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人的骄傲
得州人把大街、新的购物中心与无数贷款公司整个儿拥在怀中,还说:“几年前,这儿只不过是一片荒漠。”墨西哥人追求的事物则截然不同,他督促你忽视今日的污秽,默想昨日的光荣。火车于近午时分驶进圣路易斯波托西,天气转凉,先前干焦的酷热导致万里无云,映入我眼帘的是裸身的小孩、跛脚的狗,以及车站广场上的小村落(由五十五辆载货车厢搭成)。墨西哥人把褪了色的衣物晾在车门上当窗帘,摆上鸡笼和小孩,扭高收音机的音量,就此让货车摇身一变成为一间平房,假装这就是家。这儿是触目惊心的贫民窟,散发着排泄物的臭味,和我一起站在“阿兹特克之鹰”车门前的墨西哥人却面露微笑。“许多年前,”他说,“这里是银矿区。”
靠得越近,这批火车的载货车厢越发恐怖,甚至连天竺葵、门边准备食物的女人、立于车钩间啼叫的公鸡,都无法遮掩这个残酷的事实:这批货车,哪儿也去不了。货车原是载牛用的,但在圣路易斯波托西,它只能嘲弄这个原始功能。
那个墨西哥人满心兴奋。他准备下车,他就住在这儿。这个地方有名得很,他说。圣路易斯波托西有许多美丽的教堂,非常典型,非常漂亮,非常古老。
“这儿有天主教徒吗?”我问。
他发出几声不甚好听的轻笑,使了个反教会的眼色:“多得不得了!”
“这些人为什么要住在载牛货车里?”
“那儿,”他说,手指向货车顶后的远方,“伊达尔戈广场上有一栋梦幻建筑物,也就是总统府。贝尼托·胡阿雷斯就在那儿——你听说过他吧。就在那个地方,他下令处决马克西米利安。”
他拉拉小胡子,微笑中带着公民的骄傲。但墨西哥公民的骄傲总是朝后看的,且奠基于仇外情结。世上少有国家比墨西哥更有仇外的理由。某方面来说,这种对外国人的仇视可溯源自圣路易斯波托西。胡阿雷斯一如多数的改革派人士,负债累累,总额几已达到非改革政府不可的地步。他停止支付国债,西班牙、英国、法国的联合军队随之入侵。最后只剩下法国的军队,胡阿雷斯知道自己无力保卫墨西哥城,便退守至波托西。一八六三年六月,法国军队直入墨西哥城,立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安为墨西哥的新统治者。马克西米利安的朝政一塌糊涂,又自相矛盾,是空有善意的暴政。但他软弱不堪,需要法国助他掌权。一般大众对他并无好感,但据说印第安人挺喜欢他,因为他的金发酷似魁扎尔科亚特尔;科尔特斯也因酷似羽蛇著称。更糟的是,马克西米利安是外国人。墨西哥人的仇外情结远比任何自省倾向要强。没过多久,天主教教堂指责马克西米利安为梅毒患者。他的妻子卡洛塔皇后未产下一子半女,就是最好的明证。卡洛塔毅然赴欧,为丈夫寻求奥援,但众人置之不理,最后她丧失心智,疯疯癫癫了结残生。这段时期,美国全心投入内战,并力促法国撤出墨西哥。内战结束后,从未承认马克西米利安的美国,开始提供武装设备给胡阿雷斯。墨西哥爆发了一场游击战,马克西米利安被捕,于克雷塔罗遭处决。时值一八六七年,胡阿雷斯立圣路易斯波托西为首都。
这时美国伸出援手,被誉为墨西哥民族主义背后的推手。再怎么说,胡阿雷斯隶属萨波特克印第安人,不但血统纯正,还是墨西哥统治者中少数亡于天年者之一。然而他的继位人,邪恶而贪婪的波费里奥·迪亚斯,坐收利益,张臂欢迎现在被我们视为慈善家或拓荒者的大企业,如赫斯特家族、美国钢铁、阿纳康达公司、美孚石油,以及古根海姆家族。虽然是写于桑塔·安纳的偏执统治时期(桑塔·安纳渴求以“最尊贵的阁下”为人所知——墨西哥的独裁者们屡次捏造出堂皇的头衔,比如讲混合语的刽子手伊图尔维德就自命为阿古斯汀一世),爱默生的诗行却特别贴合古根海姆的冒险行动:
然而,是谁喋喋不休着
人造的文明,
更佳的艺术或生活?
