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国才有家

自古有国才有家

——高镇同院士访谈录

采访时间:2007227日晚

采访地点: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院内高镇同先生家里

被采访者:高镇同(以下简称高)

采访者:胡懋仁(以下简称胡)

[访谈者按]高先生是我第一个采访的北航教师因为事先联系过,高先生欣然接受了我的采访对北航的教师,无论是院士还是讲师,我一般都称老师,但唯独对高先生,我一定要称他为高先生其实,先生本来就有对老师称呼的意思但对于我,这个先生的称呼似乎比一般老师的称呼要更有分量一些

在我认识高先生之前,已经知道高先生的大名了,但对他具体的工作不是很清楚这次采访,让我进一步了解了高先生工作的一些细节,从而知道高先生的工作,不仅复杂,而且很多大量收集数据的工作也是很枯燥和单调的另外,高先生捐款奉献爱心的事我也听说过,但具体的情况也是在这次采访之后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特别是他对那些对他做捐款奉献背后的异议坦然处之,安之若素,以及他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都让我受益匪浅

另外,我不太喜欢用慈善来形容高先生的捐款奉献一般所谓慈善,是指有钱人把他们赚到的利润拿出一小部分来资助贫困群体这是我对所谓慈善的理解而高先生绝对算不上有钱人,他捐出的钱也不是他投资所获得的利润,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投资活动

他希望在发表这篇采访记录的前面,刊登他个人的简历现遵高先生之嘱,将他的简历发表如下:

高镇同,192811月出生我国航空领域结构疲劳专家教育家,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1991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国防科工委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中国力学学会荣誉会员,中国航空学会资深会员,北京市慈善协会理事曾任首届亚太地区材料和结构强度会议主席第四届亚太地区强度评价会议主席,第四届国际疲劳会议技术委员,第二届国际产品研发与可靠性会议名誉主席

他从教60余年,为本科生研究生专业进修生工农兵学员,企业科研院所的技术人员,中央电视大学等分别讲授过材料力学》《弹塑性力学》《疲劳统计学》《疲劳强度》《疲劳性能测试等课程培养了40余名研究生,其中多人已晋升为研究员教授。3名学生当选院士。1989年获国家优秀教学成果奖,并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称号。2002年被评为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40多年来从事结构疲劳与可靠性研究,在国内外发表论文80余篇,主编6部专著。2000,他主编的攀登书山另有路》(是科普丛书科学家爷爷谈科学之一部)获第十二届中国图书奖他在1985年至1989年度撰写的两篇论文被中国金属学会评为优秀论文,还有两篇论文先后在1990、1991年作为邀请报告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宣读他主持研究的4项科研成果,分别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1项获国家自然科学三等奖,9项获部级成果奖。1990年被授予全国高等学校先进科技工作者称号。1999年获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他乐善好施,扶贫济困,2007年获中华慈善事业突出贡献奖,并被授予中华慈善人物称号

他提出了中国专有的飞机结构寿命预测理论,与厂所合作建成结构寿命可靠性评定的专家系统,已成功地用于歼击机强击机轰炸机客机运输机直升机等20多种机型数千架飞机的定寿和延寿经空军主管部门确认,经济效益达数百亿元,为保障部队的战斗力和飞行安全做出重大贡献他创立了疲劳统计学分支学科,提出了一系列疲劳性能测试方法,优于国际上通用方法,已列为航空工业标准(HB/Z112-86)。《国际疲劳学报主编James教授赞赏他对疲劳认知进步的贡献,特别是对可靠性问题的贡献令世人瞩目

