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衔命“留学”初经风雨

第一节 初到香港

问:去香港之前您在杭州市委工作,调您去香港工作,是否有思想准备?事先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答:我去香港工作其实非常突然。

1983年我从浙江大学调到杭州市委担任副书记才一年多。1984年10月底的一天,开完一个党史座谈会,吃过晚饭,市委书记厉德馨把我们几个人,副书记兼市长钟伯熙,我,还有副书记许行贯和杨招棣,副市长顾维良等同志一起留了下来。当时,市里的日常比较重要工作,如果不需要提到市委常委会讨论的事,主要就是我们六个人在一起商量,那时不叫书记办公会议,大致就是这个性质。

厉德馨同志说,给大家讲一件事情,中央组织部要调张浚生同志去香港,负责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宣传工作。当时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到杭州市委已经逐渐熟悉了,工作也很顺手,很愉快,怎么突然要调我去香港呢?我说我不去,跟大家一起工作我很开心。厉德馨说,我只是传达一下上级组织的通知,如果你不愿意去可以找沈桂芳谈谈。

沈桂芳同志那时候是浙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我就去找沈桂芳同志,她说也不是省里的意思,是中央组织部来调人。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可以找王芳同志谈谈。我又去找省委书记王芳同志。王芳也说,不是省委安排你去的,是中央组织部指名调的,从省里工作考虑,我们也不愿意让你离开。你到杭州市工作以后,上上下下反映都挺好,杭州市和浙江省年纪轻的领导干部很少,你走了对省里的工作是一个损失。王芳同志还说,你到杭州市工作,本来讲好是让厉德馨同志带你一段时间。但是中央来调人,省里也不能不放。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你到香港工作一段时间也有好处,那里挺锻炼人的。他还说,和中央组织部商量了,只借调两年。现在你们浙大派老师到国外留学,差不多也是两年。我让你去香港“留学”两年,回来之后到市里或到省里工作都可以。省委书记都这样说了,我也没有其他的话好说。

大概过了一个月,中央组织部来人找我谈话。来了两个同志,一个是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郑华,他也是我在中央党校学习时的同学;还有一个是中央组织部党政外事干部局的局长张志杰。后来郑华突然接到中央通知,要开会先走了。

那天谈话具体是张志杰和我谈的,在杭州饭店的五楼。因为一开始我就告诉他,我和省里谈过不想去香港,所以他就拼命做我的思想工作。在这之前一个月,就是1984年的9月,《中英联合声明》刚刚草签,张志杰就给我讲香港工作如何如何重要,《中英联合声明》正式签署以后要进入过渡时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要去一大批的干部,特别是要去一些年纪比较轻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干部。当时我想,我的意见都向省委讲了,再多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就微笑着,一直听他讲。谈话从下午三点多钟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杭州饭店就在西湖边上,谈话的房间正好对着西湖,谈完话,站起来后,我望着窗外对张志杰说:“你看,我们杭州多美啊,我干嘛要到香港去呢?”他也笑起来。

问:您就这样到香港去“留学”了?

答:是啊,根本由不得我自己。最后,王芳同志给我说定了,去两年。到11月底就开始办手续,正式接到通知是1985年6月中,7月份我就到了香港。

问:您知道中央为什么调您去香港工作吗?

答:我后来才知道,在我去香港之前,当时的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向中央提出来,原来的干部基本上都是广东人,希望从上海、江苏、浙江、福建选派一批干部去。在香港,祖籍是这些地区或者曾经在这些地区生活、做事的人士比较多,这样便于更广泛地与各界联系开展工作。中央同意了,就在这三省一市里面挑选了一些人。

但至于为什么我会被挑上,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到香港后有些文章、书籍还在胡乱猜测,说可能我父亲是陈毅元帅的部下,是三野的干部,等等,真是可笑!他们这样猜测是因为我的家乡长汀是老苏区。

香港一景

问:我们知道您是在香港回归之后,1998年才回到杭州的。这一次“留学”可远远不止两年呀!

答:其实我是想早点回来的,浙江省也希望我回来。大概在我到香港半年左右时,有一次我去我们分社的大餐厅吃饭,正好看到在平时接待客人的一个小餐厅中,浙江省委组织部部长沈桂芳同志坐在里面,我就进去问她怎么到香港来了,她说是专门来调我回去的。因为省委常委、杭州市委书记厉德馨已经62岁了,到了退下来的年龄,省委准备把我要回去接替他。不过那次没能谈成,许家屯不肯放,许对沈说,说好了借调两年,怎么只来了半年就要回去?后来两年“留学”期满也没能“毕业”回去,这一“留学”前后就留了14年。

问:您到香港以后一开始担任什么职务?

