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所谓生活,一半惊喜一半遗憾

这娑婆世界,半是喜悦,半是遗憾。若真的事事如意,又怎会懂得珍惜?

荣辱

为了一册速写簿遗忘在里湖的一爿小茶店里了,特地从城里坐黄包车去取。讲到车钱来回小洋四角。

这速写簿用廿五文一大张的报纸做成,旁边插着十几个铜板一支的铅笔。其本身的价值不及黄包车钱之半。我之所以是要取,为的是里面已经描了几幅画稿。本来画稿失掉了可以凭记忆而背摹;但这几幅偏生背摹不出,所以只得花了工夫和车钱去取。我坐在黄包车里心中有些儿忐忑。仔细记忆,觉得这的确是遗忘在那茶店里面第二只桌子的墙边的。记得当我离去时,茶店老板娘就坐在里面第一只桌子旁边,她一定看到这册速写簿,已经代我收藏了。即使她不收藏,第二个顾客坐到我这位置去吃茶,看到了这册东西一定不会拿走,而交老板娘收藏。因为到这茶店里吃茶的都是老主顾,而且都是劳动者,他们拿这东西去无用。况且他们曾见我在这里写生过好几次,都认识我,知道这是我的东西,一定不会吃没我。我预卜这辆黄包车一定可以载了我和一册速写簿而归来。

车子走到湖边的马路上,望见前面有一个军人向我对面走来。我们隔着一条马路相向而行,不久这人渐渐和我相近。当他走到将要和我相遇的时候,他的革靴嘎然一响,立正,举手,向我行了一个有色有声的敬礼。我平生不曾当过军人,也没有吃粮的朋友,对于这种敬礼全然不惯,不知怎样对付才好,一刹那间心中混乱。但第二刹那我就决定不理睬他。因为我忽然悟到,这一定是他的长官走在我的后面,这敬礼与我是无关的。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坐在车中,但把眼斜转去看他礼毕。我的车夫跑得正快,转瞬间我和这行礼者交手而过,背道而驰。我方才旋转头去,想看看我后面的受礼者是何等样人。不意后面并无车子,亦无行人,只有那个行礼者。他正也在回头看我,脸上表示愤怒之色,隔着二三丈的距离向我骂了一声悠长的“妈——的!”然后大踏步去了。我的车夫自从见我受了敬礼之后,拉得非常起劲。不久使我和这“妈——的”相去遥远了。

我最初以为这“妈——的”不是给我的,同先前的敬礼的不是给我一样。但立刻确定它们都是给我的。经过了一刹那间的惊异之后,我坐在黄包车里独自笑起来。大概这军人有着一位长官,也戴墨镜,留长须,穿蓝布衣,其相貌身材与我相像。所以他误把敬礼给了我。但他终于发觉我不是他的长官,所以又拿悠长的“妈——的”来取消他的敬礼。我笑过之后一时终觉不快。倘然世间的荣辱是数学的,则“我+敬礼-妈的=我”同“3+1-1=3”一样,在我没有得失,同没有这回事一样。但倘不是数学的而是图画的,则涂了一层黑色之后再涂一层白色上去取消它,纸上就堆着痕迹,或将变成灰色,不复是原来的素纸了。我没有冒领他的敬礼,当然也不受他的“妈——的”。但他的敬礼实非为我而行,而他的“妈——的”确是为我而发。故我虽不冒领敬礼,他却要我实收“妈——的”。无端被骂,觉得有些冤枉。

但我的不快立刻消去。因为归根究底,终是我的不是,为什么我要貌似他的长官,以致使他误认呢?昔夫子貌似了阳货,险些儿“性命交关”。我只受他一个“妈——的”,比较起来真是万幸了。况且我又因此得些便宜:那黄包车夫没有听见“妈——的”,自从见我受了军人的敬礼之后,拉的非常起劲。先前咕噜地说“来回四角太苦”,后来一声不响,出劲地拉我到小茶店里,等我取得了速写簿,又出劲地拉我回转。给他四角小洋,他一声不说;我却自动地添了他五个铜子。

我记录了这段奇遇之后,作如是想:因误认而受敬,因误认而被骂。世间的毁誉荣辱,有许多是这样的。

忆弟

突然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立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向我深深地作揖。我连忙拔出口中的卷烟而答礼,烟灰正擦在他的手背上,卷烟熄灭了,连我也觉得颇有些烫痛。

等他仰起头来,我看见一个衰老憔悴的面孔,下面穿一身褴褛的衣裤,伛偻地站着。我的回想在脑中曲曲折折地转了好几个弯,才寻出这人的来历。起先认识他是太,后来记得他姓朱,我便说道:

“啊!你是朱家大伯!长久不见了。近来……”

他不等我说完就装出笑脸接上去说:

“少爷,长久不见了,我现在住在土地庵里,全靠化点香钱过活。少爷现在上海发财?几位官官了?真是前世修的好福气!”