去吧,无脚蜥蜴,去吧,
瞧那声名赫赫的美国
正将墨西哥蹂躏
用来复枪,还有刀子!
墨西哥在迪亚斯的统治下,呈现出前所未见的和平、工业化,或者说腐败。在这个受诅咒的拉丁美洲,邪恶的政治人物生活糜烂,印第安人与农人却永远无法翻身。迪亚斯的极权统治使流血革命在所难免——这就是一九一〇年的农民起义。B. 特拉文在《吊死者的叛乱》及另外五篇宣传味浓厚的“丛林小说”中有夸张的描述。最后,迪亚斯偷偷摸上火车(他自己下令建造的成品),隐姓埋名潜往韦拉克鲁斯,随后流亡巴黎。
“就在这儿,”那墨西哥人还说个不停,“就在波托西,我们的国歌诞生了。”火车缓慢地停歇在长长的月台旁。“啊,这是我们国家数一数二的现代化车站。”
他说的这栋建筑物活似一群惊骇旅人的陵墓,与墙上方费尔南多·莱亚尔的壁画相互辉映。这是典型墨西哥公共建筑的内部装饰:扬弃壁纸,喜用暴徒攻击与战争的景象。图中,疯狂的群众似乎在分解两个橡胶制的火车头。暴风雨天空下的群魔殿;步枪、箭矢、鹤脚锄,以及象征意义浓厚的闪电。也许是胡阿雷斯在冲锋陷阵。如果墨西哥画家用的是传统作画用帆布,我将永远无法体会这幅图的震撼力。“迭戈·里维拉刻在教育部中庭的壁画,引人赞叹之处即在于‘大’,”赫胥黎在《墨西哥湾之外》写道,“显然有五六英亩。”从我在墨西哥所见的壁画来看,我认为这些画家的灵感大多与格利·吉姆森息息相关。
我走进车站大厅,买了一份墨西哥报纸和四根香蕉。其他乘客买的都是漫画书。我走回月台,等候火车发车,看到脸色灰黄的绿眼眸女郎也拿着一本刚买的杂志。我一发现那是漫画,满腔热情就随风飘逝: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在看漫画,实在令人丧气。但老妇人手里什么也没拿,也许绿眼眸女郎拿的是老妇人的漫画书?我对女孩的兴趣再度升高,悄悄侧步走向她。
“昨晚挺冷的。”
女孩一言不发。
老妇人说:“火车里没有暖气。”
我对女孩说:“至少现在变暖和了。”
女孩把漫画书卷成筒状,握着它。
老妇人说:“你的英语讲得真棒,真希望你能教我几句。我想我已经老得当不了学生了!”她的眼睛透过头巾的垂饰,狡猾地望着我,迈步上车。女孩顺从地尾随,从尘土飞扬的阶梯上拾起老妇人的裙摆。
披着豹皮大衣的女士也在月台上,手上也抓了一本漫画书。她对我微笑,说:“你是美国人吧,我看得出来。”
“嗯,我从麻省来的。”
“真够远的!”
“我要去的地方更远。”目前为止,我才旅行六天。一想起巴塔哥尼亚还遥遥无期,我就感到焦躁不安。
“墨西哥?”
“没错,然后是危地马拉、巴拿马、秘鲁……”我乍然住口,把目的地告诉他人,似乎不太吉利。
她说:“我从没去过中美洲。”
“南美洲呢?”
“也没去过。但秘鲁——它是中美洲国家吧?在委内瑞拉附近?”
“我认为不是。”
她怀疑地摇摇头:“你打算度多久的假?”
“两个月,也许更久。”
“哇!你可以尽情玩了。”
哨音响起,我们匆忙踏上阶梯。
“两个月的假期!”她说,“这种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从事哪行?”