答:我到了之后,宣布我当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宣传部副部长。但是已经明确,这只是过渡,等我熟悉情况之后就负责宣传部的工作。到1986年2月,就宣布我担任分社的宣传部部长。

问:内地很多人对新华社香港分社不是很了解,它其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机构,并不是单纯的新闻单位,是不是?

答:是的。准确地讲,它是中国政府在香港的代表机构。

新华社香港分社是1947年成立的。早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我们党就在香港有比较多的活动。但是没有一个正式的机构,一般都附设在一个公司里来做党的工作。

后来出现了一个机会,1947年,英国人看到蒋介石的政权风雨飘摇,他也要留一手,准备将来新中国成立以后,能够和我们建立联系,可以和我们拉关系。英国人和美国人不一样,英国人很圆滑,他们本来也支持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但不像美国陷得那么深。更早的时候,抗日战争期间,英国人就和共产党有过交往。当时日本人占领了香港,英军司令和港督都被抓了起来。在战斗中有一批英军撒退到新界。新界那里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在活动,就是港九独立大队。那时候大家共同的敌人是日本人,游击队就把英国军队保护下来了,所以英国人也感谢共产党。据说后来人民解放军解放海南岛的时候,英国还想帮一点忙。1947年英国人和我们拉关系,我们也正想在香港有一个机构,便于工作,于是我们就建立了新华社香港分社。

新华社全名是“新华通讯社”,前身是1931年创建于江西瑞金井冈山根据地的“红色中华通讯社”,1937年在延安改名为“新华通讯社”。

新华通讯社香港分社第一任社长是乔冠华同志。当时也有通讯社的功能,但更主要的是不公开的党组织。《中英联合声明》签署以后,香港进入过渡时期,就明确了新华社香港分社是中共中央的派出机构,行政上是中央政府的代表机构。

1997年香港回归以后,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名称还保留了一段时间,后来改成中央人民政府驻香港联络办公室。因为有了香港特区政府,驻香港联络办公室的职能就不同于新华社香港分社,分社是中国政府代表机构,联络办公室是中央政府授权的工作机构。

问:刚到香港工作时您有什么感觉,各方面还适应吗?

答:最初的感觉就是工作施展不开。我们宣传部机构很小,只有二十来个人。在香港我们自己有五家报纸:《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香港商报》、《晶报》,下面还设出版管理机构,叫“三、中、商总管理处”,管理“三联书店”、“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三家出版社在香港的分社。

那时在香港这些报纸还不能公开讲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下去调研也不能公开地说是调研,所以别扭得要命。我在浙大工作,是一个挺大的摊子,到杭州市更是一个很大的范围,几百万人口,到香港展也展不开,下也下不去,变得没事干了。

当时的宣传部长杨奇是老香港,过去乔冠华和夏衍在新华社香港分社时,他就在。去香港之前,他在《羊城晚报》当过总编辑。他担任秘书长兼宣传部长。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副部长,下面设综合处、报刊处、出版处、对台处,后来因为舆论斗争的需要,又建立了舆论处。

开始没有人指导,就自己在那里摸索。杨奇同志是秘书长兼宣传部长,有很多文件、资料要看,还要起草香港分社的文件,另外一个副部长就管出版处,其他的都归我管。分社领导告诉我,香港情况比较复杂,让我先看看,多了解了解。为了让我尽快熟悉情况,杨奇同志带我去拜会香港新闻界的人士。杨奇同志和香港新闻界非常熟,新中国成立前他就在香港办《华商报》,后来回来办《羊城晚报》,他把香港报界的人士一一介绍给我,第一个是金庸先生,后来是《华侨日报》、《星岛日报》、《成报》各家报刊的社长、总编辑、总主笔等等。

杨奇同志是个非常好的老同志,工作能力和水平都很高。他过去在香港工作作出了重要成绩,包括抗战时期协助一批文化界重要人士转移到内地。他也遭受过“左”倾错误的打击,但一直競競业业工作,我在香港的工作他对我帮助很大。

