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

为徐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

本文选自《唐文粹》卷三十上。作者骆宾王（638？—684？），义乌（今浙江义乌）人。少有大志，曾以奉礼郎从军西域。还，历任武功、长安主簿。因事下狱，出为临海县丞，不得志。光宅元年（684），李敬业起兵于扬州，骆宾王入其幕为艺文令。兵败后，下落不明。后人辑有《骆临海集》传世。

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之一。他长于七言歌行，对唐代近体诗的形成和发展，有一定的贡献。他的骈文亦有名于当时，虽然仍不脱齐梁余习，但清新俊逸，词彩富赡，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唐文改革的先机。

武则天是唐代的一位有才能的政治家。高宗朝，她就参与朝政，执掌了大权；高宗死后，更废掉中宗，临朝执政，准备改朝换代，建立大周王朝。这引起了统治阶级内部尖锐、激烈的斗争。光宅元年（684）七月，唐朝开国功臣英国公李（本姓徐，因屡立战功，赐姓李）的长孙李敬业在扬州起兵，自称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号召天下讨伐武则天。这年九月，骆宾王代李敬业写下了这篇著名的檄文。

檄，军用文书。刘勰《文心雕龙·檄移》论及檄文说：“檄者，皦也。宜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词断，此其要也。”这一特点，在本篇中表现得很明显。全文从斥责武则天的罪行写起，中间铺叙李敬业的军容之盛，最后号召各方面共同勤王，确是写得“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词断”，当时即广泛传诵。据《新唐书·文艺传·骆宾王传》，武则天初读此文“但嬉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这充分反映出骆宾王在这篇文章中所表现出的过人的才情，即使敌人读了也不能不叹服。

伪临朝武氏者^[1]，人非温顺，地实寒微^[2]。昔充太宗下陈^[3]，尝以更衣入侍^[4]。洎乎晚节^[5]，秽乱春宫^[6]。潜隐先帝之私^[7]，阴图后房之嬖^[8]。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9]。践元后于翚翟^[10]，陷吾君于聚麀^[11]。加以虺蜴为心^[12]，豺狼成性，近狎邪僻^[13]，残害忠良^[14]，杀姊屠兄^[15]，弑君鸩母^[16]，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17]。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18]；贼之宗盟^[19]，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20]，朱虚侯之已亡^[21]。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22]；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23]。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24]。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25]。宋微子之兴悲^[26]，良有以也^[27]；桓君山之流涕^[28]，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29]，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30]，顺宇内之推心^[31]，爰举义旗^[32]，誓清妖孽。南连百越^[33]，北尽三河^[34]，铁骑成群，玉轴相接^[35]。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36]；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37]。班声动而北风起^[38]，剑气冲而南斗平^[39]。喑呜则山岳崩颓^[40]，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41]，或地协周亲^[42]，或膺重寄于爪牙^[43]，或受顾命于宣室^[44]。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45]，六尺之孤安在^[46]！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47]，共立勤王之勋^[48]，无废旧君之命^[49]，凡诸爵赏，同指山河^[50]。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51]，必贻后至之诛^[52]。请看今日之域中^[53]，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翻译】

那个窃据了朝廷大权的姓武的女人，性情既不和顺，家庭出身又非常卑微。从前被召入宫，充当太宗的才人，曾因服侍皇帝更衣之机，获得了宠幸。到后来又十分淫荡，和太子发生了暧昧关系。她悄悄地去做尼姑，隐瞒了曾是太宗才人的身份，暗中图谋骗取高宗的宠嬖。她仗恃貌美而专宠，所有入宫的嫔妃都遭到她的嫉妒，巧施掩袖之计，善进谗言，像狐狸一样偏能迷惑君主。她登上皇后之位，使高宗陷入了乱伦的耻辱中。加上她有着毒蛇般的心肠，豺狼般的本性，亲近奸邪不正的人，残害忠诚善良之士，杀死姐姐和哥哥，谋害君王和母亲，其罪行，为人神所共恨，天地所不容。她还包藏祸心，窥测时机以窃取帝位。把君王的爱子囚禁在别的宫殿；自己的族人和党羽，都一一委以要职。唉！霍光那样忠于皇室的人物没有出现，刘章那样能够平定后党之乱的人物也早已不在。从“燕啄皇孙”的童谣中，就知道汉代的国运就要完了；从龙涎生出褒姒这件事情中，就能看出夏朝的王业很快就要衰败了。

