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最大的成全也莫过于此。
沙坪的酒
胜利快来到了,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我辞去教职,恢复了战前的闲居生活。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兰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马赛会得奖的贵州茅台酒,我也不要吃。总之,凡白酒之类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难中住在广西贵州的几年,差不多戒酒。因为广西的山花、贵州的茅台,均含有多量酒精,无论本地人说得怎样好,我都不要吃。
自从由贵州茅台酒的产地遵义迁居到重庆沙坪坝,我开始恢复晚酌,酌的是“渝酒”,即重庆人仿造的黄酒。
富有风趣的一位朋友讥笑我说:“你不吃白酒,而爱吃黄酒,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吃白酒是不出钱的,揩别人的油。你不用人间造孽钱,笔耕墨稼,自食其力,所以讨厌白酒两字。黄酒是你们故乡的特产,你身窜异地,心念故乡,所以爱吃黄酒。对不对?”我说:“其然,岂其然欤?”这朋友的话颇有诗意,然而并没有猜中我不爱白酒爱黄酒的原因。揩别人的油,原是我所不欲的;然而吃酒揩油,我觉得比其他的揩油好些。古人诗云:“三杯不记主人谁。”吃酒是兴味的,是无条件的,是艺术的。既然共饮,就不必斤斤计较酒的所有权;吝情去留,反而煞风景,反而有伤生活的诗趣。我倒并不绝对不吃“白酒”(不出钱的酒)。至于为了怀乡而吃黄酒,也大可不必。我住在大后方各省各地的时候,天天嘴上所说的是家乡土白。若要怀乡,这已尽够,不必再用吃黄酒来表示了。
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黄酒,原因很简单:就为了白酒容易醉,而黄酒不易醉。“吃酒图醉,放债图利”,这种功利地吃酒,实在不合于吃酒的本旨。吃饭、吃药,是功利的。吃饭求饱,吃药求愈,是对的。但吃酒这件事,性状就完全不同。吃酒是为兴味,为享乐,不是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谈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黄酒在手,话兴一定更浓。吃到三杯,心窗洞开,真情挚语,娓娓而来。古人所谓“酒三昧”,即在于此。但决不可吃醉,醉了,胡言乱道,诽谤唾骂,甚至呕吐、打架。那真是不会吃酒,违背吃酒的本旨了。所以吃酒决不是图醉。所以容易醉人的酒决不是好酒。巴拿马赛会的评判员倘换了我,一定把一等奖给绍兴黄酒。
沙坪的酒,当然远不及杭州、上海的绍兴酒。然而“使人醺醺而不醉”,这重要条件是具足了的。人家都讲究好酒,我却不大关心。有的朋友把从上海坐飞机来的真正“陈绍”送我。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气味清香些,上口舒适些;但其效果也不过是“醺醺而不醉”。在抗战期间,请绍酒坐飞机,与请洋狗坐飞机有相似的意义。这意义所给人的不快,早已抵消了其气味的清香与上口的舒适了。我与其吃这种绍酒,宁愿吃沙坪的渝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真是善于吃酒的人说的至理名言。我抗战期间在沙坪小屋中的晚酌,正是“意不在酒”。我借饮酒作为一天的慰劳,又作为家庭聚会的助兴品。在我看来,晚餐是一天的大团圆。我的工作完毕了;读书的、办公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家离市远,访客不再光临了;下文是休息和睡眠,时间尽可从容了。若是这大团圆的晚餐只有饭菜而没有酒,则不能延长时间,匆匆地把肚皮吃饱就散场,未免太功利,太少兴趣。况且我的吃饭,从小养成一种快速习惯,要慢也慢不来。有的朋友吃一餐饭能消磨一两小时,我不相信他们如何吃法。在我,吃一餐饭至多只花十分钟。这是我小时从李叔同先生学钢琴时养成的习惯。那时我在师范学校读书,只有吃午饭后到一点钟上课的时间,和吃夜饭后到七点钟上自修的时间是教弹琴的时间。我十二点吃午饭,十二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六点钟吃夜饭,六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吃饭、洗碗、洗面,都要在十五分钟内了结。这样的数年,使我养成了快吃的习惯。后来虽无快吃的必要,但我仍是非快不可。这就好比反刍类的牛,野生时代因为怕狮虎侵害而匆匆地把草吞入胃内,急忙回到洞内,再吐出来细细地咀嚼,养成了反刍的习惯,做了家畜以后,虽无快吃的必要,但它仍是要反刍。如果有人劝我慢慢吃,在我是一件苦事。因为慢吃违背了惯性,很不自然,很不舒服。一天的大团圆的晚餐,倘使我以十分钟了事,岂不太草草了?所以我的晚酌,意不在酒,是要借饮酒来延长晚餐的时间,增加晚餐的兴味。
沙坪的晚酌,回想起来颇有兴味。那时我的儿女五人,正在大学或专科或高中求学,晚上回家,报告学校的事情,讨论学业的问题。他们的身体在我的晚酌中渐渐地高大起来。我在晚酌中看他们升级,看他们毕业,看他们任职,就差一个没有看他们结婚。在晚酌中看成群的儿女长大成人,照一般的人生观说来是“福气”,照我的人生观说来只是“兴味”。这好比饮酒赏春,眼看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自然的美,造物的用意,神的恩宠,我在晚酌中历历地感到了。陶渊明诗云:“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我在晚酌三杯以后,便能体会这两句诗的真味。我曾改古人诗云:“满眼儿孙身外事,闲将美酒对银灯。”因为沙坪小屋的电灯特别明亮。
还有一种兴味,却是千载一遇的:我在沙坪小屋的晚酌中,眼看抗战局势的好转。我们白天各自看报,晚餐桌上大家报告讨论。我在晚酌中眼看东京的大轰炸,墨索里尼的被杀,德国的败亡,独山的收复,直到《波茨坦宣言》的发出,八月十日夜日本的无条件投降。我的酒味越吃越美。我的酒量越吃越大,从每晚八两增加到一斤。大家说我们的胜利是有史以来的一大奇迹。我更觉得奇怪。我的胜利的欢喜,是在沙坪小屋晚上吃酒吃出来的!所以我确认,世间的美酒,无过于沙坪坝的四川人仿造的渝酒。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那样的美酒。即如现在,我已“胜利复员,荣归故乡”;故乡的真正陈绍,比沙坪坝的渝酒好到不可比拟。我也照旧每天晚酌;然而味道远不及沙坪坝的渝酒。因为晚酌的下酒物,不是物价狂涨,便是盗贼蜂起;不是贪污舞弊,便是横暴压迫!沙坪小屋中的晚酌的那种兴味,现在了不可得了!唉,我很想回重庆去,再到沙坪小屋里去吃那种美酒。
物语
晴爽的五月的清晨,缘缘堂主人早起,以杨柳枝漱口,饮清水一大杯,燃土耳其卷烟一支,走近堂楼窗际,凭栏闲眺庭中的景物,作如是想:
“葡萄也贪肥。用了半张豆饼,这几天就青青满棚。且有许多藤蔓长出棚外,颤袅空中,在那里要求延长棚架了。那嫩叶和卷须中间,已有无数绿色的小珠,这些将来都是结葡萄的。预想今年新秋,棚下果实累累,色如琥珀,大如鸟卵,味甘可口,专供我随意摘食。半张豆饼的饲养,换得它这许多的报效,这植物真可谓有益于人生而尽忠于主人的了。去年夏秋,主人客居他方,听说它生得很少而小而无味。今年主人将在此过夏秋,它颇能体贴人意,特地多抽条枝,将以博主人之欢。你看:那嫩叶儿在朝阳中向我微笑,那藤蔓儿在晨风中向我点头,仿佛在说:‘我们都是为你生的呀!’