我没有逐一答复他在不在上海,发不发财,和生了几个儿子;只是唯唯否否。他也不要求一一答复,接连地说过便坐下在旁边的凳子上。

我摸出烟包,抽出一支烟来请他吸,同时忙碌地回想过去。

二十余年之前,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和满姐、慧弟跟着母亲住在染坊店里面的老屋里。同住的是我们的族叔一家。这位朱家大伯便是叔母的娘家的亲戚而寄居在叔母家的。他年纪与叔母仿佛。也许比叔母小,但叔母叫他“外公”,叔母的儿子叫他“外公太太”。论理我们也该叫他“外公太太”;但我们不论。一则因为他不是叔母的嫡亲外公,听说是她娘家同村人的外公;且这叔母也不是我们的嫡亲叔母,而是远房的。我们倘对他攀亲,正如我乡俗语所说:“攀了三日三夜,光绪皇帝是我表兄”了。二则因为他虽然识字,但是挑水果担的,而且年纪并不大,叫他“太太”有些可笑。所以我们都跟染坊店里的人叫他朱家大伯。而在背后谈他的笑话时,简称他为“太”。这是尊称的反用法。

太的笑话很多,发见他的笑话的是慧弟。理解而赏识这些笑话的只有我和满姐。譬如吃夜饭的时候,慧忽然用饭碗接住了他的尖而长的下巴,独自吃吃地笑个不住。我们便知道他是想起了今天所发见的太的笑话了,就用“太今天怎么样?”一句话来催他讲。他笑完了便讲:“太今天躺在店里的榻上看《康熙字典》。竺官坐在他旁边,也拿起一册来翻。翻了好久,把书一掷叫道:‘竺字在哪里?你这部字典翻不出的!’太一面看字典,一面随口回答:‘蛮好翻的!’竺官另取一册来翻了好久,又把书一掷叫道:‘翻不出的!你这部字典很难翻!’他又随口回答‘蛮好翻的!再要好翻没有了!’”

讲到这里,我们三人都笑不可仰了。母亲催我们吃饭。我们吃了几口饭又笑了起来。母亲说出两句陈语来:“食不言,寝不语。你们父亲前头……”但下文大都被我们的笑声淹没了。从此以后,我们要说事体的容易做,便套用太的语法,说“再要好做没有了”。后来更进一步。便说“同太的字典一样”了。现在慧弟的墓木早已拱了,我同满姐二人有时也还在谈话中应用这句古话以取笑乐。——虽然我们的笑声枯燥冷淡,远不及二十余年前夜饭桌上的热烈了。

有时他用手按住了嘴巴从店里笑进来,又是发见了太的笑话了。“太今天怎么样?”一问,他便又讲出一个来。

“竺官问太香瓜几钱一个,太说三钱一个,竺官说:‘一钱三个?’太说:‘勿要假来假去!’竺官向他担子里捧了三个香瓜就走,一面说着:‘一个铜元欠一欠,大年夜里有月亮,还你。’太追上去夺回香瓜。一个一个地还到担子里去,口里唱一般地说:‘别的事情可假来假去,做生意勿可假来假去!’”

讲到“别的事情都可假来假去”一句,我们又都笑不可仰了。

慧弟所发见的趣话,大都是这一类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是一个很别致的人。他能在寻常的谈话中随处发见笑的资料。例如嫌冷的人叫一声“天为什么这样冷!”装穷的人说了一声“我哪里有钱!”表明不赌的人说了一声“我几时弄牌!”又如怪人多事的人说了一句“谁要你讨好!”虽然他明知道这是借疑问词来加强语气的,并不真个要求对手的解答,但他故意捉住了话中的“为什么”“哪里”“儿时”“谁”等疑问词而作可笑的解答。倘有人说“我马上去”,他便捉住他问“你的马在哪里?”倘有人说“轮船马上开”,他就笑得满座皆笑了。母亲常说他“吃了笑药”,但我们这孤儿寡妇的家庭幸有这吃笑药的人,天天不缺乏和乐而温暖的空气。我和满姐虽然不能自动发见笑的资料,但颇能欣赏他的发见,尤其是关于太的笑话,在我们脑中留下不朽的印象。所以我和他虽已阔别二十余年,今天一见立刻认识,而且立刻想起他那部“再要好翻没有了”的字典。

但他今天不讲字典,只说要买一只龛缸,向我化一点钱。他说:

“我今年七十五岁了,近来一年不如一年。今年三月里在桑树根上绊一绊跌了一跤,险险乎病死。靠菩萨,还能走出来。但是还有几时活在世上呢?庵里毫无出息。化化香钱呢,大字号店家也只给一两个小钱,初一月半两次,每次最多得到三角钱,连一口白饭也吃不饱。店里先生还嫌我来得太勤。饿死了也干净,只怕这几根骨头没有人收拾,所以想买一只缸。缸价要七八块钱,汪恒泰里已答应我出两块钱,请少爷也做个好事。钱呢,买好了缸来领。”

我和满姐立刻答应他每人出一块钱。又请他喝一杯茶,留他再坐。我们想从他那里找寻自己童年的心情,但终于找不出,即使找出了也笑不出。因为主要的赏识者已不在人世,而被赏识的人已在预备买缸收拾自己的骨头,残生的我们也没有心思再作这种闲情的游戏了。我默默地吸卷烟,直到他的辞去。

中举人

我的父亲是清朝光绪年间最后一科的举人。他中举人时我只四岁,隐约记得一些,听人传说一些情况,写这篇笔记。话须得从头说起:

我家在明末清初就住在石门湾。上代已不可知,只晓得我的祖父名小康,行八,在这里开一爿染坊店,叫做丰同裕。这店到了抗日战争开始时才烧毁。祖父早死,祖母沈氏,生下一女一男,即我的姑母和父亲。祖母读书识字,常躺在鸦片灯边看《缀白裘》等书。打瞌睡时,往往烧破书角。我童年时还看到过这些烧残的书。她又爱好行乐。镇上演戏文时,她总到场,先叫人搬一只高椅子去,大家都认识这是丰八娘娘的椅子。她又请了会吹弹的人,在家里教我的姑母和父亲学唱戏。邻近沈家的四相公常在背后批评她:“丰八老太婆发昏了,教儿子女儿唱徽调。”因为那时唱戏是下等人的事。但我祖母听到了满不在乎。我后来读《浮生六记》,觉得我的祖母颇有些像那芸娘。

