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先父许寿裳

忆先父许寿裳

许世玮

凡是阅读过《亡友鲁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等书的人对作者许寿裳和鲁迅的深厚友谊一定会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关于他的一生经历、他的为人和学问,他的同事和学生比我了解得更多。我作为他最小的女儿在这里主要谈谈他晚年的一些情况。

1926年下半年,父亲和鲁迅等40人被北洋军阀政府通缉,于是举家南返。定居在浙江嘉兴,此后父亲一人奔波在外。我1928年出生的时候,他在蔡元培主持的大学院任秘书长,后大学院改为中央研究院,他留在那儿当干事和文需处主任,很少回家。1934年他受聘到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院长,每年寒假才回家。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立即返校,随校西迁,此后又经陕入川。我母亲带着姐姐和我逃难到上海,在八年抗战中与父亲几乎音讯断绝。记得大概是1939年,我姐姐上初中我还在小学读书的时候,收到父亲从陕西城固寄来的一封信,把我姐姐写给他的家信寄回来了。他把信上的错字、用字不当和词不达意的地方仔细改了一遍,并指出应该怎么用词等等,这件事给我印象极深,了解到父亲是个对事认真、要求严格的人。

1946年初夏,父亲从重庆回到上海和家人团聚。他见了我很高兴,笑着说:“真是‘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了。”他对我们说,南京的政治空气对他不合适,所以接受了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之邀,到台湾去任编译馆馆长(陈仪和鲁迅、我父亲在日本留学时同学)。他知道我中学已毕业,以后学什么还拿不定主意。他劝我还是学一门自然科学,并建议我跟他到台湾上大学。6月他仅一人先到台北,其后我和大哥许世瑛也去了台湾。我考入台湾大学农业化学系。这样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我得以跟随在他的身边。

当时的台湾刚从日本人手中收回,一切尚处于草创时期。编译馆中事无巨细,他都亲自擘划。为了迅速发展台湾文化教育事业,他还延聘不少学者到台工作。

在他筹划下,编译馆分教材编辑、社会读物、名著翻译与台湾研究四组。分别请程璟、邹谦、李霁野、杨云萍负责。他认为最要紧的是编一套中小学教科书以及教员参考书,因为国内出版的教科书不适合于刚刚光复的台湾。他计划这套书在一年内完成,他对编译人员说:“我们的编译研究工作,要适合时代潮流,要有进步观念和民主思想,不能落后倒退,甚至违反人民的利益。我们不要忘记人民。”

当时台湾人不会讲普通话,知识分子都用日语交谈。父亲是推行普通话运动的积极分子之一,并亲自撰写了《怎样学习国语和国文》一书,书中比较了中文与日文语法的不同,力求适合原来学日语的台湾青年的需要。

父亲当时除了要我跟他一起到台湾外,还竭力鼓励我哥哥许世瑛到台湾师范学院执教。许世瑛曾拜鲁迅为启蒙老师,在他进清华大学中文系学习时,鲁迅为他开了一张有名的书单。他毕业于清华研究院,是我国著名语言学家王力的学生。他以后一直在台湾各大学讲授文字学。他所著《中国文法讲话》一书到1977年已再版13次,很受欢迎。哥哥可算是继承父业,为台湾人民培养了不少专门人材,为中国文字学研究作出了贡献。

我父亲办事极其认真、公私分明、遵守时刻。据他的同事说,如果写信他老先生必自己掏钱买信封邮票,决不用公家的,几十年来已成习惯。上课,开会向来准时,如有事迟到几分钟,来后必一再道歉,如果其他老师上课迟到,他就不客气提出批评,因此被有的人讥为矫枉过正,小事太认真。

1947年2月28日台湾人民起义的当天,父亲在上班路上听说出了事,在情况不明之时,本可折回家中,但他的责任心使他要和编译馆的同事们在一起,不考虑会遇到什么情况,当夜就守在馆中。在那段时间里,外省去的同事不敢外出,有缺钱缺米者,父亲请本省同事给送去钱米,使受者很感动。

起义被镇压后,台湾省长官公署改组,陈仪下台,魏道明继任省长,立即撤销了编译馆,父亲接受台湾大学校长陆志明之聘,担任中文系主任。他除规划系内工作外,亲自讲授文字学。当时到台湾大学念中文系的人极少,听他课的只有两名学生。教材是他自己编的,为了节省学生记笔记的时间,也为了讲解得更准确详尽,他仍然为这两个学生印讲义。而且因刻腊版的工作人员不善写甲骨文、金文、篆文等字体,所以他特别指定一名助教来缮写,印出来后他再亲自校对,才发给学生。从这点可窥见他对学生负责的精神。

父亲的为人,是极富于正义感,爱憎分明,疾恶如仇。每遇不平,敢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最明显的事例,如章太炎被袁世凯关进狱中,他和鲁迅等一起,极力设法营救。彭允彝当教育部长时,排挤蔡元培,当时父亲是女师大校长,联络八所学校与彭对抗。1925年8月,因女师大学潮事,军阀政府下令撤销鲁迅在教育部的职务,父亲与齐寿山联合发表声明,揭露军阀政府迫害进步师生的种种罪行,公开为鲁迅辩护。1927年父亲与鲁迅一起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四一五反革命政变后,大批进步学生被捕,鲁迅为抗议校方的反动立场,愤而辞职,父亲与许广平为支持鲁迅也立即辞职,坚决与鲁迅共进退。