除了杨奇同志领我认识香港新闻界的人士、给我介绍情况外,那段时间我每天就是看报纸,各种各样的报纸,连专栏文章也看,一边看一边做笔记,通过这些逐渐了解香港。大概过了半年多,情况慢慢熟悉起来。

我到香港之前,《中英联合声明》在5月份已经正式生效。我就和杨奇同志商量,《中英联合声明》生效以后,香港的斗争也渐渐激烈起来,宣传部要有所作为。

《中英联合声明》签署,解决了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英国人开始布置撤退。但是他们并不甘心,还想尽可能地保留他们在香港的利益,于是抛出了政治体制改革这个东西。

我们当时的想法是,在过渡时期政治上保持平稳,经济上保持繁荣,社会上保持稳定;有变化也尽量希望小变。《中英联合声明》明确提出香港回归以后50年不变,英方对此非常欣赏。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就是在过渡期的12年当中大变。你不是50年不变吗?我在12年中大变,到时候你接过去的是我已经变过之后、符合英方利益的摊子,你再保持50年不变。

英方从1984年就开始布置,搞了一个试图改变政治体制的“代议制”白皮书,1985年搞了绿皮书,要改变政治结构。比如香港的立法局、行政局,按照英国的英皇制诰、皇室训令,它们都是咨询机构。他们要把立法局改成民选,民选做什么呢?就是建立一个植根于香港的政府。他们搞还政于民,按理说到1997年应该是还政于中,把政权交还中国。以前香港从来没有民主,英国人统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给港人民主,在过渡时期的12年间,要大搞民主,他们的用心是很明显的。

那个时候争论渐渐多起来了。为了引导舆论,我们宣传部就建立了舆论处,帮助我们自己办的报纸写一些文章,在《大公报》、《文汇报》以专论或来论的形式发表。舆论处请了两位资深的专家,一个是傅作义的女婿,叫周毅之;另一个是从广东调来的,社科所的研究员,叫施汉荣。舆论处就由他们两个人负责。还从上海调来一个老同志王垂礽,他的英文非常好,经济学也很内行。

张浚生在香港骑单车为公益金筹款

周毅之是北京新华社的记者,在香港工作。他的夫人傅冬菊是傅作义先生的女儿,在有关北平和平解放的电影电视中,有不少关于她的戏。那时她是地下党员,傅作义将军能够最终下决心起义,使文化古城幸免于战火,完整回到人民手中,傅冬菊做了特殊的贡献。我们聘请周毅之时,她也在香港工作,那时名字叫傅冬。周毅之是西南联大毕业的。新中国成立前,他也是地下党员,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志,水平也很高,可惜现在已经去世了。

宣传部慢慢地扩大,工作也开展起来。到1986年2月份,就任命我当宣传部部长。

问:刚到香港,您对这个“东方之珠”有什么印象?

答:我对香港原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比内地繁荣。

真正有比较深的感触是1986年,我陪一个香港新闻代表团到上海。我们住在锦江饭店,到达上海时已经晚上,从机场到锦江饭店的路上,看到上海的街道上路灯不是很亮,一路上黑乎乎的,楼房也是黑乎乎的,与香港灯火通明的夜晚一比较,我的眼泪就掉下来。那时候上海也算是内地最繁华的城市了,改革开放也好几年了,有了不少发展,但是跟香港一比相差那么远,不能不让我感慨万千。

第二节 “本子风波”

问:《中英联合声明》签署不久,据说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在一次回答香港记者的提问时,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您还有印象吗?

答:当然有印象,那是我刚到香港经历的第一件比较大的事件。

1985年11月,新华社香港分社在香港召开了一次记者座谈会,这也是分社第一次和香港新闻界较大规模的接触。

在这之前,社长许家屯去北京参加了一个关于中英关系的座谈会,会上分析了香港当时的形势。《中英联合声明》的签署,表明两国政府通过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了历史遗留的重大问题。在此之前,中英之间其他的问题并不多,只有香港是个很大的问题。香港问题一解决,中英关系就进入了蜜月期。但是英方很快就玩起了花招,试图通过过渡期12年的变化来影响香港过渡以后的事情。开完座谈会回到香港,许家屯表示要和记者见面。那时候内地的高级干部一般都不习惯直接和新闻界打交道,怕见记者。许家屯说是要尽量在香港扩大影响,主动提出来要分社举办记者座谈会。

