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掷的余味(自序)

浪掷的余味(自序)

2011年初秋出国,2016年新春回国。五六年时间,积下百十万字稿子。厚厚一叠纸背后,是我这五六年如何度过——高兴事如何高兴,难过事如何难过,平白无澜又怎么个温吞无味法。

当然,我不是什么名人,除血亲挚友,没人关注一个这样平凡的我如何度过五六年平凡的生命。午夜梦回,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度过”。有时觉得,五六年——不小的一块生命拼图,不是教我平凡度过,只是教我弄丢了或浪费掉了——战战兢兢,不知把它怎么接续下去。如此,连血亲挚友都不答应:谁愿意看这样一只糊涂虫——分不清得失利害——稀里糊涂浪掷五六年生命呢?

不是我没事找事做矫情无用之思。浪掷掉的生命越多,似乎越接近它最不可浪掷的部分。那是什么?

在很多朋友看来,我一直是一个非常有正事的人,一个有为青年,一个忙忙叨叨不允许自己闲下来的危机感深重的人。比如,过去的五六年,去国远游,读了硕士博士,结了婚,写了专栏,开着公司,刚生下一个小胖孩妻子肚里又有一个……还要怎么不浪费?常听人劝我“歇歇”,没人勉以“加油”。

再比如:到过几个国家基本没怎么玩,硕士读了俩半博士也快拿到,谈恋爱加结婚加生第一个孩子两年内完成,中文仨专栏英文一个繁体中文还一个,公司做医院管理和投资——完全陌生专业陌生语境陌生经验……还要怎么个折腾法?常听人劝我“少干点儿”或“放下些”,鲜有人说“还不够”或“你太懒”。

把自己填满,无非害怕——怕生命虚掷。但填来填去,生命的口袋毫无分量。比如我近来想出书,统稿前非常自信:百十万字,五六年的经历,该是沉甸甸一大本吧。兴冲冲开始收拾稿子,越往后越冒冷汗:什么啊,怎么留得住的这么少?我努力填进生命的东西,区区五六年开去,大都轻的融化在空气里。本以为这是一段风风光光的还乡,到后来:一地狼藉里,满头大汗的拾遗。

终于到今天——就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是把我填满,没有把生命填满。我的这点体力、脑力、胸襟,稍一盘转便互为消损。筋疲力尽也好,丰沛充盈也好,只是渺渺如我对一己之私的感受。

生命是宇宙:幽暗无极,大阳大亮,无限可能,无比深邃。它看似是我一人的,看似唯我一人在用,却同样大小、长短地属于众生,为众生用。我浪费生命,看似浪费我一人的生命,其实有无数人陪死;我珍重生命,多做几件有意义的事,其实也需无数人许可、帮衬;不论我诅咒或讴歌某一天、某一刻,无数人只是平平常常过那一天、一刻的生活;不论我怎么解读或误读生命的意义,它已有汗牛充栋的超绝诠释,且将有谁也无法说尽的伟大的意义。生命太大、太好:大到无论我们怎么穿针都不能把它丝丝缕缕地纳入;好到无论我们怎么用它,它都有无穷妙用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如此,即便把骨头磨成齑粉,深苛强求、贴地奋进,相比过平凡日子:只是更好一点的浪费、更实在些许的虚掷,绝无可能抵消时空落尽背后的紧张、压抑。

言尽于此,生命不可浪掷之处何在?我之面对生命,如一个终身烙印不脱的老赖面对一个坐拥欠账无数却和气漠然的债主。既诉苦无门,还债的话,又究竟从哪一本账还起?若粗把生命之债分公私:好玩乐的人难捱此生荒疏,于生命的大道公心无付出、无交代;埋头苦干者、拼命硬干者,蓼虫忘辛,三过家门而不入,谈何私生活里樽前月下。乃至提笼架鸟地玩过去,对不起飞鹰走狗;挣一辈子钱,便不能做典籍册页的阴影里安恬打瞌睡的读书匠。此前几年,我同时做学术、写作、经营等几件“正事”。有人告嘱:收心呀,年轻人。最近又在删繁就简,关闭更多可能性。

生命自始均衡,只是人的际遇在变着花样唐突它:同做几件事但浅尝辄止,所得乃一丘一丘的散钱,接的上生命几大本欠账,却各自只能偿还一点点;只做一件事而矢志不渝,所得乃窄窄一张大额支票,还一本账勉为挺直腰杆,其他账本欠到罪无可赦。怎么都不好,又都不至太坏。

但我和众人一样,原要一份无暇的好,不要不太坏,如挑上一只酒壶上梁山,大砍大杀,天地快活。这个债主偏偏给一边添一副行囊,囊中储满欠条,红缨枪成了扁担——敝屣弛趾,歪斜着朝夕阳、日月深处去。快意何在?好何在?唯其如此,生命之唯一不可浪掷处在它铁铁的棋局、明明的输赢,我们这一子必须落。

这一子的落定不可辜负,一子又一子把生命的棋盘填满,纵然没有扭转乾坤的正确战略,也多少在对弈中集些思考的余续,绕作悠长的余味——少年佐酒,老来伴茶,纯做别人眼里的分文不值。唯此分文不值,以我浅见:断不可浪掷。

我的这本书,取名《浪掷的余味》。写那些文章时无自觉,统稿时,按我这五六年浪费生命的几种方式归总篇目,于是有《漫游》《说书》《面壁》《评弹》《小说》。我这几年具体是怎么浪费的,一点不重要。归成一本书:我现在呼朋唤友地喝酒、将来由老妻扶着喝茶,好用。

若我之浪掷生命,竟能有一丝余味得以陪伴读者诸君浩瀚的生命感悟,荣幸之至。

初稿写于北京家中

定稿于中国铁建广场F座办公室

2017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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