科学家与人文精神

:我上次跟咱们理学院的几位老师谈过,觉得收获特别大,有好多东西,非常好的,非常宝贵的东西,我们平时不知道。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做的事情,各自领域里的人都知道,但是别人不知道。我是搞哲学的,也愿意研究科技哲学这块儿。前些日子,中国科协有一个课题,是关于青年科学家创新环境研究的。他们别人做这个研究,都是从理论到理论。我不知道青年科学家都在做什么,就想了解青年科学家,就得采访。咱们学校理学院的书记挺帮忙的,我跟他也比较熟,他就介绍了几个他们学院的青年博士,有数学的,有物理的,还有李未[1]他们实验室的一个博士,就跟他们聊了聊。当时聊的时间都不太长,了解的东西就比较有限。但是我觉得已经有很多收获了。在参加中国科协召开的有关这个课题的讨论会上,我把我的这个采访写成一个调查报告,他们很感兴趣,说你干的这件事不错,因为别的与会者都是纯理论的东西,你这个有点实证的东西。这就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启发。我就有一个更大的想法,把咱们北航的院士,这些方方面面的经历、思想、学术上问题的各种考虑,包括对本学科的,也包括对科研的、对教学的这些思考,都是非常好的宝库。我觉得这个宝库绝对不能错过。不光我不能错过,我也想把它推出来,介绍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

:我呢,我就介绍我的教学跟科研方面的,已经写成文了。这是我自己写的,这是学生写的,这是组织部的。这是当时被评为优秀党员时口述的。这是学生采访我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2005年。有一个特色,别的都是写我过去的事情。这个学生是写我的人文精神。因为我虽然是搞科技的,但是我觉得人文方面很重要,就是中国的这个人文,中国的文明吧。这么说吧,几千年的历史,蕴含着极其深奥的哲理。它把人类的一些思维活动和行为准则,已经把它写得十分的透彻,甚至现在的人还有所借鉴。国家领导人也好,包括国外,都很尊重中国的文明历史。为什么在美国一个闹市,都有一个孔子园地。在纽约,在中国城附近,有一个园地,一个孔子塑像,从地到房顶这么高吧,好像还不止。没有几个人在美国的大都市里能设立这么一个塑像。我有一个日本朋友,挺有意思,他甚至问我一个问题,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句话怎么理解?三个人里头,怎么就能有我的老师?他们是从一种机械的思想来考虑问题。我当时的反应就是,他在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他才提出这种问题来问我。第二个呢,他的想法是:三个人里头就有你一个老师,你这个老师也太多了。我说,他那个全文大概是这样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说,这三个人里头,总有你的可学之处啊,是吧,他的长处你能够学到,他的短处对你也是个教训。你也从中觉得哪点不对,你也有这种毛病,你也可以改掉。这不就可以作为老师吗?我当时是用英文给他做的介绍,我跟他们日本人交流都是用英文交流,看样子他是听懂了,即使不完全懂,他也点头称赞。他说这个Confucius(孔夫子)说的话是非常正确的。

我接到你给我送的材料,我看了看,我这个教学科研,和一般的老师们,或者再扩大一点,跟社会上的科学家们,很多方面都有共同之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或者在局部的地方,我侧重某些方面。那么我感到能够代表我现在思想的一种状态,比较特别的,我怎么用中国的古诗形式来表达现代科学的观点,或者对世界的认识。我比较推崇这个人文学院的学生杨立远,他将我的思想活动写成一篇文章《用诗歌诠释人文精神》。我不知道他的这篇文章发表了没有,现在这个学生还在吗?

:在。

:杨立远把我的这种思想都给记录下来了,这里还夹杂着个人的发挥,主要的还是我的一些个想法。他写得挺好。就是说,我用诗歌来诠释人文精神。用诗来表达我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