“我是老师。”
“你真是位幸运的老师。”
“再同意不过。”
我在房内摊开《圣路易斯太阳报》,第一版就看到了一张波士顿港内的沉船照,标题为“继暴风雪之后,混乱与死亡降临美国”。故事内容骇人:波士顿降了两英尺厚的雪,死了好几个人,停电使整座城市陷入黑暗;这是波士顿史上最糟的暴风雪之一。我自觉更像个逃犯,成功的脱逃既令我罪恶感浓厚,又使我沾沾自喜;好像我早就知道必须逃离混乱与死亡,展开阳光灿烂的火车之旅似的。我放下报纸并望向窗外,饼干色沟壑的前景中,有一大群低头嚼草的山羊,放羊的男孩蹲坐在树下。燃烧的旭日悬在无云的天空上。更远处,可见石丘环绕的大片黄色沙漠中有一处荒废的银矿遗迹,还有疑为丝兰(龙舌兰的制造原料)的树丛,接下来是形状怪诞的仙人掌群——坚硬伟峻,看似长有乒乓球拍的肿大树木,又像剑堆,又像竖立的油管设备。
接下来半小时,我都在阅读暴风雪的新闻,并不时地抬头(在段与段之间,抑或翻页时),让眼睛休息。我看到一个男人在犁地,驱策着两头阉牛拉动小小的犁片;一群女人跪着,在浅溪畔洗涤衣物;一个男孩牵着一头背负柴薪的小毛驴。然后,暴风雪的故事继续着:车子动弹不得……商家休业……不少人心脏病发作……冰雪阻塞道路……
我听到钟琴声,传自餐车,侍者敲击着琴键。“午餐!”他叫道,“午餐时间到了!”
在“阿兹特克之鹰”享用午餐与早报,真是十全十美。热气笼罩着开垦过的绿色平原。如此炎热,四方天地间移动的物体,只剩我们这辆火车。平原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溪流旁也不见洗衣的妇女,但浅滩上残留的肥皂泡沬仍依稀可见。我们行经克雷塔罗,亦即马克西米利安遭处决之地。满面风霜的墨西哥人坐在门口,怒目而视,他们与我在新拉雷多所见镶金牙的混混完全不同。他们从阴暗的屋子里往外望的神情,那在阔边帽檐下的脸庞,似乎显得阴险而刁难。屋外垂有小片的阴影;在这种令万物枯萎的烈日午后,草木寂然不动。火车随即进入半沙漠地带,渐行渐快。透过氤氲的热气,我可以清楚地凝睇东马德雷山脉那有如铅笔画出来的轮廓。被骄阳烘烤的大平原中央,有头小毛驴被拴在一株小树旁:阴影中一个静止不动的生物。
午餐告一段落。三名侍者和厨师在角落桌上打起盹来。我站起身,打算离开餐车,此时,连接车厢的车钩传出咔啦一声,我踉跄了一下。火车猛然停住,盐罐和胡椒瓶全掉到地板上。
“一头肥胖的小公牛在作怪,”侍者说,睁着一只眼,“不过,现在担心已经太晚了。”
“阿兹特克之鹰”正在跨越拉洪山,这一区全是披满灌木的陡峭山丘。火车遇到环行的上坡,前进速度陡降,甚至够时间采摘生长在铁道旁的野花。但下坡时,车速快得惊人,通廊(连结车厢间的走道)下的车钩也大跳伦巴舞;这时,我便在通廊上透透气。火车往高处爬行,天气变得凉爽了些,热气消散,我可以一眺将近五十英里远的青绿平原。火车在山峦上不停前后摇摆,望去的景色亦不断更迭:从这一片平原,到那一带山丘,迄至肥沃的山谷,上披羽叶的大树立于喷吐白沫的河岸,偶尔可见笔直而深邃的花岗岩峡谷。树木为桉树,酷似其映衬的景致(无垠的岩石与空间),深具非洲风味。
维恰潘整洁的车站上没有一个人:无人上车,也无人下车,只有信号员将身子探出火车,挥舞着旗帜。一如其他地方,早上在河边洗涤的衣物,此时已晾干,典型的墨西哥风格:仙人掌上晾着衣物,好似身披干净破衣的蹲伏身影。火车微颤而矜持地停在维恰潘的月台旁,赋予此地某种庄严感,但等到火车扬长离去,我回头眺望,暑意的孤寂似乎降临到这个小站;尘土筛扬至地面,身披破布的仙人掌维持弓背的姿势,好似被遗忘的幽灵乘客。
漫长的下午,我在阅读安布罗斯·比尔斯的《魔鬼辞典》,一本冷眼看人生的幽默小书,充满洋洋得意的愤世嫉俗。我先翻到“铁路”这一段,比尔斯下的定义是:“众多机械设备的尖端组合,使我们得以从现在身处的地方,到达比现在好不了多少的地方。”波士顿下了两英尺厚的雪。混乱与死亡。冰点下的天气里停电。我的窗户外,却是墨西哥的阳光、古老的丘陵、一盆盆搁在窗台上的深红天竺葵。比尔斯继续说:“因此,乐观主义者对铁路评价甚高,它使他带着伟大的探险计划穿越边境。”比尔斯从不才华横溢。他有时能逗人发笑,但更多时候功败垂成。他强榨出自己的论点,做作而自鸣得意。有人称他为“美国的乔纳森·斯威夫特”,但他的故作幽默实在不合乎这项称许。他不像斯威夫特一样愤怒、疯狂或博学。他身处的时代偏爱较简单的文学品位。假如十九世纪的美国复杂得急需像斯威夫特一样的文人,这样的作家就能应运而生。每一个国家都培育出自己需要且匹配的作家,因此尼加拉瓜打了两百年的文学根基,才孕育出一个作家——某位平平无奇的诗人。我觉得,比尔斯有关女人和孩童的笑话老套愚昧,但有趣的是,我是在墨西哥阅读这本书的——这儿正是比尔斯消逝之地。每一行字都像是一则迅速刻下的墓志铭,不过,真正的墓志铭是他在消失前、写于一九一三年的一封信。“在墨西哥当个老头子,”比尔斯写道,他当时已经七十一岁了,“噢,这简直跟安乐死没两样!”