我当时是宣传部的副部长,具体负责这件事。他传下指示,杨奇同志和我商量,我说社长想开就开吧,不过我们要准备得充分一些。只要我们发出通知,记者肯定都会来的,关键是他们可能会提些什么问题,我们应当怎么回答。我们通过报刊处到处摸情况,了解这段时间香港新闻界关注哪些问题。然后针对记者可能提出的问题,事先做好回答的准备,提供给许家屯作参考。

记者座谈会是11月21日召开的。我们事先为许家屯准备了一个开场白,大致内容是对记者们的到来表示感谢,说明这次会议不是新闻发布会,只是请各位来座谈交换意见。新华分社十分珍惜同香港新闻界和各方面人士的联系与合作,希望这种联系与合作今后更加广泛、更加密切。除了座谈会这种形式外,今后还准备建立新闻发言人制度(这个制度直到90年代周南来香港担任社长后才建立起来)。并表示新华分社将充分尊重香港的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以负责任的态度与媒体合作,以促进香港的稳定发展和繁荣。许家屯不是完全按照我们准备的稿子读的,但基本意思没有改变。开场白讲完之后,便由记者提问,许家屯回答。

座谈会前,我们除了给许家屯准备了一份回答问题的提纲供他参考,为了应对记者提问,我们还做了一个设计。座谈会的主席台上设置了四个座位,我坐在最右边第一个,杨奇坐第二个,然后是许家屯,他的左边是新华分社的一位副社长,主管宣传的陈伯坚,记者则坐在下面。我们宣传部报刊处的两位处长坐在我右手边一侧的边席上。我们要求记者通过书面提问,而不是口头提问。把问题写在纸上,先交到报刊处的两位处长那儿,再由他们把纸条传到台上,交给我。我拿到提问先看一看,如果是我们事先准备过的,就直接传给杨奇;如果不是在我们准备的范围之内,我就要从我们的角度当场起草一个回答的基本内容给许家屯做参考。杨奇拿到我传过去的条子,先用普通话念一遍问题,然后再用广东话念一遍。这样做,一个原因当然是香港有些记者只听得懂广东话,听不懂普通话;二也是给许家屯考虑的时间,给我们临时准备回答提纲一定的缓冲时间。

问:你们准备得真够仔细的。为什么后来还惹出了风波呢?

答:其实,座谈会一直开得很顺利。没有想到的是,在就要结束时出了岔子。

那一天,最后一个提问的是香港电台的记者戚香莲,这个女记者是比较厉害的,经常提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她提出的问题是:要维持香港的繁荣稳定,关键在哪里?你说未来12年中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是什么问题?现在有哪些因素会破坏香港的繁荣稳定?这是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我们事先没有准备。

当提问的条子传给我的时候,我在准备好的小纸片上写了一句话:维护香港的繁荣稳定最关键的是大家要严格地、准确地按《中英联合声明》办事。这是给许家屯回答做参考的。杨奇拿到提问的条子,他把问题先用普通话念一遍,再用广东话念一遍。他刚刚念完,我写的那张小纸片也就塞到许家屯的手里了。

不料,许家屯还没有看我的小纸片就已经开始回答了,他手中拿着一本《联合声明》,用广东话说了一句:“关键在呢度!”意思是“关键在这里”。刚好他讲到“在呢度”几个字的时候,杨奇就把我的纸条递给他了,他就看我的纸条。他平常看东西要戴老花眼镜,看了我的纸条后他取下老花镜,带回近视眼镜,摇着手中的老花眼镜,然后再用普通话说:关键是按照中英两国政府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办事,要坚决地、全面地、切实地按联合声明办事。本来讲完这些话,问题就回答了,整个记者座谈会也就结束了。谁晓得他又临场发挥,多讲了一句:“现在不能不注意到有一些不符合这个本子办事的趋势,假如说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就是这个问题。”他一边讲,一边还拿着手中的眼镜不住地摇。

这一句话就很厉害了。那时中英两国签署的联合声明刚刚生效,他就说有不按联合声明办事的趋势,那就是大问题了。问题确实存在,但是不是要在那个时候公开讲,就应该考虑了。现在不仅公开讲了而且还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说出来的。后来许家屯自己也感觉到这句话讲得严重了。这不就是说英国政府不遵守条约了吗!

