。而我,也可以用真实的容颜,与它们相看茶馆的光阴。恍然间,才深刻地明白,茶有茶的宿命,壶有壶的因果,过客有过客的约定,世间万物,都有着各自的信仰和使命。所有的相聚,都是因了昨日的萍散,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品茶,就是为了品一盏纯粹、一盏美好、一盏慈悲,我们就在茶的安静与湿润里,宠辱不惊地老去……

喝茶,自然会想起陆羽,他是茶艺之祖,被世人称为茶圣,著有《茶经》,其中涵盖了太多的茶文化以及壶文化。千百年来,岁月的炉火一直燃烧着,青翠的茶叶在山泉水里绽放着经年的故事。多少旧物新人更迭,品茶的心境却始终不曾更改。想起陆羽,亦会想起一位与他可堪伯仲的人,一位被称为诗僧、茶僧的佛学高僧,皎然。他的名气显然不及陆羽,但他与陆羽是生死相依的至交,正是在他的提携与帮助下,陆羽才完成了茶学巨著《茶经》。这世间,有许多无名高人,他们愿意被岁月的青苔遮掩,静守着自己的一寸光阴。

换一种心情,读皎然的诗,那缕清新的自然之风,从唐朝缓缓拂来,让人心动不已。篱笆小院,三径秋菊,几声犬吠,山深日暮,此中意境,犹如清风明月一般温润。像是品尝一壶秋日刚落时的茶,唇齿间萦绕着白菊香、茉莉香、桂花香。而浮现在我们脑中的画面是,一位眉目如画、风骨清俊的高僧,伴着夕阳走在山径上,行至山脚下一个简朴的篱笆院前,叩门,却无人应答;几束未开的菊花,在淡淡的秋风中,低诉摇曳的心事。

这位高僧就是皎然,唐代诗僧、茶僧,俗姓谢,是南朝山水诗创始人谢灵运的十世孙。他要访寻的人是陆鸿渐,即陆羽。两人因茶邂逅、相识。陆羽自小被父母遗弃,后被龙盖寺的和尚积公禅师在西湖边拾得,带回寺庙收养。陆羽十二岁时,因过不惯寺中日月,逃离龙盖寺,到了一个戏班,做了优伶。后机缘巧合,结识了杼山妙喜寺住持皎然大师,陆羽才有幸结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得以潜心研究茶道。

皎然比陆羽年长十多岁,游历过庐山、泰山、嵩山、崂山等许多名山,世间风物尽入眼底。他对名山古刹里的僧侣饮茶颇有心得,所谓茶禅一味,茶在寺院里早已成了一种习俗和文化,与僧侣的生活息息相关。纯净的茶汤、清香的茶味,给修佛者洗去尘虑,荡涤心情。一壶香茗,一轮皓月,一缕清风,几卷经书,陪伴他们度过无数寂寞的岁月。而茶,在他们的杯盏中,有了灵性,有了禅意。皎然将他所悟的茶理、茶道与陆羽交流,使得陆羽的《茶经》在盛世茶文化中,抵达至高之境。

饮酒是自醉、自欺,品茶则是自醒、自解。世间之人,多半恋酒,认为一切烦恼,可以一碗喝下,却不知醉后愁闷更甚。而饮茶则可清神,几盏淡茶,似玉液琼浆,品后烦恼自消。真正的好茶,来自深山,没有尘埃,只浸染云雾和清露。真正的好壶,却是由久埋的尘泥和水调制而成,被时光之火炙烤,再经过岁月的打磨。品茶的人,则是深邃纯净之人,在一杯清澈的水中,禁得起世间的诱惑。任凭世间风烟弥漫,只在一盏茶的柔情里,细数光阴的淡定。

人生要耐得住寂寞。世间总是有太多的繁华,撩拨我们本就不平和的心境。倘若浮躁或是疲惫了,必定会有一个雅静的茶馆,将你我收留。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心情,喝出来的茶,会有不同的味道。也许我们不懂陆羽《茶经》里那许多的茶文化,不懂得各式品种的茶所隐藏的玄妙,也不懂壶中的日月,但在茶馆里只需要品一盏适合自己口味的茶,不为风雅,只为清心。捧读皎然的诗,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其中的诗韵,但是一定可以感受到,那份平实简朴的意境。世人都以为禅意高深莫测,其实禅就是野径的桑麻,是篱院的菊花,是一声犬吠,几户农家。

