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柳宗元
(773~819年),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登进士第,应举宏辞,授校书郎,调蓝田尉。贞元十九年(803年),为监察御史里行。王叔文、韦执谊用事,尤奇待宗元,擢尚书礼部员外郎。会叔文败,贬永州司马。宗元少精警绝伦,为文章雄深雅健,踔厉风发,为当时流辈所推仰。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居闲益自刻苦,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读者为之悲恻。元和十年(815年),移柳州刺史。江岭间为进士者,走数千里,从宗元游。经指授者,为文辞皆有法,世号柳柳州。元和十四年(819年)卒,年四十七。集四十五卷,内诗二卷。今编为四卷。
驳《复仇议》
武则天执政时期,有个叫徐元庆的人,他的父亲被县尉杀死,他寻机报仇,亲手杀死了仇人,然后将自己捆绑起来,投案认罪。当时陈子昂建议杀掉他,但在他的里巷给以旌表,并请在法令中编进这种处理办法,作为国家法典。柳宗元认为陈子昂这种处理办法很荒唐,因为礼和法虽然作用不同,但并不矛盾,判案的关键在于分清案情的是非曲直,结尾肯定了徐元庆的合理行动,驳斥了陈子昂的错误建议,指出“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原文】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以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译文】
小臣看到武后执政时的案件,有个同州下县人名叫徐元庆,他的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杀死,他最后亲手杀死杀父仇人,把自己捆绑起来投案认罪。当时的谏官陈子昂建议杀掉他,但在他的里巷给以旌表,并请在法令中编进这种处理办法,永远作为国家法典。小臣私自认为这个建议是错误的。
小臣听说礼的根本,是用来防乱的。比如说不要做行凶杀人的事,凡是做儿子的为了替父报仇杀了不该当做仇人的人都要抵命,不能赦免。刑法的根本,也是用来防乱的。比如说不要做行凶杀人的事,凡是当官的杀死了没有罪的人,也要抵命,不能赦免。它们的根本是一致的,但其手段却不一样,表彰和处死不能同时使用。处死可以表彰的,就叫做滥刑,亵渎刑法太过分了。表彰应该处死的,就叫做越礼,破坏礼制太严重了。真的把这种做法向天下明白宣告,传到后代,就会使寻求正义的人不晓得正确方向,躲避祸害的人不晓得怎样立身处世。把它作为法典,这样可以吗?原本圣人的制礼立法,是要穷究事理来决定赏罚,根据情况来做出褒贬的,礼和法本就是统一的。
当初假使能够查明案情的真假,判定它的是非,推究它的发生,进而寻找它的缘由,那么刑法和礼制的功用就清楚地区分开了。为什么呢?假如徐元庆的父亲对于国法不构成犯罪,赵师韫把他处死,仅仅是为了报私仇,是滥用权势,对无罪的人肆意残害,州郡长官不晓得治赵师韫滥用刑法、借机报怨的罪,执法官吏也不去过问,上下蒙蔽掩饰,对呼冤叫屈不闻不问。可是徐元庆能够把跟杀父仇人共同活在世上作为极大羞耻,把枕着兵器时刻准备报杀父之仇作为符合礼制的事,处心积虑,誓用刀刺进仇人的胸膛,坚定地克制自己,就是牺牲也不怨恨。这就是遵守礼制、实行正义啊。管事的官吏应当有所惭愧,去向他表示歉意都来不及,为什么还要处死他呢?或者徐元庆的父亲的确是犯了罪不能赦免,赵师韫处死他并不违背法令,这就不是死在官吏的手中,而是死在国家的法令上面。国家的法令怎么可以仇视呢?仇视国家的法令,杀害执法的官吏,这是逆乱犯上啊。逮捕起来处死他,是为了整肃国家的法令,为什么还要表彰他呢?
并且,陈子昂的建议说:“人一定有儿子,儿子一定有父母,因为热爱各自的亲人就互相仇杀,这样的混乱情势谁能纠正呢?”这种对礼制的糊涂观念实在是太严重了。礼所说的报仇,原来是说那种因为有冤屈,很沉痛,而又没有地方申诉的人,不是说触犯刑法,已经构成该判死刑的人。假使说他杀了人,我就杀了他,不问对还是错,这是不论是非曲直、威压弱小者罢了。这种违反经典、背离圣人的做法,不也太过分了吗!