我觉得我在晚年以后,对人生的一些探讨吧,我回忆我的一生过程中,如何把思想给整理整理。我如果简单地用文字来表达,有的时候还不如用古体诗歌来表达更深刻。你看他这里写的,这黑体字都是我自个儿作的诗。现在我上午血压忽高忽低不稳定,要不我怎么请你晚上来呢,晚上这段血压比较稳定,头脑比较清楚,比较清醒。我现在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有个原因,就是我过了70岁以后,我的血压就开始不稳定,后来有人就说,人的左脑主导科学推理、逻辑思维,右脑主导形象思维、文艺创作。我就想,近年来,我搞这个是不是造成我这个结果,也不得而知。我现在看一点书,看一点科研的东西,只要差不多超过半个小时,血压马上就高,即使到晚上也不行。所以,我在晚上这个时间,包括白天也用一点儿时间,我就写诗,来做我的回忆录吧。他阳历年访问我的时候,我正考虑这方面的问题,这是我当前的思维正在活动的主要内容。现在我这几年除了参加一些技术咨询,社会活动之外,我就搞这种写作。等于把这个文艺创作和过去的科学推理、科学研究的一些过程结合在一块儿。这在过去好像认为不应该这么干。作诗的对象都是风花雪月之类的东西,但是我的诗里头不少都是有点儿像是科研治学,用古诗的那种韵律写法。但是我作诗,就这两三年才开始的,没有什么功底。我只本着这么一个精神,就是形式服从内容吧。没有严格遵守古诗的韵律,那东西规矩太多。因为我一查,从李白那儿他就没有严格遵守。真正严格遵守的那个不太多。他们那些大诗人都没严格遵守。所以我也就基本上符合那个韵律,不那么严格。

:我有时也干点儿这事,我有时候也写。

:你也写?

:古体诗,现代的诗我都写。我在北航咱们那个网站上转过几首,转上一般都给登出来,在网站上登,没有印出来。

:那太好了。我这儿还有个学生,叫葛磊,知道吗?

:噢,就是那个校报的。

:对,校报的。他还常常跟我和诗,两个人。登在校报上。你是不是也登在校报上?

:我的不是,就登在网站上。

:贴在网站上。噢,这也不错。

:您说这个事,让我想起来了,就是李政道,讲物理学的时候,就让那个谁,有个画家,叫吴冠中的,他就给画了一个,根据李政道说的那么个东西,他画了一幅画儿,就是水墨画,就像那个阴阳两极,但又不是纯粹的那种东西。赶明儿我上网上找找,找出来给您看看。他从画家的角度,对物理学的这个理解,我觉得您这个做诗和科研的结合,倒不是说,跟过去有什么不符合。您这也算是一种创新。

:对,我想在古诗的神韵中融入新的科学内涵。这是我的一个特色。在我自述的这个文章里头,也是用我的这个特色来表达。你是什么专业,是人文?

:哲学。

:哲学。哟,哲学在你们眼中,科学技术实际上都属于哲学。

:对。它反正原来是这样。

: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实际上都属于哲学部分。

科研的艰难历程

:现在是这样,咱们国内搞哲学的,它也分成不同的领域,大部分搞哲学原理的,或者搞西方哲学理论的,就比较侧重于那种人文的思考,但是对科学,相对思考得就少一些。另外还有一种领域,就是科学哲学,现在也叫科技哲学,也单分出来什么技术哲学,这些分门别类挺多的。我对科学哲学这块儿比较感兴趣,所以,我和理学院的老师一谈,就觉得有收获。我虽然不是专门研究他们专业的,但是我能明白他说的话。所以我采访咱们院士,也有这个想法,就是说,您涉及专业的问题,没关系,你就尽管说,不用怕我听不懂。我要真不明白,我就问您。基本的东西,要是我能明白,就不用问了。你说到诗歌创作和科研的结合,我就特别想听到具体的,有没有研究具体的想法的时候,或者做一个具体的课题的时候,您的诗歌和您的科研怎么结合起来,我对这个很感兴趣。

:我这一时没做准备。

:没关系。我看您这里有句“拨云见日”,有点关系。

:对。“疑团困扰20年,数据采集亿万千,一旦思维灵感至,拨云见日现蓝天。”

:这都涉及什么具体问题?

:你看,这疑团困扰了20年,这就说你要认识一个世界,不是说,一下子就能拿到手。我这历程20年,说明经历的时间很长,就为了一个问题,所以,解决一个复杂问题,不是说一天两天的,甚至一年两年才能把这问题解决了。20年,数据采集亿万千,这说明什么呢?这数据采集是来自客观实践,是经过20年的实践。对吧?我有一段对这个的认识,就是通过数据采集,数据代表了客观实践的一个定量性的反映,是吧?我采集了20多亿的数据,这是国内外任何书本上都查不到的。

:20多亿呀?