行近图拉,长长的山丘上是一片草木不生的沙漠,隆起酷似金字塔的峰峦。此地为托尔特克人的首都,可见廊柱、神殿与高耸的金字塔。墨西哥的金字塔,譬如特奥蒂瓦坎、乌斯马尔、奇琴伊察等地,显然是人类梦想造山的努力成果;它们与天然景致浑然一体,处处模仿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神王必须表明,自己有能力复制神创的景观,金字塔就是此念的具体明证。图拉的荒原,景色一片萧条,但托尔特克人的巧工将会留传至下一世纪。
就在夜幕低垂前,我看见一片由笔直的剑状物组成的原野。也许是剑麻,但似乎更像是酿制龙舌兰的植物。龙舌兰火烧似的汁液使我头昏脑涨,渐渐打起瞌睡来。
墨西哥城到了,列车员——走私客列车员,脸上堆满笑容。他自愿帮我扛行李,提醒我别忘了拿私人物品,还告诉我墨西哥城有多好玩,他的谄媚并未换得小费。当我冷冷道谢时,我想他应该了解到,他用一袋走私品来纠缠我,实属踰矩。
车站硕大而寒冷。我从前来过这儿的,墨西哥城,一千两百万名居民加上独具匠心的乞丐(吞剑者与吞火人在巴士站附近的人行道上表演绝活,从排队的人手中赢得比索),城中只有少数地区称得上引人入胜。机场附近的内萨瓦尔科约特尔有八十万居民,住在传说中“西半球最大的贫民窟”里。我毫无想再见墨西哥城一面的念头。说得严格些,这儿令人迷失。这是一个幅员辽阔、烟雾弥漫的首善之区。也许正因如此,二十世纪两位最坚决的流亡者托洛茨基与特拉文,才会选择墨西哥城作为避难之所。
如果我打算前往一个城市,我更喜欢在一大清早抵达,足足有一整天的时光供人挥霍。因此,我没再多想,前往大厅的售票处,买了一张往韦拉克鲁斯的卧铺票,再度跳上火车。这样做不但比住旅馆便宜,而且大家都说,位于墨西哥湾岸边的韦拉克鲁斯要温暖多了。
- 贝尼托·胡阿雷斯(1806—1872 ),墨西哥第一任印第安裔总统。
- 马克西米利安(1832—1867 ),奥地利大公,一八六三年,由于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与墨西哥保守派的阴谋,接受墨西哥王位。
- 古代墨西哥居民崇奉的重要神祇,意译为羽蛇。
- 十六世纪初征服墨西哥和秘鲁的西班牙殖民者。
- 波费里奥·迪亚斯(1830—1915 ),于一八七七年当选墨西哥总统,在位期间采取极权统治,国家负债累累,利润大多流往国外或落入少数富人手中。一九一一年,迪亚斯辞职,流亡国外。
- B. 特拉文,据称为德国小说家的笔名,其国籍、真名、生卒年均受到争议。以写冒险小说闻名。
- 濒临墨西哥湾的港口。
- 迭戈·里维拉(1886—1957 ),墨西哥著名画家。
- 为爱尔兰小说家乔伊斯·卡里(1888—1957 )笔下的人物。其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马嘴》中,主人公格利·吉姆森是个主张打破因袭、强调创意的艺术家。
- 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 ),英国杰出的讽刺作家,著有《格列佛游记》。
- 公元十至十二世纪曾统治现今墨西哥中部的古老民族,以手工艺品、建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