《周礼》说:“调人主管调解百姓的怨仇。凡是杀人而合乎情理的,规定不准报仇,报仇的人则处以死刑,假使有反过来杀人的,全国人民就共同把他当做仇人。”又哪儿会因热爱亲人而互相仇杀呢?《春秋·公羊传》说:“父亲不该处死刑却被处死了,儿子报仇是可以的。父亲应该处死刑而被处死了,儿子报仇,这是一往一来互相杀戮的办法。这样的报仇是免不了相互仇杀的祸害。”如今,假使根据这个标准来判断双方仇杀的是非曲直,就符合礼制了。再说,不忘父仇,这是孝;不惜一死,这是义。徐元庆能够不超越礼制,遵循孝道,恪守正义,那肯定是个通晓事理、懂得道义的人。通晓事理、懂得道义的人,难道会与王法作对吗?议罪的官吏反倒以为应该把他处死,这是滥用刑法,破坏礼制,这种建议当然不能把它作为国家法典了。
请把小臣的意见发下去,附在有关法令的后面。以后凡有审判类似案件的,不应再照以前的建议办理。小臣谨上。
桐叶封弟辩
这是一篇史评。据史书载,周成王有次和其幼弟叔虞嬉戏,以一片桐叶为凭信,说要封他做诸侯。其实成王当时不过说了一句玩笑话,并非有意这么做,而周公则认为君无戏言,成王只好履行诺言,封弟于唐。柳宗元在这篇文章中驳斥了周公的做法,认为君主的言行应该考虑是否适当。人臣不应当迁就迎合,而应当启发诱导,把君主的一句戏言当成金科玉律是愚蠢可笑的。这在帝王至尊的封建时代,的确是相当大胆的议论。文章论辩犀利,义正辞严,可谓论辩文的力作。
【原文】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译文】
古书上记载说:周成王把剪成形的桐树叶拿给小弟弟并开玩笑说:“用它来封赏你。”周公立刻进去祝贺,成王说:“我只是开玩笑呀!”周公说:“天子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于是成王就把小弟弟封在唐地。
我看后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成王的弟弟应当受封赏的话,周公就应该及时向成王进言,而不应该等到他开玩笑时才用庆贺的方式来促成这件事。如果不应该受封的话,周公却有意去促成这种不合适的玩笑,把土地人民,交给一个小弟弟,让他去做那里的君主,周公这样做怎么能够称为圣人呢?而且周公认为君主不能随便说说就算了,一定要遵照着办成这件事吗?假使不幸,成王用桐叶跟宫女和太监开玩笑,周公也准备提出来照着办吗?凡是帝王的德行,在于办事怎么样。假定他做得不合适,那么就是多次改变它也不算错;重要的在于是不是适当,适当就不能使它改变,何况是拿它来开玩笑呢!假若开玩笑的话也一定要实行它,这是周公在教成王成就错误啊!
我想周公辅助成王,应该拿不偏不颇的道理引导他,使他的举止都遵循“中庸”之道,肯定不会迎合他的错误还替他辩解的。也不会束缚他,劳累他,使他像牛马一样,训导过于苛刻,反而适得其反。况且在一家人中父子之间还不能用这种办法来管束,何况是称为君臣的呢!这仅仅是耍弄小聪明的人做的事,不是周公应当做的,所以不能相信。
有的书上说:封唐叔的事,是史佚促成的。
箕子碑
唐代在汲郡建立了箕子庙,每年按时祭礼,以纪念这位上古贤人,柳宗元有感于箕子的历史影响,为箕子庙写了这篇碑文。文章开篇提出中心论点,指出大人之道有三,即“正蒙难”、“法授圣”和“化及民”,随后逐条论述,高度赞扬了箕子处乱世而能自强不息,处治世而能训导圣王,制定国家法典,并远赴蛮荒,教化人民,传播礼乐的高贵品质和重大历史业绩。结尾特别提到隐忍图存,指出箕子本意,表达了对他的崇敬心情。
【原文】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邪,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译文】
凡是有高尚情操的人,他的立身处世之道有三点:一是秉持正义,不惜经受苦难;二是撰述范则,授给明君;三是推行教化,泽被万民。殷朝有个仁人名叫箕子,他确实是以这种立身之则处世的。所以孔子讲述六经大义时,屡次提及他。
在殷纣王的时候,天道混乱,上天的震怒不能使暴君警醒,圣人的教诲也没有什么作用。这时候,冒死进谏,不怕牺牲生命,这的确是可以称做仁人,不过对我们的宗族没有好处,所以不这样做。投身新王朝来保存宗族,这也可以称为仁人,不过要抛弃自己的家园,因此又不忍心这样做。况且两条道路,已经有人走过了。因此,箕子保存自己的明智,随世事而动,隐藏自己的谋略智识,忍受着做囚犯和奴隶的屈辱。生活在昏聩的时代,却出淤泥而不染,处在衰落的国家中,却能够自强不息。所以《易经》上说:“箕子不显露自己的明智。”这正是坚守正道,不惜经受磨难啊!等到天命改变以后,百姓生活步入正轨,于是撰述范典,成为圣王的范典。周朝得以整顿人伦规范,从而制定国家法典。所以《书经》上说:“由于箕子归降才制定了《洪范》。”这就是撰述范典,授给圣王啊!等到他受封朝鲜后,推行礼义,转变风俗,有道德就不怕风气鄙偏,有人民就不怕地方偏远,因而推广了殷朝的政治文化,使边远民族同华夏民族一样。这就是推行教化,泽被万民。遵循这种圣人之道,使它在自己的身上集中,天地万物虽然变化无常,自己却能够坚守正道,这大概就是有高尚情操的人吧!
