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许寿裳伯伯

怀念许寿裳伯伯

蔡睟盎

许寿裳伯伯与先父蔡元培先生长期共事,谊属至交。他们同在大学院工作时,我们全家住在南京,应是时常见面的。但那时因我年龄幼小,至今已不复记忆。父亲专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后,定居上海,许伯伯在南京总办事处工作。他们虽不在一地,但书信往来十分频繁。父亲极器重许伯伯。我看到他写信时总是以字相称,写“季茀先生”。

1934年初,我正上小学二年级。父亲赴南京开会,偕母亲携我同行。刚在南京火车站下车,就见到许伯伯和父亲的几位老同事、老朋友在车站相候。在我印象中,许伯伯是一位待人诚挚、蔼然可亲的长者。记得他送给我一件玩具,有一个小球在绘有彩色图画的盒子里滚动,是我非常喜欢的,令人爱不释手。许伯伯和我们一家人冒寒同去中山陵园探梅,因时节尚早,梅花犹未开放。又去明孝陵,见有数枝梅花半放,就在那梅树前摄影。以后又去访问林森老先生居住的四方城,他的住宅是依南京城墙而筑的。我们在天竹子前摄影。再同去访问张继先生居住的陵园小筑,并摄影留念。当日午后,许伯伯等又和我们一同登上紫金山天文台。气象研究所所长竺可桢伯伯很热心地让我们观察金星,只因当时天上有云而不可见,但是我们从望远镜中见到了月球上的山,我高兴极了。

在南京期间,正值父亲67岁寿辰,亲戚、朋友有为父亲祝寿的。可能因食脂肪过多,父亲病了。医生开了一种德国药,南京的药房里买不到。许伯伯很焦急,特地赶到中央医院去求药,可是也没有这种药。幸而父亲用热水袋熨后,痛已渐止。在南京停留10天以后,我们返回上海。许伯伯等又送我们到火车站。这是我和许伯伯接触印象最深的一次。我虽然尚在童年,但也深感他对父亲和我们全家的关切。当时,我写了一篇关于南京之行的日记,配上插图,刊登在学校班级的墙报上。

当我渐渐成长时,从先父母处得知许寿裳伯伯的道德、学问与对文化、教育事业的卓越贡献,更加深了对他的敬仰。此处仅能提及他与先父之间交往的一些事例。

许伯伯与父亲是浙江绍兴同乡。许伯伯早年在杭州求是书院肄业时,通过其师宋平子先生介绍与先父相识。先父与先母黄仲玉夫人结婚。婚礼上举行演说会,父亲与宋平子等先生畅谈男女平权理论,许伯伯应邀出席了这一新式婚礼。

辛亥革命成功,父亲任教育总长,邀请许伯伯到教育部襄助工作。许伯伯向父亲推荐同乡同学鲁迅先生(当时名周树人),父亲久慕其名,就委托许伯伯写信,邀请鲁迅先生到教育部共同工作。同一年,孙中山先生辞临时大总统之职,由袁世凯继任,唐绍仪任国务总理。父亲力辞未果,续任教育总长,即发出电报,催请许伯伯和鲁迅先生等同事赴北京教育部工作。许伯伯赴京后,任普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曾受父亲委托起草《中华民国教育宗旨》。鲁迅先生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父亲还曾发起在部内举行夏季讲演会,请许伯伯讲授“教育学”,鲁迅先生讲授“美术略论”。父亲愤袁世凯之专权,坚决辞去教育总长之职。当时发表的《蔡元培答客问》提到“部中僚友,实有和衷共济之乐,猝然舍去,良用歉然”,可见教育部内部的亲密合作关系。许伯伯、鲁迅先生曾约三五知友,专为父亲饯别。

1917年父亲任北京大学校长,许伯伯和鲁迅先生此时仍在教育部任职,都被父亲聘任为北京大学兼职讲师,与父亲过从甚密。

1927年父亲任大学院院长,大学院为全国最高学术教育机关。父亲先后请许伯伯任秘书、参事、秘书长,并聘任鲁迅先生为特约著作员。根据孙中山先生的规划,建立中央研究院,为全国最高科学研究机关,父亲兼任院长。大学院还决定设立国立音乐学院、西湖艺术院、劳动大学等。这些重要工作都得到许伯伯切实有力的支持。例如刘海粟、刘开渠二位先生先后向父亲提出希望去欧洲考察,研究艺术与学习雕塑。父亲决定聘请他们为特约著作员,支持他们出国。据两位刘先生回忆,正是许寿裳先生和他们联系,帮助他们办妥出国手续,使他们能够顺利成行的。

父亲在1927年后写了《追怀不嗜杀人的总理》一文,以孙中山先生的磊落胸怀,讽劝国民党当局停止屠杀。这篇文稿就保存在许伯伯处。父亲坚决辞去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长的任命。许伯伯认为:“先生坚辞甚善,此时实不能行使职权。”