父亲名鐄,字斛泉,廿六七岁时就参与大比。大比者,就是考举人,三年一次,在杭州贡院中举行,时间总在秋天。那时没有火车,便坐船去。运河直通杭州,约八九十里。在船中一宿,次日便到。于是在贡院附近租一个“下处”,等候进场。祖母临行叮嘱他:“斛泉,到了杭州,勿再埋头用功,先去玩玩西湖。胸襟开朗,文章自然生色。”但我父亲总是忧心悄悄,因为祖母一方面旷达,一方面非常好强。曾经对人说:“坟上不立旗杆,我是不去的。”那时定例:中了举人,祖坟上可以立两个旗杆。中了举人,不但家族亲戚都体面,连已死的祖宗也光荣。祖母定要立了旗杆才到坟上,就是定要我父亲在她生前中举人。我推想父亲当时的心情多么沉重,哪有兴致玩西湖呢?

每次考毕回家,在家静候福音。过了中秋消息沉沉,便确定这次没有考中,只得再在家里饮酒,看书,吸鸦片,进修三年,再去大比。这样地过了三次,即九年,祖母日渐年老,经常卧病。我推想当时父亲的心里多么焦灼!但到了他三十六岁那年,果然考中了。那时我年方四岁,奶妈抱了我挤在人丛中看他拜北阙,情景隐约在目。那时的情况是这样:

父亲考毕回家,天天闷闷不乐,早眠晏起,茶饭无心。祖母躺在床上,请医吃药。有一天,中秋过后,正是发榜的时候,染店里的管账先生,即我的堂房伯伯,名叫亚卿,大家叫他“麻子三大伯”的,早晨到店,心血来潮,说要到南高桥头去等“报事船”。大家笑他发呆,他不顾管,径自去了。他的儿子名叫乐生,是个顽皮孩子(关于此人,我另有记录),跟了他去。父子两人在南高桥上站了一会,看见一只快船驶来,锣声嘡嘡不绝。他就问:“谁中了?”船上人说:“丰鐄,丰鐄!”乐生先逃,麻子三大伯跟着他跑。旁人不知就里,都说:“乐生又闯了祸了,他老子在抓他呢。”

麻子三大伯跑回来,闯进店里,口中大喊“斛泉中了!斛泉中了!”父亲正在蒙被而卧。麻子大伯喊到他床前,父亲讨厌他,回说:“你不要瞎说,是四哥,不是我!”四哥者,是我的一个堂伯,名叫丰锦,字浣江,那年和父亲一同去大比的。但过了不久,报事船已经转进后河,锣声敲到我家里来了。“丰鐄接诰封!丰鐄接诰封!”一大群人跟了进来。我父亲这才披衣起床,到楼下去盥洗。祖母闻讯,也扶病起床。

我家房子是向东的,于是在厅上向北设张桌子,点起香烛,等候新老爷来拜北阙。麻子三大伯跑到市里,看见团子、粽子就拿,拿回米招待报事人。那些卖团子、粽子的人,绝不同他计较。因为他们都想同新贵的人家结点缘。但后来总是付清价钱的。父亲戴了红缨帽,穿了外套走出来,向北三跪九叩,然后开诰封。祖母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来,将诰封挑开,这金挖耳就归报事人获得。报事人取出“金花”来,插在父亲头上,又插在母亲和祖母头上。这金花是纸做的,轻巧得很。据说皇帝发下的时候,是真金的,经过人手,换了银花,再换了铜花,最后换了纸花。但不拘怎样,总之是光荣。表演这一套的时候,我家里挤满了人。因为数十年来石门湾不曾出过举人,所以这一次特别稀奇。我年方四岁,由奶妈抱着,挤在人丛中看热闹,虽然莫明其妙,但到现在还保留着模糊的印象。

两个报事人留着,住在店楼上写“报单”。报单用红纸,写宋体字:“喜报贵府老爷丰鐄高中庚子辛丑恩政并科第八十七名举人。”自己家里挂四张,亲戚每家送两张。这“恩政并科”便是最后一科,此后就废科举,办学堂了。本来,中了举人之后,再到北京“会试”,便可中进士,做官。举人叫做金门槛,很不容易跨进;一跨进之后,会试就很容易,因为人数很少,大都录取。但我的父亲考中的是最后一科,所以不得会试,没有官做,只得在家里设塾授徒,坐冷板凳了。这是后话。且说写报单的人回去之后,我家就举行“开贺”。房子狭窄,把灶头拆掉,全部粉饰,挂灯,结彩。附近各县知事,以及远近亲友都来贺喜,并送贺仪。这贺仪倒是一笔收入。有些人要“高攀”,特别送得重。客人进门时,外面放炮三声,里面乐人吹打。客人叩头,主人还礼。礼毕,请客吃“跑马桌”。跑马桌者,不拘什么时候,请他吃一桌酒。这样,免得大排筵席,倒是又简便又隆重的办法。开贺三天,祖母天天扶病下楼来看,病也似乎好了一点。父亲应酬辛劳,全靠鸦片借力。但祖母经过这番兴奋,终于病势日渐沉重起来。父亲连忙在祖坟上立旗杆。不多久,祖母病危了。弥留时问父亲“坟上旗杆立好了吗?”父亲回答:“立好了。”祖母含笑而逝。于是开吊,出丧,又是一番闹热,不亚于开贺的时候。大家说:“这老太太真好福气!”我还记得祖母躺在尸床上时,父亲拿一叠纸照在她紧闭的眼前,含泪说道:“妈,我还没有把文章给你看过。”其声呜咽,闻者下泪。后来我知道,这是父亲考中举人的文章的稿子。那时已不用八股文而用策论,题目是《汉宣帝信赏必罚,综核名实论》和《唐太宗盟突厥于便桥,宋真宗盟契丹于澶州论》。