唉!在周朝兴盛的时机还没有到来,殷朝的天命还没有断绝,比干已经遇害,微子已经流亡的时候,倘使殷纣的罪恶没有达到极点就自然地死去,武庚担忧动乱并企图保存殷室,而国家没有杰出的人才,将同谁来挽救时局,治理国家呢?这原本是人事方面可能出现的情况啊!那么,箕子委屈求全而这样做,难道是有这样的志向吗?
唐朝某年,在汲郡建立了箕子的庙,每年按时祭祀。我欣赏箕子独独能够在《易经》的卦象中列名,就作了这篇颂。
牛赋
牛,性情温驯,吃苦耐劳。烈日下耕作,星月下负重。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给人极多,所得极少。劳苦终生,结果却悲惨,“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
驴,不耕不驾,却吃上好饲料。凭借曲意奉迎、趋炎附势的伎俩,奔走于豪门大户,终生安稳,不用受怕担惊。
作者以动物界中的牛和驴,暗喻人类中的君子与小人,寓满腔悲愤于波澜不惊的文字中。然而末句“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却带有消极的隐忍意味。
【原文】
若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己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蹙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由是观之,物无逾者。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善识门户,终身不惕。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译文】
你了解牛吗?牛这种动物,身躯魁伟,头部硕大,两耳下垂,两角向上弯曲,毛疏皮厚。牛哞哞的叫声,像黄钟一样浑厚低沉。它冒着烈日,一天耕田百亩。它往来拉的田垄又长又直,可以种上你们的作物。它不但耕种收获,还要拉着车子奔跑。把一车车粮食送进官仓,自己却吃不上可口的食物。它使穷人富起来,使饥饿的人吃得饱,却不争半点功劳。它有时陷入泥沼,有时跌倒在地,经常在野外忙碌。天下人都得到它的好处,却一点也不惭愧。它的皮角被利用,骨肉无法保全。有的用绳子穿起来制成用具,有的装在祭器里作为祭品。由此可见,没有什么东西比牛的用处更大。牛不像瘦驴那样,习惯地跟在劣马身后奔跑。不择场合地曲意奉迎,趋炎附势。瘦驴既不耕地,又不驾车,吃上好饲料;奔走在康庄大道上,出入自由自在;高兴时扬鼻相对,恼怒时使劲蹬蹄;站在大路上昂首长鸣,听到的人都吓得慌忙逃开;善于钻营,奔走于豪门大户,终身安稳,不用受怕担惊。牛虽然对人们有功,但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命运本来就有好有坏,不是能力所能改变的。千万不要怨天尤人,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洪福。
封建论
封建,指殷周时期“封国土,建诸侯”的世袭分封制度。本文就是评论这种分封制度的。
文章首段发端立案,提出论点:封建,非圣人意也。又以一“势”字挈其纲领,由势字探出圣人不得已之苦心。“彼其初”一段,遂极言“势”之所必至,从而为论点作确证。
接下来,文章探讨历代封建得失之大略。一段言周封建之失;一段言秦郡县之得;一段言汉矫秦循周之失;一段言唐制州立守之得。而后,针对三种不同观点的发难,一一予以反驳。至“或者又以为”一段,则因殷周不革封建一难,发出不得已之故,与开头“势”字照应。后以“吾固曰:非圣人意也,势也”收束归源。
文章立论明确,间架宏阔,辩论雄俊,为历代评论家所称道。吕留良评此文:“无懈可击,实文章豪雄。”
【原文】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曰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矣。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译文】
自然界果真没有原始阶段吗?这我无法知道。人类果真有原始阶段吗?这我也无法知道。那么,哪一种可能接近事实呢?我以为,有原始阶段这种说法更接近事实。拿什么来证明这个呢?通过分封制就可以证明。那分封制曾经历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等古代圣明的帝王,没有谁能废除它。恐怕他们不是不想将分封制度废掉,而是客观形势不允许。这种形势的形成,大概就是由于人类原始阶段的存在吧!假如没有人类原始阶段的那种形势,就不能产生分封制。实行分封制,不是圣人们的意志。