:对,20多亿的数据。这不是用手工,是计算机做的。我专门有个数据库,采集什么样的数据?就是载荷数据。飞机呀,飞行起来的时候,它随时间变化所受的载荷呀,不是很规则的。看这张图的坐标,纵坐标代表力,受的力,横坐标代表时间,就是它随时间的变化。我研究的问题就是这个。

:那它这个没有规律,没法弄出一个函数式啊。

:没法弄成函数式,没法表达。为什么没法表达?如果这是一种确定性的,也好办。比如说,某一个飞机,它受的力就是这样,那也好办,我呢,一点一点扫描,跟着你走,我用函数不行,我用各种级数啊,我总能够给你采集下来。是吧?扫描下来。关键的问题,麻烦在哪儿呢?它这一个飞机呀,比如说,第一次飞行的时候受的这样形态变化的力,它第二次飞行啊,它换了,它又差不多是这样,但又不完全一样,这里有的一样,又不完全一样。它第三次又变了,我要研究这个飞机受力以后,它的损伤到什么程度,那我得知道你受的这个力,它是怎么变化的。现在没有一个确定性的表达式,那我怎么下手研究它的损伤。所以我就得从这个数据采集下手。你不是没规律吗?我就想办法从你的无序到有序,这也是一种哲学的思想,对吧。从一个小的范围数据,看起来好像不遵循任何规律,随机地变化。但是,当数据采集多了以后,重复次数多了以后,你会从它们中发现,遵循一定的统计规律。

所以为什么采集了这么多数据呢?就是通过这些数据发现:从个别的时空来看,它是无序的,但是它遵循统计规律。从统计上,从概率上讲,它是具有一定的规律。我就抓住这一点,这就是我这第三句,一旦思维灵感至,是吧?你不是无序吗?我使它在概率上有序。在某种变化形态,它出现的概率特别大,有些形态方面它也出现,可是它出现的概率特别小。我得抓主要矛盾,抓住它概率特别大的,代表我的典型的受力情况,对损伤占主导地位。这样我就可以好分析了,是吧?最后就可以拨云见日现蓝天了。

:您说这个是不是,就是类似的研究,都是只要我采集数据达到足够的数量,就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就一定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呢?在这上面你觉得有没有这种规律呢?

:很多方面是有这种规律的,但不是绝对的。它首先是,当你统计的数据到了一定的程度以后,你可以发现它的走向、趋势。应该说,普遍性寓于特殊性当中,是吧?它的个体的行为,代表着普遍性的一角。当你把它的个体行为大部抓住以后,它的普遍性也就有了。

:这个问题,是不是就是说,在研究中,你得有很长的时间,还得有足够的样本,但是现在呢,好多研究呢,没有给你这样多时间。

:都急功近利,你要想解决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前人没有做过的问题,它不允许你那么干。但是,你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可以达到。因为人们的认识,它是逐渐形成的,谁也不可能说,看到了一点,我就知道了它的全貌,那不可能的,是吧?所以有的时候,那叫什么,瞎子摸象吧。你看不见它的宏观的整体,你要想了解它的宏观的整体,整个的发展规律,它的走势,需要一个长期的大量的数据累积过程。我这个里头就说明这个情况。

