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先父寿裳公
许世瑮
鲁迅先生与先父许寿裳(季茀)先生有35年的交情,他们都是浙江绍兴人,从少年到老年一直友好,彼此关怀,情同骨肉。
民国前10年,初秋,先父获浙江官费,派往日本留学,初入东京弘文学院,预备日语。时鲁迅先生已先于2月间,由江南督练公所派赴日本,亦入弘文学院修日语,只是不同班,先父在浙江班,鲁迅先生在江南班。起初他们往来甚少,他们的友谊是从剪辫子开始的。
先父在到东京的第一日,就把“烦恼丝”剪掉了,鲁迅先生也于次年3月,在江南班第一个剪去辫子。鲁迅先生拍了一张断发照,并在背面题诗一首赠给先父。诗曰: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民国前9年,《浙江潮》创刊,从第5期起,由先父接任主编,即向鲁迅先生约稿。鲁迅先生的历史小说《斯巴达之魂》、译作《哀尘》、科普文章《说鈤》和科学论文《中国地质略论》等,都是在先父主编的《浙江潮》上发表的。
鲁迅先生在弘文学院时,课余喜看哲学和文学的书。他同先父常常讨论的三个问题是:
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
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
后来,他又谈到志愿学医,要从科学达到解决上述三个问题。理想宏远,下手切实。
民国前8年,秋,鲁迅先生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学医以后,成绩非常好,为教师们所器重。可是到了第二学年春假的时候,鲁迅先生照例回到东京,对先父说:“我退学了。”先父惊问他:“你不是学得正有兴趣么?为什么要中断?”“是的!我决计要学文艺了。中国的呆子、坏呆子,岂是医学所能治疗的?”
鲁迅先生在《呐喊》序文里写得很详细:“……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看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察,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去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便是要改变同胞的精神,于是鲁迅先生他想提倡文艺运动了。也就是对于国民性劣点的研究,揭发,攻击,肃清。终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鲁迅先生退学回到东京,时先父已就读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科。鲁迅先生和先父相处在一起,赴会馆,听讲演。是年秋,每周星期日清晨,先父与鲁迅先生等人,同往章太炎先生寓所——牛込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听章太炎先生讲《段氏说文注》及《郝氏尔雅义疏》。
民国前4年春,先父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欲留学欧洲,与鲁迅先生等5人合租本乡区西片町一华美住宅,署其寓曰:“伍舍”。宅地广阔,颇有庭园花木之盛,是年冬,合租的朋友有的移居他处,先父明春又将赴德留学,不得不先行退租,迁出“伍舍”。先父曾有套用东坡诗句成《留别伍舍》诗一首: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壶中好景长追忆,最是朝颜浥露时。
民国前3年,初春,先父因学费无着,留学德国未果,乃于4月自日本返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是年秋,鲁迅先生回国,即由先父推荐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生理学和化学教员。冬,原监督沈衡山(钧儒)先生辞职,继任者夏震武氏。夏氏自谓研究宋学,而对于教育文化未尝研究,先父和鲁迅先生诸教员,均不欲与之共事,全体辞职,搬出校舍,以示决绝。后夏氏去职,始复返校任教。为庆贺“木瓜之役”(夏氏当时被称为“夏木瓜”)的胜利,先父和鲁迅先生等25人,一起在杭州湖州会馆合影留念。
民国元年,临时政府成立,定都南京。蔡孑民先生任教育总长,先父被邀至南京,任教育部部员,旋向蔡孑民先生推荐鲁迅先生。蔡先生久慕鲁迅先生才学,即请先父驰函绍兴(时鲁迅先生居绍执教),敦请鲁迅先生前往就职。故友重逢,分外亲切,昼则同桌办公,夜则联床共话。此后,先父与鲁迅先生长期同就职于教育部,同执教于各地,不时见面,信函频繁,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知己好友。
鲁迅先生于民国25年10月19日因肺病去世时,先父极为哀痛,曾作诗一首悼念他。诗曰:
身后万民同零涕,生前孤剑独冲锋。
丹心浩气终黄土,长夜凭谁叩晓钟。
蔡元培先生也有挽联挽之,曰:
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
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
先父说过,他自己深受严师与诤友的影响。严师就是指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及宋平子先生,诤友则是指蔡孑民先生和鲁迅先生。
我于公元1988年5月初,回沪探亲,向百龄老母祝寿,还到鲁迅先生墓前致敬,并想去绍兴故乡探视老家。绍兴鲁迅纪念馆裘士雄馆长得到消息后,特派员来沪面邀。遂于5月21日到绍,住在馆内。承裘馆长陪同,参观了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和鲁迅先生生平事迹陈列厅。我仔细观摩,思潮涌起,越看越觉其伟大。当看到鲁迅先生和先父的巨幅合照时,心情分外激动。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怎么不为之动情呢!