父亲辞去大学院院长后,专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许伯伯亦辞去大学院的职务,中央研究院聘任他为文书干事、文书处主任。许伯伯不但协助父亲发展文化、教育、科学事业,而且对于父亲保护进步力量,营救革命者与爱国人士的正义活动,也全力支持与推动。父亲署名的许多文件、信函是由许伯伯起草、拟稿的,有些事是通过许伯伯向父亲提出的。如有人拟刊印李大钊烈士的遗文,周作人通过许伯伯要求父亲写序言。1933年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先生被军统特务暗杀。父亲悲愤交集,立即发电报给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与行政院长汪精卫,要求严缉凶犯。同时电召许伯伯等来沪会商善后。许伯伯提出:“恐捕房与阴谋者暗中妥协,因中国事大抵如此也。”在万国殡仪馆公祭杨先生之际,特务们扬言还将在当天暗杀宋庆龄、鲁迅先生和我父亲等人,但他们几位置生死于度外,毅然前往吊唁。父亲代表中央研究院主祭,许伯伯也与鲁迅先生同去。据冯雪峰同志回忆,鲁迅先生当天告诉他说:“今天蔡先生是去的,他很悲哀。打死杨杏佛,原是对于孙夫人和蔡先生的警告,但他们两人是坚决的。”接着又带着赞许的口气提到他的老友许寿裳先生,说“季茀也去的”。

1934年夏,由于中央研究院执行紧缩计划,调整机构,虽然父亲极不愿接受许伯伯的辞职,但由于他素来尊重集体决定,此时已无法挽回。他尽力向各方推荐。许伯伯根据父亲的建议,就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他们虽然相隔千里之遥,由于志同道合,仍然相互支持,一如既往。

范文澜先生于1934年9月在北平被国民党宪警逮捕。其时,父亲正在青岛避暑,许伯伯和几位先生即函告父亲,请设法营救。父亲连发函电致汪精卫。经过父亲与北平各大学校长、教授多人联名营救,范文澜先生终于1935年1月获释。

1936年1月,父亲七十寿辰,许伯伯在寿宴上遇到刘海粟先生,讲述了:“汪精卫在南京宴请蔡先生,蔡先生激昂慷慨地说:‘关于中日的事情,我们应该坚定,应该以大无畏精神抵抗,只要我们抵抗,中国一定有出路。’言未毕而热泪滴到杯中,满座动容,肃然起敬,主人如坐针毡。”不久,刘先生又发起为父亲祝寿,许伯伯参加祝寿,并和许多位知名人士共同提出创办孑民美育研究院。大家曾捐款作为筹建经费,由于抗战开始,研究院未能建成,所捐款项新中国成立后已交给国家。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许伯伯与父亲同鲁迅先生均属至交。父亲与宋庆龄先生等组织治丧委员会,任主席,并不顾个人安危,亲为执绋送殡,发表讲话。又发起建立纪念委员会,与宋庆龄先生分任正副主席。许伯伯为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的组建、遗著的出版、纪念文学奖金的设立,殚精竭虑,多方奔走,不辞辛劳。这期间,他与父亲之间鱼雁往返,多涉及鲁迅先生纪念事业。他们也都写出了深情悼念鲁迅先生的文章。父亲推重鲁迅先生为:“新文学开山”“一代文宗”。许伯伯称颂鲁迅先生:“其学问文章,气节德行,吾无间焉。其知我之深,爱我之切,并世亦无第二人。”

1937年l月,父亲71岁寿辰,许伯伯自北平来沪,赠以七律四首。原作如下:

孑民先生今岁七十有一,病后矍铄,

长寿之征,喜赋四章,敬求指正。

宗师首出浙江东,举国咸尊德业崇。纯孝疗亲曾割臂,因材施教始澄衷。太平义阐公羊说,博爱功追墨翟风。并作热怀行革命,手援天下万夫雄。

欧洲游历快衡宇,贯彻中西觅坦途。公德独标仁义恕,清儒最爱戴黄俞。深研哲理通天地,旁叩民风溯觋巫。学海昔时感沉寂,归来朝气为嘘枯。

教政方针意独长,莘莘童子露晨光。发皇美育更宗教,神圣劳工戒逸荒。大学原来先格物,真才罗致毕登堂。护持思想自由者,共拜先生德泽章。

海外闻名潞国豪,院成研完仰贤劳。物心十所穷探理,虚实兼赅细察毫。梅萼回春开八秭,松乔侍笔计三遭。赋诗聊祝南山寿,寄意还瞻北斗高。

父亲阅毕,称“诗工稳,但不敢当”。许伯伯却说:“初学作诗,却句句是实话。”父亲手录此诗,并赞此诗“对于我个人一生大事几乎列举无遗,洵佳作也”。

根据我对此诗的肤浅理解,试作一些说明,敬求指正。

第一首:先父自幼孝敬父母。19岁时,先祖母病重,父亲割下左臂上一小片肉,和药以进,以为可以延寿。先祖母不幸仍于下一年去世。康梁戊戌政变失败,父亲离开清朝的翰林院,而委身教育。曾在叶澄衷先生创办之澄衷学堂代理监督。父亲重视孔子的“因材施教”思想,认为有利于发展个性。父亲早年曾根据儒家公羊学派的春秋三世义,认为政体从“据乱世”即专制,进到“升平世”即立宪,再进到“太平世”即共和,为社会进化之道。父亲赞扬墨子的兼爱主义“无可非者”,称墨子为“持兼爱之说而实行之者”。墨子认为:“若使天下兼相爱,则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末二句叙述父亲从事反清民主革命,培养革命人才,宣传革命思想,创立光复会,主持同盟会上海分会等经历。

