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圣第二

征圣第二

《征圣》就是写文章要用圣人的文章来检验,看看是否符合圣人的写法。《原道》里提出要按照对道的认识来写文章;而圣人认识道,能用文章来说明道,所以写文章要用圣人的文章来检验。刘勰认为圣人的文章有几点好处:一、 圣人对于政治教化看重文章,对于事件看重文章,对于品德修养看重文章。这里讲的文章,即文化的意思。即从政治教化到各种事件,到品德修养,都要求有高度的文化。二、 圣人的文章,有的用简练的语句来表达意旨,有的用繁富的文辞来概括感情,有的用明显的理论来建立体式,有的用含蓄的文辞来隐藏作用,即有简练和繁富、明显和含蓄四种不同写法。三、 要辨明各种事物,给以正确的说明,文辞重在体察要义。四、 把精理秀气称为文采,即文采不限于辞藻。

这篇《征圣》有个缺点,即从《原道》来,认为只有圣人认识道。这是不够正确的。这篇《征圣》的好处:一、 认为要写好的文章,先要有好的道德修养。就个人说,讲到“修身贵文”,就要“志足”、“情信”,有志向,说真情,不能说假话。就“政化贵文”,要“陶铸性情”,把人们的性情改造好。就“事迹贵文”,要合理合礼。二、 要适应内容的需要,学会简练和繁富、明显和含蓄的各种写法。三、 以精理秀气为文采,纠正当时浮靡的文风。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1]。陶铸性情[2],功在上哲[3]。夫子文章,可得而闻[4],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册[5],夫子风采,溢于格言[6]。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7];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8]: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9];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10]:此事迹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11];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12]: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13],秉文之金科矣[14]

夫鉴周日月[15],妙极机神[16];文成规矩[17],思合符契[18]。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19],或明理以立体[20],或隐义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贬[21],丧服举轻以包重[22],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23],《儒行》缛说以繁辞[24],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断决以象《夬》[25],文章昭晰以象《离》[26],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27],五例微辞以婉晦[28],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29];《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30]。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31]。虽欲訾圣[32],弗可得已[33]。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天道难闻,犹或钻仰;文章可见,胡宁勿思[34]?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35]

赞曰:妙极生知[36],睿哲惟宰[37]。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38],千载心在。

【翻译】

创造的叫做“圣”,阐发的叫做“明”。陶冶性情,要归功于圣人。子贡说孔子的文章,是可以看到的,可见圣人的思想感情要从文辞里体现出来。先王的教化,记载在书本上,孔子的风采,从他的格言里流露出来。他讲遥远的唐尧时代,说它兴盛而发出光彩;近世的周代,说它有文采可以遵从:这是在政治教化上孔子看重文章的凭证。春秋时郑伯打进陈国,靠文辞收到功效;宋国宴会有折俎,因有文采,这次礼节被记录下来:这是从以往的史实上孔子看重文章的凭证。赞美子产,便说“言语用来充分地表达意志,文采用来充分地修饰言语”;孔子一般地谈到君子,便说“感情要真实,文辞要美好”:这是在个人修养上孔子看重文章的凭证。那么,意志充实而言语讲文采,感情真实而文辞能美好,便是写文章的金科玉律了。

观察周到像日月,妙用极尽有机神;文章成规矩,构思符合要求。有时用简练的言语来表达意旨,有时用繁富的文辞来讲透内容,有的用明显的理论构成全篇的体式,有的用含蓄的意义来隐藏潜在的作用。所以《春秋》用一个字来赞美或贬斥,丧服里举轻丧服来概括重丧,这就是用简练的言语来表达意旨。《诗经·邠风》里积句成章,联章成篇;《礼记·儒行》里反复申说,文辞繁富,这就是繁富的文辞用来讲透内容。用《夬卦》来表示决断,用《离卦》来表示照明,这就是用明显的理论构成全篇的体式。用四象曲折隐晦地表达精义,用五例婉转含蓄地表达微辞,这是用含蓄的意义来隐藏深刻的作用。由此可知,繁和简有不同的样式,隐和显有不同的表达法,压缩引申要看需要,变化转换应适应情况,求之于周公、孔子,文章就有所师法了。

因此评论文章一定要求之于圣人,探索圣人一定要本之于经。《易经》里说:“辨明事物作出的语言正确,这样作出的判断就辞意完足。”《书经》里说:“文辞重在体察要义,不只是爱好奇异。”由此可知,语言正确是为了用来建立论点,体察要义是为了构成文辞。这样写成的文辞不会有好奇的毛病,这样建立的论点有措辞明断的好处。纵使精义写得曲折深隐,也并不会妨碍它语言正确;微辞写得婉转含蓄,也并不损害它体察要义。体察要义和微辞是相通的,论点正确和精义是并用的。这些在圣人的文章里都可以看到。颜阖认为“孔子在有装饰的鸟羽上画文采,是徒然讲究华丽的辞藻”。想这样来诋毁圣人,还是诋毁不了的。这样说来,圣人文章之雅正华丽,本是既有文采又讲内容的啊!天道难懂,还有人去钻研;文章可见,为什么不去讲究呢?如果能求之于圣人然后立言,写成的文章也就差不多够水平了。

