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喜“野花”胜“家花”

吾喜“野花”胜“家花”

标题容易让人产生暧昧的联想。因为紧接着,会牵连到另一句常用的口头语:“野花要比家花香。”邓丽君的那首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让“暧昧”变得赤裸裸了。虽然歌词有劝诫的“正能量”,但用“野花”作比喻,对“野花”却是无辜的。

勿作过度阐释,仅从字面看,此言并无不妥。谁都会承认,这是自然界的客观现象。野生甲鱼,野生螃蟹,野生河豚……只要沾上“野”字,味道自是人工养殖出来的无法可比。如今野生动物、食物是越来越少了,有的成了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

扯得太远了,我得把这话题拉回来。我的这番感慨生发自“深圳新锐文学评论家”研讨会。关于文学评论,在近几年由于外力的推动,罕见地成了一个时髦的热词。于是,我看到为数众多的“空头文学批评家”,频频在各类报章、媒体或会议上亮相。让人误以为,正是他们在从事着文艺批评的伟业。鲁迅离世时留下遗嘱,要儿子海婴不要做“空头文学家”。可见他老人家对“空头文学家”之深恶痛绝。我想,“空头文学批评家”当属“空头文学家”的一个类别。“空头文学批评家”有一个显著的识别标志,那是他们的品牌LOGO,就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当有高层人士强调“要加强文艺批评”,他们即应声而起,也不间断地重复这句话,“要批评呀”,“要亮剑呀”,只是表达的方式或稍有不同,显得有点学理,从中国传统文论说到西方文论,貌似“砖家”。但他们干打雷,是不会下雨的。他们嚷嚷着要“亮剑”,自个儿的“剑”却始终藏在剑鞘里,从来就没有打算往外拔过。还有一层让人觉得可厌之处在于,当有人拔了剑时,他们则貌似裁判或剑术教练,说你这里不合规范,那里刺错了地方,或干脆说:那个苹果好好的,你去“剜”它干什么?但对此通常也仅止于私下里说说而已,绝不会出来做一个示范动作的,或与刺错者对刺。果真站出来与“亮剑”者对刺,那也就是“剑客”,不仅是“空头”了。这类“空头文学批评家”,基本可归入“家花”之列。

在下是中庸之辈,喜“野花”,也不排斥“家花”。观“野花”常常要披荆棘,沥风雨,爬山坡,涉远路,没准儿手脚还会被“野花”的刺扎着。观“家花”则要便利、舒适得多。平时家中搁几盆,空时瞄几眼,可以缓解眼球看电视、电脑、手机产生的视觉疲劳。因此,那个造反头头黄巢的诗言——“我花开后百花杀”,我是极不赞成的。“斗士”需要,“和事佬”也要,大家彼此多元共存,才是一个正常的生态。

我特别关注、喜爱深圳新锐批评家的一点,就是他们的“野生”状态。因为“野生”,他们少了许多羁绊,多了许多凶猛。他们只要看到谁的肌体有疮疤,手术刀马上就掏出来;听到有人把烂苹果吹得赛过天庭蟠桃,就忍不住剑指溃烂处。至于那个被批者是何官阶?是何权威大佬?是什么曾经或正当红的名家?这些在当代文坛呼风唤雨的人物,会不会给他们的生存、利益带来压迫、威胁?似乎他们从未权衡考量过。王彬彬曾撰文批评“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而他们恰恰相反,有几分傻,几分迂。正是这傻、这迂,彰显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坦诚和率真。他们的“凶猛”,反衬托出许多人(含本人)的怯懦、圆滑、世故。不知谁说的?虽属常识,也是实情。在当下,成为一个批评家很容易。只要你敢说一点真话,就是一个真正的批评家;如果你敢于持续地说真话,你就会成为一个大批评家。山西韩石山先生,也就“骂”过为数不多的几个名人,居然浪得多年持久不衰的“刀客”虚名。这说明了什么呢?并不说明当一个真正的批评家容易,而是说真话之难。因为郜元宝先生所比喻的“沉重肉身”太“沉”了,让我们的灵魂深陷泥淖难以飞翔。有些学院派、体制内的批评家,他们有足够的知识积累,谙熟中西方文论的各种名词术语,他们通过写硕博论文训教出来的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可是,我们却有点羞于称他们为批评家。因为在他们的文字中是感受不到锐气、血性、风骨的。

当然,深圳的新锐批评家,要成为“一言九鼎”的批评家,尚需努力。但当下中国文坛,有谁能进入“一言九鼎”的行列?在一个批评生态普遍平庸的时代,何必苛求这些一边打工,一边写评论的年轻人?有人期待他们的批评更精准,剑法更娴熟,当然是智者所求。但从古到今,但凡操批评之业者,有几人能达到“一剑封喉”的境界?这个境界或许“神界”才有。在中国批评史上,最早写下经典文论的是梁朝的钟嵘。他的《诗品》将梁之前诗人列为上、中、下三品,涉及120人。文中列上品者10人,中品者39人,余皆为下品。此著一出即争议不断,如有些人该列上品,钟嵘却将之列中品;又有某些人该列中品,却被列为下品。所谓“品第之间,多所违失”。“位置颠错,黑白淆讹,千秋论定,谓之何哉!”由斯观之,钟嵘著《诗品》成了颠倒黑白的罪人了。但各种争议无损《诗品》开创性的经典文论的品质。钱钟书先生极推崇钟嵘诗论,首倡“吟咏性情,何贵论事”的理念,发千古诗人之病,对诗学理论创建贡献甚巨。钟嵘本人在《诗品》序文的文末也说明:“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人家说得明明白白,所谓三品等次排列,是我的一家之言,不是定论,请懂诗的人再去做升降裁定。后人非要把“黑白淆讹,千秋论定”的帽子扣到他老先生头上,不是很可笑吗?

我这里仿学院派,掉一点书袋,无非是说文学评论从来无法如小菜场买卖那样,可以论斤两定价,愿买愿卖,一秤核定。艺术评论难免带有感性和弹性,争议是常态。深圳的新锐评论家们,尽可从容平和地面对争议和各种非难,让雷声更响,剑光更亮,姿态更猛。我希望他们继续保持可贵的独立品格、“野生”状态,让文坛因他们的存在而春波迭起,爱恨交加,性情摇荡。

深圳是个适合“野生”的好地方,深圳文坛是个适合文学自由谈的好“坛”。文坛诸公心胸阔大,不以“野生”为忤,不用激素为他们催肥,反为他们鼓与呼,让他们在大自然的风风雨雨中生长,令人钦敬。

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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