“南瓜秧也真会长!不多天之前撒下几颗南瓜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小林。那些茎儿肥胖得像许多青虫。那子叶长大得像两个浮萍。有些子叶上面还顶着一张带泥的南瓜子壳,仿佛在对我证明:‘诺!我确是从你所撒下的那颗瓜子里长出来的呀!’我预备这几天就给它分秧。掘几枝种在平屋后面的小天井里,让它们长大来爬到平屋上。再掘几枝种在灶间后面的阴沟旁,让它们长大来爬在灶间上。南瓜的确是一种最可爱的作物。你想,一粒瓜子放在墙下的泥里,自会迅速地长出蔓来,缘着竹竿爬到人家的屋上。不到半年,居然会变出十七八个果实来,高高地横卧在屋顶,专让屋主随时取食,教外人无法偷取。这不是最尽忠于主人的作物么?况且果实又肥又大,半个南瓜可烧一锅,滋味又甜又香,又可点饥,又易消化。这不是最有益于人生的植物吗?它那青虫似的苗秧,含蓄着无限的生产力,怀抱着无限为人服务的忠诚。古人咏小松曰:‘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这两句正可拜借来赞咏我眼前的南瓜秧。看哪,许多南瓜秧在微风中摇摆着。它们大约知道我正在赞赏它们,故而装出这得意的样子来酬答我,仿佛在对我说:‘我的出身虽然这么微贱,但是我有着凌云之志,将来定要飞黄腾达,以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鸽子们一齐在棚里吃早食了。雌的已会生蛋。它们对主人真亲善:每逢一只雌鸽子生了两个蛋,倘这里的小主人取食一个,它能补生一个。倘再取食一个,它能再补生一个,绝无吝色,永不表示反抗。现在我要阻止这里的小主人的取食鸽蛋,让它们多孵小鸽子。将来小鸽子多了,我定要把棚扩大且加以改良,让它们住得舒服。因为它们对我的服务实在太忠诚了:我每逢出门,带几只在身边,到了远方,要使这里的主母知道我的行踪和起居,可写一封信缚在鸽子的脚上,叫它飞送。一霎儿它就带了信回家,报告主母,比航空邮便还快,比挂号信还妥当。不但省了我许多邮票,又给我许多便利,外加添了我家庭中的许多趣味。这是何等有智慧而通人意的一种小动物!我誓不杀食你们的肉,我誓愿养杀你们。啊,它们仰起头来望我了!啊,它们‘咕,咕’地对我叫了。这明明是对我表示亲爱,仿佛在说:Good morning!Good morning!(早安!早安!)
“黑猫把头钻在门槛底下做什么?不错!它是在那里为我驱逐老鼠。门槛底下的洞正是老鼠出没的地方。前天我亲眼看见两只大老鼠被它追赶,仓皇地逃进这洞里去。以前我家老鼠多而且凶。白昼常常横行,晚上更闹得人不能睡眠。抽斗都变成了老鼠的便所,人所吃的都是老鼠的残食。原稿纸在桌上放过一夜,添上了老鼠的小便痕。孩子们把几粒花生米在衣袋里放过一夜,明天连衣襟都被咬破。自从这只黑猫来到我家以后,老鼠忽然肃清,家人方得安眠。真是除暴安良,驱邪降福。它的服务多么忠诚勤恳:晚间通夜不睡,放大了两个瞳孔,在满间屋子里巡查侦缉。白天偶尔歇息,也异常警惕。听见墙角吱吱一声,就猛然惊醒,勇往直前,爪牙交加,务须驱之屋外,或置之死地而后已。即使在吃饱的时候,看见了老鼠也绝不放过,宁可不吃,不可不杀。总之,它的捕鼠非为一己口腹之欲,全为我家除害。故终日终夜皇皇然,唯恐老鼠伤害了我家的一草一木。它仰起头,竖起尾巴,向我‘咪呜,咪呜’地叫了。这神气多么威武,这声音又多么柔媚!好似一员小将杀退了毛贼,归来向国王献捷的模样。”
缘缘堂主人作如是想毕,满心欢喜,得意洋洋,深深地吸入一口土耳其卷烟,喷出烟气与屋檐齐高。然后暂闭两目,意欲在晨曦中静养其平旦之气。忽闻庭中吃吃作笑,呜呜作声,似有人为不平之鸣者。倾耳而听,最先说话的是葡萄:
“哈,哈,这老头子发痴!他以为我是为他生的。人类真是何等傲慢而丑恶的动物!我受天之命而降生,借自然之力而成长,何干于你?我在这里享乐我自己的生命,繁殖我自己的种子,何尝为你而生?你在我的根上放下半张豆饼,为我造棚,自以为对我有培养之恩吗?我实在不愿受这种恩,这非但对我自己的生活毫无益处,实在伤害了我!你知道吗:我本来生在山野,泥土是适我胃口的食粮,雨露是使我健康的饮料,岩壁丘壑是我的本宅,那时我的藤蔓还要粗,我的种子还要多,我的攀缘力与繁殖力比现在强得多。自从被你们人类取来豢养之后,硬要我吃过量的食料,硬把我拘束在机械的棚上,还要时时弯曲我的藤蔓,教我削足适履;裁剪我的枝叶,使我畸形发展。于是我的藤蔓变成如此细弱,我的种子变得如此臃肿。我的全身被你们造成了残废的模样。你称赞我的种子色如琥珀,大如鸟卵。其实这在我是生赘疣,生臌胀,生小肠气病,都是你害我的!你反道这是我对你的恩惠的报效,反道我尽忠于你,真是荒天下之大唐!尤可笑者,去年我生得少,你以为是你不在家的缘故;今年我生得多,你以为是博你的欢。我又不是你的情人,为你离家而憔悴;又不是你的奴隶,在你面前献媚!告诉你吧:我因生理的关系,要隔年繁荣一次。你偶然凑巧,就以为我逢迎你,真真见鬼!人类往往作这种狂妄的态度:回家偶逢花儿未落就说它‘留待主人归’;送别偶逢鸟儿闲啼,就以为‘恨别鸟惊心’;出门偶逢天晴,自以为‘天佑’,岂不可笑?我们与你同是天之生物,平等地站在这世间,各自谋生,各自繁殖,我们岂是为你们而存在?你以为我在微笑,在点头。其实我在悲叹,在摇头。为了你强迫我吃了半张豆饼,剪去了我许多枝叶,眼见得今秋的果实又要弄得臃肿不堪,给你们吞食殆尽,不留一粒种子。昨天隔壁三娘娘家的母猪偶然到这里来玩,我曾经同她互相悲叹愤慨。我和她同样也受你们的‘非生物道’的虐待,大家变得臃肿残废而膏你们的口腹。人类真是何等野蛮的东西!自己也是生物,却全不顾‘生物道’,一味自私自利,有我无人。还要一厢情愿,得意洋洋。天下的傲慢与丑恶,无过于人类了!”下面继续起来的谩骂之声,是那短小精悍的南瓜秧所发的:
