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做不到的事
当我们探讨道德之“底线”时,我们是在假设道德如一架通天梯,直入云霄的那一端超凡入圣,而最接近地面的那一端,就是底线。底线是最低纲领,我们至少要达到底线——没敢要求你上到高处去,只比地面高一点点还不行吗?
按照这种梯子论,似乎底线这件事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容易的,基本而容易大家都不能做到,遂痛心疾首,叹世道浇薄。
这里恐怕有个错觉,这种错觉一定程度上是“底线”这个词造成的,它在汉语里意味着最低的条件、最低的限度,而当这个词与道德相连时,“限度”指的就是社会中关于人的行为是否正当的起码的共识,或者说具有最大普遍性的价值。问题在于,这两个“限度”的意义是不同的,前一个限度在逻辑上是必要条件,而后一个限度,却未必能构成人类生活的必要条件。说明白点儿:在道德问题上,基本的未必是容易的,道德底线与其说是我们最易达到的,不如说是我们最易逾越的。
比如全世界的幼儿园里,开宗明义要教的一件事,就是毋说谎,这应该算是底线了吧?但摸着心口想想,如果这是底线,恐怕绝大多数人都在底线之下,底线之上的或许只有若干圣人和那些天真未凿的孩子。
再比如,毋偷窃,这件事做到也难,你固然不会——主要是不敢——撬人家的房门,但盗版软件不是用得正气凛然?
还有毋杀人,说起来似乎大家无异议,是底线,但人类之为万物灵长,恐怕主要的本事之一就表现在比其他任何物种更善于同类相残——至少其他物种要互相吃还不会像咱们这样想出千奇百怪的理由:他是某国人、他是某类人,所以该吃而且吃得正义。
所以,假设现在有一人站在这里,低眉顺眼谦逊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不撒谎欺骗背信,我不偷窃,我不贪婪嫉妒,我不杀人,我总算达到了底线,请你们把我算成一个人吧。对此我们会怎么说呢?我们会认为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骗子,要么他就是传说中的圣人。
世界各大宗教,包括我们的孔夫子,苦口婆心、连劝带吓唬,不过是要告诉我们一些人之为人的基本道理,但这些基本道理做到了,人离圣人或圣徒其实也就不远。所以,我一向不赞成梯子论,这种上层次上境界一步一个台阶的想象有渐入佳境之美,但与人类的真实道德体验和道德实践无关。以为所谓道德底线就是放宽了要求放低了标准,因此大家都会达标,那最终必会失望。
说到底,所谓道德底线,窃以为就是我们能知而难行的那些道理。父母爱孩子,这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但这不成其为底线,因为正常人都能做得到。但往牛奶里放三聚氰胺,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不对,有关人等在没被抓住之前就是做不到,所以,一旦抓住,国人皆叹:底线何在?官员不要贪污,强者不要欺负弱小,诸如此类大家都知道,是公理是共识,如果民意测验,大概百分之百赞成,但这百分之百里,还是颇有些人偏就做不到。
——顺便说一句,我是从不相信网上搞的那些道德表态,只看统计数字,你会觉得我们是遍地尧舜,但正如以上所说,道德不是靠群众表态搞起来的,这种表态只是证明我们能知,却不能证明我们能行。君不见,贪官污吏、骗子歹徒也常常痛心疾首地批评人家不讲道德。
我以为,底线不必费心去找,从来就有。问题倒在于大家或者有人为什么做不到。但这件事,自古不知多少人想白了头,在此再写五百页也未必说得出子午卯丑。于是,打住,乱翻书。正好翻到《诗经》,想起一字曰“比”,倒是可作话头。
孔孟讲道德,主要的路径是推己及人,也就是“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爱你的爹妈孩子,类比一下,也该爱别人的爹妈孩子。这个路径到了汉儒那里,用来阐释《诗经》,所谓“赋比兴”,主要是“比”,由男女调情比到君臣关系,由鸡毛蒜皮比到军国大政,总之,一切都是由近及远,联类推广开去。
所以,《诗经》在古代被用作了道德教材,所要学的自然不是见了俏佳人如何睡不着觉,而是见了俏佳人如何想起天下想起皇上。如果没有联想,世界将会怎样?至少在古代中国,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了。因为按照儒家的规划,这个秩序井然的道德世界就是比出来的,比之本意为鸟之联翩,说白了就是推比联想,由私推到公,由小推到大,由自己的爹推到皇上,理论上,“底线”应是一路逶迤,不绝如缕。
看上去很美,在如今的读经派看来,正可济世救民。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并非人人都是诗人,按照物理学常识,能量的传递效用会递减以至于无,比如我知道皇上就好比我的爹,如果我爹在村头被人打了,我一定拎着锄头去厮拼,但如果皇上君父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遭了外族欺负,那老实说,我还得锄我的地。
由私比公,可能有私德而常常无公义。公义何在我们知道,但问题是公义与我们何干?你倒是拿人家比爹,谁知人家是不是拿你比儿子?
如此,便是爱自己的儿子给别人的儿子吃三聚氰胺,便是一盘散沙,底线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