我李敬业本是大唐的旧臣，公侯的长子。尊奉先帝高宗的遗训，深受李唐王朝的厚恩。微子路过殷都废墟，悲伤感叹，诚然有其原因；而桓谭目睹时政衰弊，痛哭流涕，难道说是平白无故的吗？因此，我胸中的义愤激荡风云，立志要安定国家。借着天下人对武则天的怨恨，顺应全国的诚心拥护，高举义旗，立誓清除妖孽。向南连接百越之地，向北尽包中原全区，骑兵成群，战船相接。仓中军粮无穷，就像当年海陵仓里那么多，扬州上空升起了祥云，建立匡复唐朝天下的大功已为时不远。征骑一鸣，就令北风怒号；剑气一冲，便使南斗移位。发怒可使高山崩塌，高叫可使风云变色。用这样的军队去打敌人，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摧毁；用这样的力量去攻城池，什么样的城池打不下来！

你们这些文武官员中，有的人世袭唐朝的爵位，有的人是王室的至亲宗族，有的人被委以将帅的重任，有的人在宫中接受过皇帝托付的遗命。皇帝的临终嘱托还在耳边回响，难道已经忘掉了对朝廷的忠心？高宗陵墓上的黄土还没有干，先王托付的遗孤现又在哪里呢？倘若诸位能够转祸为福，送别已故的高宗，侍奉健在的中宗，共建勤王的功勋，不废高宗的遗命，那么，对有功之人一定封爵行赏，这一点，我们可以一起对着山河发誓。假若你们不愿响应号召，仍然留恋陷入绝境的孤城，犹豫徘徊，迟疑不决，看不清天机的预兆，失去机会，就一定会受到惩处。请你们看一看今天这个国度里，到底是什么人的天下吧！将这道檄文传到各个州郡，让天下臣民都能普遍知悉。

注释

[1]伪：表示不合法。临朝：君临朝廷，掌握政权。

[2]地：社会地位。

[3]下陈：站在后列，此指品级不高的侍妾。武则天十四岁时，曾被太宗召入宫，立为才人。

[4]更（gēng耕）衣：更换衣服。此暗用《汉书·外戚传》卫子夫在为汉武帝更衣时得到宠幸的故事。

[5]洎（jì计）：及，到。晚节：晚年。

[6]春宫：皇太子所居之东宫。武则天为太宗才人时，与太子李治（即后来的高宗）有暧昧关系。

[7]“潜隐”句：太宗死后，武则天一度做了尼姑，以掩盖原来的太宗才人身份。

[8]嬖（bì闭）：宠爱。

[9]掩袖：据《战国策·楚策》，楚怀王妃郑袖嫉恨新来的美人，告诉他说，王喜欢你，但不喜欢你的鼻子，你见王时要以袖掩鼻。怀王见了，很奇怪。郑袖对他说：美人是厌闻你的臭味。怀王大怒，下令把美人的鼻子割掉。此比喻武则天陷害王皇后事，见《新唐书·后妃传上》。