人类在其原始阶段,与万物共存。那时草木杂乱丛生,各种野兽往来奔突,人不能搏杀撕咬,而且没有毛羽,无法自己养活自己和保护自己,正如荀卿所说的,人一定要凭借外物作为求生的工具。凭借外物以求生存,相互之间必定产生争斗,争斗无休无止,必须去找能判断是非的人并且听从他的命令。这类人中有智慧、能明断的,服从他的人一定众多;他向相争的人讲明道理而有过失的一方仍不悔改,必将责罚他们而后使他畏惧,由此,君主、长官、刑法、政令就产生了,所以彼此亲近的人们便聚成一群。分为群体,以后争斗的规模必然加大;争斗的规模加大,就产生了用武力来镇压和用道德来安抚的统治方法。其中又有武力更强大、道德更高尚的人,各群体的首领就又去到他那里听从他的命令,以安抚其部属,于是产生了众多的诸侯。诸侯之间相互争斗,斗争的规模就又扩大了。后来又出现了威德更高尚的人,众诸侯又去听从他的命令,以安定自己的封国,于是就产生了方伯、连帅一类的诸侯首领。这样,方伯、连帅之间的相争规模就又进一步扩大了。又出现了比方伯、连帅道德更高尚的人,方伯、连帅们又归附于他而听从他的命令,以安定他们的人民,然后天下会合,统一于一个天子了。所以,先有乡里的长官而后有县的长官,有了县的长官之后才有诸侯,有了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了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上至天子,下至乡里的长官,他们当中对百姓有恩德的人死了以后,大家必定拥护他们的后代而尊奉为领袖。所以,分封制不是圣人的个人意志,是形势所造成的。
尧、舜、禹、汤的事离当前太久远了,到了周代,文献的记载才比较详尽。周朝据有天下以后,把天下土地进行分封,设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诸侯。诸侯国如众星罗列,布满天下四方。他们尊奉周王室,就像车轮以车轴为中心,车辐条集中于车毂那样。诸侯定时拜见天子,或在春天去朝见,或在秋天去朝见,或应天子之召随时前往,或数个诸侯联合前去朝见;诸侯离开天子回到自己的封国,就成为周王室的守土之臣和保卫朝廷的屏障。然而下传到周夷王时,以前的礼制遭到破坏,损害了天子的尊严,夷王竟亲自下堂去迎接诸侯。传到周宣王时,他虽然具备复兴国势的德行,显示了南征楚国、北伐狁的雄威,但他终究无力确立鲁国君位的继承人。周王朝衰落始于厉王、幽王,到周平王东迁洛邑,周天子已把自己降到了跟诸侯同等的地位了。自那以后,向周天子询问九鼎重量企图取代周朝的事出现了,放箭射中周天子肩膀的事出现了,伏击绑架周天子使臣凡伯、胁迫周天子杀掉大夫苌弘的事也出现了。天下反常,人心背谬,不再把天子当做天子。我认为周王朝丧失统治权很久了,只不过还在诸侯之上徒然留有一个空名而已。这难道不是诸侯的力量过分强大、形成尾大不掉的过失吗?于是周朝分成了十二个诸侯国,合并为七个强国,天子的权力被分到由诸侯的家臣所建立的国家,周王朝被它所后封的秦国灭掉。可见周朝败亡的最初的原因,就在于实行了分封制。
秦国统一天下后,分割原来诸侯国的属地并设置郡县,废除了从侯服到卫服的五等诸侯,取而代之的是郡守、县令,凭借天下险要之处,建都在居高临下的咸阳,控制全国,把整个国家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这是秦朝的应对得当之举。稳定不久就天下大乱,那是另有原因的。秦朝一再征发数以万计的人去服劳役,政令、刑罚严酷苛刻,天下财物殆尽一空。于是那些扛着锄头木棍被责罚去守边的人们,彼此交换个眼神就诚心地结为联盟,大呼一声便聚集成反秦的队伍。当时只有反叛的百姓而没有反叛的官吏,老百姓对秦王朝心怀怨恨,而有一定地位的官吏则对朝廷十分畏惧。天下百姓同心同力,杀死郡守,劫持县令,联合起来造反。秦王朝的过错在于它的暴政激起了人民的怨恨,而不是郡县制的错误。
汉朝取得天下以后,为吸取秦亡的教训,袭用了周朝的制度,划分出一部分国家疆土用来分封同宗子弟和一些异姓功臣为王侯。没过几年,就出现了王侯叛乱的事,汉天子为平息叛乱而疲于奔命。高祖刘邦领兵讨伐叛降匈奴的韩王信时,曾被匈奴军队在平城围困了七天七夜,又在镇压淮南王英布的反叛时被飞箭射成重伤而致死,而后汉朝逐渐呈现衰落之势,一直持续了三世之久。后来谋臣献策,朝廷对诸侯王的封地及拥有的权势加以离析、削弱,汉王朝才得以自保。不过,汉朝刚开始恢复分封制时,还有约占全国面积一半的地区实行的是郡县制,当时只有诸侯反叛却没有郡县反叛。秦朝创立的郡县制的正确可行,也可由此得到证明了。对汉朝之后的创立帝业的人来说,郡县制与分封制哪一种可取,哪一种不可取,即使再过百代,也是显而易见的。