“人类不但傲慢而丑恶,简直是热昏!不要脸!他们自恃力强,公然侵略一切弱小生物。‘弱肉强食’在这世间已成了一般公理;倘然侵略者的态度坦白,自认不讳,倒还有一点可佩服;可是他们都鬼头鬼脑,花言巧语,自命为‘万物灵长’,以为其他一切生物皆为人而生,真是十八刀钻不出血的老皮面!葡萄伯伯的抗议,我不但完全同情,且觉得措辞太客气了。人这种野蛮东西,对他们用什么客气?你不知道我吃了他们多少苦头,才挣得这条小性命呢。我的母亲是一个体格强壮而身材苗条的健全的生物,被他们残忍地腰斩了,切成千刀万块,放在锅子里烧到粉骨碎身。那时我同众兄弟们还在娘肚皮里,被他们堕胎似地取出,盛在篮里,放在太阳光里晒。我们为了母亲的被害,已不胜哀悼;自己的小性命是否可保,又很忧虑。果然,晒了一天,有一人对着我们说:‘南瓜子可以吃了!’我们惊起一看,其人正是这自命为主人的老头子!他端起我们的篮来,横七竖八地摇了一会,对那老妈子说:‘拿去炒一炒!’这死刑的宣告使我们众兄弟同声号哭,然而他们如同不闻,管自开锅发灶,准备我们的刑场。幸而有一个小姑娘,她大概年纪还小,天良还没有丧尽,走过来对老妈子说:‘不要全炒,总要给它们留些种子的!’我们有了免于灭族的希望,觉得死也甘心。大家秉公持正,仓皇地推选,想派几个体格最健全的兄弟留着传种,以绍承我母的血统。谁知那小姑娘不管我们本人的意见,随手抓了一把,对那老妈子说:‘这一点拿去种,余多的你炒吧!’我幸而被抓在她的手里,又不幸而不是最健全的一个。然而有此虎口余生,总算不幸中之大幸。现在这父母之遗体靠了土地的养育和雨露的滋润,居然脱壳而出,蒸蒸日上,也可以聊尽子责而告慰泉壤了。但看这老头子的态度,我又起了无限的恐惧。我还道他家的小姑娘天良没有丧尽,慈悲地顾念我母的血食;原来不然,他们都全为自己,想等我大起来,再吃我的子孙!他贪恋我们的果实又肥又大,滋味又甜又香,何等可恶的老馋!他以为我们忠于主人,有益于人生;怀抱着为人服务的忠诚,何等荒唐地胡说!我们自有天赋的生产力和天赋的凌云之志,但岂是为你们而生,又岂是你们所能养成?可惜我的根不能移动,若得像那鸽子,我早已飞出这可诅咒的牢狱和刑场,向大自然的怀里去过我独立自主的生活了!”南瓜秧说到这里,鸽子就接上去说:
“你的话大都是我所同情的。不过听到你最后的话,似有讥讽我能飞不飞,甘心为奴的意思,这使我不得不辩解了。古语云:‘一家不晓得一家事’,难怪你怀疑于我。现在我把我们的生活情形告诉你吧:人对我的待遇,除了偷蛋可恶以外,其余的我都只觉得可笑。以为我对人亲善,服务忠诚,全是盲子摸象!我们的祖先本来聚居在山野中,无拘无束,多么自由的生活!后来不知怎样,被人捕到城市,豢养在囚笼里。我们有一种独特而力强的遗传性,就是不忘我们的诞生地。人类有一句话,叫做‘狐死正首丘’,又有俗语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种美德。我们因有这种遗传性的缘故,诞生在城市中的虽然飞翔力并不退化,却无意飞回山野。人类就利用我们这习性,为我们在庭院里筑窠巢,从单方面擅定我们是他们所豢养的,还要单恋似地说我们对人亲善,岂不可笑!我们为有上述的遗传性,大家善于记忆。即使飞到了数千百里之外,仍能飞回原处,绝对不要找警察问路。因此人类又来利用我们,把信札缚在我们的脚上,托我们带回。纸儿并不重,我们也就行个方便。但这是‘乘便’,不是专差,人类却自以为我们是他们的专差,称我们为‘传书鸽’,还要谬赞我们服务忠诚,岂不更可笑吗?尤可笑的,我们有几个住在军队中的兄弟,不幸在战场上中了流弹,短命而死,军人居然为它们建筑坟墓,天皇还要补送它们勋章,教它们受祭奠。哈哈,我们只为了恪守祖先的遗志,不忘自己的根本,故而不辞冒险,在战场上来往;谁肯为这种横暴的侵略者做走狗呢?老实说,若不为了他们那种优良的食物的供养,我们也不肯中他们的计。只是那种食物太味美了,我们倒有些儿舍不得。横竖我们有的是翅膀,飞过战场也没有什么可怕,也乐得多吃些美食,在那里看看人类自相残杀的恶剧吧。这里的主人每逢托我带信回家,主母来接取我脚上的纸儿时,也必拿许多优良的食物供奉我。我为贪食这些,每次总是赶快回来。他们却误解了,以为我服务忠诚,真是冤哉枉也!也许他们都知道,为欲装‘万物灵长’的场面,故意假痴假呆,说我们忠诚。那更是可笑而可耻了!刚才我在这里向朝阳请早安,那老头儿却自以为我在对他说‘Good morning’。这便是可笑可耻的一端。”黑猫也昂起头来说话了。
“鸽子哥儿的话好像是代替我说的!我的境遇完全和你一样,我的猫生观也和你相同。那老头儿以为我在这里为他驱鼠,谬赞我服务忠诚,并且瞎说我的捕鼠不为口腹,全为他家除害,唯恐老鼠伤害了他家的一草一木,在我也常觉得荒唐可笑。把我的平生约略地告诉你吧:我本来住在这里的邻近人家的。因为那人家自己没饭吃,更没有钱买鱼来供养我;他们的房子又异常狭小,所有的老鼠很少;即使有几只,也因为那屋破得可以,瓦上、壁上、窗户上,处处有不大不小的隙缝,老鼠可以自由逃窜,而我猫却钻不进去。我往往守候了好几天,没有一只老鼠可得,因此我只得告辞,彷徨歧途。偶然到这屋檐上窥探,看见房子还高大,布置还像样。我正想混进来找些食物,这里小姑娘已在檐下模仿我的叫声而招呼我了。不久那老妈子拿了一只碗走到檐下,对着我‘丁丁丁丁’地敲起来。我连忙跳下来就食:碗里的东西真美味,全是我所最欢喜的鱼类!我预备常住在这里。但闻那老妈子说:‘这猫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般瘦,看来是没有人家养的。我们养了吧,老鼠太多,教它赶老鼠。’那小姑娘说:‘这只猫样子也好看!我们养了它!不要忘记喂食!’我听了这话,就决心常住在这里了。他们的供养的确很好。外加前后许多屋子,都有无数的老鼠,任我随时捕食。现在老鼠虽已减少,且都警戒,只要用点工夫或耐心装个假睡,也总可捞得一个。我们也有一种独特的遗传性,就是欢喜吃老鼠。老鼠比鱼更好吃。所以我虽在刚刚吃饱鱼饭的时候,见了老鼠仍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香味,不由地要捉住它。老实说,这里倘没有了上述的食物,我早已告辞了。那老头儿还说我为他服务忠诚,是上了我的当,不然,便如你所说,他是假痴假呆地夸口,以助‘万物灵长’的威风。刚才我因为早晨没有吃过,追老鼠又落个空,仰起头来喊他给我备早饭,他却视我为献媚,献捷,也是人类可笑可耻的一个实例!——照理,正如葡萄先生和南瓜小姐所主张,我们都是受命于天而长育于地的平等的生物,应该各正性命,不相侵犯。但这道理太高,像我兄弟就做不到。但我们自认吃鱼吃老鼠不讳,态度是坦白的。至于像人类这样巧立了‘灵长’的名目而侵略万物;还要老着面皮自以为‘万物为我而生’,我们是不屑为的!”