父亲三十六岁中举人,四十二岁就死于肺病。这五六年中,他的生活实在很寂寥。每天除授徒外,只是饮酒看书吸鸦片。他不吃肥肉,难得吃些极精的火腿。秋天爱吃蟹,向市上买了许多,养在缸里,每天晚酌吃一只。逢到七夕、中秋、重阳佳节,我们姐妹四五人也都得吃。下午放学后,他总在附近沈子庄开的鸦片馆里度过。晚酌后,在家吸鸦片,直到更深,再吃夜饭。我的三个姐姐陪着他吃。吃的是一个皮蛋,一碗冬菜。皮蛋切成三份,父亲吃一份,姐姐们分食两份。我年幼早睡,是没有资格参与的。父亲的生活不得不如此清苦。因为染坊店收入有限,束修更为微薄,加上两爿大商店(油车、当铺)的“出官”每年送一二百元外,别无进账。父亲自己过着清苦的生活,他的族人和亲戚却沾光不少。凡是同他并辈的亲族,都称老爷奶奶,下一辈的都称少爷小姐。利用这地位而作威作福的,颇不乏人。我是嫡派的少爷。常来当差的褚老五,带了我上街去,街上的人都起敬,糕店送我糕,果店送我果,总是满载而归。但这一点荣华也难久居,我九岁上,父亲死去,我们就变成孤儿寡妇之家了。

酒令

我父亲中举人后,科举就废。他走不上仕途,在家闲居终老。每逢春秋佳日,必邀集亲友,饮酒取乐。席上必行酒令。我还是一个孩童,有些酒令我不懂得。懂得的是“击鼓传花”。其法,叫一个不参加饮酒的人在隔壁房间里敲鼓。主人手持一枝花,传给邻座的人,依次传递,周流不息。鼓声停止之时,花在谁手中,谁饮酒。传花时非常紧张,每人一接到花,立刻交出,深恐在他手中时鼓声停止。击鼓的人,必须隔室,防止作弊。有的击鼓人很有技巧:忽而缓起来,好像要停止,却又响起来;忽而响起来,好像要继续,却突然停止了。持花的人就在一片笑声中饮酒。有时正在交代之际,鼓声停止了。两人大家放手,花落在地上。主人就叫这二人猜拳,输者饮酒。

又有一种酒令,是掷骰子。三颗骰子,每颗都用白纸糊住六面,上面写字。第一只上面写人物,第二只上面写地方,第三只上面写动作。文句是: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挥拳,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第一只骰子上写人物,即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第二只骰子上写地方,即章台、方丈、闺阁、市井、花街、古墓。第三只骰子上写动作,即走马、参禅、刺绣、挥拳、卖俏、酣眠。于是将骰子放在一只碗里,叫大家掷。凭掷出来的文句而行酒令。

如果手运奇好,掷出来是原句,例如“公子章台走马”,那么满座喝彩,大家为他满饮一杯。但这是极难得的。有的虽非原句,而情理差可,则酌量罚酒或免饮。例如“老僧古墓挥拳”,大约此老僧喜练武工;“公子闺阁酣眠”,大约这闺阁是他的妻子的房间;“乞儿市井酣眠”,也是寻常之事。但是骰子无知,有时乱说乱话:“屠沽章台卖俏”“老僧闺阁酣眠”“乞儿方丈走马”,……那就满座大笑,讥议抨击,按例罚酒。众口嚣嚣,谈论纷纷,这正是侑酒的佳肴。原来饮酒最怕沉闷,有说有笑,酒便乘势入唇。

小孩子不吃酒,但也仿照这酒令,做三只骰子,以取笑乐。一只骰子上写“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只骰子上写“在床里、在厕所里、在街上、在船里、在学校里、在火车里”;一只骰子上写“吃饭、唱歌、跳绳、大便、睡觉、踢球”。掷出来的,是“爸爸在床上睡觉”“哥哥在学校里踢球”“姐姐在船里唱歌”“哥哥在厕所里大便”“弟弟在学校里跳绳”,便是好的。如果是“爸爸在床里大便”“妈妈在火车里跳绳”“姐姐在厕所里踢球”,那就要受罚。如果这一套玩厌了,可以另想一套新的。这玩法比打扑克牌另有风味。

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手里拿着一只空盆子,口里喊着“客人吃饭,客人吃饭”,摇摇摆摆地走过三等车厢。他的衣服和盆子,他的喊声和步态,都富有广告色彩。我似觉走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活的mannequin(做广告用的人体模型)。

摸出时表一看,六点还差五分,是吃夜饭的时候了。本来,我在火车里不吃饭。因为他们弄的都是荤腥,我不要吃。曾经有一次,一个mannequin对我说,他们也会弄素的菜炒饭。但他拿来的是猪油炒的生菜和饭,我闻到气息就要泛胃。幸而有同乘的朋友包办去了,没有兴起交涉,也没有暴殄天物。此后我在火车里抱不吃饭主义。这一次,看见同车厢中有人吃牛奶和吐司,不免口角生津。等那mannequin再走过时,我就照样地定了一杯牛奶和一客吐司。