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思维、灵感,就是说你不能够光单独地说,我数据收集完了,这问题就解决了。你也得再思考,不是简单地重复,而是螺旋式的一种上升。中国有一句老话,叫熟能生巧,就是认识上的飞跃。你认识上怎么飞跃呢?就是你得经常地思考。不过,简单的重复劳动啊,只能原地踏步。你得拿这些数据仔细分析、认真地分析,才有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是吧?怎么叫灵感呢,就像牛顿,他解决地心引力,看着苹果落地,为什么别人也都看见这苹果落地,怎么就想不到这是地心引力?怎么就单独他能够想到?因为他老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他看到这么一个外界的事物,触动了他。这个灵感不是说,从自己的内心就自发出来的,它是外界的一种触动,使得他的思维突然有一种反应,而这思维的反应,就是因为长久的思维活动。你要根本就不注意这个问题,你认为这个苹果落地就是理所当然的事。那就过去了。你的灵感,那叫什么之门哪,智慧之门,也不会打开。拨云见日现蓝天,就是说,它得历经一段过程以后,你才会在一瞬间认识到这个世界。这就是说,我们要从事一项复杂技术的研究,时间是要很长的,要有一种坚持不懈的精神。要通过大量的实践,这个科学实践是十分重要的。同时在实践过程当中,还要不断地思考。简单地重复劳动,只能原地不动。要沿着没有先验的思路探索,敢于想前人之所未想,勇于向传统的观念挑战,开辟新领域。这样的话,你每走出一步,都是新的。我这段诗,就是解释发明创造的由来。

它蕴含着是这么回事,当然它这里头没有像我这么解释,但是它把这实质,给说出来了。还有一件事情,这是在2000年的时候,咱们国家的直11飞机,就是这架直升机,直升机的尾巴后头,出现裂纹。

:是尾巴还是尾翼,还是支撑架?

:尾巴。就是机身的后半段,不叫尾翼,叫尾段。我曾经做过这么一首诗:“直升飞机腾空难,尾段裂纹肇事端,追本溯源排故障,飞行驾驶保平安。”

当时这架直升机出现的裂纹都是纵向的,这是整个直升机的机身哪,前半段坐人的,后半段是尾段,裂纹沿着尾巴这个细长的这段。当时出现裂纹以后,不是一架,很多架。而且都是这样的裂纹,不能再飞了,这是陆军航空兵使用的飞机。当时停飞以后,好几十架哪,影响训练任务啊。那么就找到厂家,说在设计上有问题。设计方认为没问题,说制造上有问题。制造方认为,我们没问题,就是按照你们给的那个图纸造出来的。两家吵得不可开交,这样闹到主管单位,主管单位连主持会议都主持不下去了。那时还是航空工业部,好像还没分成集团公司呢,2000年的时候,当时就让我到那儿去负责分析一下事故的原因。按照过去常规的理解,这个尾巴是细长的,这么上下一振动,来回这么一弯,很自然就可以想到,弯的时间长了以后,它就出现裂纹,这个裂纹应该是横向的裂。它用久了以后,你这么来回反复弯,反复弯,疲劳了,它那疲劳裂纹就应该是横向的。实际上它这裂纹是纵向的,所以它麻烦就麻烦在这儿。我是怎么考虑,怎么分析这种现象呢?我要研究它这个尾段哪,尾段裂纹产生的必要条件和根源,是什么样的一种力,才能使得它产生这样的裂纹。那就是我所谓的追本溯源。追这个根,你才能够从结果上,从表面上,你去讨论。如果说你制造上有问题,或者说你设计上有问题,这都没有说到根本上。要想解决这样的问题,你就得找出来,在什么样的条件才会产生这样的裂纹,它的根子在哪儿,起源在哪儿,这是最重要的。我后来注意到,它在这个尾段上头,还有这么一根和尾段平行的轴,这根轴有几个支座,这尾巴上不是有尾翼吗,是通过这根轴过去的。在这个传动轴支座上,安装一个一个的轴承,它们不同心哪,这根轴就这样左右振,来回这样振。你这样的裂纹,只有左右来回这么掰它,才能出现这样的裂纹。所以,就启发我想到,支座有问题。它不是上下振,而是左右振,恰恰这裂纹,就在这支座的边上。这就更印证了我的想法,是这个支座导致的。那么再追究一下,怎么会让支座这么振呢?哦,那就是说,这些支座不在一条线上。支座上的轴承不同心,这根轴硬穿过去的,你这么慢慢转哪,它不显,一转快了以后啊,它就逛荡,它就左右掰,来回掰这支座,是吧?总之因为这轴是直的,轴承不是一个一个孔吗?孔的中心不在一条线上,所以引起支座的振动,而支座的振动就是横向的振动,因此引起了纵向的裂纹,就这样一点一点刨根。这就像搞侦探工作一样,出现了一个案子,你怎么破这个案子。你就得像福尔摩斯,逻辑推理。逻辑推理的规律,实际上就是追本溯源,就是查它的根儿。你光表面就事论事,不行。所以我就靠着这个,追本溯源,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就写的这首诗:“直升飞机腾空难,尾段裂纹肇事端,追本溯源排故障,飞行驾驶保平安。”就是说明了一个真理,你要想探讨一个规律,不能够停留在表面上,你要寻求它产生的必要条件和根源。

