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著作权

风之著作权

《诗经》据说是民间文学,是古代劳动人民的集体创造。我上大学时头脑比现在还简单,闻听此论心驰神往,遥想商周时代,奴隶们一边劳动,一边哼着小曲儿;奴隶主呢,抱着鞭子蹲在田头听,听了觉得好便飞跑到官府去,唱给国王的使者听,国王的使者听了大喜:人民的呼声啊,俺赶紧唱给大王听去!说着扬鞭拍马一溜烟儿而去……他要是半路忘了呢?不碍事,人民的歌人民唱,人嘴快过马腿,也许半路上他就又能听到同一首歌。

有一日,我把这番体会跟老师讲了讲,他老人家沉吟半晌,然后用哀我不幸、怒我不争的眼神看看我,曰:

唉,你们这代人啊——

余音袅袅,却不再说了。我等了一会儿,只好讪讪地出门,回了寝室上床思考:为什么老师这么教了我就不可以这么想呢?就算是我想得不靠谱了他老人家为啥要怪到我们这一代的头上呢?我认识的同代人加起来也不够一百,这一百人也不曾选我当个班长委员什么的,我怎么就忽然成了他们的代表了呢?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后来就睡着了。

岁月悠悠,如今,我也到了有资格长叹“你们这代人”的年纪,总算学到了一点儿人情世故,知道老师的教导必须亦正亦反亦庄亦谐地听,至于怎么才能凑巧听对了,那得看你的造化和悟性。比如关于《诗经》,现在我知道,老师的说法不能当真,其中表扬帝王将相和他们的祖宗的《雅》和《颂》固然是庙堂之歌,那《国风》恐怕也大多是贵族阶层的无病或有病呻吟。

那么为啥老师要说《诗经》是民间文学呢?因为,老师认为这顶帽子是对古代劳动人民的表扬,表扬古代劳动人民是肯定没错的,所以对不对先表扬着。而且,《诗经》还有一个特殊问题,就是除个别篇章之外,没人知道那些诗的作者是谁,既然不是张三不是李四,那么就只好说他是人民或者民间,总之,失物招领,过期充公。

——老师不小心走到了时代前头,或者说,时代如今未必真的走到了当年我老师的前头。如今在网上,你发帖子留言,落个名叫踏雪无痕或一点红,那其实还是无名,因为无名,一个人的声音就不再是“我”的声音,一个人就变成了不可指认的“我们”,而当他放弃他的名字时,他获得了另外一种权力:他汇入“民间”或者“大众”,他就是“民间”或者“大众”。

逻辑就是这么个逻辑,我的老师当年就把它用于《诗经》研究。但是,《诗经》的作者们不署名却未必有如此复杂的想法,据说商周是奴隶社会,也有人说是封建社会,奴隶派独占教科书,封建派啸聚在论文里,放下奴隶和封建,说是贵族社会大致没错,那些大人君子们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混入大多数有什么好处。他们不署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在乎,他们看不出写篇小文或唱个小曲却要标上自己的名字有多么风光体面,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著作权的意识,当然也没处收版税去。

著书立说,出名露脸,这基本上是汉代以下人们的想法,特别是司马迁,该先生由于特殊的个人遭际,极具升华冲动,《报任安书》中,一个孤独的血泪淋漓的作者站起来,他将战胜时间和俗世而不朽。从此,每一个会写字儿的人都知道:文章是我的,我将因此被记住。反过来,我要被记住,我就必须写。

而孔子不这么认为,孔老先生也是自我感觉甚好的人,但他毕生述而不作,一本《论语》,不过是弟子们的听课笔记,如果他不幸进了现在的大学,能不能混上个副教授还真是个问题。

在孔子看来,“道”也就是真理,在天地间默然运行,人所应做的,仅仅是谦卑地认识它、准确地转述它。真理如风,正如诗歌如风,如果有一个人长发飘扬,他不会认为这风属于自己,他不会给这风署上标明产权的名字,也决不会因此而骄横虚荣。

——这就是古人的想法,不知是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前头还是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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