唐朝建国以后,设置州县,任命州县长官,这是唐王朝的明智之举。但是仍有强悍奸猾的藩镇不时起来作乱,为害地方。造成这种情况的过错不在于建州立县,问题在于兵制,当时只有反叛的藩镇将领而没有反叛的州县长官。由此可见,州县的设置,确实是不可改变的。
有人说:“分封制下的世袭诸侯,一定会把封地当做自家的私有产业尽心治理,把封国内的百姓当做儿子一样爱护,他们适应当地的风俗,修明那里的政治,因此施行教化是很容易的。而县制下的郡守和县令,常怀有得过且过的心理,想的不过是官位升迁,哪里能把所管辖的地方治理得好呢?”我认为这种说法也是错误的。周朝的历史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众诸侯骄横自大,贪财好战。总而言之,是政治混乱的国家多,治理得当的国家少。方伯、连帅之类的诸侯首领不能改变各诸侯国腐败的政治统治,天子也不能撤换不称职的诸侯国的国君。真正能够尽心治理封地和诚心爱护人民的诸侯,一百个当中找不出一个。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在于实行了分封制,而不在于具体政治措施如何。周朝的情况就是如此。秦朝的历史事实也明确地告诉我们:秦实行了治理人民的郡县制,可是不把权力交付给郡县,当时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任命了能够治理人民的郡守、县令,他们却无法行使郡守、县令的职权,当时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结果是所设置的郡县作用无法正常发挥,郡县长官无法施行其政治管理。再加上严酷的刑法,繁重的劳役,致使天下百姓心怀怨怒。造成这种局面的过错在于统治策略有错误,而不在于郡县制有什么不好。秦朝的情况就是如此。汉朝建国后,天子的统治命令可以在郡县贯彻执行,不能在诸侯国贯彻执行,可以控制郡守、县令,不能控制诸侯王。诸侯王就算是胡作非为,朝廷也无法改变这种状况,诸侯国的人民就算是苦难深重,朝廷也不能解除他们的痛苦。等到诸侯王叛上作乱,而后才拘捕捉拿、流放外地,或者率领军队去将叛乱平定。当诸侯王叛乱的迹象不明显的时候,尽管他们巧取豪夺谋财谋利,依仗权势作威作福,对百姓极端残暴,朝廷也拿他们没有办法。至于当时实行郡县制的地方,可以说是治理得当而且社会安定。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汉文帝从田叔那里了解到高祖时被免官的孟舒德行很好,受到尊敬,从冯唐那里省悟到对守边有功的魏尚判罚有失妥当,汉宣帝听说黄霸执法明察,办事审慎,汉武帝看到汲黯为政简静,不苛政扰民,于是或将接连遭贬的黄霸官复原职,或将孟舒、魏尚重新起用,或将有病在身的汲黯委以重任以安抚治理一方百姓。在实行郡县制的地方,这是天子可以做到的。郡县长官如有罪过,天子可以罢他官,郡县长官有才能,天子可以奖赏他。早上任命了他,如有违逆越轨的行为,当天晚上就可以把他免职;晚上授予他官职,如果违法乱纪,第二天早晨就可以罢免他。假如汉王朝把全国城市乡镇的土地都分封给诸侯王,纵使他们欺害人民,朝廷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焦虑担忧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孟舒、魏尚的治理方法难以施展,黄霸、汲黯的教化方式难以推行。朝廷公开批评、开导他们,他们当面恭敬应允,但一转身就又违法犯禁、我行我素了。朝廷如果下令削减他们的封地,他们就相互串通、订立盟约、联合秘谋,然后就彼此呼应,对朝廷怒目相视,气势汹汹地发动叛乱;如果不闹事,朝廷也只能削减他们一半封地,而另一半封地上的人民仍然受苦。与其这样,为何不把诸侯王全部废除而改为郡县,以保全那里的百姓呢?汉朝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国家全部实行郡县制,并设立郡守、县令,这种制度的不可改变是确定无疑的了。朝廷只要善于掌握兵权,谨慎地选择州县长官,国家就可以治理好了。
