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顿广场[58]故事
黛博拉·坦尼森星期天早上待在她的儿童室里,等着她父亲发出个她可以进入她父母卧室的信号。信号来得晚了,因为她父母昨晚要应酬明尼阿波利斯来的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两个人喝得都不少,不过当黛博拉终于接到信号以后,她还是跌跌撞撞地跑过黑暗的走廊,高兴得大喊大叫。她父亲把她抱起来,吻她跟她道早安,然后她就跑到躺在床上的妈妈身边。“哈啰,我的小甜甜,我的小亲亲,”她妈妈道,“鲁比给你早餐吃了吗?早餐吃得好吗?”
“外面的天气真好,”黛博拉道,“天气真是好极啦。”
“对可怜的妈咪要乖,”罗伯特道,“妈咪宿醉得正难受呢。”
“妈咪宿醉得正难受。”黛博拉重复道,并且轻轻地拍了拍她妈妈的脸。
黛博拉还不到三周岁。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一头美丽、浓密的头发闪着银色和金色的亮光。她是个城市里的孩子,她知道鸡尾酒和宿醉是怎么回事。她父母都有工作,她最常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天刚擦黑的薄暮时分,她被带进来跟他们道晚安。凯瑟琳和罗伯特·坦尼森当时很有可能正跟朋友们推杯换盏,黛博拉也会被允许给他们递一下烟熏三文鱼,于是她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鸡尾酒就是整个成人世界的轴心。她会在玩耍的沙堆上制作她的马提尼,并认为她的图画书上所有那些平底、高脚和玻璃杯里全都满满地盛着古典鸡尾酒。
坦尼森夫妇等着早餐上桌的时候在浏览《纽约时报》。黛博拉把第二版新闻铺在地板上,开始玩起复杂精心的幻想游戏,她父母看她这么玩儿的次数实在太多,已经习焉不察了。她假装从报纸的广告当中挑出服装和珠宝,然后用这些东西装扮自己。她的品味,在凯瑟琳看来,既贪婪又庸俗,可是她的自言自语又是如此的明澈而又单纯,简直就像是明媚的夏日清晨当中一个妙不可言的部分。“穿上这双鞋子。”她说道,假装把鞋子穿上。“再套上这件貂皮大衣。”她又道。
“貂皮大衣未免太热了些吧,亲爱的,”凯瑟琳对她道,“干吗不围一条貂皮围巾?”
“围上这条貂皮围巾。”黛博拉道。这时厨娘端着咖啡和橙汁走进卧室,并说哈利太太已经来了。于是罗伯特和凯瑟琳就跟黛博拉亲吻道别,嘱咐她好好在公园里玩儿。
坦尼森夫妇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供保姆宿夜,所以哈利太太就每天早上过来,照看黛博拉一整天。哈利太太是个寡妇,在丈夫去世前一直过着富足、舒适的生活,可他没给她留下什么钱,迫不得已她已经沦落到给人家看孩子当保姆的地步。她自称她热爱孩子,她自己就一直想要个孩子,可这并非事实。孩子们让她很腻味、很心烦。她是个和蔼可亲而又无知无识的女人,当她带黛博拉下楼时,正是这一点,而不是任何怀恨酸楚的表情展现在她脸上。她对电梯工和门房说的满嘴都是那一套乡下老派的客气话。她说这可真是个可爱的早晨,是不是,真是天赐的丽日良辰。
哈利太太和黛博拉走到河边一处小小的公园。小姑娘的美丽明艳照人,老太太却是一身黑,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在路上,就像是严冬和春天亲切友善的象征。有好多人都跟她们打招呼道早安。“你从哪儿弄到那个迷人的孩子的?”有人还问她。哈利太太很享受这样的恭维。她有时候确实将黛博拉引以为傲,不过她已经照顾了她有四个月时间了,这小姑娘跟这老太太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却并非如表面看来这么简单。
她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经常会有争执,而且她们争执的方式就像是成年人,都很机灵地知道对方的软肋。这孩子从没抱怨过哈利太太有什么不好;就仿佛她已经明白了表面文章那不幸的重要性。黛博拉对于她度过白天的方式三缄其口。她从不会告诉任何人她都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哈利太太已经发现她可以仰赖孩子的这一特性,于是乎这孩子跟这老太太就已经分享了好几桩秘密了。
