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酉西会馆来了两个“蹭住”客
中年人拉着沈从文和他的朋友满叔远跑完长长的大道,转进了小胡同巷子,又走了一阵,来到一家小客栈门前,止了步,把车停下,回头望着他俩。
“就这儿?”满叔远问。
“就这儿。”中年人回答。
沈从文看看客栈,从怀里掏出两元钱来给了中年人,望着他走远了,再回头望着小客栈,又浏览着四周围的宅子。嘿,怎么就跟镇竿城里自己的家差不多,只是捂得更严实些。北京啊,也不全都是高楼大厦、红墙黄瓦。这么想着,沈从文心里感到亲切,脸上又露出乡下人那憨憨的笑。
走进客栈去一问,价却高得让他有些吃惊,竟然是家乡同样客栈的十倍。可这似乎又是意料中的事,他平静下来掏钱,店家却拿过一本登记簿来要他写上自己的情况。
“你一起都填了。”满叔远说,凑拢来看着沈从文填写,两人除了名字,其他的字都相同,待进了那简陋的客房,满叔远便笑了问:“从文,你怎么就填写我们是学生?”
“我们不就是来读书的嘛。”
“现在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吗?谁知道能不能考上这里的大学,就算是考上了,又哪儿来钱读书?”
“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在人为。”
“可好些山前就是没有路,你这话我看只是自己安慰自己。”
“人在难处时,就得自己给自己打气。”沈从文说完这句,见满叔远低头在想,知道他还要跟自己就这问题争下去,就皱了眉头说:“我可是有些饿了,不知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我饿坏了,早就想吃东西了。”
他俩走出客栈,往前走不远找到一家面馆,吃完面时,天已经黑了,沈从文看着满叔远。
“有什么事?”满叔远问。
“你累不?”沈从文反问他。
“有事就不累。”
“我们找我姐和姐夫去。”
在来北京前,沈从文去沅陵看望哥哥沈云麓从关外接回来的父亲时,得知大姐沈岳鑫和姐夫田真逸此刻正在北京城里。
“知道在哪儿吗?”
沈从文摇摇头说:“我想先到酉西会馆去问一问。”
关于酉西会馆的事,也是父亲告诉沈从文的,满叔远一点儿也不知道,便问到酉西会馆去做什么。
“那里有我的一个姨表弟,叫黄村生,他在北京农业大学读书。”
“酉西会馆在什么地方?”
“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61号。”
“有地址就好找。”
“就是,上了人力车,告诉他就行了,我们走吧。”
车夫走了之后,他俩站在会馆前打量着。眼前这座宅院,比周围的明显宽大、亮堂,而且还精致很多。只是那两扇深褐色的大门,此时已经关得紧紧的。满叔远去看沈从文,见他点点头,便去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短褂的老头站在他俩面前。
“请问这里有个叫黄村生的吗?”沈从文恭恭敬敬地问。
“听声音你们是湘西人吧。”
“老人家好耳力,我是镇竿城里的沈从文。”
“黄村生,是个学生伢子,住院子西角,从这里去,直走,拐弯就到了。”老人说话时一直看着他俩,似乎还轻轻地叹了口气。
黄村生已经进入梦乡,被表哥沈从文从被窝里拉起来后,望着他傻傻地笑,听说沈从文想去找姐姐跟姐夫,便摇头说自己没听说,后来答应沈从文去给他问问,一有消息,就到西河沿客店来相告一声。
三天后,黄村生来报信,说是知道了沈岳鑫和田真逸投宿的旅馆。这时候,沈从文和满叔远身上已经没了一分钱,他们立即赶去旅馆,找到姐姐和姐夫。见了沈从文,姐姐和姐夫都非常吃惊。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姐夫田真逸睁大眼睛问。
“我想到北京来读点书。”沈从文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设想。
田真逸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北京城目下起码有上万的大学生,他们毕业后无事可做,愁眉苦脸不知何以为计。你到北京稍久一点儿就会知道,铺天盖地的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书死,哪有你在陈军长的身边做秘书有出息!”
尽管姐夫已把事情说得很明白,沈从文听了心中虽然也有些惊讶,但还是不为其所动,还是非常淡定地望着姐夫,眼神里透出明显的坚持。
田真逸立即明白了内弟的心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目光转向沈从文的姐姐。
“我们来北京好些天了,手边也没什么余钱。”姐姐理解丈夫,更懂得弟弟,她望着弟弟,有些为难地说。
“我不用钱,只是来看看你们。我读书,是可以半工半读、自己养活自己的。”
“你能行吗?”