不久货就送到:一只盆子里盛着两片吐司,一只有盖、有底、有环的瓷杯里盛着牛奶,杯旁放着四块方糖。我把三块糖放入牛奶中,用匙一搅,觉得底上有沉淀物。捞起一看,原来是未溶水的炼乳。我觉得有些糟。因为我怕甜,平日用糖三块为度。炼乳是含有多量的糖分的,又放进了三块方糖,这杯牛奶不知甜到什么地步了。然而糖已放入,就同覆水一样难收;人生多苦,今天甜他一甜吧。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糟。

吐司是抹好奶油的,倒很便利。我就先吃吐司。预备吃完了吐司再吃牛奶。

对座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客。从他的相貌、服装和举止上观察,我猜想他是一个商人。额上的头发生得很低,好似戴着便帽。眼睛生得很紧,两眼之间大约只有一个铜板的地位,而且这铜板须得是一分法币。脸的下部有特别丰满的筋肉,保护着一张健全的嘴。脸皮特别红润而光洁,可想见它是常常被使用着的。他的衣服楚楚,淡蓝色哔叽袍子上罩着元色直贡呢背心,大小长短都相称。两只袖口好像两圈盘香,从淡蓝色的袍子的袖圈到雪白的绒衬衫的袖圈,由外而内,由大而小,渐层地排列着,非常整齐,毫无参差。他的举止很审慎,上了车,先把一笼蟹仔细地放在靠窗的小几的下面,然后用报纸将椅子一揩,再撩起后面的衣裾,用袍子的里子贴切了椅子而坐下去。他把脚适当地靠着在蟹笼的一边,其用意仿佛是防备蟹笼万一被窃,则他虽不看见,也可由脚感知。这样地坐好了,然后用手摸摸车窗下的小几,放心地把右肘搁在小几上,展开一份《新闻报》,热心地“读”。虽在车轮轧轧声中,他的读报声也能时时传送到我的耳朵里来。

我饮了几口牛奶,正在眺望窗外,嚼着最后一口吐司的时候,忽然听见眼前“仓啷”一响。收回视线,但见牛奶泛滥在小几上,一只瓷杯和一个盖在小几上滚,将要超越几边的凸线而滚到地板上去,被我立刻扶持了,没有落地。然而牛奶已经淋漓尽致,湿了我的香烟盒子、自来火和一册英译《阿Q正传》还不够,又沛然莫之能御地流下去,滴在对座客人的衣裾上和小几下的蟹笼上。推翻这杯牛奶的动力,来自对座客人的右肘,而对座客人的右肘的动力,则来自一只黄蜂。它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忽然钻进火车的窗,来停在对座客人的拿着《新闻报》的右手上。虽是这样小小的一个虫,但因身上带着凶器,使我这位谨慎仔细的对座客人也不免惊慌起来,顾不得牛奶或羊奶,右手用力一闪,右肘便把我的牛奶推翻了。但也许他因为热衷于读报,没有知道我有牛奶放在小几上。倘使知道,则牛奶事大,未有不谨防推翻者。我虽未便预先通知他“我有牛奶,请君小心”,但他因为不知而误将牛奶推翻,况且由于闪避黄蜂的袭击,我对他也有几分同情和抱歉。当他仓皇起立,助我扶持瓷杯,涨红着脸勉强作笑,说着“还好,还好,真对不起了!”的时候,我就说“不要紧,不要紧,但你的衣裾弄脏了!”他看看衣裾,眉头一蹙;但好像忽然觉悟了比弄脏衣裾更大的事情,又立刻对我说:“我喊他再弄一杯牛奶!”我老实说:“不必不必,这牛奶太甜,我本来不大要吃,倒翻算了。”他周章了一会,继续又说:“那么等一会归我付钞。”我又老实说:“这牛奶我已饮过几口,怎么要你付钞?想法揩揩你的衣裾吧。”这时候那黄蜂不管自己闯祸,还在座间翱翔。它大约是闻得牛奶的气味太香,因此不顾犯罪,恋恋不去。我的对座客连说了许多“对不起”,就用《新闻报》当作扇子,死命地打扑黄蜂,同时口中谩骂起来:“娘杀的,还要来?!……”骂得很凶,打扑得很用力。似乎把怪怨我吃牛奶,责备自己不小心,痛惜衣服弄脏等种种愤懑,统统在这谩骂和打扑中发泄了。然而那黄蜂如同不听见一样,管自在车厢里飞来飞去,不肯飞出窗去。它反正是免票乘车的,多乘一站毫无问题。最后它向前面的客座飞去,我的对座客也不再追击。只要我们这里没有黄蜂为害,就同全车厢没有黄蜂为害一样了。他放心地坐下来,开始揩他的衣裾。同时穿白衣服的mannequin又来了,我还了他钱,又叫他揩拭小几。

对座的客人揩好了衣裾,向小几下拉出蟹笼来,用报纸揩拭笼上的牛奶,笑着对我说:“两只蟹交运,牛奶吃饱了!”我也笑着,把他的话反复了一遍。但觉得太枯燥,不免随便谈谈:“这两只蟹倒很大的。几钱一只?”他说:“讲分量的,×分钱一两。”我想:“世间无论何事,无经验而要扮假内行是不行的。区区买蟹一事,教我这全无买蟹经验的素食者谈起来就做笑话。原来蟹有大小轻重,不比牛奶可以规定几钱一杯,吐司可以规定几钱一客。我今问他几钱一只,显然是外行的话。而且他不曾知道我是素食者,听了我这句孩子气的问话一定在心中窃笑了。当此秋光正好的黄花时节,人们的胃口正开,这几天谁不在那里要蟹的命?谁不关心于蟹的市价?像我这样的问话实在太不像样了。”然而话已说出,也同覆水一般难收。我接着说:“啊,讲分量的,×分一两,还算便宜的吗?”我不敢再扮内行品评价钱的贵贱,所以接着讲了这句不着边际的问话。他把蟹笼提到我眼前,指着说:“你看,只只是雌蟹,又大又肥,×分一两是很便宜的。我直接向簖上买,比向市上买便宜的多。而且这簖上的人又是熟识的,所以格外便宜。”他非常得意地收回笼子,正要上盖,突然勇敢地对我说:

