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

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

玉溪师范学院 王润香

花开半亩,正是清明时节。

外婆的家在深山半山腰上,周围都是似山林的腰带般的梯田,常年飘在云雾中。清明时节,柳树柔嫩的叶子已经爬满了随风飞舞的柳条,梨花像风云带雨般肆意挥洒,最抢眼的还是那一束一束的桐花,紫色的花一半还留恋树枝的温柔,有一半已经离开了枝丫,飘到了院中。远远地看这般景象,还有些“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感觉。

纳西族传统民居“三房一照壁”在这儿有了改良。在农家里,照壁已经很难发挥作用了,在肚子都难以填饱的岁月里,人们也难以附庸风雅。所以,除了正房和厢房,还建了一个长长的外廊,外廊里头修了两间放杂物的地方。因为外婆的家在山北水南的阴地,坐南朝北的房子光线不好,而且屋后的那一排油桐树开枝散叶遮盖了它,所以,它只能被改造成放货物的地方,连放粮食都会潮湿的地方,已经引不起全家人好感的。里头弄了两个房间,靠西南的那个弄成了外公私人的地方,他曾经在里面养鸟,用竹管写字,还做得一手的木工活,他刻的鸟很传神,或许是因为他每天都在那儿跟鸟“谈情”,或许是因为每天闻着酒香激发了他的灵感,还偶尔写得一篇文章。另一间靠近东南的专门放农具,锄头、簸箕、镰刀……但这些都随着外公的离开,消失了。外婆只能继续撑起家中的那片天,风吹日晒,上山下田,背柴挑粪,屋里户外,都是她的天下。

外廊的东面安了一个小小的柴门,门一打开,便能看见正房后面那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另一面是一亩菜园,往下就是滚滚的河水,有一座小小的水磨坊正在那里日日夜夜地工作着,石磨的“噜噜”声,水拍打着木轮的“啪啪”声和河水边小孩子嬉戏的笑声,到现在我都能感受到。每天生活都是一首首合奏曲,清风吹来,桐花从高高的树上像雨一般落在院子的石缸上,落在还年幼的母亲身上,落在外婆那佝偻的身子上。外公将院中的外墙通了一个洞,将家中的圆木劈成了两半,弄成了水渠的形状,将那河水引进了院子里,将清清的河水引到一个大石缸里,夏天,它就是一个天然冰箱。但是这样的生活只在母亲的一小段记忆里存在着,后来的生活都是永远抹不去的愁,伴随着那年的雨,留在她的心里。

外公有一副文人的傲骨。他执着地追求美的东西,甚至为此而娶了外婆。油桐树在屋后的空地拔地而起,每年的花开花落,花谢花飞,都耗尽了一个女人的心思。几十年了,它已经枝繁叶茂,像一个老者庇佑儿孙一样俯瞰着整个庭院,只有外婆还在坚持用簸箕一次一次地将花瓣放到门前的小渠里,不是因为花落的哀伤,仅仅是她喜欢干净,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而只是一个农妇。所以,即使我们都喜欢在风雨中的一场场花雨,可是,却没有人真正地享受这样的时光。如果一个美丽的事物,必然要有代价,那外婆的一生已经锁住了这深深庭院的愁雨。

外婆那双灵动的脚,养活了家中的老老少少,包括外公这个大男人。挖野菜、扛重物,甚至在土匪袭击村子的时候,依然快速地背上百来斤重的玉米往山上跑,然后几天不吃不喝地躲在山洞里,从而保住了家中的口粮。外公这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作为生产大队的会计、专门管理村中公粮的人,管得了其他人的温饱,却管不了自己家人的肚子。外曾祖母曾经无数次数落儿子的无能,甚至拿起手中的拐杖打四下观望的外公。外婆只能出来做中间人,反而被已年过九旬的老人一顿打。直到后来,家里出了一个犹如母老虎般的女儿,才镇住了这个素以暴脾气出名的百岁老人。

这样一个有点无能的丈夫,在面对专用拐杖打她老婆的母亲,他选择了沉默。到了后来,外婆那双脚被别人生生地打断了,他也没说什么。

因为那一排油桐树,外公一家成了村里有特殊背景的人家,他们被曾经那么熟悉的邻里辱骂,被那些人天天作为材料在全村中展开教育,甚至被带到村子的中央,让所有人对他们吐沫辱骂。可是这一切,在外公眼里已经无所谓了。桐花开了,他依旧很有雅兴地看几眼,然后开始做他的木工。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阿牛带着一群人,冲进了家里,大声喊着,叫着,要把那些油桐树砍掉。外公也许知道,这一切是必然的,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砍掉了一棵又一棵,却没人为了那些美好的花去阻止,甚至都是一些等着感受树被砍掉的那种快感的人,花本身没有什么,只是人的思想硬要拔高它的高度,花又怎会抵抗?

阿牛的父亲是当时公社的大队长,阿牛从小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像一只骄傲的小鸭子,昂着头,从不正眼看别人;长大了,像一只黄鼠狼,到处“拜年”。这下,他开始下手收拾他早已看不惯的外公,外公那一副傲骨总让他感觉被轻视,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向油桐树下手。

只有外婆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阿牛从树底下推开。后来,外婆就被抓走了,过了三个月,她才被放回来,那些人将她拖回来放在门槛上。她一跛一跛地走过平地,爬上楼梯,不要人扶。她的脚已经断了,再也治不好。但是,她从不肯对人说,那三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

只知道,那三个月,外婆被带去了她舅舅被枪毙的刑场。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舅舅倒在血泊中,没有眨眼睛。由于听从了他们的话,外婆被放了回来。之后的几天,滴水未进,呆呆地望着那些被她守护的油桐树。

这些,都是母亲在我们儿时讲的故事。小时候,我真的以为只是故事,长大了,才慢慢地理解外婆佝偻的身体,曾经承受了多大的苦难。

小时候,我曾经问外婆:“为什么他们要抓你?”

外婆总是安详地坐在小木椅上,摇着芭蕉扇,半睡半醒地回答:“孩子,你外婆小时候可有钱了,他们是嫉妒我。”

“那外公呢?”那句话还没说出口,我就被母亲狠狠地堵住了嘴巴。自我有印象起,家里总是不提外公。每次听到邻居的小孩高兴地骑在外公脖子上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都要忍不住多看一眼,但也没开口问过。

而这次,外婆却自己主动地提起了外公,那个在家中已经绝迹的印象。苦难从不会单行,后来,外公也被抓走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他们将所有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包括外公的鸟笼和他的文章。走的时候,丢下了一句话:“这老东西,娶了一个地主的女儿,自己倒也染上这种习性,还是个知识分子。”外公偷偷藏匿的私人物品,就这样被公之于众。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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