转眼又是清秋时节,荷褪尽了霓裳,只余残叶瘦梗铺陈在荷塘,守候未了的心事。无人的时候,还有几枝秋菊,几树桂子,在阳光下孤芳自赏。如果你自天涯而来,恰好经过一家叫茶缘过客的茶馆,请你记得,那里有一盏茶,属于你。

山水,那段宿命的前因

庐山东林杂诗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东晋·慧远

对于山水,我有着深深的眷念。多年前,去过庐山,在云海松涛的仙境里,假装许下誓言。这一生,只要了却尘事,一定还会来这里,找个屋子,住下来,安静端然于岁月的一隅。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把自己抛掷在荒芜的日子中,曾经的誓言随风散去,已然无凭。后来又去了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与山水相同,我对古刹亦有着难解的情缘。悠远宁静的东林寺,成了我此生澄净的牵挂。

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东林寺曾经居住过一个叫慧远的得道高僧。我读过他写的《庐山东林杂诗》,感受过诗中山水的禅意。慧远禅师在庐山修行数十载,影不出山,迹不入谷,每送客散步,也只以庐山虎溪为界。著名的虎溪三笑,即来源于此。传说,虎溪在庐山东林寺前,慧远禅师居东林寺时,送客不过溪。若过溪,寺后老虎则吼鸣,因名虎溪。一日陶渊明、道士陆修静来访,与语甚契,相送时不觉过溪,虎辄嚎鸣,三人大笑而别,后人于此建三笑亭。

慧远,东晋时代人,俗姓贾,出生于雁门楼烦(今山西宁武附近),世代书香之家。从小天资聪颖,敏思好学,十三岁就游学各地,精通儒学,旁通老庄。二十一岁,前往太行山聆听道安法师讲《般若经》,于是悟彻真谛,感叹:“儒道九流学说,皆如糠秕。”他决意舍弃红尘,落发出家,皈依三宝,追随道安法师修行。后来在弘法传道的过程中,慧远率徒众南行至浔阳(今江西九江),被庐山秀丽的风景所吸引,就住了下来。后当地刺史为慧远修建了东林寺,他在寺内凿池遍种白莲,东林寺因而成了莲花胜境。

我和东林寺有一段白莲之缘,时光弹指,刹那芳华,已是十年之久。当年和友一同去东林寺,在法物流通之处,想要给自己买一件开光的小挂坠。一朵小小白莲,只和我有短暂的相视,友似乎听到我和白莲的心灵交谈。未等我说出口,她已做主买下赠予了我。她递到我手上时,脸上的微笑,似那朵白莲,清淡雅洁,至今记忆犹新。这朵莲,早已不再佩戴,和往事一起尘封在一个安静的盒子里。在这清淡人间,不只是名利,才值得重视,许多小事物,更让人珍惜。

沿着慧远禅师修炼的遗迹,游东林寺。这是一个奇妙的菩提世界,一花一木都成了至美的风景。层峦叠翠,林泉淙淙,竹影清风,佛塔林立,最喜山间的绿,明眼洗心。僧侣在禅房打坐诵经,或三五人相聚,煮茶品茗,共修禅理。樵夫在山崖伐薪,和一只云雀对话。隐士在云中采药,救下一只受伤的白狐。河畔,有农女浣纱,清脆的嗓音唱着朴素的山歌,将人引向青春不老的去处。

远处的南山,还有几间茅屋,那篱院里的几丛菊花,可是当年陶渊明种下的?水边的钓翁,可是那位一生眷爱山水的名士谢灵运?山水草木就是他的佛,春花秋月就是他的诗,他的澄明宁静与心灵彻悟,与禅佛相生相连。慧远是他们的良师,也是佛友,庐山是道场,他们和林间的一切生灵一起修行,不求成佛成仙,只求在永恒中,截取一段清远的时光,夹在岁月的书卷里,给平凡的你我,留下几页飘逸的笺香墨痕。

一生一死,一起一灭,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多么渺小的生命,在流光的沧海中萎落成泥,一丝痕迹也不留下。不知道,尘世的暖意,是否可以穿过黄土的凉薄,传递给他们不死的灵魂。可终究有不会消散的,他们将一生所悟的圆融境界、奇妙的禅思,寄予万世不改的青山绿水。我们可以在花草尘土中参禅,在飞鸟虫兽间悟道。从此,让自己活得更加谦卑和淡定。把繁芜过滤掉,留下简单;把丑陋筛选掉,留下美丽;把怨恨遗忘掉,留下善良。