“我送你两只蟹。”他就伸手到笼里来捉。

“不,不,你自己带回去,我不吃的。”我连忙阻止他。

“蟹哪里不吃?我一定送你两只。”他说着就找绳子。

“我真不吃,我吃素的,请你不必客气吧。”

“吃素的?”他愣了一愣,忽然又高声笑着叫道:“你吃牛奶的!还说吃素?我送你,我送你!”说着,毅然决然地伸手捉蟹了。

“牛奶是素的,但蟹是荤的。”

“哪里?牛奶是素的,蟹也是素的,你吃,你吃!”

“我真不吃,请你一定不要送我。你的好意领谢了。”

“哪里的话?我把你的牛奶倒翻了,还有什么好意?我一定送你。”他把一只很大的蟹用绳缚牢,再捉一只同样大小的重叠在它身上,用余多的绳再缚。同时口里反复地说:

“我一定送你,我一定送你。”

我感到一种不快:他把牛奶当作荤的,我颇想辩解,并且告诉他我长年吃素的经历。然而那人头脑简单,态度顽固,辩解不会有效;况且交浅言深,告诉他也有些不配。他说蟹也是素的,明明是开玩笑,诬我说谎,我觉得有些冤枉。但我即使骗他,他即使冤枉我,都是出于好意的,我又何必认真。还是付之一笑,试再向他婉谢吧。

“请你一定不要送我!我真是不吃蟹的。”我站起来说。

“我一定送你,我一定送你!”他如同不听见我的话一样,管自把缚好的两只蟹挂在我的窗边的帽钩子上了,然后缚他自己的蟹笼。风吹进窗,把蟹嘴上的泡沫吹散下来,好似许多小小的肥皂泡,落在我身上。这时候,我的不快变成了好笑:被人损坏了物质拒绝赔偿,别人不受报时硬要回报,我们这两个真像君子之徒,羲皇上人,同这车厢里的社会对比之下,实在迂腐得可笑。

“唉!那么难为你了,谢谢!”我受了蟹。

“不值钱的!这东西在杭州、上海买,就很贵;但我们在本乡买,价钱便宜,货色又好。尊姓?”自从打翻牛奶以后,他的脸很不自然,直到送掉了两只蟹,方始恢复元气。这时候他意气轩昂,眉飞色舞地同我攀谈起来。尊姓大名,贵府舍间,宝号敝业……一直谈到他的目的地,“再见,再见!”

不久,我也到了我的目的地。我提着两只蟹回寓,就把绳子解开,放它们在庭中的池塘里。以后每天朝晨我在池塘上小立,看见蟹在蕰藻间匐行的时候,必然回想起当日火车中的情形,对着池塘独笑。

放生

一个温和晴爽的星期六下午,我与一青年君及两小孩四人从里湖雇一叶西湖船,将穿过西湖,到对岸的白云庵去求签,为的是我的二姐为她的儿子择配,已把媒人拿来的八字打听得满意,最后要请白云庵里的月下老人代为决定,特写信来嘱我去求签。这一天下午风和日暖,景色宜人,加之是星期六,人意格外安闲;况且为了喜事而去,倍觉欢欣。这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难合并,人生中是难得几度的

我们一路谈笑、唱歌、吃花生米、弄桨,不觉船已摇到湖的中心。但见一条狭狭的黑带远远地围绕着我们,此外上下四方都是碧蓝的天和映着碧天的水。古人诗云:“春水船如天上坐”,我觉得我们在形式上“如天上坐”,在感觉上又像进了另一世界。因为这里除了我们四人和舟子一人外,周围都是单纯的自然,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仅由我们五人构成一个单纯而和平、寂寥而清闲的小世界。这景象忽然引起我一种没来由的恐怖:我假想现在天上忽起狂风,水中忽涌巨浪,我们这小世界将被这大自然的暴力所吞灭。又假想我们的舟子是《水浒传》里的三阮之流,忽然放下桨,从船底抽出一把大刀来,把我们四人一一砍下水里去,让他一人独占了这世界。但我立刻感觉这种假想的没来由,天这样晴明,水这样平静,我们的舟子这样和善,况且白云庵的粉墙已像一张卡片大小地映入我们的望中了。我就停止妄想,和同坐的青年闲谈远景的看法,云的曲线的画法。坐在对方的两小孩也回转头去观察那些自然,各述自己所见的画意。

忽然,我们船旁的水里轰然一响,一件很大的东西从上而下,落入坐在我旁边的青年的怀里,而且在他怀里任情跳跃,忽而捶他的胸,忽而批他的颊,一息不停,使人一时不能辨别这是什么东西。在这一刹那间,我们四人大家停止了意识,入了不知所云的三昧境,因为那东西突如其来,大家全无防备,况且为从来所未有的经历,所以四人大家发呆了。这青年瞠目垂手而坐,不说不动,一任那大东西在他怀中大肆活动。他并不素抱不抵抗主义。今所以不动者,大概一则为了在这和平的环境中万万想不到需要抵抗;二则为了未知来者是谁及应否抵抗,所以暂时不动。我坐在他的身旁,最初疑心他发羊癫疯,忽然一人打起拳来;后来才知道有物在那里打他,但也不知为何物,一时无法营救。对方二小孩听得暴动的声音,始从自然美欣赏中转过头来,也惊惶得说不出话。这奇怪的沉默持续了约三四秒钟,始被船尾上的舟子来打破,他喊道:

“捉牢,捉牢!放到后艄里来!”

