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骚第五

辨骚第五

“辨骚”是辨别《离骚》里哪些合乎经书,哪些不合。通过这样的辨别,看到《离骚》在文学上的发展变化,所以刘勰在《序志》里说“变乎骚”。这种变化表现在几方面:一、 “奇文郁起”。它不是继承《诗经》,而是“奇文郁起”,是新奇的,是创造。但创造中也有所继承,“《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便是,所谓“同于《风》、《雅》”也是。二、 《离骚》里有诡异谲怪的神话,这是新创。三、 “风杂于战国”,即《时序》说的“故知晔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吸收纵横家夸张的说法,这又是新创。四、 从《楚辞》看,有“朗丽哀志”的,有“绮靡伤情”的,有“瑰诡慧巧”的,有“耀艳深华”的,加上“放言之致”、“独往之才”,所以《时序》称其“笼罩《雅》、《颂》”。这是它在形成各种风格上超过《诗经》的地方。讲它叙情怨则易感,述离居则难怀,论山水则得貌,言节候则见时,各种抒情描绘手法具有特色。在对《楚辞》的学习上,刘勰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失其实”。要奇正结合,花实兼采。

这篇稍有不足处,即刘勰一方面称《楚辞》“气往轹古”,是压倒古人之作;一方面又认为“《雅》、《颂》之博徒”,好像不如《雅》、《颂》,跟他讲的“笼罩《雅》、《颂》”有矛盾。又称“摘此四事,异乎经典”,好像不如经典。其实运用神话,是所谓浪漫主义手法;取法彭咸,正显示屈原的为国殉身;“荒淫之意”,正反映楚王的宫廷生活,都不当加以贬抑。

自风雅寝声[1],莫或抽绪[2],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3],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4],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5],《小雅》怨诽而不乱[6],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7],浮游尘埃之外,然涅而不缁[8],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9],忿怼沉江[10],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11];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12]。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13],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14],则时乘六龙[15];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16]。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17],所谓金相玉质[18],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19];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20]。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21],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22]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23],称禹汤之祗敬[24],典诰之体也[25];讥桀纣之猖披[26],伤羿浇之颠陨[27],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28],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29],叹君门之九重[30],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31]。至于托云龙[32],说迂怪[33],丰隆求宓妃[34],鸩鸟媒娀女[35],诡异之辞也[36];康回倾地[37],夷羿[38],木夫九首[39],土伯三目[40],谲怪之谈也[41];依彭咸之遗则[42],从子胥以自适[43],狷狭之志也[44];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45],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46],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47],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48],而词赋之英杰也[49]。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50],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51],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52],瑰诡而慧巧[53];《招魂》、《大招》[54],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55],《渔父》寄独往之才[56]。故能气往轹古[57],辞来切今[58],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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