缘缘堂主人倾耳而听,不漏一字;初而惊奇,继而惶恐,终于羞惭。想要辩解,一时找不出理由。土耳其卷烟熄,平旦之气消,愀然变容,悄然离窗,隐几而卧。
读书
《中学生》杂志社出了一个关于“书”的题目来,命我写一篇随笔。倘要随我的笔写出,我新近到杭州去医眼疾,独游西湖,看了西湖上的字略有所感,让我先写些关于字的话吧。
以前到杭州,必伴着一群人,跟着众人的趋向而游西湖。走马看花地巡行,于各处皆不曾久留。这回独自来游,毫无牵累。又是为求医而来,闲玩似属天经地义,不妨于各处从容淹留。我每在一个寻常惯到的地方泡一碗茶,闲坐、闲行、闲看、闲想,便可勾留半日之久。
听了医生的话,身边不带一册书。但不幸而识字,望见眼前有文字的地方,会不期地睁着病眼去辨识。甚至于苦苦地寻认字迹,探索意味。我这回才注意到:西湖上发表着的文字非常之多,皇帝的御笔,名人士夫的联额,或勒石,或刻木冠,冠冕堂皇的,金碧辉煌的,装点在到处的寺院台榭中。这些都是所谓名笔,将与湖山同朽,千古留名的。但寺院台榭内的墙壁上、栋柱上,甚至门窗上,还拥挤着无数游客的题字,也是想留名于湖山的。其文字大意不过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到此”而已,但表现之法各人不同:有的用炭条写,有的用铅笔写,有的带了(或许是借了)毛笔去写,又有的深恐风雨侵蚀他的芳名,特用油漆涂写。或者不是油漆,是画家的油画颜料。画家随身带着永不褪色的法国罗佛朗制的油画颜料,要在这里留名千古,是很容易的。写的形式,又各人不同:有的字特别大,有的笔划特别粗,皆足以牵惹人目。有的在别人直书的上面故用横行、斜行的文字,更为显著而立异。又有的引用英文、世界语,使在满壁的汉字中别开生面。我每到一处地方,不论碑上的、额上的、壁上的、柱上的,凡是文字,都喜观玩。但有的地方实在汗牛充栋,尽半日淹留之长,到底不能一一读遍所有各家的大作。我想,倘要尽读全西湖上发表着的所有的文字,恐非有积年累月的闲工夫不可。
我这回仅在惯到的几处闲玩二三日。但所看到的文字已经不少。推想别处,也不过是同样性质的东西增加分量罢了。每当月瞑意倦的时候,便回想关于所见的所感。勒石的御笔和金碧的名人手迹中,佳作固然有,但劣品亦处处皆是。它们全靠占着优胜的地位,施着华美的装潢,故能掩丑于无知者之前。若赤裸裸地品起美术的价值来,不及格的恐怕很多。壁上的炭条文字中,涂鸦固然多,但真率自然之笔亦复不少。有的似出于天真烂漫的儿童之手,有的似出于略识之无的工人之手。然而一种真率简劲的美,为金碧辉煌的作品中所不能见。可惜埋没在到处的暗壁角里,不易受世人的赏识,长使笔者为西湖上无名的作家耳。假如湖山的管领者肯选拔这些文字来,勒在石上,刻在木上,其美术的价值当比御笔的石碑高贵得多呢。
我的感想已经写完,但终于没有写到本题。倘读书与看字有共通的情形,就让读者“闻一以知二”吧。不然,我这篇随笔文不对题,让编辑先生丢在字纸篓里吧。
食肉
我从小不吃肉,猪牛羊肉一概不要吃,吃了要呕吐。三四岁以前,本来是要吃的,肥肉也要吃。但长大起来,就不要吃了。原因何在,不得而知。大约是生理关系,仿佛牛马羊不要吃荤,只要吃草。我母亲喜欢吃肉。她推己及人,担心我不吃肉身体不好,曾经将肥肉切成小粒,用豆腐皮包好,叫我吞下去。我遵命。但入胃不久,即觉异样,终于呕吐,连饭也吐光。母亲灰心了,于是我成了一个不食肉者,连鸡鸭也不要吃,只能吃鱼虾。
不食肉是很不方便的。出门做客,参加聚餐,席上总是肉类。有的人家,青菜用肉汤烧,鱼肚中嵌肉。这是最讲究的,却是和我为难。有一次我在一位老先生家便饭。席上鱼肉之外有青菜和豆腐。老先生知道我不吃肉,请我吃豆腐和青菜。但我一看,豆腐和青菜中都加些肉屑,我竟不能下箸。向主人讨些生豆腐,加些麻油酱油,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餐饱饭。旁人都说奇怪。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呀!