这时候我们都已认明这闯入者是一条大鱼。自头至尾约有二尺多长。它若非有意来搭我们的船,大约是在湖底里躲得沉闷,也学一学跳高,不意跳入我们的船里的青年的怀中了。这青年认明是鱼之后,就本能地听从舟子的话,伸手捉牢它。但鱼身很大又很滑,再三擒拿,方始捉牢。滴滴的鱼血染遍了青年的两手和衣服,又溅到我的衣裾上。这青年尚未决定处置这俘虏的方法,两小孩看到血滴,一齐对他请愿:

“放生!放生!”

同时舟子停了桨,靠近他背后来,连叫:

“放到后艄里来,放到后艄里来!”

我听舟子的叫声,非常切实,似觉其口上带着些涎沫的。他虽然靠近这青年,而又叫得这般切实,但其声音在这青年的听觉上似乎不及两小孩的请愿声的响亮,他两手一伸,把这条大鱼连血抛在西湖里了。它临去又作一小跳跃,尾巴露出水来向两小孩这方面一挥,就不知去向了。船舱里的四人大家欢喜地连叫:“好啊!放生!”船艄里的舟子隔了数秒钟的沉默,才回到他的坐位里重新打桨,也欢喜地叫:“好啊!放生!”然而不再连叫。我在舟子的数秒钟的沉默中感到种种的不快,又在他的不再连叫之后觉得一种不自然的空气涨塞了我们的一叶扁舟。水天虽然这般空阔,似乎与我们的扁舟隔着玻璃,不能调剂其沉闷。是非之念充满了我的脑中。我不知道这样的鱼的所有权应该是属谁的。但想象这鱼倘然迟跳了数秒钟,跳进船艄里去,一定依照舟子的意见而被处置,今晚必为盘中之肴无疑。为鱼的生命着想,它这一跳是不幸中之幸。但为舟子着想,却是幸中之不幸。这鱼的价值可达一元左右,抵得两三次从里湖划到白云庵的劳力的代价。这不劳而获的幸运得而复失,在我们的舟子是难免懊恼一会儿的。于是我设法安慰他:“这是跳龙门的鲤鱼,鲤鱼跳进你的船里,你——(我看看他,又改了口)你的儿子好做官了。”他立刻欢喜了,咯咯地笑着回答我说:“放生有福,先生们都发财!”接着又说,“我的儿子今年十八岁,在××衙门里当公差,××老爷很欢喜他呢。”“那么将来一定可以做官!那时你把这船丢了,去做老太爷!”船舱里和船艄里的人大家笑了。刚才涨塞在船里的沉闷的空气,都被笑声驱散了。船头在白云庵靠岸的时候,大家已把放生的事忘却。最后一小孩跨上了岸,回头对舟子喊道:“老太爷再会!”岸上的人和船里的人又都笑起来。我们一直笑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堂里。

我们在月下老人的签筒里摸了一张“何如?子曰,可也”的签,搭公共汽车回寓,天已经黑了。

两个“?”

我从幼小时候就隐约地看见两个“?”。但我到了三十岁上方才明确地看见它们。现在我把看见的情况写些出来。

第一个“?”叫做“空间”。我孩提时跟着我的父母住在故乡石门湾的一间老屋里,以为老屋是一个独立的天地。老屋的壁的外面是什么东西,我全不想起。有一天,邻家的孩子从壁缝间塞进一根鸡毛来,我吓了一跳;同时,悟到了屋的构造,知道屋的外面还有屋,空间的观念渐渐明白了。我稍长,店里的伙计抱了我步行到离家二十里的石门城里的姑母家去,我在路上看见屋宇毗连,想象这些屋与屋之间都有壁,壁间都可塞过鸡毛。经过了很长的桑地和由野之后,进城来又是毗连的屋宇,地方似乎是没有穷尽的。从前我把老屋的壁当作天地的尽头,现在知道不然。我指着城外问大人们:“再过去还有地方吗?”大人们回答我说:“有嘉兴、苏州、上海;有高山,有大海,还有外国。你大起来都可去玩。”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回家以后,早晨醒来,躺在床上驰想:床的里面是帐,除去了帐是壁,除去了壁是邻家的屋,除去了邻家的屋又是屋,除完了屋是空地,空地完了又是城市的屋,或者是山是海,除去了山,渡过了海,一定还有地方……空间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我拿这疑问询问大姐,大姐回答我说:“到天边上为止。”她说天像一只极大的碗覆在地面上。天边上是地的尽头,这话我当时还听得懂;但天边的外面又是什么地方呢?大姐说:“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须臾就隐去。我且吃我的糖果,玩我的游戏吧。

我进了小学校,先生教给我地球的知识。从前的疑问到这时候豁地解决了。原来地是一个球。那么,我躺在床上一直向里床方面驰想过去,结果是绕了地球一匝而仍旧回到我的床前。这是何等新奇而痛快的解决!我回家来欣然地把这新闻告诉大姐。大姐说:“球的外面是什么呢?”我说:“是空。”“空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我茫然了。我再到学校去问先生,先生说:“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也不久就隐去。我且读我的英文,做我的算术吧。