最难忘的,是东林寺后山那条长长的石阶,那条通向佛塔的幽径。两畔种有翠竹,入境则幽,那个过程,是从华丽到清凉,一幕幕往事随风掠过,渐至淡定从容。你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缓而轻,因为并排的翠竹,会跟你诉说东林寺里的禅佛故事。夜幕降临,所有的过客,都各自归入风尘,几竿翠竹才会安静下来,与过往的禅师,一起坐禅诵经,书写自己的前世今生、因果宿命。

站在和云霞一样的高处,俯瞰人间烟火,发觉那里的一溪一河、一瓦一檐都让人眷念。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卸下了红尘的浓妆,将喧嚣暂时关在门外,来到山寺,和内心静坐对视。捧着一本经书,假装认真地读着,书里的墨香让心沉醉,却无法真正悟透它的深意。尽管那些禅理,那么无言又深刻地想要度化你我。不知道是它无法征服我们,还是我们不能征服它,或许无关征服,只是缘分浅了些。这里注定不是归宿,往下还有匆匆的旅程——尽管我们不想赶路,只愿守着这里的清净,让心如莲花一样,静静开放。

有些禅理,有些人只需一刹那就可以悟透,有些人却一辈子都悟不到。慧远禅师属于前者,芸芸众生属于后者。暮鼓声里,游客慢慢朝山下走去,不知是谁,将千盏莲灯点燃,为了留住一些人,也为了送走一些人。我注定是被送走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寻访过无数深山古刹,都是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得懦弱,恨得憋屈,哭得遮掩,笑得虚伪?我钦佩那些为爱低首,为爱不顾一切的人。只有他们,敢于将潮湿的内心暴露到太阳底下,狠狠地晾晒。

我终究是清淡的,应该在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和一个眼睛清澈的男子,安静地过日子。在有生之年,用情感的砖瓦,垒砌一个幸福的小巢。不要生生世世,只这一生便够了,因为我许诺过佛,来世要做他身边的草木或尘埃。都说一笑泯恩仇,相逢和相离,也只是佛祖的拈花一笑。

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

题中岳山·在京南

孤峰绝顶万余,

策杖攀萝渐渐登。

行到月边天上寺,

白云相伴两三僧。

——唐·玄奘

我是一个习惯在夜幕中独自寂寞的人。寂寞并不是一种颓废,只是给喧闹的白日寻找一个沉静的借口。友发来短信问我:在做什么?我回:在看月亮,听古曲,想一些陈年往事。往事知多少?往事就是这样,你回首的时候,发觉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想要忘记的时候,却一直在心头萦绕,让人心绪难安。往事太多,不是所有的过去都值得你去怀想。许多记忆的碎片在夜色里发出凌厉的光,会将我们伤得体无完肤。在模糊的印象里,我们又何须在意遗忘或是忆起?

看到明月,总是会不经意想起《西游记》插曲“人间事常难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其实这句话我在文中多次提起,甚至有些不厌其烦。因为喜欢,铭刻在心间,才会如此。想起了唐僧,一个誓死要将此生交付给佛祖的和尚,却在女儿国动了凡心,唯一的一次,让看客不能忘怀。这其实只是唐僧的一场情劫。他被女儿国国王请去,夜赏国宝,孙悟空说了一句话:“那就要看师父的道行了。”这里的道行,说的也是唐僧的定力,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面对一位如花似玉的红粉佳人,确实需要非凡的定力,才可以坐怀不乱。

唐代著名高僧玄奘就是《西游记》里唐僧的原型。明代吴承恩是根据玄奘西行印度求法取经等事迹,演绎出的一部文学名著。历史中的玄奘与小说中的唐三藏有很大的区别,但都不畏艰险,从长安出发,一路西行。唐三藏得观音大师点化,收了四位高徒,一路历尽艰辛,却也有许多温暖的情义。当时唐朝国力尚不强大,与西北突厥时有争斗,官方禁止百姓私自出关。玄奘在夜间偷渡,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瘦马,走过戈壁险滩,雪峰荒原,多少次来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的地方。他只能默念《心经》,似乎佛祖就在前方对他招手,抬头就可以看到莲花盛开,灵台清澈。

玄奘下定了西行的决心:不到印度,终不东归,纵然客死于半道,也决不悔恨。所以这一路,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他都当作是佛祖对他的考验。最后往返耗费了十六年,行程近十万里,于贞观十九年正月还抵长安,受到唐太宗及文武百官的盛情迎接。他给中土大唐带来了佛像、佛舍利以及大量的佛经梵文原典。一部《大唐西域记》囊括了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风土文化、宗教信仰,可谓包罗万象。这部书由唐太宗钦定,玄奘亲述,弟子辩机整理而成。内容翔实生动,文采飞扬,堪称佛学宝典。

