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西小文书愣头闯北京
1923年8月19日,乡下人沈从文乘坐完了当时所有的交通工具,还兼着步行,花了整整十九天的时间,完成了2328公里的长途旅行,最后在那辆老式火车烦人的“哐当哐当”呐喊声停止了之后,终于来到了北京城。
沈从文是直接从湖南湘西极偏僻的保靖小城奔北京来的。在那小城时,作为陈渠珍身边的一个书记员,他替“湘西王”保管着书籍、古画、古瓷和铜器,做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
正邪相兼、连跨三个朝代的湘西山大王陈渠珍,后来被人将他与当过袁世凯第一任总理的熊希龄、连同后来成为文学巨匠的沈从文,一起称为“凤凰三杰”。这位乱世中拼杀出来的一杰,不仅是擅长山区作战的高手,对于诗书、古玩也情有独钟。因为这方面的兴趣和雅好,陈渠珍对当时已然初小文化,且读过《辞源》《史记》《汉书》以及一些西方小说、一些宣传新思想的报纸杂志,又听过一个进士谈“宋元哲学”“大乘”与“进化论”的沈从文,便比较地喜欢和器重了。
如果,沈从文就这么跟着陈渠珍干下去,结果很可能就如他1931年动笔的《从文自传》里回忆的那样:“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有些财产的商人女,我一定做过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
5岁时,他就上了私塾。由于年纪最小,总是“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间少,坐在女先生膝上玩的时间多”。而后转到管教更严的私塾,一颗心也“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不断地逃学去享受这些新鲜玩意儿。
直到13岁,沈从文插班进了新式的文昌阁小学就读,因学校不用背诵经书,老师也不随便体罚学生,同时也不必成天坐在书桌边,每星期还放假一天。这样的读书,沈从文虽不再逃学,可他还是感到“在那学校照例也就什么都不曾学到”,每天上课时照例去上,放学时常常绕很远的路,去看城里城外的许多新鲜有趣的人事。
也正因为如此,对这一段时光里的生活,沈从文后来在自传中说:“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玩地方尽我拣选一种,直到如今还觉得不必看这本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这样的日子于沈从文其实只有两年多,到他15岁时,刚升入高小的沈从文,在继续读书的同时,征得母亲的同意,参加了当地开办的一个预备兵技术班。
这次预备兵技术班的训练历时八个月,期间沈从文参加了三次补当地守军缺额的考试,均未被选拔上,直到第二年——1918年8月21日,预备兵技术训练班结束,家里又因父亲逃亡已完全衰落,加之母亲认为沈从文不易管教,就让他辍学参加一支由亲戚杨再春带领的土著军队,开始了16岁小青年的军旅生涯。
人的兴趣就有这么奇怪,命运安排他专心读书时,沈从文不爱读书;当命运让他去腥风血雨中讨生活时,他却又变得嗜书如命,从《秋水轩尺牍》《西游记》《聊斋志异》《镜花缘》《昭明文选》,到《辞源》《史记》《汉书》以及一些西方小说、一些宣传新思想的报纸杂志,沈从文见到书就想看。
就在他来北京前的两个月,“因气候变化无常,且工作太劳累,沈从文得了一场热病”,这一病就是四十天。刚刚好转,好友陆弢在泅过新涨河水中为岸边漩涡卷沉淹死。
在沈从文生病时,陆弢没少照顾他,待他病好了,陆弢却离开了人世。一个比自己还强壮、还年轻的朋友,转眼就这么没了。命运这般的无常,这般的残酷,让沈从文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由此他“痴呆想了整四天”。就在这时候,他刚好又听到了在北京可以“半工半读”求学的消息。
就这样,沈从文毅然决然地下定了一个让人惊诧的决定:
“为了独立,到北京去读书!”
那是一个热得让人坐着不动也要流汗的夏日,沈从文来到军部,把一份刚刚抄好的文件送给“湘西护国联军第一军”军长、兼任“湘西巡防军统领”的陈渠珍手上后,并不像往日那样行过礼转身离去,而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的军长。
陈渠珍立刻意识到这小子有事,便抬起头来打量着他,意思是让沈从文有话快说。
“我想……”
陈渠珍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分明是在催促。
汗水从沈从文宽阔的额头上流下来,流过浓密的眉毛,快到眼睛时,沈从文用衣袖擦了一把。
“我想去北京读书!”
趁着擦汗水的那一瞬间,沈从文很快地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陈渠珍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面对眼前这个小文书,他一直都比较看好,在那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文盲的年代,一个初小生还是很难得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净干一些出格的事情!陈渠珍在心里喊道。“你这个沈从文,文书当得好好的,口袋里又没有几个铜子,却要跑去北京读什么书!”
陈渠珍嘴上对沈从文虽然是这么嚷着,心里对他却还是有点佩服,因为凡是大胆妄为的人,陈渠珍都是有一些佩服的,何况在他看来,读书确实是件好事。如果沈从文是他的儿子,他一定让他去读书,而不是留他在军营。只是,他父亲刺杀袁世凯的事情败露逃亡之后,家道败落得已经什么都没了,甚至连祖屋都卖掉了,这么个经济状况,能去北京读书吗?这么想着,陈渠珍看着沈从文问:
“你能行吗?”
“我想去!”
沈从文说完,低下头来。陈渠珍望着他,心里明白:这小子虽然长相待人都很和气,但骨子里却非常的倔,他想要做的事,是一定会去做的。
“想明白了?”陈渠珍目光罩着他又问。
“我已经痴呆地想了整四天。”
“既然这样,你到军需处去,支取三个月薪水。”
就这么,沈从文在许多人惊诧、许多人费解、许多人冷笑中,告别“湘西王”,从湘西军营,来到北京,“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与沈从文同行的,还有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比亲兄弟还好的满叔远。出了车站,他俩兴奋地打量着车站附近宽敞的大道、浏览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起来都像家乡的山峦一样总也望不到边的楼宇。当沈从文的目光转到巍然屹立在车站前面装饰豪华的前门时,心里不由得一喜,两眼灿灿地发光。
有一个中年人拉了辆拉猪的排子车过来问:“你们是要住店?”
“想找一处最便宜的。”
“上来吧,我拉你们去。”
“去哪儿?”
“西河沿的小客店,是全北京最便宜的。”
沈从文感谢地点着头,与满叔远一道,坐在了车夫身后。中年人一躬腰,说了声“坐好啊!”拉了车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