我曾在杭州第一师范做住宿生。饭厅里每桌七人,每餐四菜一汤,其中必有一碗肉。七块肉排列在上,底下是青菜。我应得的一块肉,总是送别人吃,六人轮流受用。因此同学们都喜欢和我同桌。有时星期日约同学出外聚餐,我总拉他们到功德林、素香斋。他们也说素菜好吃,然而嫌它营养不良。我入社会后,索性自称素食者,以免麻烦。其实鳜鱼、河蟹,我都爱吃。
遍观古往今来,中土外国,无不以肉为美味。“六十非肉不饱”“晚食以当肉”,足见人们对肉的珍视。我不吃肉,实在是“大逆不道”!但我“知故不改”,却笑“食肉者鄙”。
不惑之礼
廿六(1937)年阴历元旦,我破晓醒来,想道:从今天起,我应该说是四十岁了。摸摸自己的身体看,觉得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检点自己的心情看,觉得同昨天也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四十”这两个字在我心里作怪,使我不能再睡了。十年前,我的年岁开始冠用“三十”两字时,我觉得好像头上张了一把薄绸的阳伞,全身蒙了一个淡灰色的影子。现在,我的年岁上开始冠用“四十”两字时,我觉得好比这顶薄绸的阳伞换了一柄油布的雨伞,全身蒙了一个深灰色的影子了。然而这柄雨伞比阳伞质地坚强得多,周围广大得多,不但能够抵御外界的暴风雨,即使落下一阵卵子大的冰雹来,也不能中伤我。设或豺狼当道,狐鬼逼人起来,我还可以收下这柄雨伞来,充作禅杖,给它们打个落花流水呢。
阴历元旦的清晨,四周肃静,死气沉沉,只有附近一个学校里的一群小学生,依旧上学,照常早操,而且喇叭吹得比平日更响,步伐和喇叭声一齐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于是我起床了。盥洗毕,展开一张宣纸,抽出一支狼毫,一气呵成地写了这样的几句陶诗: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下面题上“廿六年古历元旦卯时缘缘堂主人书”,盖上一个“学不厌斋”的印章,装进一个玻璃框中,挂在母亲的遗像的左旁。古人二十岁行弱冠礼,我这一套仿佛是四十岁行的不惑之礼。
不惑之礼毕,我坐楼窗前吸纸烟。思想跟了晨风中的烟缕而飘曳了一会儿,不胜恐惧起来。因为我回想过去的四十年,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感觉:我觉得,人生好比喝酒,一岁喝一杯,两岁喝两杯,三岁喝三杯……越喝越醉,越醉越痴、越迷,终而至于越糊涂,麻木若死尸。只要看孩子们就可知道:十多岁的大孩子,对于人生社会的种种怪现状,已经见惯不怪,行将安之若素了。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有时把眼睛张得桂圆大,惊疑地质问:“牛为什么肯被人杀来吃?”“叫化子为什么肯讨饭?”“兵为什么肯打仗?”……大孩子们都笑他发痴,我只见大孩子们自己发痴。他们已经喝了十多杯酒,渐渐地有些醉,已在那里痴迷起来,糊涂起来,麻木起来了,可胜哀哉!我已经喝了四十杯酒,照理应该麻醉了。幸好酒量较好,还能知道自己醉。然而“人生”这种酒是越喝越浓,越浓越凶的。只管喝下去,我将来一定也有烂醉而不自知其醉的一日,为之奈何!
于是我历数诸师友,私自评较:像某某,数十年如一日,足见其有千钟不醉之量,不胜钦佩;像某某,对醉人时自己也烂醉,遇醒者时自己也立刻清醒,这是圣之时者,我也不胜钦佩;像某某,愈喝愈醉,几同脱胎换骨,全失本来面目,我仿佛死了一个朋友,不胜惋惜;像某某,醉迷已极,假作不醉,这是予所否者,不屑评较了。我又回溯古贤先哲,推想古代的人生社会,知道他们所喝的也是这一种酒,并没有比我们的和善。始知人的醉与不醉,不在乎酒的凶与不凶,而在乎量的大与不大。
我怕醉,而“人生”这种酒强迫我喝。在这“恶醉强酒”的生活之下,我除了增大自己的酒量以外,更没有别的方法可以避免喝酒。怎样增大我的酒量?只有请教“先师遗训”了。
于是我检出《靖节诗集》来,通读一遍,折转了三处书角。再拿出宣纸和狼毫来,抄录了这样的三首诗: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
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
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
写好后,从头至尾阅读一遍,用朱笔在警句上加了些圈;好好地保存了。因为这好比一张醒酒的药方。以后“人生”的酒推上来时,只要按方服药,就会清醒。我的酒量就仿佛增大了。
这样,廿六年阴历元旦完成了我的不惑之礼。
伯豪之死
伯豪是我十六岁时在杭州师范学校的同班友。他与我同年被取入这师范学校。这一年取入的预科新生共八十余人,分为甲乙两班。不知因了什么妙缘,我与他被同编在甲班。那学校全体学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合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监先生的旨意而混合编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预科至四年级的各班学生都含有。这是根据了联络感情、切磋学问等教育方针而施行的办法。
我初入学校,颇有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之慨。我的领域限于一个被指定的座位。我的所有物尽在一只抽斗内。此外都是不见惯的情形与不相识的同学——多数是先进山门的老学生。他们在纵谈、大笑或吃饼饵。有时用奇妙的眼色注视我们几个新学生,又向伴侣中讲几句我们所不懂的暗号的话,似讥讽又似嘲笑。我枯坐着觉得很不自然。望见斜对面有一个人也枯坐着,看他的模样也是新生。我就开始和他说话,他是我最初相识的一个同学,他就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杨家儁,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楼上是寝室。自修室每间容二十四人,寝室每间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顺序相同。这结果,犹如甲乙丙丁的天干与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渐相差,同自修室的人不一定同寝室。我与伯豪便是如此,我们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墙壁。当时我们对于眠床的关系,差不多只限于睡觉的期间。因为寝室的规则,每晚九点半钟开了总门,十点钟就熄灯。学生一进寝室,须得立刻钻进眠床中。明天六七点钟寝室总长就吹着警笛,往来于长廊中,把一切学生从眠床中吹出,立刻锁闭总门。自此至晚间九点半的整日间,我们的归宿之处,只有半只书桌(自修室里两人合用一书桌)和一只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们对于这甘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觉得很可恋;睡前虽然只有几分钟的光明,我们不肯立刻钻进眠床中,而总是凑集几个朋友来坐在床沿上谈笑一会儿,宁可暗中就寝。我与伯豪不幸隔断了一堵墙壁,不能联榻谈话,我们常常走到房门外面的长廊中,靠在窗沿上谈话。有时一直谈到熄灯之后,周围的沉默显著地衬出了我们的谈话声的时候,伯豪口中低唱着“众人皆睡,而我们独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寝。
伯豪的年龄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记不清楚。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虽然只有十七八岁,已具有深刻冷静的脑筋,与卓绝不凡的志向,处处见得他是一个头脑清楚而个性强明的少年。我那时候真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学生,胸中了无一点志向,眼前没有自己的路,只是因袭与传统的一个忠仆,在学校中犹之一架随人运转的用功的机器。我的攀交伯豪,并不是能赏识他的器量,仅为了他是我最初认识的同学。他的不弃我,想来也是为了最初相识的缘故,决不是有所许于我——至多他看我是一个本色的小孩子,还肯用功,所以欢喜和我谈话而已。