因为是最后一个问题了,陈伯坚宣布散会。大家都要走了,可是戚香莲不依不饶,也不递条子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就问:“许先生,你说说,是谁不按联合声明办事?”许家屯知道自己讲过头了,就笑笑没回答。谁知道陈伯坚在旁边又补上:“谁不按联合声明办事谁自己心中有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哇,这下炸锅了,都围上来要求再提问。我们就打圆场,说:“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了。”

记者会开了很长时间,到晚上我们整理录音,因为我们的《文汇报》、《大公报》等几家报纸要全文发表的。整理到许家屯最后回答的那句话时,我们也感觉到问题。但是这是现场讲出来的,记者都有录音的,文字上可以修饰,但意思不能变,也只能照实发表了。

问:后来事态发展影响大吗?许家屯是当事人,您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态度吗?

答:许家屯自己也紧张了。我们把稿子整理出来给他,在他那儿考虑来考虑去,绞尽脑汁想把这句话弄得圆一点,但是总的意思还是没办法改。因为即使你改了,别的媒体还是会按原样发表出来的,我们自己的报纸反而被动了。

当天晚上,香港电台、电视台的新闻就播出来了。影响确实很大,香港社会反映强烈,说是中英又争吵了。

第二天,香港股票恒生指数一下子跌了49点多。那个时候的恒生指数不到2000点,一下子跌了将近50点,那是很不寻常的,搞得上上下下都非常紧张。股市一下子跌了那么多,也引起了北京的关注。当时港澳办主任是姬鹏飞同志,他就查问,股市突然下跌这么多,香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有尽量做工作,减少负面的影响。

香港各个媒体将消息发表出去以后,港英政府立即就有了反应。他们召开了紧急会议,英国外交部也向中国政府提出交涉,事情搞得很严重。当时也有相当多的人支持许家屯的讲话,包括包玉刚、李国宝、查济民,联合交易所的代主席李福兆、英资的嘉道理勋爵等。这些知名人士还是赞成许家屯的讲话的。因为他们也都看到确实有这种情况,我们就收集一些材料,将这些人的正面反映向中央报告。

不久,许家屯去北京,受到批评。回来以后他在会上说,那天的座谈会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但是有几句话讲得不大妥当。但是过了不久,他的态度就变了。原来我们收集的材料报到小平那里去了,据传小平同志认为讲得不错。这样一来许家屯又对我们说,我讲得没错呀。

为此,11月26日许家屯把在香港的中资机构的负责人集中起来,专门开了一个会,说他21日在记者座谈会上讲的话,和前些时候在北京有关部门召开的座谈会的精神是一致的,香港上层大多数人反映是好的。《中英联合声明》签署生效后,中英之间还是有斗争的,关键在于采取正确的斗争策略,等等。

这件事情在香港引起很大的震动,议论纷纷。因为许家屯在讲“现在不能不注意到有一些不符合本子办事的趋势”这句话时,同时还在摇着手中的老花眼镜,后来舆论就说他一边回答一边还敲着眼镜;又因为他是举着《中英联合声明》的小本子讲的,香港上上下下就把这件事称为“本子风波”。

第三节 国共斗法

问:香港历来是国共交锋的前沿。您在香港时,和来自台湾的国民党反动势力开展过斗争吗?当时的情况又是怎样的?

答:香港的情况十分复杂,它在港英政府的统治下,共产党在那儿有一定的基础,但在性质上还是地下党,党员的活动是不公开的。台湾反动势力,特别是他们的特务组织,在香港活动也很频繁,利用香港这个中间地带,不时和我们较量。一开始他们的势力还相当大,但是随着我们在那儿开展工作,尤其是香港回归日期的临近,他们在香港民众中的影响越来越小,已经搅不起什么风浪了。

问:听说你们曾经打过一场漂亮的反策反战,能和我们说说事情的过程吗?