第二首:父亲曾五次赴欧洲,在德、法等国留学、研究,并考察、访问10余国。他主张吸取西方文化之精华,结合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以发展中国文化达到新境界,对世界作出贡献。父亲任教育总长时,提出法国革命时代所标举的自由、平等、友爱三项,作为公民道德的纲领。并用古义证明说:“自由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古者盖谓之义。平等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古者盖谓之恕。友爱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古者、盖谓之仁。”父亲对于清代学者最钦佩黄宗羲(梨洲)、戴震(东原)、俞正燮(理初)三氏,认为他们的思想合于民权、女权之新说,为自由思想之先声。父亲长期致力专攻哲学,研究了我国的诸家学说,又学习了西方各学派的哲学理论,编写、翻译了哲学、伦理学著作,并运用其哲学思想于教育、科学工作之中。父亲晚年重视民族学,在国内外均曾从事民族学研究。比较民族学包括物质的文化、精神的文化(语言、文字、美术、宗教……)等。“旁叩民风溯觋巫”一句,许伯伯自注:“指民族学”。

第三首:民国元年,父亲任教育总长时,教育部公布《教育宗旨令》如下:“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德。”父亲认为美育“既有普遍性以打破人我的成见,又有超脱性以透出利害的关系”;甚且有杀身以成仁的勇敢。他一贯提倡美育,不遗余力,并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1918年父亲在天安门前发表“劳工神圣”的讲演,说“此后的世界,是劳工的世界呵!”父亲认为大学是研究学理的机关,宜特别注重文理两科,不设文科或理科者,不得为大学。许伯伯自注:“先生向主张大学文理两院沟通,并以理院居首位。”从教育部、北京大学、大学院至中央研究院,人才荟萃,极一时之盛。末二句“护持思想自由”,指民国初年因尊孔与信仰自由相违而删去之。北京大学时期主张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支持“五四”运动,希望以新思潮之洪水,冲击猛兽似的军阀。30年代组织民权保障同盟,主张为结社、集会、言论、出版自由而奋斗,尽力营救革命者与爱国志士。

第四首:宋朝文彦博,封潞国公。契丹、西羌诸国之人深为敬仰。当时认为其道德、威望足以抵御外侮于千里之外。父亲在大学院任职时负责筹备与建立中央研究院,自1928年至1940年逝世任院长。中央研究院设立10个研究所:物理、化学、工程、地质、天文、气象、历史语言、社会科学、心理、动植物,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范围内的研究工作。父亲的诞辰正值寒梅待放之时。赤松子、王乔,长寿之人。父亲注此诗:“余长北大时请季茀任讲师,在大学院及研究院均请任秘书长。”许伯伯在悼念父亲的文章中说:“第一次在教育部,由南京而北京。第二次,民六在北京大学。第三次,民六至二十三,在大学院及中央研究院,前后合计十年。”总之,都可算有三次共事之缘。

从这高度概括父亲生平事迹的诗篇,也足见许伯伯与父亲相知之深。

1940年3月5日,我们敬爱的父亲在香港与世长辞,不及见到他所盼望的抗战胜利。此时许伯伯远在成都,执教于华西大学。他写出了沉痛悼念先父的文章《纪念蔡孑民先生》。其中末段为:“噩耗骤闻,悲痛无极。旋知先生弥留之际,虽不能手书遗言,犹殷殷以抗战建国大业为念,连呼‘学术救国’‘道德救国’二句,用意何等深远!余于涕泪之余,率成一联:‘先生之风,清任和时,兼四圣高行;后死有责,学术道德,懔两名遗言。’”许伯伯此处引用《孟子》:“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父亲逝世一周年时,许伯伯又到青年会作了题为《蔡孑民先生的生活》的讲演。

父亲逝世之后,许伯伯对我们全家仍十分关切。抗战胜利,他由重庆来上海,特来探望母亲。当时母亲希望我能出国留学,曾请教许伯伯。他向友人询问详情后,函告母亲。以后我参加了进步的学生运动,不再考虑出国留学。对于许伯伯的古道热肠,我们始终是很感激的。

1948年2月18日,许伯伯在台北不幸遇害。噩耗传来,我们全家悲愤异常,震悼不已。如今许伯伯逝世已44年有余,明年适逢110周年诞辰。在故乡绍兴,将举行隆重纪念。以上略述梗概,以表示对许伯伯敬仰之忱,并缅怀他与先父之间没世不渝的友谊。

1992年夏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