这些谈话使我们的交情渐渐深切起来了。有一次我曾经对他说起我投考的情形。我说:“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所学校,第一中学、甲种商业和这所师范学校。”他问我:“为什么考了三所。”我率然地说道:“因为我胆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学校里是最优等第一名毕业的,但是到这种大学校里来考,焉知取不取呢?幸而还好。我在商业取第一名,中学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么你为什么终于进了这里?”“我的母亲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说师范好,所以我就进了这里。”伯豪对我笑了。我不解他的意思,反而自己觉得很得意。后来他微微表示轻蔑的神气,说道:“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抱定宗旨!那么你的来此不是诚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师范而来的。”我没有回答。实际,当时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师训、校规,此外全然不曾梦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志向。他的话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惊悟自己的态度的确不诚意,其次是可怜自己的卑怯,最后觉得刚才对他夸耀我的应试等第,何等可耻!我究竟已是一个应该自觉的少年了。他的话促成了我的自悟。从这一天开始,我对他抱了畏敬之念。
他对于学校所指定而全体学生所服从的宿舍规则,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对我说,“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一群鸡或鸭。朝晨放出场,夜里关进笼。”又当晚上九点半钟,许多学生挤在寝室总门口等候寝室总长来开门的时候,他常常说“放犯人了!”但当时我们对于寝室的启闭,电灯的开关,都视同天的晓夜一般,是绝对不容超越的定律;寝室总长犹之天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权,谁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这种话,不但在我只当作笑话,就是公布于全体四五百同学中,也决不会有什么影响。我自己尤其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好学生。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发冷,似乎要发疟了。但这是寝室总门严闭的时候,我心中连“取衣服”的念头都不起,只是蜷伏在座位上。伯豪询知了我的情形,问我:“为什么不去取衣?”我答道:“寝室总门关着!”他说:“哪有此理!这里又不真果是牢狱!”他就代我去请求寝室总长开门,给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我到调养室去睡。在路上他对我说:“你不要过于胆怯而只管服从,凡事只要有道理。我们认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课,先生点名,叫到“杨家儁”,下面没有人应到,变成一个休止符。先生问级长“杨家儁为什么又不到?”级长说“不知。”先生怒气冲冲地说:“他又要无故缺课了,你去叫他。”级长像差役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们全体四十余人肃静地端坐着,先生脸上保住了怒气,反绑了手,立在讲台上,满堂肃静地等候着要犯的拿到。不久,级长空手回来说,“他不肯来。”四十几对眼睛一时射集于先生的脸上,先生但从鼻孔中落出一个“哼”字,拿铅笔在点名册上恨恨地一圈,就翻开书,开始授课。我们间的空气愈加严肃,似乎大家在猜虑这“哼”字中含有什么法宝。
下课以后,好事者都拥向我们的自修室来看杨伯豪。大家带着好奇又怜悯的眼光,问他“为什么不上课?”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选》,笑而不答。有一个人真心地忠告他:“你为什么不说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选》回答道:“我并不生病,哪里可以说诳?”大家都一笑走开了。后来我去泡茶,途中看见有一簇人包围着我们的级长,在听他说什么话。我走近人丛旁边,听见级长正在说:“点名册上一个很大的圈饼……”又说“学监差人来叫他去……”有几个听者伸一伸舌头。后来我听见又有人说:“将来……留级,说不定开除……”另一个声音说“还要追缴学费呢……”我不知道究竟“哼”有什么作用,大圈饼有什么作用,但看了这舆论纷纷的情状,心中颇为伯豪担忧。
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长廊中的窗沿上说话了。我为他担了一天心,恳意地劝他,“你为什么不肯上课?听说点名册上你的名下划了一个大圈饼。说不定要留级、开除、追缴学费呢!”他从容地说道:“那先生的课,我实在不要上了。其实他们都是怕点名册上的圈饼和学业分数操行分数而勉强去上课的,我不会干这种事。由他什么都不要紧。”“你这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个!”“这正是我之所以为我!”“……”
杨家儁的无故缺课,不久名震于全校,大家认为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师中也个个注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监学监的召唤和训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唤,他就决然而往,笑嘻嘻地回来。只管向藏书楼去借《史记》《汉书》等,凝神地诵读。只有我常常替他担心,不久,年假到了。学校对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惩罚。
第二学期,伯豪依旧来校,但看他初到时似乎很不高兴。我们在杭州地方已渐渐熟悉。时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间去游玩。他的游兴很好,而且办法也特别。他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点。疲倦了就休息。”又说:“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领我到保俶塔旁边的山巅上,雷峰塔后面的荒野中。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一面看云,一面嚼面包。临去的时候,他拿出两个铜板来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来取它。过了两三星期,我们重游其地,看见铜板已经发青,照原状放在石头上,我们何等喜欢赞叹!他对我说:“这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地为室庐。”我当时虽然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一点的创见,但对于他这种奇特、新颖而卓拔不群的举止言语,亦颇有鉴赏的眼识,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对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觉地倾向他、追随他。然而运命已不肯再延长我们的交游了。
我们的体操先生似乎是一个军界出身的人,我们校里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枪。负了这种枪而上兵式体操课,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恶的事。关于这兵式体操,我现在回想起来背脊上还可以出汗。特别因为我的腿构造异常,臀部不能坐在脚踵上,跪击时竭力坐下去,疼痛得很,而相差还有寸许——后来我到东京时,也曾吃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时不能照日本人的礼仪,非箕踞不可——那体操先生虽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下去,颇能原谅我,不过对我说:“你必须常常练习,跪击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请了一个助教来,这人完全是一个兵,把我们都当作兵看待。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而且凶得很。他见我跪击时比别人高出一段,就不问情由,走到我后面,用腿垫住了我的背部,用两手在我的肩上尽力按下去。我痛得当不住,连枪带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举枪”,我正在出神想什么事,忘记听了号令,并不举枪。他厉声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听了这叱声,最初的冲动想拿这老毛瑟枪的柄去打脱这兵的头;其次想抛弃了枪跑走;但最后终于举了枪。“第十三”这称呼我已觉得讨厌,“耳朵不生?”更是粗恶可憎。但是照当时的形势,假如我认真打了他的头或投枪而去,他一定和我对打,或用武力拦阻我,而同学中一定不会有人来帮我。因为这虽然是一个兵,但也是我们的师长,对于我们也有扣分、记过、开除、追缴学费等权柄。这样太平的世界,谁肯为了我个人的事而犯上作乱,冒自己的险呢!我充分看出了这形势,终于忍气吞声地举了枪,幸而伯豪这时候已久不上体操课了,没有讨着这兵的气。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盛传“杨家儁神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舆论,心中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