十六年,玄奘将最好的年华交付给漫长的旅程,回来时已是风霜满脸,手捧用青春岁月换回的经卷,他的一生或许真的可以无悔了。尽管不能青春重现,至少他能够在舍利、经卷中,找回点滴逝去的记忆。跪在佛祖面前,他可以坦然地说,我不负所托。他的回忆录足够蓄养他一辈子,佛法追求圆通自在,所以他记住的应该是拥有的喜悦,而非付出的艰辛。岁月的磨砺,早已改变了曾经的容貌,他有的,只是包容过去、宽释未来的慈悲和平宁。

玄奘算是一位被佛祖庇佑的高僧,他并不是第一个到西天取经的和尚,也不是最后一个。在寥廓的历史长河中,多少僧人为求取真经,不顾个人安危,毅然离开中土,长途跋涉前往西域。可是能返回的寥寥无几,他们都葬身在沙漠荒野、寒林雪域。无人收拾的尸骨,只能同野兽一样被风沙埋葬。寂夜时,磷火闪烁,是告诉苍茫的天地,他们的灵魂始终不肯离去。是佛陀的召唤,让他们有着如此深远的追求,只身奔赴险境,只为了度化芸芸众生。都说寂灭意味着重生,这些不死的灵魂,一定会被佛祖安顿,在功德圆满时,终将得以重见天日。

放下这些沉重的历程,再来赏读玄奘的禅诗:“孤峰绝顶万余嶒,策杖攀萝渐渐登。行到月边天上寺,白云相伴两三僧。”此时的玄奘,俨然是一位超脱世外的高僧。策杖攀萝,只为在孤峰绝境处,寻访山林闲趣。坐落在缥缈峰顶的寺院,有如倚着明月,澄净得寻不到一丝烟火气。唯有几位闲僧,在白云中往来,那么悠然自在。他们如今的桑田,也是用曾经的沧海换来。佛祖不会厚此薄彼,在修佛的旅程中,有天赋和缘法的人,或许悟得早些,但过程其实是一样的。待到风雨成昨,聚散都成往事的时候,就可以放下一切,禅寂淡然了。

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六十二岁的玄奘圆寂。高宗哀恸伤感,为之罢朝三日,追谥“大遍觉”之号,敕建塔于樊川北原。其后,黄巢乱起,有人奉其灵骨至南京立塔。太平天国时,塔圮;迨至乱平,堙没无人能识。百代浮沉有定,世事沧桑迭变,渺渺尘路,没有谁可以做到一劳永逸。想要抛掷一切,坐看云起,就必须先经历劫数。走过灾厄多袭的漫漫黑夜,站在黎明的楼头,才知道,谁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

人生一世,如同浮云流水,过往覆水难收,我们有的只是现在。做一个忘记苦难的人,在残缺和破碎中学会感恩。在空白的生命之书上,填充每一页,涂抹不一样的颜色,绽放不一样的烟火。直到有一天,灵魂宁静如拂晓的幽兰,那时候,人生就真的圆满了。

请和我,在红尘相爱一场

巫山云雨入禅房,

藩篱情深卧鸳鸯。

辩机腰斩刑场日,

长歌当哭美娇娘。

——佚名

携着清秋的烟雨去了山中寺院,不是为了赶赴某个约定,只是想去。青石铺就的小径,长满了积岁的苔藓,细雨还有伶仃的秋叶落在上面,萧索的潮湿更添几分诗意。因为雨天,寺院没有香客,寂寞的铜炉依旧焚着檀香,空灵的梵音随着烟雨在山寺萦绕。几个年轻的僧人,聚在殿里翻读佛经,桌案上几杯清茶,氤氲着雾气。这番情景让我想起,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的僧者,就是这样在庙宇里度着清寂的流年。黄卷是知己,青灯是佳人,难道他们就真的入定禅心,一丝不为红尘所动?

不由自主地想起历代情僧,以及他们的情事。其实不过是平凡的男欢女爱,阴阳和合,再寻常不过,只因僧者是佛门中人,须断尘念,所以这些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就成了传奇,成了世人心中凄美的故事。这不是戏,台上演完,台下的人看过也就罢了。许多故事,真实地在岁月里存在过,因为清规戒律,这些僧者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这些僧人,都有着非凡的悟性与禅心,可宿命里注定断不了孽缘情债。

