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车夫、高跟鞋

马夫车夫、高跟鞋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好诗。天下事事“不可”,活着还有甚意思?只剩下雪夜诵《汉广》,其声凉而长。

《诗经》第九篇《汉广》是失败者的诗,如果是成功者,这诗就得改,改成“南有乔木,可休思;汉有游女,可求思。汉之广矣,可泳思,江之永矣,可方思”——汉江、长江拦不住他,江上的仙女归了他,南山上的树替他挡太阳,他走在路上小草都发芽。

可问题是,你这厮都得意成这样了你还写什么诗啊,但凡你有个小心思,上帝他老人家照例批个“可”字,你日子过得吃了泻药般顺畅,你还得写首诗告诉我你真呀么真高兴?

所以,留着《汉广》,给那些过得窝囊、失意的人们,让他们深切地感受自身的软弱、渺小。在那反复、无奈的音调中,软弱变得无限长,像从肉体中抽出一根精神的丝,颤动,闪闪发亮,那是人类命定的、普遍的、绝对的软弱。

是啊,汉水很宽,它不是你的游泳池,长江很长,它不是为了让你行船而横流于地,南山的树不是为你长的,这世界原本不是按你的欲望和目的设计。

可人总是只在失意的时候才会想起生命中原是处处关卡,遍布“不可”。比如《汉广》中那位老兄,眼见着仙女一般的妹妹不知要成了谁的老婆,他想啊想,一片心思乱成了杂草(翘翘错薪),草长这么高就可以割了(言刈其楚),割了这么多草就该拿去喂马,然后,该老兄眼前一亮:“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要是她出了嫁,俺就给她喂马给她开汽车,俺天天看着她总可以吧?

当然不可,你是自己骗自己,马夫车夫和丈夫都是“夫”,可那是一码事吗?所以,该老兄的白日梦刚起了兴就醒了,结果仍然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上大学时,一同学狂追西语系的“游女”,每日在寝室炮制情书,极尽做小服低之能事,某日忽得佳句,急召众人共赏,原来是:我愿做你的高跟鞋,随你走遍天涯。听得我一口茶险些喷出去。其时正读《诗经》,便献计道:做美人鞋口惠而实不至,不如像《汉广》那样,做人家马夫车夫倒实在些。

师兄阴笑一声,点着我的榆木脑袋说:嫩了不是?马夫车夫是做得到的,哪能随便就签字画押?高跟鞋,反正也做不成,无效合同;啥是浪漫?浪漫就是无效合同,事儿是做不到但态度有了,懂不懂?

十几年后,美女“游”到了那半球的费城,昔日的灰姑娘却把穿了十几年的一只“高跟鞋”遗在了中国,大洋之广矣,不可泳思,已被穿得半旧的师兄叹曰:如今想当人家车夫都不够资格。

他总算知道了,原来这个“全球化”的世界在设计时也没把他的位置考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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