我应馆方之邀,还在纪念册上题了以下的字句留念:“民族英雄,福被全民。天下一统,革命成功。”
作者研究食品卫生与环境卫生,本不善为文,兹再将儿时从父兄辈听来的关于鲁迅先生的印象,略述一二,以供读者参考。
鲁迅先生的起居是很朴素的,刻苦耐劳的。关于他的衣着,在南京读书时,没有余钱制衣服,以致夹裤过冬,棉袍破旧得可怜,两肩已没有一点棉絮了。他在杭州教书时,仍旧着学生制服,夏天只做了一件白羽纱长衫,一直穿到10月天冷为止,后来置了一件外套,勉可御寒,平时少着皮鞋,常穿黑色帆布面胶底的鞋子。
对于饮食,鲁迅先生是很随便的,不喜吃隔夜菜和干咸品;鱼蟹少吃,怕去骨和剥壳的麻烦,茶用清茶,烟用廉价品,每日大概需50支,不敢多喝酒,爱吃辣椒。他曾告诉先父,因为夹裤过冬,不得已吃辣椒以御寒气,渐成嗜好,因而害及胃的健康,为毕生之累。他发胃病的时候,常见他把腹部顶住方桌的角而把上身伏在桌面,这可想见他胃痛得厉害。最后10年间,有景宋夫人的照料,饮食较为舒适。他的寝具一向是用板床薄被,晚年才用最普通的铁床,书桌旁边放着一张藤躺椅,工作倦了,就在这椅上小坐,看看报纸,算作休息而已。
鲁迅先生一生惯用毛笔,文稿、日记、书信都是用毛笔写的,其原因大概不外乎:(一)可以不择纸张的厚薄好坏;(二)写字“小大由之”,别有风趣罢了。他对于书籍的装饰和爱护,真是无微不至,他所出的书,关于书面的图案,排字的体裁,校对的认真,没有一件不是亲自经营,煞费苦心。
擅长写作的鲁迅也很健谈。聊天时胸怀磊落,机智流畅,有光风霁月之概,所谈种种,或叙述,或评论,或笑话,或悲愤,都令人感到亲切和痛快。所以接触过他的人,都会怀念他,留给人深刻的印象。
吾越乡风,小孩上学,必定替他挑选一位品学兼优的开蒙先生,教他认方块字,把笔写字,并在课本面上替他写姓名,希望他能够得到这位老师的熏陶和传授。民国3年,先兄世瑛5岁,父亲买了《文字蒙求》,敦请鲁迅先生开蒙。他只教“天”“人”二字,并书“许世瑛”三个字,天人二字含义甚广,包括一切学问——自然和人文,一切道德——天道和人道。后来先兄考入国立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又向鲁迅先生请教应该看些什么书?他便开示一张书单如下:
计有功,宋人:唐诗纪事。
辛文房,元人:唐才子传。
严可均:全上古……隋文。
丁福保:全上古……隋诗。
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
胡应麟,明人:少室山房笔丛。
四库全书简明目录。
刘义庆:世说新语。
王定保,五代:唐摭言。
葛洪:抱朴子外篇。
王充:论衡。
王晫:今世说。
以上书目,实在是初学文学者所必读,他的解说也简明扼要,先兄以后之成就,可以说得自鲁迅先生者甚大。
民国7年初夏,母亲由北平到南昌,不及半月因伤寒病故,鲁迅先生远来函唁,慰问。提到世兄们失掉慈母,固然是不幸,但也不尽然;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幼而失母,也非不幸,倒可成为更加勇猛,更无挂碍的儿女。鲁迅先生对我们兄弟寓鼓励于安慰之中,前辈风仪永生难忘。
大伯父铭伯先生民国8年春初中风,请教鲁迅先生延医诊治,他说这病不容易完全治好,曾遍觅良医,果然无效,计病29个月而殁。鲁迅先生闻讯即来吊唁。
民国24年7月,世琯姐和汤兆恒先生在上海结婚,鲁迅先生一向不肯出门酬应,是日偕夫人掣海婴惠然来临,并且到得很早,后来才知道他是日身体本来不适,且译作甚忙,家人无不感激。
民国23年冬,世玚妹患病,也烦鲁迅先生介绍医师,他为人谋,忠实周到;特检出书信一封,以资说明:
季市兄:
顷奉到十二月五日惠函,备悉种种。世玚来就医时,正值弟自亦隔日必赴医院,同道而去,于时间及体力,并无特别耗损,务希勿以为意。至于诊金及药费,则因与医生甚熟,例不即付,每月之末,即开账来取,届时自当将世玚之账目检出寄奉耳。
弟因感冒,害及肠胃,又不能悠游,遂至颓惫多日,幸近已向愈,胃口亦渐开,不日当可复原,希勿念为幸。专此布复,并颂曼福
弟 飞 顿首 十二月九日
(按:先父寿裳公,字季茀,亦作季市。鲁迅与熟朋友写信有时仅署一“飞”字)
1992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