:那它到底是设计的问题还是制造的问题?

:显然是制造。后来开会,我把事件过程作为一堂课讲给他们听,有个北航的毕业生叫王贵宝[2]也在场。

:是那个捐款的学生吗?

:对,是那个捐款的学生,他当时是军代表。我明确指出,一定是这个制作,它不同心。当时你从表面上看,你哪儿看得出来?就拿尺量,你都量不出来。那么小,可能就差十分之一毫米吧,比如说制作,它这个轴承在这儿,挨着它的这个轴承在这儿,你这儿错开一点,你这眼睛没法看得出来,绝对看不出来。他们拿那个光学仪器,一看,果不其然,不同心。

马上,他们都同意这一结论。会没开完,他们就去干了,一查,果然是没有装配好。重新调整过来以后,也不振了。这事情也就没了。振太厉害了,那裂纹就振出来了。还乱七八糟,乱振,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要不从裂纹产生的必要条件,不从根上去一点一点去挖掘,你就从表面,笼统地说就是质量问题,那质量问题也太大了,设计也有质量问题,设计不好,是吧?制造也有质量问题,没制造好,是吧?这都不解决问题。最后找到根上,是装配上的问题。

:所以我就想到这个,咱们国家从设计上讲,或从基础研究上讲,可能都还好点,就是这工艺的这样一种粗糙啊,这样对咱们技术的发展,对产品的制作,问题还是很大的。

:对,这就是缺少中间这批人,高级技师,少。熟练的工人,少。

:我也去过企业,搞过调研,我是2003年去的012基地[3],他们年年都有考试,有考技师的,有考高级技师的。我问了一下,它还是偏重理论多,考试偏重理论。也有考加工的,据他们介绍,也有,但不是特别看重这个,它也不能没这环节,但好像还是理论的考试多,还是这样的问题。

:就拿你这个笔记本电脑来说,你这是Sony的吧,人家这个加工制造就挺好。恐怕这个东西啊,理论上咱们绝对没问题了,自己可以做了,但你要做得像它这么好,寿命这么长,你这不就是一个质量问题吗?一个材料,一个加工、装配,就这三个工序啊。手表没有什么更高深的理论啦,尤其那机械表,你打开了,那些零件都是可以测绘的。咱们有个表厂,我当时也看过,就在西安那边,材料是从瑞士进口的,机床是瑞士的,就是工人是自己的,你做出的手表就是不如人家。

:北京的双菱厂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20世纪70年代,北京有一个双菱表,商标是两个菱形套一块儿,它跟您说这个情况一样,机器是瑞士的,材料是瑞士的,咱们工人装出来就是不行。请人家瑞士的工人来,同样用你这儿的机器,你这儿的材料,装出来的就是罗马表水平,就是英格表水平。就这么个状况。

:对,就是缺少这个,你说这个例子最生动不过了。一个就是,咱们操纵现代的机器呀,也都是自动化的,电脑,是吧?电脑操纵的,或者是数控机床,过去咱们的老工人,过去的七级工,八级工,又不行,搞数控又不行,但是新的工人又没上来,材料这里头掌握的那个淬火啊,这个冶炼过程啊,这也十分重要,这也是靠着计算机控制的。这得层层地把关,刚才说这手表,只说它最后一道工序,如果材料也是自己的,机床也是自己的,哎呀,那就不知道哪个环节不行了。就是任何一个环节,质量上没有控制住,都达不到完美的地步。