父亲所以到台湾,一个重要原因是认为当时台湾是个比较安定的地方,希望能实现他的夙愿,完成《鲁迅传》和《蔡元培传》的写作。他虽写过不少关于鲁迅的文章,并在台湾完成了《亡友鲁迅印象记》,但始终觉得“言犹未尽”;关于《蔡元培传》,在抗战时就已注意搜集资料了。

他一生与鲁迅、蔡元培关系最深,章太炎则是他敬仰的老师。在台时他曾对我说过:“回顾过去,有鲁迅、蔡元培这样的知己,真是值得自豪的了,一生总算没有白过。”对于中国近代文化教育界这三位杰出人物,他是衷心敬佩,极力维护的。记得在台湾时,谢似颜老师(曾任北平女子文理学院体育系主任)说过一段趣事:在女子文理学院时,有一次谢和朋友聊天,说到章太炎晚节不大好的话,忽听到我父亲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的朋友立即使眼色,让谢赶快从后门溜走。事后那位朋友还笑说:“真险呀!他老先生所佩服的师友,如果有人批评,他是要拼命的,尤其是章太炎、蔡元培和鲁迅。”谢还说因为这件事,他有意回避我父亲,半个月不敢见面。

父亲认为向全国人民宣传鲁迅的战斗精神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经过八年抗战,生灵涂炭,国力耗尽,好容易盼到胜利,没想到国民党又发动内战,镇压民主运动,闻一多、李公朴先后被害,使他非常悲愤,他到台湾后不久写的《鲁迅的精神》一文中,一开头就引用鲁迅的话:“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他要反抗,他要复仇。”而且强调鲁迅的精神就是:“为大众而战,是有计划的韧战,一口咬住不放的。”就是要“除恶务尽”,这是有感而发的。

父亲热爱台湾人民,向他们宣扬鲁迅的战斗精神,希望台湾人民从鲁迅创作中吸取精神力量。他在台湾写的《鲁迅和青年》一文中说:“本省台湾在没有光复以前,鲁迅也和海内的革命志士一样,对于台湾,尤其是对于台湾的青年从不忘怀的,他赞美他们的赞助中国革命,自然也渴望着台湾的革命。”

像这样一些揭发黑暗、号召战斗的文章,他还写过好几篇,他很珍视从香港寄给他的进步刊物,收到后必仔细阅读,而且还叫我也好好看看。他认为对当前社会的黑暗腐败不能闭口不言,所以他在平日言谈中更表露出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不满,文章写得更尖锐,这就为反动派所忌恨。

当他在《台湾文化》上发表了第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时,就有反动文人化名写文骂他,说他不该因为和鲁迅有私交而乱捧鲁迅,鲁迅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会骂人,会写点小说而已。父亲对我说:“这种人太卑鄙了,我置之不理,如果理他们,反而抬高了他们的身价。”在这以后,他又在《台湾文化》上发表了几篇宣扬鲁迅精神的文章,而且他的《鲁迅的思想与生活》一书在台湾出版了,这就使反动派更为忌恨,父亲对朋友们说:“最近那些人更卑鄙了,听说在一个刊物上造我儿女的谣言,说些下流无根据的话,想用这种方法来伤害我。我更置之不理,连看也不看!”

他在家中常和我谈鲁迅,他很喜欢鲁迅那首“惯于长夜过春时”的诗,曾详细给我讲解,讲时满含对反动派的愤怒情绪,他还对我说:“今日中国是极需要发扬鲁迅韧性战斗的精神的,反动派多方诬蔑歪曲鲁迅的人格,想动摇广大青年对鲁迅的信仰,是极其卑劣的手段。”他告诉我:《亡友鲁迅印象记》中某些段落是骂反动派的,他的同事曾好心地劝他删去,他对他们说:“这怎能删去?一删的话,意义全失,我年纪这样大了,怕什么?”

父亲还出面组织文艺讲座,请几位进步教授主讲20世纪30年代进步文艺,他自己也讲了一次。这个讲座对台湾知识界影响较大。

1948年2月18日,反动派终于对我父亲下毒手了,以便杀一儆百,加强对台湾人民的控制。当时惨状至今犹历历在目。

父亲日常习惯于晚9时睡觉,晨3时即起,或读书或写作,数十年如一日。2月19日天已大亮,家中女仆不见父亲起来开门,心知有异,便赶紧来叫醒我(我住的房子与父亲住的房子不连在一起,中有院子隔开)。我到父亲住的房子一看,大门虚掩,锁已被扭开,进门到父亲卧室一看,只见蚊帐低垂;旁边父亲工作的书房的东西全被翻出来了,抽屉也被翻过,桌上、地上全是书籍纸张,凌乱不堪。我大吃一惊,再看父亲的蚊帐上有血迹,父亲被被子盖住,待掀起被子。发现父亲颈部被连砍数刀,血肉模糊,刀伤处皮肤外翻,惨不忍睹。而父亲的神态却很安详,丝毫无挣扎迹象,显系熟睡时惨遭毒手。父亲被害消息一经传开,台湾各界人士大为震惊。父亲被公认是一位忠厚而仁慈的学者。对人真诚坦率,乐于助人,他为人光明磊落,胸怀坦荡,所以比他年轻的同事戏谑地称他为“白头婴儿”。他的忠厚老实曾使鲁迅为他担心,怕他总是以好心度人而吃亏。这样的人竟会遭到如此惨酷的暗杀,实在太残酷了,所以在悼念他的时候,他的朋友都悲愤地说:这样的世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今年2月是父亲诞生100周年,被害35周年。他终身致力于教育事业,坚持不懈地宣扬鲁迅的战斗精神,将长久地铭记在人们的心里。他热爱台湾人民,为台湾文化建设作出过贡献。台湾人民也会深切怀念他。

1982年12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