心系佛门,仍思凡尘爱恋,这不是一种罪过,也不意味着背叛。以佛的悲悯,他的初衷是给人世间更多的爱,而这些僧人,只是借助佛的旨意,在人间讲经说法,布施慈善。一段真爱,既是度己,亦是度人。可这些僧者的爱情,最终还是以悲剧收场。至今为世人传诵的仓央嘉措,多少人为了那段美丽的爱情,背着行囊远赴西藏,去寻觅他的踪迹。还有一代情僧苏曼殊,亦有人因为他,漂洋过海去日本,赶赴看一场浪漫的樱花之舞。与世俗的爱情相比,他们爱得艰辛,爱得刻骨,爱得让人心痛难当。

看着一位年轻僧人俊朗的背影,我想起大唐一位叫辩机的和尚。他短暂的一生,亦成为感动千古的传奇。看过一段关于他的文字,简短的几句话,涵盖了他充满悲欢的一生。“辩机,生年不详,凡十五岁出家,师从大总持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道岳。后因高阳公主相赠之金宝神枕失窃,御史庭审之时发案上奏,传高阳公主与其于封地私通,唐太宗怒而刑以腰斩。”这就是辩机,一个生于大唐盛世的和尚,以渊博的学识、优雅流畅的文笔而知名。《大唐西域记》就是由玄奘口述、辩机缀辑完成。

辩机在中国历史上,却是一个功过难评的僧人。若不是因为他获罪而死,以他的才能,在大唐那个盛行佛教的时代,应该有一本辉煌的传记,可历史只给了他简短的记载。一位前途无量的名僧,在风华正茂之年,爱上一个美丽高傲的公主,被处腰斩的极刑。在大唐天子的眼里,在芸芸众生的眼里,一代名僧和凡俗女子相爱,即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何况这女子不是寻常的农女,而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十七公主。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一个傲视众生的女子,一个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女子。

高阳公主是上天的宠儿,她有着非凡的美丽和过人的聪慧,唐太宗视若珍宝,用他至高无上的皇权满足高阳所需的一切。高阳就是在这样的荣宠中长大的。在她眼里,世界上最出色的两个男人,一位是她的父亲唐太宗,一位是她的兄长李恪。后来,唐太宗将她许配给宰相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的时候,她百般不满。在高阳眼里,房遗爱只是一个空有一身蛮力、平常庸俗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根本无法打动她高傲的心。她就像一朵风华绝代的牡丹,只有在懂得欣赏的男子面前,才会夺目绽放。

世俗中能有几个男人给得了高阳想要的如烈焰般的爱情?辩机——一位英俊、富有学识的年轻和尚,他智慧的眼神,清奇的风骨,给了高阳不同凡响的震撼。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具帐其庐,与之乱……”云水流转千年,我们依旧可以想象,当日高阳公主在郊外打猎,遇见辩机的情景。一座无名的草庵,一位身着粗布僧袍的英俊和尚坐在窗前读书,他的出尘打动了高阳的心。看惯了衣着华丽、面容庸俗的文武百官,一个气宇不凡的和尚对高阳来说,是世间一切繁华都不能企及的完美。而辩机在荒野破旧的草庵里苦读,突遇这样一位丽如牡丹的华贵公主,那颗孤寂的心,亦瞬间被她炽热的目光点燃。

一位敢爱敢恨的公主,不屑于世俗的目光,她敢对天地起誓,她要这个和尚。高阳命随从和宫女,把携带的帐幕等用具,抬进草庵。她用坚定热烈的目光对辩机说,他就是她的佛,就算拼尽一切,她也要和他在红尘相爱一场。在这位高贵骄傲的公主面前,辩机的拒绝和躲闪,苍白如纸,他的沦陷是必然的。简陋的草庵里,辩机沉沦在高阳的裙裾之下,他口中念念有词的经文,数年修行的定力,不能抵抗高阳的一个眼神、一抹微笑。而懦弱的房遗爱,对公主尽忠到为他们担起护卫之职。

辩机每日身陷矛盾之中,一边是了悟禅寂、法量无边的佛祖,一边是胭脂香粉、艳丽高贵的公主。他一生的抱负是潜心钻研佛学理论,修撰经书,普度众生。可是这段情缘,他亦不能放下。高阳是一个不容抗拒的女人,任何男人爱上她,都甘愿为她而死。在大唐历史上,她就是一个极致,爱得极致,恨得极致,生得极致,也死得极致。倘若高阳送给辩机的玉枕没有落入官府手中,他们的美好生活应该还可以延续一段日子。