赞道:妙到极点的是生知的圣人,他掌握着最高的智慧。精理写成文,秀气变成采。观察像日月,文辞富山海。形影百年后虽然逝去,思想精神千年后还会存在。


注释

[1]“夫作者曰‘圣’”二句:《礼记·乐记》里有“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两句,原意是指能够制礼作乐的是圣人,能够继承圣人的制作是贤人。

[2]陶铸:陶是制瓦器的,铸是冶工。陶铸意谓像陶人冶工制器那样,把人教育改造成为有用的人才。

[3]上哲:圣人。

[4]夫子:指孔子。“夫子文章”二句:本于孔子学生子贡的话。《论语·公冶长》: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

[5]方:木板。册:编联的竹木简。方册:指书籍。因为古代文字写在方册上,所以这样说。

[6]格言:可以作为法则的话,格就是法则。

[7]焕乎:形容光明。《论语·泰伯》:“焕乎其有文章!”

[8]郁哉:即郁郁,形容富有文采。《论语·八佾》:“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从周,指遵从周代的文化)

[9]“郑伯入陈”二句: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据载,郑简公起兵打进陈国,向当时各国的盟主晋国去报告。晋国质问郑国为什么要侵略小国,郑国子产回答说,陈国领了楚国来打郑国,填塞了井,砍了树木,对郑国犯了罪。郑国向晋国报告了,晋国不管,所以要去讨伐。子产的话讲得理由很充足,得到孔子的赞美。

[10]“宋置折俎”二句: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据载,宋平公接待晋国贵宾赵文子,在宴会上宾主的发言都很有文采,得到孔子的称赞。置:办。折俎(zǔ祖):把牲体的骨节切断了放在俎上,这是一种隆重的礼节。俎,放牲体的器具。举礼:记下这次合礼的事。举:记录。

[11]“言以足志”二句:孔子赞美子产的话,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12]“情欲信”二句:这是孔子说的话,见《礼记·表记》。

[13]含章:蕴藏着文采。玉牒:贵重的文件。

[14]秉文:掌握着文章。金科:贵重的条例。

[15]周:普遍。

[16]机:同“几”,事物微露苗头叫几。

[17]规矩:指文章的法度、规模。

[18]符契:合同、契约,有两份,对起来完全相合。

[19]该:兼备。

[20]体:主体,重要部分。

[21]《春秋》一字以褒贬:《春秋》里往往用一个字表示赞美或贬斥,如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用“克”字指斥郑伯以弟为敌人,也指斥共叔段与兄敌对。

[22]丧服举轻以包重:化用《礼记·曾子问》“缌不祭”之意。缌是用熟麻布制的丧服,“缌不祭”是说穿这种轻丧服的不必参加祭祀。由此推论,则穿重丧服的不参加祭祀自然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所谓“举轻以包重”。

[23]邠(bīn宾)诗:指《诗经·邠风》中的《七月》诗。全诗分八章,每章十一句,在《诗经》中是一首较长的诗。

[24]《儒行》:指《礼记》中的《儒行》篇,篇中讲儒者的行为志节等分为十六种。

[25]书契:文字。《夬(kuài块)》:《夬卦》表示决断。

[26]昭晰:明白。《离》:《易经》中的《离卦》,象火。

[27]四象:指《易经》中的四种“象”,即实象、假象、义象、用象。如以乾卦象天,为实象;以乾为父,为假象;以乾为健,为义象;乾有元、亨、利、贞(始、通、和、正)四德,为用象。四象的含义是曲折隐晦的。

[28]五例微辞以婉晦:杜预《春秋左氏传序》里讲到五种写作条例:一曰微而显,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四曰尽而不污,五曰惩恶而劝善。

[29]“辨物正言”二句:这是《易·系辞下》里的话。

[30]“辞尚体要”二句:这是《伪古文尚书·毕命》里的话,刘勰当时认为是真的。

[31]“颜阖”二句:这是《庄子·列御寇》里讲到颜阖诋毁孔子的话。

[32]訾(zǐ紫):诋毁。

[33]已:语助词。

[34]胡宁:何乃。

[35]庶:庶几,近乎。

[36]生知:生而知之,指圣人,其实孔子也不承认是生知。

[37]睿(ruì锐):智慧。宰:主宰。

[38]影徂(cú殂):犹形逝,形体消逝。徂,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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