答:1985年9月,内地在香港组织了一个“中国中药、药酒出口业务洽谈会”,洽谈会快结束的时候在敦煌酒楼吃饭。饭局中,浙江省参加这个团的一个名叫吴亚伦的人,是浙江口岸的一个业务员,突然站了起来,说:“我要求去美国政治避难,不回大陆去了。”并且当场把自己的护照撕掉了。带队的是北京的一个干部,他一下子懵掉了。

好在敦煌酒楼是爱国人士经常吃饭的地方,酒楼餐厅的经理杨位醒也是爱国人士。他非常机灵,一看情况就走上前去,对吴亚伦说:“你要政治避难呀,我陪你去找香港政府的警察署。”香港酒楼经理的制服有些像警察的服装,吴亚伦也喝多了,看着他的服装,以为他是警察,就跟着他走了。杨位醒之前问过代表团的同志,知道他们住在华润公司的招待所,就把吴亚伦送回到代表团住处。代表团立即派了两个同志回去,看住吴亚伦。吴亚伦酒醒以后就后悔了,心想搞不好要判叛国罪的,越想越慌,就想自杀。到下半夜,他乘看他的人不备,就拿刀片割自己的手腕。因为下不了狠心,割得不够深,没有死,流了很多血昏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代表团发现后马上报警,警察来了就把他送进医院抢救。

香港的新闻快得很,第二天就报道出来,说是从大陆来的一个人割脉了。我们得知消息,分社立刻派外事部副部长纪绍祥去处理。他先和香港警务处联系交涉,然后到医院里去看吴亚伦。吴亚伦已经醒了,他拼命检讨,说是自己喝醉了,说了错话,他不去美国,他要回国。纪绍祥安慰他,让他好好养伤,一时讲错话只要自己认识到错了也没什么。

那时候香港的台湾势力还是很嚣张的。吴亚伦的事情一披露,国民党特务很快就盯上他了。他在医院时,港英政府已经控制了,不让别人接近。一个特务说自己是他的亲戚,要去看望,给他送花,看守的人就让他进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报纸上报道说从大陆来港割脉的吴亚伦已经伤愈出院,被新华社香港分社接走了。但是我们没见这个人,他也没有和我们联系。我们就商量,这个人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上午10点钟左右,无线电视台打来电话,说吴亚伦现在他们那里,他提出来要回新华社香港分社,希望你们派人来接。我们正愁找不到他,就赶紧派人去把他接来。回来一问,原来是国民党的特务,一个叫陈冠华的人把他弄走了。

那些天,陈冠华每天去医院看他,又送花又送水果,还告诉吴亚伦他们可以想办法送他去美国。这一来吴亚伦又想去美国了,陈冠华就把他接走送到一个法国人开的旅馆里。

住旅馆需要护照,吴亚伦的护照已经被他自己撕了,旅馆不接受,陈冠华就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到他家里以后,就拿出一份表格和早已写好的“反共声明”让吴亚伦填表签字,还说第二天要组织一场记者招待会,然后就把他送到台湾去。吴亚伦一想,我没想去台湾呀,我想去美国或欧洲,现在又是要我去台湾,又是要我写“反共声明”,落到他们手中也没办法,就按照陈冠华的要求填好表、签上字,“反共声明”上也签了字。

吴亚伦晚上睡在陈冠华家中,就想着怎么能逃出去。陈冠华一会儿就过来开门看看,一会儿就过来开门看看,吴亚伦就假装睡着了,但是他一整夜都没有找到脱身的机会。天快亮的时候,陈冠华又来看他,看完之后就走了。吴亚伦听见他去洗手间了,心想这正是个机会,穿着短裤夹着上衣就跑,出门拦住一辆的士让他去四台山,他虽然刚到香港,但是已经弄清楚亚洲电视、无线电视、香港电台、香港商业电台几家传媒都集中在那个地方。吴亚伦就让的士把他拉到亚洲电视台,对看门人说我叫吴亚伦,要找编辑部。管门的人可能不看报纸,那两天天天都是吴亚伦的报道,这么大的新闻人物他也不知道,糊里糊涂说现在还早没上班呢,不让他进去。他一转身就跑到无线电视台去了,那里管门的人比较灵光,一听说是吴亚伦,就知道是送上门来的新闻,马上就和编辑部联系。

编辑部的人下来把他接了进去,吴亚伦就把整个过程讲了。无线电视台问他同意不同意帮他录像,他表示同意。录完之后他要求电视台给我们新华社香港分社打电话,说是要到我们分社来,我们马上派人把他接了过来。

问:这件事还真有戏剧性,像小说似的。

答:吴亚伦到分社以后告诉我们,陈冠华说过,下午要举行记者招待会,向媒体公开吴亚伦反共投靠台湾。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他在我们社里先举行记者招待会,请《文汇报》、《大公报》、《商报》等几家的记者来做访谈。分社宣传部的人问我宣传部要不要派人去参加?我说不用。就让他自己谈,讲事实经过,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乱讲。