暮冬时节的几个下午,碰上天气恶劣阴沉而哈利太太又被要求带着黛博拉在外头一直待到五点钟的时候,她就干脆带这个孩子去电影院。黛博拉在黑漆漆的影院里坐在她身边,从来都不抱怨或是哭喊。时不时地她还伸长脖子探头看看银幕,不过大部分时间她就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影片中的对白和音乐。第二个秘密—这个倒是光明正大得多了,照哈利太太看来—就是有时候在星期天的早上,有时候是在工作日的下午,哈利太太会把这小姑娘留给坦尼森夫妇的一位朋友照看。这是个叫蕾内·豪尔的女人,这其中一点害处都没有,哈利太太觉得。她从没告诉过坦尼森夫妇,不过他们虽然并不知情却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妨害。当蕾内在星期天照看黛博拉的时候,哈利太太就去望十一点钟的弥撒,这也没有任何不对,当然啦,一个老太太前往上帝的居所为她的亡夫进行祷告。
哈利太太那天早上在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坐下。阳光很热,她那两条老腿觉得挺舒坦。空气是如此晴澈,就连河上的景观看起来都像是变了模样。看似你都能把块石头扔到维尔费尔岛上去,由于光照的错觉,下城的那几座桥梁看起来距离城市中心比平常可近多了。船只在河面上来来去去,当它们剪开水面时,在空气中留下一种潮湿而又简净的气息,就像是犁铧翻耕土地后那新鲜泥土的气味。公园里除了她们俩就只有另一个保姆带着个孩子。哈利太太告诉黛博拉到沙堆那儿玩去。然后黛博拉就看到了那只死鸽子。“那只鸽子在睡觉哪。”黛博拉道。她弯下腰去抚摸它的翅膀。
“那只脏鸟死啦,我看你敢再碰它!”哈利太太喊道,起身把那只死鸟踢到了一边。“到沙堆那儿玩去,”她告诉黛博拉,“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房间里的那个玩具马车花了他们至少二十五美元,可你却宁肯玩一只死鸟。去看看那条河。去看看那些船!可是也别往栏杆上爬,因为你会掉进去的,河里的水流那么急,你还不就此玩完儿了。”黛博拉听话地走到了河边。“这就是我,”哈利太太对另外那个保姆道,“这就是我,都快六十啦,有四十年的时间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可现如今就像个老乞丐一样在星期天的早上坐在一条公园的凳子上,而那孩子的父母却躺在顶上十楼的床上呼呼大睡,消化昨晚上灌下去的酒呢。”另外那位保姆是个教养良好的苏格兰女人,对哈利太太不感兴趣。哈利太太把注意力转向从萨顿广场通向公园的那几级台阶,注意看蕾内·豪尔是否来了。她们达成协议大约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蕾内·豪尔当初是在坦尼森家认识哈利太太和那个孩子的,那年冬天她是坦尼森夫妇举行的鸡尾酒派对上的常客。最早她是由凯瑟琳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带到他们家的。她生性愉快,很讨人喜欢,而且凯瑟琳对她的衣着印象深刻。她就住在街角,并不反对迟来的邀请,而且大部分男人都喜欢她。除了她是个颇有魅力的客人、做着某种电台广播表演的工作以外,坦尼森夫妇对她别的方面其实一无所知。
在蕾内第一次前往坦尼森家的那个晚上,黛博拉被带进来跟大家道晚安,这位女演员跟这个被忽视的孩子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同情,蕾内让这孩子玩她的珠宝和皮草。蕾内对黛博拉很亲切,因为在她的一生中她自己也正处在特别重视亲切友善的阶段。