“湘西人,有什么不行!”沈从文的声音虽然很低,却很坚决。
这回轮到姐姐掉头去看姐夫。
“你既然有这种自信,就坚持下去。”田真逸说,“你现在除了坚持,恐怕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
“我会坚持的。”
姐姐望着弟弟,手伸进挎包,想掏点钱给他。
“我不要钱,真的。我不要!”
“北京可是处处要用钱的。”田真逸说完给了妻子一个眼神,意思是让她给内弟点钱。
姐姐的手在挎包里已触到钞票,就五六十元钱了,刚够她两口子回家,就算给弟弟十块八块,也不济事,于是把手又拿出来,说:“你不要钱,我这儿还有两条棉被,你带去。这北京,转眼就会冷起来的。”
沈从文与满叔远同姐姐姐夫告别,一人背了一床棉被往外走,还没走出旅馆门口,姐姐又追上来,在他手里塞了十个银圆,很快地说:“就这么点,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你有难处写信回来,我再给你想办法。”
沈从文待要推辞,姐姐已经转身走回,他望着姐姐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掉头对满叔远说:“我们走吧。”
回到小客栈,给了店家当日的房钱和伙食费,手上仅剩了七元六角钱。
“从文,你姐给你钱,你还不要,亏你敢这么做。”满叔远瞪了沈从文一眼说。
“远,你不知道,我姐她也没钱。我来时爹就跟我说过,这次来北京,不要指望我姐,她不宽绰。”
“可她总比我们强,多少还掏得出几个银圆。”
“你不是总说,别人的钱,自有他的用途。”
“这我知道,可他是你姐,我们现在又没办法。今后挣了钱,再还她人情就是。”
“我一定要还、加倍地还,不光是我姐,所有对我好的人,我发达了都一定要报答他们。”
“可是,我们就这七元六角钱了,只能再撑几天,到时恐怕还发达不起来吧。往后怎么办,你想好了没有。”
“早想好了,在沅陵见我爹时他给拿的主意,他让我到酉西会馆去,说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一切就好办了。”
“这客栈不好落脚吗?难道会馆更便宜?”
“会馆不是更便宜,是压根就不用自己掏钱住宿。”
“真有这么好的事?”
“当然!”
这酉西会馆,是清同治十三年时由湘西人出资修建的。所谓会馆,原本就是中国传统社会人口流动的产物。一些旅居他乡的同籍人,为了在外地有一个自己的家园,就自发组成团体,捐资在客地修建馆舍,目的就是方便到这里来的同乡有个落脚和聚会的地方。
对住会馆一事,沈从文后来有这样的回顾:“照当时习惯,初来北京升学或找出路,一般多暂住在会馆中,凡事有个照料……我因和会馆管事有点远房表亲关系,所以不必费事,即迁入住下。乍一看本是件小事,对我说来,可就不小,因为不必花租金。”
沈从文这里说的“远房表亲”,就是他的表弟黄村生,当时虽是北京农大学生,却也在会馆里兼做管事赚些生活费。
利用同乡体系帮助前来客居的同乡,这正是“会馆”的功能之一。早几年沈从文的父亲来京刺杀袁世凯,也是寄居在会馆中。就连近现代历史上许多著名的人物,譬如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孙中山、毛泽东等等,刚入大都市时都有过寄居会馆的经历,甚至鲁迅,也居住过绍兴会馆。
满叔远听了沈从文关于会馆的介绍,高兴起来:“既然有这样的好事,怎不一来就住那儿?”
“不是忙着看一看我姐姐吗?”
“那我们现在赶紧去。”满叔远原来是斜靠着,说这话时,坐了起来。
沈从文抬眼朝窗外看了看,看见又是快要黄昏时,于是说:“明天吧,这回事不用那么急,就别这么晚去打扰村生了。”
“还不急,就只有七元六角钱了。”满叔远嘴上虽这么说,身子却溜了下来,平躺在床上,安安稳稳地闭上双眼。
沈从文看了他一眼,也把身子溜下来,平躺在床上,睁着两眼,去看头顶上邋遢的顶棚。看了好一会儿,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发黄了的《契诃夫小说集》。
第二天天还没亮,满叔远就把沈从文从香梦里叫醒,他俩赶到会馆时,黄村生刚好走出来。沈从文把自己想寄居会馆的事说了,黄村生立马调头,带了他们进去跟一个姓杨的管事人说。
听说是黄村生的表弟,杨管事问沈从文:“沈宗嗣是你什么人?”
“爹。”
“你是沈宗嗣的儿子。”杨管事久久地看着沈从文,最后又看了满叔远一眼,沉声说了三个字:“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