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巷子头

03 巷子头

听我父母亲说,他们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

我的家乡在川南长江边的云溪。这里地处长江上游,离宜宾只有一百多公里。长江在宜宾以上称金沙江,宜宾以下才叫长江。云溪,地处四川、云南、贵州交界地区。长江边是丘陵,再往南走上十里八里,有些地方走上三两里,便是大山了。这里有一种特殊的地貌,四周都是大山,中间托起一片方圆百里的丘陵。家乡的人们将这种大山托起的丘陵,称为“崖(nɡɑi)上”。我父母就是从崖上走下来的。

儿时,父母亲常给我讲山里的故事。山里有一块滴水岩,斜立在山路边,无论天多旱,岩尖一年四季滴水不断。滴下的泉水清爽甘甜,病人喝了能痊愈,不能生育的女子喝了就能生儿育女。山里有一对夫妻,有一年,丈夫到深山里为人扛活,一去就没再回来。妻子在家里等呀等,在山里找呀找,后来变成了一只鸟,漫山遍野地呼唤她丈夫的名字:“米——贵——洋——”故事很多,不过,我最爱听的是巷子头的故事。

有一座崖很高,叫“擦耳崖”。据说,上崖的路很陡、很窄,行人上崖,耳朵要擦着路边的岩石,因此而得名。从擦耳崖上山,一两里山路,常使人气喘吁吁。两山顶之间,一飞瀑直下,很远就能听见隆隆声。从山顶俯视,飞瀑溅起的水雾,让来路时隐时现。上山再走两里多,便到了巷子头。

巷子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一里来长。路两边的山坡上、沟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竹子,西风竹、黄竹、茨竹……竹林里间或长着高大的杉树,凡是有间隙的地方,都长着茂密的蕨基草。路边的竹子弯着腰,把小路遮得严严实实,遮天蔽日。远处望去,根本发现不了林间有一条路。小路像一条巷子,故名巷子头。大晴天,巷子头有几丝幽幽的光,可以看见黑色的蝴蝶飞舞。阴天或夜里,就得打着火把走路了。

我父亲出生在这座崖上一个叫红石头的地方,一出生便没了母亲,六七岁就丧父,在一个远房叔叔家长大。父亲打十二三岁起,便常常从山里挑柴到长江边卖,来回都要经过巷子头。有一天,父亲从江边回家,天色已晚。到了巷子头,天全黑了。父亲点起火把走进巷子头,虽然常走,但在漆黑的夜里,风吹竹林沙沙响,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仍叫人毛骨悚然。忽然,父亲看见前头有一点亮光,便匆匆往前赶,想结个伴。不料,快接近那亮光时,亮光霍地伴着“吽——”的一声长啸,消失在林海中。父亲被吓出一身冷汗,拼命向前奔跑而去。

我问父亲遇上了什么,父亲说,遇上了大脚猫,那点亮光是大脚猫的眼睛。家乡人把老虎称作大脚猫。我以为这是父亲编的故事,他说这千真万确,母亲也在一旁做证。

这个故事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津津有味。我向往巷子头。

儿时,父亲带我到姑姑家,经过巷子头的时候,我看见的景况真如父亲所言。虽然已经没有了大脚猫,可黑幽幽的竹子、杉树、蕨基草,还有那黑暗中好像藏着的什么,仍然吓得我不敢吭一声。走出巷子头好一会儿,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看,全不见路,只有绿色的山,绿色的沟。“真绿呀!”我脱口而出。父亲说,这是春天的绿,像刚刚从壳里扒出来的笋,绿得有些发黄;到了夏天,山林满身大汗,绿得油乎乎的;再到了秋天,山林有些醉了,露出几抹淡红……

一九五九年冬,姑父病了,我和表姐夫结伴去探视,又经过巷子头,景象变了。青石路完全露了出来,山坡像被蹩脚的理发师剃过的头,东一块斑,西一片秃。剩下的稀稀落落的竹子,在寒风中晃头叹着气。我问表姐夫,巷子头怎么变成了这样。表姐夫叹了一口气说,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这里的竹子被砍去筑高炉了,粗一些的树砍来烧了炭;剩下的,又给人民公社大食堂当了柴火。我说,慢慢就好了。表姐夫摇摇头:“二十年育人,三十年育林。毁容易,再育就难了!”我无言以对。

前几年回家乡,大概是人老了念旧吧,我决定与弟弟一起,上崖去看看亲戚。坐汽车上擦耳崖,免了一番劳累。崖口,不见了飞瀑。我有些诧异。弟弟见状道,这些年水本来就少,上头又修了“凤凰湖水库”,哪还有瀑布呢!车又走了一会儿,我估摸着应该到巷子头了,可往车外看看,全没有巷子头的影子。我问弟弟:“还没到巷子头吗?”弟弟答道:“刚过。”我大吃一惊,马上掉头回去。车停了,我瞪着眼问:“这就是巷子头?”“是呀!”

我细细看了一番如今的巷子头。青石板路变成了脚下的柏油路,刚下过雨不久,满路泥泞。山坡上,近处种了些菜,远处稀稀的草,几丛竹子,几棵树,已经成不了林。山沟没了水,没有了林子,荒草无法遮掩裸露的土地,像一道深深的皱纹。我想,这一带大概也没了父亲当年说的一年四季的绿。这里,已经是四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山沟,全没了巷子头的影子。

当年,巷子头附近的民居,全是草房,黄土筑墙,稻草盖顶,木条窗户。如今,变成了砖瓦房,有些地方还盖上了两层水泥小楼。不少人家用上了摩托车、手扶拖拉机。看上去,乡亲们已经不再为温饱发愁,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这些,很让人欣慰。但是,巷子头变成今天的样子,我总有几分失落。

巷子头变了,巷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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