所谓在劫难逃,大概就是如此。野史记载,官府捉到一个小偷,搜查他屋子时,发现一个玉枕。官府知道,这个玉枕乃皇家之物,不敢怠慢,立马交给了皇上。唐太宗看到玉枕,龙颜大怒,拍案而起。这位天真骄傲的公主,将所作所为担当下来。她不知,她是天之骄女,可以无所畏惧,而辩机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唐太宗毫不留情,判了辩机腰斩的极刑。那一刻,傲慢的高阳才明白,她就要永远失去辩机,而伤害辩机的人,却是一直最疼爱她的父皇。

都说刑场设在长安西市场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柳树,看过凡尘荣辱、世事消长。想必当时去看热闹的百姓一定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因为被行刑的人是素日里那位才识不凡的高僧。他的罪,是和大唐最高贵的公主有了私情,犯了淫戒。那许多的人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出于同情,又有多少人是来嘲笑。而辩机,面容平静,仰望蓝天白云,他可以参透生死,却放不下情爱。

永远忘不了《大唐情史》中辩机腰斩时的那个片段,辩机在临死前,救下了铡刀上的一只蚂蚁。他慈悲地将那只蚂蚁从铡刀口救下,抓到手上,放它一条生路。而自己,死在铡刀下。这是让人震撼的一幕,无论辩机犯了怎样的戒律,我相信,这只蚂蚁可以抵掉他一生的罪过。辩机终于为高阳而死,这样的死,比任何方式都要凄美,都要决绝。

你眼前的我是红尘万丈。

我眼里的你是化外一方。

若,你跳得出去,且安心做你的和尚,

我只记取你当初的模样:

白衣胜雪,才冠三梁。

若,跳不出去,亲爱的,

请和我于红尘里相爱一场。

醉笑陪君三万场。

不诉离觞。

半年后,唐太宗李世民驾崩,高阳公主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不难过,是因为她的心已随辩机而去,一个放弃灵魂的人,已经没有了爱恨。之后,有人说她放浪形骸,与一些和尚、道士、高医私通。可她此生,只与一个叫辩机的和尚,在红尘里相爱过一场。我不知道这样的爱,是不是一种错误,但在大唐的书页里,永远有这么一段情史。

寒山,隐没了千年的僧踪

一自遁寒山,养命餐山果。

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

日月如逝川,光阴石中火。

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

——唐·寒山

一个宁静的初秋午后,听一首意境空远的《寒山僧踪》,琴音浅浅,一弦一韵,如同大自然一草一木的呼吸。秋水无尘,兰草幽淡,此刻,无论多么浮躁的心灵,都可以归于平静。随着清远的韵律,我们仿佛顿然了悟,放下执念,和这个缤纷的凡尘告别,告别曾经爱过的,告别曾经怨过的,去深山禅林,在缥缈的云雾里,寻觅僧踪。

古苔寂寂,一条幽深的山径,通向菩提道场。那里有手持禅杖的僧者,有云中对弈的隐士,也有山间砍柴的樵夫,有荷锄采药的药农。而我们,就是这山林里缺席的人,总因贪恋红尘繁华,每一次,都是迟来的一个。幽静的山林,隐藏了太多高僧修行的背影,而我们听着琴声,要寻访的是唐代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高僧——寒山。

“一自遁寒山,养命餐山果。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凡人,甘愿放下人间富贵,不住高墙庭院,而居山野荒林,不吃佳肴美味,而食野菜山果?可以放弃富贵,忘却喜忧,万事随缘,不强求,不执着,视生死为草芥,视荣辱为云烟?这是寒山的诗,淡然超脱得让世人为自己的执念羞愧。读寒山这个名字,似乎比读任何经卷都要熟悉。寒山的诗,曾被世人冷落过,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风靡整个欧洲。诗中描述人间百态、山林野趣,宣扬因果轮回、幻化虚无,所表露出的深刻的禅机、淡然的意境,让世人痴迷。在那里,他甚至赢得了比李白、杜甫还要高的声誉。

寒山淡定从容的境界,是他与生俱来就有的佛性吗?关于他的身世,有这么一段记载:寒山乃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杨温,因遭皇室内的妒忌与排挤及佛教思想影响而遁入空门,隐于天台山寒岩。寒山出身于富贵之家,才华横溢,年轻时,照例进京参加科考,落选的原因,让人深为叹息。据说,唐代选官量才有四个标准,身材丰伟、言词辨正、书法遒美、文理优良。寒山的文章和书法皆风流,可惜他身材矮小,相貌亦不够端正,故名落孙山。

几番落第,他无颜回乡,滞留在长安,落魄潦倒。皇皇的大唐盛世,却不能满足一个男儿远大的抱负。梦碎长安,前程无路,人情凉薄,人生陷入一种绝境,他带着伤痛的记忆,浪游天下,最后去了山上独居。