她有大约三十五岁了,生活放纵,性情温和。她喜欢把她现在的生活想成是通往某种奇妙的、终极性的,甚至是传统型的生活的序曲,这种生活将在下一季或者再下一季开始,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一希望是越来越难以成为现实了。她已经开始注意到,除非她不断地喝酒,否则就总是觉得疲惫。她就是没有洗心革面的这种力量。在她不喝酒的时候她又总是情绪低落,而在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就会跟侍者领班和美发师争吵,对那些在餐厅里盯着她看的人恶语相向,并且会跟某些为她付账的男人吵闹。她对自己性格当中的这种情绪起伏心知肚明,并能在坦尼森夫妇这样的普通朋友面前很聪明地予以隐藏—当然她隐藏的还不止这一点。
蕾内一周以后再度光临,而黛博拉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就离开哈利太太,沿着走廊朝她飞奔而去。这孩子对她的倾慕让蕾内非常高兴。她们俩又坐在了一起。蕾内围了条毛皮围巾,戴了顶堆满了布制玫瑰的帽子,黛博拉觉得她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士。
打那以后,蕾内就经常去坦尼森家了。大家都一直开玩笑说她是为了那个孩子而不是坦尼森夫妇或者他们的客人而来的。蕾内一直以来都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现在她所有的遗憾似乎都集中在了黛博拉那张明媚的脸蛋儿上。她开始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占有欲。她送给她昂贵的衣服和玩具。“她看过牙医吗?”她问凯瑟琳。“你对你们的医生有把握吗?你送她去幼儿园了吗?”有天晚上她犯了个大错,竟然暗示黛博拉见到父母的机会太少,缺乏他们应该给予她的安全感。“她在银行自己的户头底下就有八千美元。”凯瑟琳道。她火大了。蕾内继续送给黛博拉精美的礼物。黛博拉则以蕾内的名字为她所有的娃娃和娱乐命名,有几天晚上她被送上床以后竟然哭着喊着要蕾内。罗伯特和凯瑟琳认为她最好再也不要见到蕾内了。他们就不再邀请她过来。“毕竟,”凯瑟琳道,“我一直都觉得那姑娘身上有种令人不快的东西。”蕾内给他们打过两次电话,请他们参加鸡尾酒派对,而凯瑟琳则回答说,多谢邀请,可他们不巧都感冒了。
蕾内知道凯瑟琳在撒谎,于是就决定忘掉坦尼森一家。她想念那个小姑娘,可要不是那一周晚些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有天晚上,她早早地离开了一个乏味的派对,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她因为怕错过了电话,就采用了一种电话应答服务。他们告诉她那天晚上有一位沃尔顿太太曾给她打过电话,并留了个电话号码。
沃尔顿,沃尔顿,沃尔顿,蕾内绞尽脑汁,突然想起她曾经有过一个情人叫沃尔顿的。那应该是八年甚至十年前的事儿了。她曾被他带去跟他母亲共进晚餐,他母亲是特意从克利夫兰过来的。她清楚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沃尔顿喝得太多,他母亲还把蕾内拉到一边,跟她说她觉得她对她儿子具有多么好的影响,她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把酒戒掉,经常去一下教堂。沃尔顿最后也因为他酗酒的问题跟她争吵过,蕾内记得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许病了,或是醉了,或者要结婚了。她不记得他有多大年纪了,因为整个三十年代在她的记忆里都搅成了一锅粥,她分不清那十年是从哪儿开始又是到哪儿结束的。她拨了那个号码。那是西区的一家酒店。沃尔顿太太接起电话来的时候,完全是个老太太的那种微弱而又嘶哑的声音。“比利死了,蕾内,”她道,她开始啜泣起来,“真高兴你打了这个电话。他明天就下葬了。我希望你能来参加葬礼。我实在是觉得太孤苦伶仃了。”
