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女人的克星

02 女人的克星

年轻时特别讨厌胡兰成,觉得他辜负了张爱玲。看了他的《今生今世》,还骂了他一顿。但张爱玲怨他念他,一辈子,逼迫着我不断地去阅读他,还认真地端详他的照片。他年轻时有点小三角眼,但年老后,相貌宽厚,脸上有苍茫的文气,甚至比年轻时要好看。苏州的青山说兰成好,一直没有说过张爱玲一句不是,仁心厚道,但我认为与其说他厚道,不如说他沾沾自喜。他因张爱玲而被世人记得,这一点他是清楚的。

他是有魅力的男性,他热爱女性,爱上了就是真爱,甜言蜜语,金钱,还要给婚姻。但他的爱又短命,像烟火一样,绚丽开放,马上寂灭。这样的男性是女人的克星。张爱玲运气不好,初恋就遇上了。

胡兰成出生于浙江嵊县(今嵊州市)胡村一个贫寒农家,小名蕊生,12岁时过继给离胡村40里地的俞傅村的一个财主。俞家供他完成中学学业,又给他买房买地娶亲,20岁那年娶进年长他一岁的唐玉凤,相距胡村50里的唐溪人。他喜欢尖脸女子,但玉凤生得“像敦煌壁画里的唐朝妇女,福笃笃相”。玉凤没进过学校,绣花也不精,唱歌也不会,他跟玉凤说:和你结婚以来我没有称心过。这话玉凤一直搁在心里,一直怕被休。但胡兰成回忆起玉凤来,情深似海——“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也不知道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婚后,他先是在胡村小学教书,后来跑去杭州邮局当邮务生,再去北京,在燕大副校长室当了一年文员,南京谋职失败后,在杭州斯家(与大少爷斯颂德是中学同学)一住一年,按月有零花钱拿,过年还有红包。斯家把他当自家少爷待。当时斯老爷(浙江省军械局局长)还健在,他“存起坏心思”勾搭斯家16岁的小姐雅珊,然后就接到了在外读大学的斯颂德的信,就一句话,要他离开斯家。半年后,他又到杭州,仍厚着脸皮住在斯家,甚至路费也是找斯家要的,“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是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和玉凤七年夫妻聚少离多,玉凤1931年因病去世,年仅28岁。两人育有一子阿启、一女棣云。棣云早夭,儿子阿启及与后面一个太太所育的子女,皆由侄女青芸拉扯长大。

玉凤出殡后两个月,他到广西去教书。南宁一中、百色五中、柳州四中,共五年。在南宁一中时和人打赌,去亲一个女教师,本已极无聊,甚至无赖,他反倒骂起别人来:“尚有个刘淑昭,正经派得像教会妇人,惟她非常憎恶我的无礼,我心里却想你也省省罢。此外还有几位娘儿们不知背地在怎样说我,总之我亦不睬。”在百色时,他28岁,“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娶了全慧文”。对这个为他育有二子二女的女人,《今生今世》中笔墨极省。

唐玉凤、全慧文、应英娣之后是张爱玲,接着就是小周。小周,《小团圆》中作小康。“他去华中后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1945年初,胡兰成带沈启无、关永吉、潘龙潜到汉口接办《大楚报》,在汉阳医院找了两间房做报社宿舍。17岁的护士周训德,他百般勾搭到手,抗战胜利后,甚至连累到小周坐牢。

接下来是温州的范秀美。胡兰成自己也承认对范秀美的利用。“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被利用的怕是还有日本女房东一枝。他调情手段高明,温火炖肥羊。“第一天瞄发瞄发,‘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第三天,请去看电影,手指就搭上了人家的手臂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与一枝相识才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就搞定了。只是一枝始终离不了婚,作罢。

最后是佘爱珍,佘爱珍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在香港去借盘缠,只给他200港元,完全是敷衍。但这样的女人,他却贴了上去,在香港时,“在旅馆房里,先是两人坐着说话,真真是久违了,我不禁执她的手,蹲下身去,脸贴在她膝上”。这字里行间读来,怕不是书中所说的在日本重逢后,“遂成了夫妇”吧。手头也有资料说他在40年代上海,就把佘爱珍搞到了手。

他自说自话,什么都有理:“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他能自我升华“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诀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张爱玲去温州看他,他已是范秀美的夫婿,因此对左邻右舍称张是他的妹妹,“这对爱玲,我是无言可表,但亦不觉得怎样抱歉,因为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

他爱女人,与他有关系的女人他都爱,把最好最美的词用在她们身上,他爱起女人来,从头到脚都是美的,他对张爱玲说小周:“但是她那么美。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干净。”还有一次,他又讲起小周:“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是美的。”

他写范秀美:“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就是写吴四宝之妻,后做了他太太的佘爱珍,他也用词华美:“她生得颀长白皙,秀如兰芽初抽时的白茸茸,芳如六月里荷花大朵有香气……”他用在女性身上的词都美,但这美却这样虚饰夸张,有点肉麻。

当然他也说平生只感激三个半人,其中一个是张爱玲:“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也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

他爱张爱玲,更爱张爱玲的家世与才华。现存胡兰成评论张爱玲的文字有三篇,一篇是《论张爱玲》,一篇是《张爱玲与左派》,以及一篇小文章《评〈封锁〉》。第二篇显然是两人同居以后的作品,张爱玲最早看到的一篇应该是《评〈封锁〉》,这篇书评写得华丽流采,令张爱玲很是喜爱。二人认识后,胡兰成又写了长文《论张爱玲》,文字更见明亮华丽。

胡兰成评价张爱玲说:“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

胡兰成还将初出茅庐的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身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胡兰成的知解,尤其《论张爱玲》这篇文章体贴犀利的分析,令张爱玲大起知音之感。在这之前,还没有哪个人能把她所思所感说得这么微妙、精确,更没有哪个男人会如此欣赏她。这不能不使张爱玲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大加注意。爱玲赠给胡兰成的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就是这个意思,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完全踏入她的头脑世界,而现在,她的机智与幽默、她的嘲讽与悲悯、她对人生“不相干的细节”的莫名爱恋,忽然有了一个欣赏者、一个爱恋者。他爱恋她的身体,他更懂得她的文字的好。

一切像是永生,全世界突然有了光芒,她沐浴在细细的金色光芒里,如同仙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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