所以说系统工程,怎么叫系统工程呢?它就是一系列的这么样的一个工程,不是说某个单独的一个环节,它是一环扣一环,是一个链条。有一个环节失效,你整个链子也达不到它的功能。我们就是,谈到什么问题,都常常提出来是个系统工程,但是就是做的时候,没有按照系统工程的要求来执行,所以,系统工程要把它看成是某一个环节都是一个重要部分,有一个环节失误了,都会影响整体。

以下是高先生于2013年增补的意见:

我曾经有机会把陈放在一起的国产飞机和先进国家生产的飞机做了对比。国外飞机工艺质量比我们的质量好,所以国外飞机寿命比我们的飞机寿命长得多。但是我们定寿定得准,维修到位,管理得当,飞机飞得最安全。2010年,我个人做了一次调查,全世界飞机发生的重大事故,造成机毁人亡的,共有121起。中国只有一起,2010年8月24日,河南航空公司一架巴西研制的客机ERJ190在伊春市坠毁。另外,国产运七、运八系列飞机,在100余条航线上飞行了数百万小时,30余年结构从未出现疲劳破坏事故。我一个人的调查资料虽然不很准确,但还可以作为事实的佐证。

捐款奉献

:我再谈谈我近年来捐了不少钱,这你知道,是吧?(胡:知道您捐款的事,但具体数不太清楚。)我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现在,对贫困老人,贫困残疾人、孤儿的捐助。

:50多万吧?

:有80多万元。这20来年吧。这里头呢,有些个精神的动力呀,说得理论一点,就是克己奉公,多做贡献。

这我不重复了,我谈谈我这个过程。个人的思想变化,它不是说,我一下就认识到这一点,我就那么爱捐钱?谁都知道,这钱是不能缺少的。那俗话不是说,缺什么不能缺钱,没有什么不能没钱,是吧。

:我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是听天津方言说的:吗都有别有病,吗都没有别没钱。天津话就这么说。

:谁都知道这钱是很有用的,你知道,我又不是一个什么富商,你看我这家庭也不是怎么豪华,可是我怎么能拿得出去?它有一个过程。我分几个阶段,一共分成三个阶段吧。第一个阶段,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我以不同的形式周济一些贫困学生。看看我给贫困学生的钱,有这么一大摞,都是他们给我写的收据。这是1991年。还有早一点的,1987年的。那会儿是给学生,因为我看到有的学生挺困难的。我有一个学生叫王洋,他在硕士生考试的时候呢,脸色苍白,那会儿我就给了他两袋奶粉。当时在90年代初,那奶粉还是很珍贵的。他就记住了我,后来我也忘了,过了十几年以后,他拿一块表,说送给我。我说,你为什么送我一块表,他说,我报答你。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令我十分感动。

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的时候呢,我的思想境界有一些变化。我就有意识地捐献,扩大到社会的贫困群体。在1998年,抗洪救灾,洪水泛滥,当时,我就捐献了3000块钱。在那个时期呢,在思想认识上有一种特别的感触啊,就是做善事的确有一种乐趣,有利于他人,受益于自己,情趣自得,其乐无穷。概括这么几句话。

我还作了一首诗,这个诗呢,也表达了思想境界:

攀越青山戏海河,世间乐趣何其多,琴棋书画皆称道,为善最乐且自得

这思想境界的变化还有一点,就是它可以起到什么作用啊,它可以起到净化心灵的作用。我想,我那么多钱都捐了,我还有什么利害得失可言?所以,思想上有点提高,提高什么呢?无私无畏,心态平和。以科学精神办事,能逐渐做到这一点了,我也不求什么了。

:这我能理解。

:说我淡泊名利,我也不敢那么说。反正名利对我,看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你想那么多钱我都捐了,你能给我几万块钱吗?你想通过我做点什么事,给点劳务费,能给我那么多钱吗?你能给我一套房子吗?我那院士楼都不去住,是不是?