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询问这话的由来,才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别日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交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柄,学校似乎比之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淑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到余姚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叙近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担负而在小学教育界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各小学校中。中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龙,尔乃与抗!……”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风度的弥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与我同学的一年中的情形,……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在何尝不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伤的疲乏的躯干,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来的一张明片。“子恺兄:杨君伯豪于十八年三月十二日上午四时半逝世。特此奉闻。范育初白。”后面又有小字附注:“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佣妇,不料此佣妇已患喉痧在身,转辗传染,及其子女。以致一女(九岁)一子(七岁)相继死亡。伯豪忧伤之余,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哉!知兄与彼交好,故为缕述之。又及。”我读了这明片,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尘缘的告终;但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后来舜五也来信,告诉我伯豪的死耗,并且发起为他在余姚教育会开追悼会,征求我的吊唁。泽民从上海回余姚去办伯豪的追悼会。我准拟托他带一点挽祭的联额去挂在伯豪的追悼会中,以结束我们的交情。但我实在不能把我的这紊乱的心绪整理为韵文或对句而作为伯豪灵前的装饰品,终于让泽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灵,我想他不会责备我的不吊,也许他嫌恶这追悼会,同他学生时代的嫌恶分数与等第一样。
世间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自然界少了一个赘累,人类界少了一个笑柄,世间似乎比从前安静了些。我少了这个私淑的朋友,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惧与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午夜高楼
近因某种机缘,到一个偏僻的小乡镇中的一个古风的高楼中宿了一夜。“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灯昏人静而眠不得的时候,我便想起这两句。其实我并没有愁,读到“自可愁”三字,似觉自己着实有些愁了。此愁之来,我认为是诗句的音调所带给的。“一宿行人自可愁”,这七个字的音调,仿佛短音阶(小音阶)的乐句,自能使人生起一种忧郁的情绪。
这高楼位在镇的市梢。因为很高,能听见市镇中各处的声音。黄昏之初,但闻一片模糊的人声,知道是天气还热,路上有人乘凉。他们的闲话声并成了这一片模糊的声音而传送到我这高楼中。黄昏一深,这小市镇里的人都睡静了。我躺在高楼中的凉床上所能听到的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柝,柝,柝”,一种是“的,的,的”。我知道前者是馄饨担,后者是圆子担的号音。
于是我想:不必说诗的音调可以感人,就是馄饨担和圆子担的声音,也都具有音调的暗示,能使人闻音而感知其内容。馄饨担用“柝,柝,柝”为号,圆子担用“的,的,的”为号。此法由来已久,且各地大致相同。但我想最初发起用这种声音为号的人,大约经过一番考虑,含有一种用意。不然,一定是为了这两种声音与这两种食物性状自然相合。在卖者默认这种声音宜为其商品作广告,在闻者也默认这种声音宜为这种食物的暗号,于是通行于各地,沿用至今,被视为一种定规。
试吟味之:这两种声音,在高低、大小、缓急及音色上,都与这两种食物的性状相暗合。馄饨担上所敲的是一个大毛竹管,其声低,而大,而缓,其音色混浊、肥厚、沉重而模糊。处处与馄饨的性状相似。午夜高楼,灯昏人静,饥肠辘辘转响的时候,听到这悠长的“柝——柝——柝——”自远而近,即使我是不吃肉的人,心目中也会浮出同那声音一样混浊、肥厚、沉重而模糊的一碗馄饨来。在从来没有见闻过馄饨担的人,当然不会起这感想,我原是为了预先知道而能作如是想的。然而岂是穿凿附会而作此说?不信,请把圆子担的“的,的,的”给他敲了,试想效果如何?我看这种声音完全不能使人联想起馄饨呢!
圆子担上所敲的是两根竹片,其声高,而小,而急;其音色纯粹、清楚、圆滑而细致。处处与小圆子的性状相似。吾乡称这种圆子为“救命圆子”,言其细小不能吃饱,仅足以救命而已。试想象一碗纯白、浑圆、细小而甘美的救命圆子,然后再听那清脆、繁急、聒耳的“的,的,的”之声,可见二者何等融洽。那救命圆子仿佛是具体化的“的,的,的”。那“的,的,的”不啻为音乐化的救命圆子。卖扁豆粥的敲的也是“的,的,的”。但有时稍缓。又显见这两种食物的性状是大同小异的。
西洋曾有一班人耽好感觉的游戏。或作莫名其妙的画,称之为“色彩的音乐”;或设种种的酒,代表音阶上各音,饮时自以为听乐,称之为“味觉的音乐”。我这晚躺在这午夜高楼的凉床上,细味馄饨担与圆子担的声音,颇近于那班人的行径,自己觉得好笑。两副担子从巷的两头相向而来,在我的高楼之下交手而过。“柝,柝,柝”和“的,的,的”同时齐奏,音调异常地混杂,正仿佛尝了馄饨与圆子混合的椒盐味。
最后我回想到儿时所亲近的糖担。我们称之为“吹大糖”担。挑担的大都是青田人,姓刘。据父老们说,他们都是刘基的后裔。刘伯温能知未来,曾遗嘱其子孙挑吹大糖担,谓必有发达之一日。因此其子孙世守勿懈。又闻吾乡有刘伯温所埋藏宝物多处,至今未被发掘,大约是要留给挑吹大糖担者发掘的。我家邻近一带门口,据说旧有一个石槛,也是刘伯温设置的,谓此一带永无火灾。我幼时对于这种话很感兴味,因此对于挑吹大糖担者更觉可亲。我家邻近一带,我生以来的确没有遭过火灾;我生以前,听大人说也没有遭过火灾。但我看见挑吹大糖担的人,大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似乎都靠着祖先的遗言在那里吃苦。而且我问他们,有几个并不姓刘,也不是青田人而是江北人。兴味为之大减。以问父老,父老说,他们恐怕我们怪他们来发掘宝物,故意隐瞒的。我的兴味又浓起来。每闻“铛,铛,铛”之声,就向母亲讨了铜板,出去应酬他,或者追随他,盘问他,看他吹糖。他们的手指技法很熟,羊卵脬、葫芦、老鼠偷油、水烟筒、宝塔,都能当众敏捷地吹成,卖给我们玩,玩腻了还好吃。他们对我精神上、物质上都有恩惠。“铛,铛,铛”这声音,现在我听了还觉得可亲呢。因为锣声暗示力比前两者尤为丰富。其音乐华丽、热闹、兴奋、堂皇。所以我幼时一听到“铛,铛,铛”之声,便可联想那担上的红红绿绿的各种花样的糖,围绕那担子的一群孩子的欢笑,以及糖的甜味。我想象那锣仿佛是一个慈祥、欢喜、和平、博爱的天使,两手擎着许多华丽的糖在路上走,口中高叫“糖!糖!糖!”把糖分赠给大群的孩子。我正是这群孩子中之一人。但这已是三十年的旧心情了。现在所谓可亲的,也只是一种虚空的回忆而已。朦胧中我又想起了“一宿行人自可愁”之句,黯然地入了睡乡。
纳凉闲话
昨夜天热,坐在楼窗口挥扇,听见下面的廊上有人在那里纳凉闲话。更深夜静,字字听得清楚;而且听了不会忘记。现在追记在这里:
甲:“天气真热!晚上,还是九十一度!”