寒山的梦,就像青花瓷,华丽而易碎。说到底,寒山隐居山林,也是避世。他被世俗逼得无路可走,只想找一片安宁的净土,栖居疲惫的身心。但不可否认,寒山有灵性慧根,佛只度天下可度之人,他与佛有缘,所以世俗会想方设法,将他送至佛祖身边。不仅是为了度化他,亦为了度化更多的世人。

世事犹如棋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世间,没有谁,敢站在朗朗乾坤下,说自己这一生,只做赢者,不做输家。也没有谁,敢说自己是绝对清白——世俗的染缸,不会偏袒任何人。寒山是佛界的高僧,但也是红尘的败者,世间之事,总是难以两全。一扇门已经关闭,你只能开启另一扇门,在新的世界里,一切重新再来。现实就是一把利刃,那浸染着血迹的刀口,永远都不会有慈悲。

其实,寒山也只是先于我们尝尽人生冷暖滋味。在赶往灵山的道路上,他走得匆忙,也走得洒脱。而我们,困在尘网中,死心塌地地做红尘的奴隶,以为这样,就是报答世俗的养育之恩;以为这样,就没有背叛真实的流年。也许将自己囚禁在命运交织的网里,是一种执迷不悟。难道强行把网撕开,将脆弱的灵魂驱赶出来,就是仁慈吗?只有当一个人心甘情愿去做某件事,你的支持才是善举,否则,都可以视之为残忍。

寒山作为一代高僧,他的隐逸,他的了悟,是通过时间的流逝以及个人的智慧所达成的。莲台可以是灵,度化他的真身,让他成佛。莲台也可以是茧,有些人坐上去,只会越缚越紧。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如愿以偿,到了灵山,整日里闻着旧檀木的冷香,是否会想起俗世里烟火的温度?

寒山的诗,也不是句句空灵,字字出尘,他的心已经走进菩提境界,交给佛祖封存。他无意回避世俗的一切,他的诗,有超然绝尘的意味,也有消极遁世的思想,亦有世态炎凉的感叹。倘若不是他入山做了隐士,不是生长在大唐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也许耀眼的诗坛上,也会留下他的光辉。他生前虽寂寂无闻,身后却声名远播,以至唐朝苏州城外的一座著名的寺院,以他的号命名。如今,只要去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就可以看到他的塑像,被香火供奉于庙堂,寒山手执一枝荷,披衣袒胸,嬉笑逗乐。那祥和的目光,让人只想放下杂念,静静地看佛祖,拈花一笑。

“日月如逝川,光阴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无意之时,日月如流,稍纵即逝,光阴似电,一闪而过。在岁月的云烟里,回望曾经,千年如一日。纠缠于现世的迷雾中,坐看红尘,一日又似千年。寒山却说,任由天地相移,我自端坐岩石,听山风过耳,清泉淙淙,乾坤明朗,日子安宁。这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很遥远,其实,就在他的身边。

也曾有情过,也曾有义过,也有过执着,有过不舍。寒山将这一切,趁世人不备时,掷入壶中,拣寒枝烹煮,一饮而下,便抵达了这终极的境界。他以寂寞为清宁,以飘零作归宿,一枝荷,就是他此生的所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一代名僧,却连真实姓名也没有留下,就这样静静地走过千年,以号行世——寒山子。

日月两盏灯,春秋一场梦

常饮三毒酒,昏昏都不知。

将钱作梦事,梦事成铁围。


以苦欲舍苦,舍苦无出期。

应须早觉悟,觉悟自归依。

——唐·拾得

刚刚与一朵莲告别,又和一朵黄花邂逅,我们早已习惯了四季的交替,可以用一颗平常心,接受大自然为你我准备好的风景。甚至感恩尘来尘往里,一寸微弱的阳光,一个细小的片段,一点浅薄的记忆。因为这些,都可以装进行囊,填充我们的人生。也许装订成书,也许编织成梦,也许散落成灰,只要那些个瞬间,真实地属于我们。

收拾好一些与禅佛相关的诗词,在月光下晾晒,于清秋时节,取出来品读。这样安静的背景下,禅意自会在纸间漫溢、云中舒卷、风中流淌。不知是谁说过,禅外之人,不可说禅。就像佛门中人,不可耽于红尘。佛有佛的戒律,魔有魔的规矩,人有人的尺度。可我总觉得,世间万物,灵性相通,乾坤大地,万法归一。我们在天地间游走,随着时光,如漂萍一样流向远方。遇见可以遇见的,拥有能够拥有的,也忘记需要忘记的。