第二天香港多家报纸刊登出有关吴亚伦的报道,一方面是亲台湾的《香港时报》等刊登的陈冠华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公布了吴亚伦的“反共声明”;另一方面是《文汇报》、《大公报》、《商报》,还有其他许多报纸刊登的吴亚伦自己的讲话,揭露台湾特务如何引诱他的经过。香港民众一下子就明白了真相,把台湾国民党势力搞得灰头土脸。有一家报纸用了横贯全栏的大标题:“国共香港大斗法,中共大获全胜”。

那个陈冠华1997年12月在香港去世,当时香港报刊上还说到他策反吴亚伦的这件事。可见这件事在香港民众中的影响。

问:吴亚伦后来怎样了?回国以后有没有受到处分或者刑事追究?

答:吴亚伦对自己的错误有了认识,还揭露了台湾特务机构的阴谋,知错能改嘛。那时参加洽谈会的代表团已经回去了,他自己的护照也撕了,我们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他本来想给他的孩子买一点生日礼物带回去的,现在买不了了。后来我们给他买了,还买了洗衣机、电视机。他是浙江去的,我特地给浙江省委书记王芳同志写了一封信,希望省里给他所在单位打个招呼,不要处分他。我们平时不是说犯了错误改了就好吗,他已经回头了,最后的表现还是好的。王芳同志批示给他们单位,没有作任何的处理。他们单位刚好分房子,他还分到了新房子。后来香港《文汇报》和《新报》做了跟踪报道,把他和他太太、孩子一家人在新房子里的照片一起刊登出来,收到很好的效果。

问:那时候在香港,国共之间的斗争还是很尖锐的呀!

答:香港是个很特殊的地方。一方面可以说是斗争的战场;另一方面也提供了我们与台湾地区接触的平台。

台湾问题是内战时遗留下来的,过去我们一直提“一定要解放台湾”。“文革”结束之后,在邓小平同志的领导下,1978年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党提出了和平统一的大政方针,从1979年起就把台湾回归祖国、完成祖国统一大业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根据和平统一的方针,1981年9月叶剑英委员长提出了有关和平统一的九条方针政策。1983年6月在全国政协六届一次会议上,邓颖超主席在闭幕词中说:“实现祖国和平统一,是全国各族人民的共同愿望,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一代人的光荣任务。”“我们尊重历史,尊重现实……”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党根据情况的变化及时在方针政策上作出了重要改变,但台湾方面却没有及时调整他们的方针政策,或者说改变极慢。加上后来台独势力逐渐膨胀,因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香港,台湾方面的各种势力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为此,我们分社充分利用在香港的有利条件,围绕和平统一开展各方面的工作。分社也设有台工部这一机构,这个工作机构不是我分管的,但是涉及这方面的工作,我们还是积极参与的。

吴亚伦事件之后不久,我又参与了一件与台湾有关的事情。

问:那是什么事件?

答:1986年5月3日,台湾中华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货机,在飞往香港降落前被机长王锡爵开到广州,降落在白云机场。王锡爵就成为首位从台湾驾机飞回大陆的飞行员。在此之前,有不少去台湾的国民党军人和政府官员,通过各种渠道返回大陆,但是开着飞机回来的,王锡爵是第一个。

按照国际航空业处理劫机事件的惯例,像这种情况应当人机遣返,但这次事件性质不同,牵涉到政治问题。那时候,我们与台湾地区的关系和现在还不一样,王锡爵是来投奔大陆的,如果把他送回去,他的安全肯定没有保障。后来的结果是把飞机和运载的货物全部返还给台湾,飞机上还有一个人,他愿意回台湾,也让他回去了。但王锡爵留了下来。

解决这件事的谈判是在香港进行的,由中国民航和台湾华航谈判。我们当时的基本思路是“民间、低调”,通过谈判争取政治上的主动。那时国民党的领导人是蒋经国,台湾地区方面制定了一个“三不政策”,即与大陆与共产党政权“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而我们的意图则是通过谈判造成国共直接接触的事实,在国内外,主要是国际上扩大影响,为大陆和台湾地区以后的联系铺路。结果也正是如此,华航事件实际上打破了台湾国民党政府的“三不”政策,通过谈判已经接触了。据说,同意华航和我们谈判还是蒋经国亲自批准的。可以想像,在当时情况下,不得到国民党最高层的同意,海峡两岸的接触是根本不可能的。

问:能给我们透露一点谈判的细节吗?