蕾内在第二天换了身黑衣,叫了辆出租去了殡仪馆。她一打开大门,就有一个戴着手套、殷勤备至的引座员迎上前来头前带路,随时准备满怀比她本人远为深沉而又凝重的悲哀之情向她表示同情和抚慰。电梯工带她来到了小教堂。当她听到电子风琴开始演奏《哦,一个多么美好的清晨》时,她觉得在鼓起勇气去面对沃尔顿太太之前她必须得再坐一会儿,这时她看到沃尔顿太太就站在小教堂敞开的门边。这两个女人拥抱了,然后蕾内被介绍给沃尔顿太太的妹妹,一位亨莱茵太太。出席葬礼的就她们三个人。在房间的尽头,在一簇瘦叽叽的剑兰丛中,躺着她那已经死去的情人。“他是如此孤单,蕾内亲爱的,”沃尔顿太太道,“他实在是太孤单了。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地死在,你知道,那个配有家具的出租房里。”沃尔顿太太哭了起来。亨莱茵太太也哭了。一位牧师走了进来,仪式开始了。蕾内跪下来,努力想回想起主祷文[59],可她刚刚默念到“……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就卡壳了。她也哭了起来,可是并非因为她满怀柔情想起了那个男人;她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想起过他了,只有在搜索枯肠之后她才能想起他有时会把早餐给她送到床头,还有就是他给自己的衬衫缝扣子。她是为她自己而哭的,她哭是因为她害怕她自己也会在夜里死去,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孤单一人,因为她那绝望而空虚的生活并非是通往美好将来的序曲,而是最后的收场,而透过所有这一切她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棺材那粗糙、残酷的形状。
三个女人离开了小教堂,在那个殷勤备至的引座员的帮助下乘坐电梯下得楼来。蕾内说她不能去墓地了,她还有个约会。她的双手因为惊恐而直打哆嗦。她吻了吻沃尔顿太太跟她道别,叫了辆出租车回到萨顿广场。她朝黛博拉和哈利太太可能待着的那个小公园走去。
黛博拉先看到了蕾内。她喊着蕾内的名字朝她奔去,挣扎着努力一步跨一级台阶。蕾内一把把她抱了起来。“美人蕾内,”小姑娘不断念叨着,“美人,美人蕾内。”蕾内和这个孩子一起挨着哈利太太坐下来。“你要是想去购物的话,”她说,“我来照看黛博拉几个钟头好了。”
“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这么做。”哈利太太道。
“她跟我在一起绝对会很安全的,”蕾内道,“我这就把她带到我的公寓里去,你可以在五点钟的时候过来接她。坦尼森先生和太太没必要知道这件事。”
“唔,也许可以这么做,嗯。”哈利太太道。就这样,哈利太太开始了一项每周可以让她有几个钟头空闲的安排。
那个星期天蕾内一直过了十点半都没有出现,哈利太太知道她是不会来了,她很失望,因为她已经算计好了那天上午要去一下教堂。她惦记起了拉丁语和钟声,还有每当她从跪拜中站起身来,总会因为圣灵赐福和心灵净化而感觉到的振奋和欣喜。一想到蕾内现在还躺在床上,纯粹是因为蕾内的懒惰而耽误了她祷告的大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随着上午渐渐过去,小公园里已经来了很多孩子,现在她在人群中寻找黛博拉身上的那件黄色外套。
温暖的阳光使小姑娘兴奋莫名。她正跟几个同龄的孩子一起奔跑。他们又跳又唱,绕着沙堆不断地转圈,并不比燕子有更强的目的性。黛博拉紧跟着其他孩子,稍微落后了一点,因为她的协调性仍旧不是太好,有时候还会因为太过用力摔倒在地上。哈利太太喊了她一声,她听话地跑到老太太身边,靠在她膝盖上念叨起了什么狮子和小男孩之类的事儿来。哈利太太问她愿不愿意去看望蕾内。“我想去跟蕾内待在一起。”小姑娘道。哈利太太拉起她的手,她们攀上那几级台阶离开了游戏场,朝蕾内住的公寓楼走去。哈利太太用楼里的电话打上去,蕾内耽搁了一会儿之后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睡意蒙眬的。她说哈利太太如果把黛博拉带上楼来,她很乐意照看她一个钟头。哈利太太就把黛博拉带到了十五楼,在那儿跟她道了再见。蕾内穿了件羽毛镶边的宽松晨衣,她的公寓里暗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