我进师范学校,先生教我天文。我怀着热烈的兴味而听讲,希望对于小学时代的疑问,再得一个新奇而痛快的解决。但终于失望。先生说:“天文书上所说的只是人力所能发见的星球。”又说:“宇宙是无穷大的。”无穷大的状态,我不能想象。我仍是常常驰想,这回我不再躺在床上向横方驰想,而是仰首向天上驰想,向这苍苍者中一直上去,有没有止境?有的么,其处的状态如何?没有的么,使我不能想象。我眼前的“?”比之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了它而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身所处的空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疑问。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好再问,只得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

第二个“?”叫做“时间”。我孩提时关于时间只有昼夜的概念。月、季、年、世等概念是没有的。我只知道天一明一暗,人一起一睡,叫做一天。我的生活全部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了它流下去,没有抬起头来望望这急流的前后的光景的能力。有一次新年里,大人们问我几岁,我说六岁。母亲教我:“你还说六岁?今年你是七岁了,已经过了年了。”我记得这样的事以前似曾有过一次。母亲教我说六岁时也是这样教的。但相隔久远,记忆模糊不清了。我方才知道这样时间的间隔叫做一年,人活过一年增加一岁。那时我正在父亲的私塾里读完《千字文》,有一晚,我到我们的染坊店里去玩,看见账桌上放着一册账簿,簿面上写着“菜字元集”这四字。我问管账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我说:“这是用你所读的《千字文》上的字来记年代的。这店是你们祖父手里开张的。开张的那一年所用的第一册账簿,叫做‘天字元集’,第二年的叫做‘地字元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每年用一个字。用到今年正是‘菜重芥姜’的‘菜’字。”因为这事与我所读的书有关联,我听了很有兴味。他笑着摸摸他的白胡须,继续说道:“明年‘重’字,后年‘芥’字,我们一直开下去,开到‘焉哉乎也’的‘也’字,大家发财!”我口快地接着说:“那时你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他用手掩住我的口道:“话勿得!话勿得!大家长生不老!大家发财!”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敢再说下去了。但从这时候起,我不复全身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它飘流。我开始在这急流中抬起头来,回顾后面,眺望前面,想看看“时间”这东西的状态。我想,我们这店即使依照《千字文》开了一千年,但“天”字以前和“也”字以后,一定还有年代。那么,时间从何时开始,何时了结呢?又是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问父亲:“祖父的父亲是谁?”父亲道:“曾祖。”“曾祖的父亲是谁?”“高祖。”“高祖的父亲是谁?”父亲看见我有些像孟尝君,笑着抚我的头,说:“你要知道他做什么?人都有父亲,不过年代太远的祖宗,我们不能一一知道他的人了。”我不敢再问,但在心中思维“人都有父亲”这句话,觉得与空间的“无穷大”同样不可想象。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入小学校,历史先生教我盘古氏开天辟地的事。我心中想:天地没有开辟的时候状态如何?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又是谁?同学中没有一个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也不敢询问先生。我入师范学校,才知道盘古氏开天辟地是一种靠不住的神话。又知道西洋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远祖就是做戏法的人所畜的猴子。而且猴子还有它的远祖。从我们向过去逐步追溯上去,可一直追溯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诞生,太阳的诞生,宇宙的诞生。再从我们向未来推想下去,可一直推想到人类的末日,生物的绝种,地球的毁坏,太阳的冷却,宇宙的寂灭。但宇宙诞生以前,和寂灭以后,“时间”这东西难道没有了吗?“没有时间”的状态,比“无穷大”的状态愈加使我不能想象。而时间的性状实比空间的性状愈加难于认识。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窥探时间的流动痕迹,一个个的呼吸鱼贯地翻进“过去”的深渊中,无论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来,屏住了呼吸,但自鸣钟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的经过。一个个的“的格”鱼贯地翻进过去的深渊中,仍是无论如何不可挽留的。时间究竟怎样开始?将怎样告终?我眼前的“?”比之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它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时间走的。“时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我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再问,只能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

  1. 讲到,意即讲定。——编者注。
  2. 当时除“法币”以外有一种二角银币,称为二角小洋,合铜板50枚(“法币”二角为二角大洋,合铜板60枚)。——编者注。
  3. 吃没,江南一带方言,意即吞没;吃没我,意即吞没我的东西。——编者注。
  4. 官官:作者家乡一带对小主人的称呼。——编者注。
  5. 满姐:即作者的三姐丰满(梦忍);慧弟,即作者的大弟丰浚(慧珠)。——编者注。
  6. 太太:石门湾方言。称曾祖为太。
  7. 竺官,是店里的伙计。——编者注。
  8. 戏曲剧本演出散集,收录《琵琶记》《牡丹亭》等昆腔、高腔、乱弹腔、梆子腔等流行剧目。
  9. 当时发榜常在农历九月初九,取重九登高之意。——编者注。
  10. “出官”,指商店借举人老爷之名得到保障,因而付给的酬金。——编者注。
  11. 章台,汉代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
  12. 簖(duàn),插在河水里用来捕捞鱼虾螃蟹的竹栅栏。
  13. 一青年君,是作者的学生鲍慧和;两小孩,是作者的女儿阿宝和软软。——编者注。
  14. 八字,这里指媒人拿给男方的红帖子上用花甲子写的女子出生年、月、日、时,共八个字,故名。——编者注。
  15. 从“人意格外安闲……”至此,编入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时,作者曾作改动,现予恢复。——编者注。
  16. 从“但我立刻感觉这种假想的没来由……”至此,编入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时作者有删改,现予恢复。——编者注。
  17. 从“对方二小孩听得暴动的声音……”至此,编入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时被作者删去。一编者注。
  18. 石门城,原名崇德县,一度改为石门县。1958年并入桐乡县,改名崇福镇。——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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