答:波音747是一架不小的飞机,还装有货物,台湾华航当然很着急。他们原来想通过香港的航空公司作为中介和我们谈,我们表示,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不需要通过中介谈。他们不愿意到北京谈,我们就提出到广州谈,他们也不愿意,因为到大陆来,台湾方面阻力还是很大的。我们一次次让步,最后双方同意在香港谈判。

问:您参加谈判了吗?

答:我没有直接参加。因为谈判只能由两岸的民航单位出面,我们大陆这边出面的是中国民航在香港的负责人张瑞普。但是,在背后指导谈判的有一个小组,总共三个人。新华社香港分社派我到小组去协助他们。当时我是分社宣传部部长。

谈判本来比较简单,我们的方案就是王锡爵留下来,其他人和货物、飞机都还给他们。这个方案他们也很容易接受。但是还是谈了好几天才达成协议。拖了好几天也有好处,那几天没有其他重要事件,两航谈判就天天上了头条新闻。记者们就把目光盯在王锡爵这一件事情上。张瑞普每天和他们谈,晚上就到新华社香港分社来向我们小组报告谈判的情况。我们给他出主意,明天再怎么谈。这样通过媒体的持续报道,造成海峡两岸正在接触的舆论,打破了所谓的“三不政策”。

处理华航事件,我们的做法合情合理,有理、有节,得到香港和台湾地区舆论的普遍赞扬。这次谈判也为后来开放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打开了缺口,是当时我们对台工作中一次重大的突破。

问:1988年1月,蒋经国在台湾去世,我们如何反应是一件很微妙的事。能说说新华社香港分社当时的态度吗?

答:蒋经国是那年的1月13日去世的。

这天晚上,我正在清水湾邵氏影城,邵逸夫先生请接受他的教育捐款的15所院校的校长、教授以及国家教委的同志在他那里看电影,并且设宴招待。那天看的电影是《末代皇帝》。

看完电影刚出来,分社教科部部长翁心桥同志告诉我蒋经国去世了,社里让我立即返回。我马上和许家屯社长的秘书通电话,了解有关情况,他说今晚分头在外的几位副社长都正在返回社里的路上,社里接我的车子也已等候在邵氏影城。我即向邵先生说社里有急事要处理,我先行告辞了。在返回的途中,还接到宣传部周珊珊处长的电话,催我速回。

回到社里,许家屯告诉我,已经将有关消息报告中央,并拟对外表态。他正在挂电话给中办负责同志,还未接通,要我等着。我回到办公室,等到11点多钟都没有答复,我们都回家了。12点过后,陈伯坚同志来电话说,《文汇报》准备发社论,我没有同意。我说以不发为好,如果要发也要经许家屯看过。第二天看报,《文汇报》并没有发社论,因为许家屯也不同意。

14日上午9时,社里开会研究如何对外表态,但中央仍未复告。后来决定由我负责和中央对外宣传小组朱穆之同志联系,由台工部部长黄文放和中央对台办联系,牛钊同志向总编辑室了解中央有无指示。大约12点,得知中央将以党的名义致电国民党发唁电。随后又收到中央对台办告知的表态口径。下午3点钟左右,我社的表态由我加了一个头,以许家屯的名义由总编辑室发通稿。

当晚,我和文体部的同事与香港新闻界的体育记者小聚,其间社里来电话让我聚会结束后即回社。我回到社里后,郑华、乔宗淮、毛钧年、牛钊等同志也陆续回来了。因为蒋经国过世,台湾地区在香港的有关机构在珠海书院设有灵堂,我们就在许家屯的房间里,讨论了如何去参加追悼活动,拟了几个方案向中央请示。

15日中央答复,如果对方邀请,可以由许家屯以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名义送花圈。经过与台湾地区在香港有关部门反复沟通,许家屯到他们设的灵堂吊唁并送了花圈。

在此期间,香港《今天日报》14日头条套红刊登了《蒋家王朝的终结》,结果在港的亲台人士极为不满,说他们比共产党还恶,要斩杀该报的负责人。《今天日报》第二天只好重新登消息,并加上赞扬蒋经国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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