[10]践：登上。元后：正宫皇后。翚翟（huī dí灰敌）：皇后的礼服，上有野鸭、野鸡的彩色图案，这里比喻皇后之位。

[11]吾君：指高宗。麀（yōu忧）：牝鹿。聚麀：二只公鹿共配一只母鹿。比喻太宗和高宗都以武则天为嫔妃。

[12]虺（huǐ悔）：毒蛇。蜴（yì易）：蜥蜴。

[13]狎（xiá匣）：亲近。邪僻：奸邪不正的人，指许敬宗、李义府等。

[14]忠良：忠诚善良的人，指长孙无忌、上官仪、褚遂良等。

[15]杀姊屠兄：武则天立为皇后之后，其侄儿惟良、怀运及其姐姐的女儿贺兰氏都被她杀害，其兄元庆、元爽并被流配而死。

[16]弑（shì式）：地位在下者杀死地位在上者。鸩（zhèn振）：鸟名，羽有毒，用来泡成毒酒杀人。弑君鸩母事，史无记载。

[17]神器：帝位。当时武则天虽已实际执政，但还未改朝换代，故说“窥窃”。

[18]“君之爱子”二句：高宗死后，中宗继立，不久即被武氏废为庐陵王，改立睿宗李旦为帝，然令李旦居于别殿，不得参预朝政。幽：囚禁。

[19]宗盟：同族和党羽。

[20]霍子孟：霍光字子孟，昭帝时，受诏辅政。昭帝死后，昌邑王刘贺即位，淫乱失道，霍光把他废掉，改立宣帝，重新安定了汉朝的基业。见《汉书·霍光传》。

[21]朱虚侯：即刘章。汉高祖死后，吕后专权，吕后死，诸吕想制造叛乱，刘章和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合谋，尽诛诸吕，迎立文帝。见《汉书·高五王传》。

[22]燕啄皇孙：汉成帝时，童谣有“燕飞来，啄王孙”之语，后来赵飞燕进宫，为皇后，害死许多皇子。此处喻指武则天杀死太子李忠、李弘等。

[23]龙漦（lí梨）：龙的唾液。夏庭：夏朝朝廷。龙涎生褒姒，幽王非常宠爱她，立为皇后，招致西周的灭亡，见《史记·周本纪》。

[24]冢子：嫡长子。

[25]荷：承受。

[26]宋微子：名启，殷纣王的庶兄，封于宋，故称宋微子。殷亡后，朝周，路过殷都废墟，悲伤感叹，作《麦秀歌》以寄意。

[27]良：确实。以：缘故。

[28]桓君山：桓谭字君山，东汉光武帝时，因上书陈时政，并反对图谶，被贬谪，郁郁不乐而死。此以桓谭自比，是说失去爵位，远谪外地。

[29]是用：因此。

[30]因：凭借。

[31]宇内：天下。推心：以诚心待人。

[32]爰：于是。

[33]百越：泛指东南方广大地区。

[34]三河：指中原地区。

[35]玉轴：指船。轴，通“舳”，玉舳即华贵的战船。

[36]海陵：县名，即今江苏泰州，唐属扬州。汉吴王刘濞曾在这里置仓贮粮。红粟：粮食因发酵而变红。

[37]黄旗：古人认为，天空出现黄旗紫盖状的云气，是出皇帝的预兆。匡复：匡正恢复。

[38]班声：离别之声。此指出征军队誓师的声音。班：离，别。

[39]剑气：相传晋代张华看到牛、斗之间常有紫气照射，后在丰城掘地得龙泉、太阿二剑。南斗：南斗星。

[40]喑（yìn印）呜：发怒声。

[41]家传汉爵：世袭唐朝的官爵。

[42]地：地位身份。周亲：至亲。

[43]膺：承受。爪牙：喻指节制一方的将帅。

[44]顾命：皇帝临死的遗命。宣室：汉未央宫正殿名，这里是借用。

[45]一抔（póu剖阳平）：一捧。一抔土，代指坟墓。此谓高宗之陵。从高宗下葬至敬业起兵，中间仅一个多月，所以说一抔土未干。

[46]六尺之孤：指中宗李显。中宗当时已被废为庐陵王，软禁于房州。

[47]往：死者，指高宗。居：生者，指中宗。

[48]勤王：君王有难，臣下起兵营救叫勤王。

[49]旧君：指高宗。

[50]同指山河：汉初封功臣以王爵，其誓词说：“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这是说有功的一定受爵，同向山河发誓。

[51]坐：因。昧：昏，不明。先几（jī机）之兆：事前露出的预兆。

[52]贻：招致。后至之诛：《国语·鲁语》：“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此处意思是，迟迟不响应号召的定遭惩处。

[53]域中：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