乙:“不会九十一度的!恐怕你的寒暑表用火柴烧过了?”
丙:“前年我们办公室里有一个同事,他真的擦了一根火柴,把寒暑表底下的水银球烧一烧,使水银升到九十度以上,就借此要求局长停止办公。局长果然答允了。后来……”
甲:“其实你们何必要求停止办公?办公,无非闲坐、闲谈、吸烟;停止办公,回家去也不过闲坐、闲谈、吸烟。”
乙:“回家去倒要给妻子打差使,抱小孩,还是在办公室里写意呢。”
丙:“写意也说不到。到底不像在家里的自由自在。况且没事闲坐,就吸香烟,要一支,覅一支,把香烟瘾头弄得蛮大,一个月的香烟费真不小呢。”
甲:“我说现在的香烟,支头太长。其实普通人吸烟,吸了半支已够。后半支,大都是浪费的。你看他们丢下来的香烟蒂头,都是长长的。有的吸了三分之二,丢了三分之一。这不是浪费吗?我看,香烟应该改短一半。那么瘾头小的人吸一支已够,一匣可抵两匣之用。瘾头大的人不妨连吸几支。日本的香烟就是这样……”
乙:“这话很对!尤其是我们做教师的人,嫌香烟太长。在休息的十分钟里,一支香烟总是吸不了。吸到半支,上课钟已打出,烟瘾也差不多了。丢了这半支,觉得可惜。用茶杯压隐了,第二次烧着来吸,味道很不好;有时焦头点不着,却烧着了烟支的中部,烧得乌烟瘴气,无法再吸,终于丢了这半支。”
甲:“这有一个方法,我也是吃教师饭的朋友告诉我的,不妨传授给你:你点着后半支香烟时,不可衔在口里用力抽吸。须得同点香一样,先把焦头烧红,养一养灰,然后再吸。吸时就同一气吸下来的一样,不觉得它是第二次再点的了。这赛过做文章里的承上启下,一气呵成。”
丙:“你真是个文人,三句不离本行。怪不得文坛要兴发起来,阿猫阿狗都是著作家了。现在的杂志真多呢!我是连杂志名字都记不得许多,哪有工夫阅读?就是有工夫也没有许多钱来订阅。”
乙:“我只订了一份××杂志。每次寄到来,看见包纸上不贴邮票,这是怎么样的?大概他们是因为寄出的份数多了,向邮局总付的?”
丙:“当然啰!份数多了,贴贴邮票和打打邮印的手续多麻烦!乐得大家省了。”
甲:“现在的邮票真奇怪:一分邮票总是四分改成的。好好的四分邮票,都加印‘暂作一分’四个红字,当作一分用。”
乙:“钞票假如也好改,我要去买‘暂作十元’四个铅字来,印在我的一元钞票上,把它们当作十元钞票用呢。”
丙:“改钞票犯罪的;造假钞不是要杀头的吗?”
乙:“唉!讲起杀头,我现在还害怕!前天上午我在马路上走,看见许多兵马簇拥了一个人去杀头。那人坐在黄包车里,手脚都绑牢,口里正在说些什么。你道这样子多可怕!”
甲:“我想那拉黄包车的更加难过呢。教我做了黄包车夫,我一定不要做生意,哪怕他给我十块钱。”
乙:“也是现成话。当真做了黄包车夫,给你一块钱也拉了。一块钱!拉一天还拉不到呢。”
丙:“你不要说,黄包车夫的进账真不小呢。生意好,运气好起来,一天拉二三块钱不稀奇。他们比我们做办事员的好得多呢。”
乙:“你也不要同黄包车夫吃醋!他们到底苦,体力消耗得厉害。听说拉车只拉一个少壮时,上了四五十岁就拉不动。而且因过劳而早死的也有。”
甲:“富人遭绑匪撕票,不是死得更苦吗?我看,做人,穷富都苦。都要死在钱财手里。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丙:“鸟为食亡,也不见得。我们局长养了七八只鸟,天天在喂蛋黄米给它们吃呢。我们做人实在不及做这种鸟写意。”
乙:“他养的什么鸟?”
丙:“竹叶青、黄头子、芙蓉……都是叫得很好听的。我坐在办公室的窗口,正听得着鸟声,听了要打盹。”
甲:“听说你们的局长太太是音乐学校毕业的,唱得好歌。你听见过吗?”
丙:“什么音乐学校?一个女戏子呀!我只见过一次,十足摩登。”
甲:“摩登这两个字原来意思很好,到了中国就坏化了。”
乙:“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中国就坏化。譬如鸦片,原来在外国是一种救人的药,到了中国就变成害人的毒物。吸了废事失业,吞了还可以自杀。”
甲:“自杀也不关鸦片事。前天我到药房买‘来沙尔’,他们说不卖,要医生证明才肯卖,说道这是防止自杀。真可笑!触电也可以自杀,跳河也可以自杀,何不把电灯一律取消,把河一概填塞?”
丙:“来沙尔是干什么用的?”
甲:“这是滴在洗脸水、洗浴水里的。气味像臭药永,夏天用了爽快,而且有消毒效果。我是年年用惯的。今年却买不到。”
乙:“叫我哥哥给你证明好了。”
甲:“那很好。听说你哥哥和嫂嫂已经离婚了,曾在报上登过声明?”
乙:“是呀!我的嫂子实在太那个,……况且她有狐臭。”
丙:“狐臭究竟怎样来的?可以医的吗?”
乙:“医不好的!这种病的确讨厌。尤其是在这两月夏天,遇着患这病的人非远而避之不可。”
甲:“听说杨贵妃也是患狐臭的。不知唐明皇怎么会宠爱她?”
丙:“也许后人传讹。也许她的姿色的确不差,掩过了这缺陷。你看梅兰芳扮的《贵妃醉酒》,多么动人!”
乙:“梅兰芳正在俄国出风头呢!俄国人怎么会看得懂中国的旧戏,而那样地称赞他?我想……”
甲:打个呵欠,换一种语调说:“喂!我们今晚为什么讲到了梅兰芳?”
在这句话之下,三人都笑起来。于是大家跳出了“纳凉闲话”的圈子,来追溯刚才的话头。从“梅兰芳”起,一直追溯到甲开场说的“天气真热!”好似一串链条,连续不断。因此我听了也不会忘记,能给他们记录如上。
- 养杀你们,意即供养你们一辈子直到老死。——编者注。
- 热昏,江南一带方言,意即昏了头。——编者注。
- 指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编者注。
- 反绑了手,作者家乡话,意即两手在背后交叉握住。——编者注。
- 指沈泽民。——编者注。
- 隐,江南一带方言,意即:熄,灭。——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