做一个平凡而简单的人,这样或许有些贫寒,有些浅薄,但是可以不去执着自己的来去,不询问注定好的生死。这让我想到了一个高僧——拾得。他有诗,“拾得自拾得”“从来是拾得”。拾得是他的法名,也是他的俗名,此一生,他就仅有这么一个名字。简单地来,简单地去,谨守戒律,皈依佛门。

据说唐代丰干禅师,住在天台山国清寺。一日,漫步于松林,忽闻山道传来孩童啼哭声,循声而去,看到一个稚龄小孩,衣衫褴褛,相貌却清奇。询问近处乡邻,无人知晓是谁家孩子,丰干禅师心生慈悲,便将这小男孩带到国清寺。因为他是从山道捡回来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拾得。拾得长在寺中,从小沐浴佛光,浸润菩提,心性淡然,洒脱自在。

他不问自己从何处而来,只记住自己的名字叫拾得,每天在佛前听禅诵经,做些琐事。喧嚣的红尘于他,却是荒寒旷野,倘若踏出佛槛,纵横交错的世路,会让他迷失方向。他在云上,筑起一座简单的寺院,有钟鼓、经幡、佛像、蒲团,有云水,有禅心。这个朴素的小庙,小得只有几片青瓦,几盏佛灯。

拾得与另一位高僧寒山认识,相交莫逆,一起修行,参禅悟法。昔日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寒山曰:“还有甚诀?可以躲得。”拾得云:“我曾看过弥勒菩萨诀,你且听我念偈,云:‘老拙穿衲袄,淡饭腹中饱。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

二人不为世事缠缚,洒脱处世,端坐云层,静瞰冷暖人间。他们将禅意挂在眉间,将彼此的佛心,在山水中摊开,感染世间有灵性的万物。草木也会参禅,蝼蚁也知佛性,落叶也懂慈悲。后世人谓寒山拾得乃文殊、普贤二大士化身。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有一座寒拾殿,二人的石刻像,立于殿中。寒山执一枝荷,拾得捧一净瓶,披衣袒胸,嬉笑逗乐,象征着人间的吉庆与祥和。

翻读拾得的诗,是为了在禅意中,看清人世百态,看清真实的自己。“常饮三毒酒,昏昏都不知。将钱作梦事,梦事成铁围。”人生多迷幻,看到枝头上粒粒饱满的青梅,我们无法抑制住对春天的渴望。徜徉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们经不起繁华物事的诱惑。在冠盖如云的京城,我们对功名利禄,难以自持。多少人,被爱情的伤,被浮名的酒,被钱财的毒,给药哑了嗓音。转过身,只看到优雅背后的狼狈,看到富贵背后的贫瘠,看到荣耀背后的惨淡。

一个人穷困潦倒的时候,钱为主,人是奴。而一个人腰缠万贯之时,人为主,钱是奴。我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挣钱,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许有一天,梦想真的成真。可是,钱却夺走了你的青春,你的朴素,你的情感。而我们,只能躲在华丽的帐子里,可怜巴巴地数着仅剩的一小段光阴,生怕它似水,从手指的缝隙间流走。

日月两盏灯,春秋一场梦。记忆中,总有一盏灯,在黑夜,给我以光、以暖、以灵,为我照亮远行的路。在有些走过的路上,还是会迷失方向,而一些不曾走过的路,却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一个人的心清澈明净,步履也会随之淡定从容。记忆无言,会保存曾经走过的路,而每一段旅程,都携带着过往的身影。其实并不孤独,每一程,都有山水为伴,清风相随。

拾得还说:“应须早觉悟,觉悟自归依。”他在云端,拈花微笑,让我看到他的觉悟。我在凡尘,清骨素颜,也让他看到我的觉悟。这是佛界的深铭,也是岁月的旁白。我们觉得离佛很远的时候,其实近在咫尺。我们以为离佛很近的时候,实则远隔蓬山万里。此岸和彼岸,只是一道浅浅的河流,可我是一只蝶,被往事弄伤,折断了翅膀。只能栖在红尘的肩上,看流年携着记忆,飘去远方。虽被抛在青山斜阳外,我依旧要寻找一叶兰舟,去探看那一片云水。

只有觉悟,才可以给那些茕茕无依的日子,找到寄托;只有觉悟,才能够给不堪一击的生活,找到依靠;只有觉悟,才可以给漂泊湖海的船只,找到港湾;只有觉悟,才能够给无处安放的灵魂,找到归宿。简单的拾得,禅意的诗句,平凡的你我,也许不需要深刻体会,只要得到片刻安宁与平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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