能按科学精神办事,就不怕得罪人哪。所以,我在做那个结论的时候啊,说裂纹是装配不好引起的,很多人不高兴啊。这一下,我给他们做那个结论,就是说,是他们装配有问题,开始他们不服气呀,后来毕竟是事实,最后他们也服气了。经过修整后,过了一段时间,确实看到裂纹不再出现了,他们服气了。开始不服气,他说你就敢说是这儿的毛病?那还可能有别的毛病,你干吗把责任都推到我们身上?说装配得不好,反正负责装配的人对我有意见。我当时做结论,这东西不是立竿见影的,它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看出来我这个结论对不对。你就敢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但是我当时就敢,我就公开说,就是这儿。我虽然没说追究责任,无形中,你们是负责装配的人,就有责任了。当时我并不害怕得罪人,因为我没有私心,是不是?我是按科学办事,就有这个好处。无私无畏,是吧?要有私心,就明明知道,也不敢说。

还有一点,我认识一个道理,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中国的一句古训哪。有人哪,还是在一次宴会上,谈起我捐献的事,他说高先生,你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中国的贫困人口那么多,你这几十万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我思想是这么认为的,人人都有一种潜在的感染力。我说我一个人的力量,确实有限,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是吧?我这样看问题,就像王贵宝吧,他在北航设立了“贵宝奖学金”。那次会你参加了没有?

:没有,我知道这事,我只是知道。

:哦,1996年的时候,很早以前,我给他的题词他还拿着呢。在一次大会上展示出来,在场的人都十分惊讶,证明我对他有感染力。他捐献了,其实不止他一个人,学生陈耀明,企业家,提供我10万元设立了“院士奖学金”。挚友吴鹤华教授也加入到慈善事业行列中来。为此有所感悟,赋诗一首:“点滴甘泉形影单,积策成著巨石穿。涓涓溪流声寂寂,润泽四方育良田。”后来我收入比较多了,逐渐有条件大笔捐款了。那么现在呢,最后一个阶段,我觉得济困扶危,抑恶扬善,是构建和谐社会的组成部分。要想构建和谐社会,不把这些贫困的群体安抚住,对社会就是一个不和谐的因素。

所以我就作这么两首诗。

第一首:

和谐社会展宏猷,乐业安居且畅游济困扶危行善事,文明礼仪继千秋

第二首:

政通人和抚民心,自主创新基业深,抑恶扬善拯疾苦,协调有序崇德馨

从我这个过程里头,我也有一些诗词来表达,也可以更深刻地表达我的一些思想活动,我现在科研,自然科学搞不了了,搞一点人文科学,我这人文科学搞的就是把自然科学怎么和古典文学结合,我用古典文学美丽的诗歌韵律来表达自然科学的内涵。

:我上课给学生讲哲学时,也经常涉及爱国意识方面的问题。

:对。我也有关于这个爱国的问题。写成诗句。你看,效果更好。我这个勿忘国耻里面,这样写的:

法军兵举犯台湾,败走谅山镇南关,昏庸腐朽清朝政,中法新约苟求安

中法战争,中国打胜了,结果还签署那种屈辱条约。还有一个,是日俄战争。他们跑中国这儿打来,这是一种非常大的屈辱。我写的是:

俄日相争殊死杀,硝烟迷漫我中华,直逢解放复兴日,奇耻大辱方洗刷

这让年轻的学生不忘掉这些事情。我这儿还写了一首诗:

负重提携走天涯,流离失所卧黄沙,国之不盛家何在,自古有国才有家

在电视上看到的阿富汗战争,无数平民老百姓,扶老携幼,负重奔波,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同时回想起中华民族百来年蒙受丧权辱国之苦,我写了上面这首诗,表明:要没有国,你的家,你的小家也存在不住。


[1].李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时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长。

[2].王贵宝,曾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生,时任某厂军代表,他多次捐助北航在校生完成学业,曾获“感动北航”优秀人物称号。

[3].012基地,即汉中航空工业集团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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