有人又说:“夏、商、周、汉四代实行分封制而统治的时间都很长,秦朝实行郡县制而统治的时间却很短。”说这种话的,更加不是所谓懂得治理国家的人了。曹魏承接汉朝立国,仍然建立了封土赐爵的分封制,司马晋继承曹魏立国,分封制仍沿袭不改。而曹氏和司马氏所建立的王朝都很快就衰败了,没听说他们国运长久。现在唐朝废止了分封制,采用郡县制,自开国至今将近二百年了,国家基业很巩固,这与分封诸侯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又认为:“商汤王和周武王都是圣王,他们都不改变分封制,本不该再来讨论了。”这种说法是非常错误的。商汤王、周武王不废除分封制,是迫不得已。因为商汤伐夏桀时有三千个诸侯归附于商,商借助他们的力量才灭掉了夏,所以商汤王不能废掉他们;周武王征伐商纣王时,归附周的诸侯有八百个,周借助他们的力量才战胜了商,所以周武王也不能废掉诸侯。因循旧制以安定国家,沿用旧制以顺应习俗,这是商汤王、周武王迫于形势而做出的决定。不得已而为之,就不是出于最大的公心,而是怀有偏私之心,因为诸侯曾为自己出过力,想利用他们来守卫保护自己的子孙后代。秦朝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从郡县制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公了,但就动机来看,则是为私的,是想利用郡县制造就皇帝个人的权威,使天下人都服从自己的统治。不过,天下为公在行政制度上有所体现是从秦朝开始的。
天下的通理是,把国家治理好了,才能得民心。让贤能的人居上位,不贤的人居下位,然后国家才可以治理好。分封制度下的统治者,是诸侯王一代继承一代的统治下去。这种世袭的统治者,在上位的果真就是贤能的吗?在下位的果真就是不贤的吗?那么老百姓是得到太平还是会遭逢祸乱,就无法知道了。诸侯王为了巩固他们的政权,就必须统一人民的认识,由世袭的大夫统治着世袭领地,以至于把封地内的土地都分光了。即使圣贤生在那个时代,也不能为人民立功立德。这都是分封制所造成的后果,哪里是圣人创立的制度使它这样的呢!所以我说:“分封制不是圣人的本意,而是形势发展所决定的。”
段太尉逸事状
状,是记叙死者世系、籍贯、生卒年月及生平事迹的文章,供撰写墓志或史传者采择。逸事状,只记录死者的逸事,其他生平事迹则从略。
段太尉,即段秀实,字成公。一生经历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因反对朱称帝被害。德宗兴元元年(784年)诏赠太尉,谥曰“忠烈”。
本文叙述了太尉的三件逸事:保全郭氏,写其勇;卖马偿谷,写其仁;却朱帛,写其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文字亦洗练精审,值得细细品读。
【原文】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州,纵士卒无赖。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慊,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侯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既署一月,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者一人持马,至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再拜曰:“公幸教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
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歧,朱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反,太尉终,吏以告,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歧、周、邰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鄣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译文】
段秀实太尉刚刚担任泾州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正以副元帅的身份驻军蒲州,他的第三个儿子郭任尚书,代理副元帅行营节度使的职务,率领军队借驻州,纵容士兵肆意妄为。州人中那些狡猾、贪婪、凶横、邪恶的人,大都利用行贿在军队里挂个虚名,然后就放肆地为所欲为,地方官吏不敢干涉。他们每天成群结伙在大街上强行勒索财物,如果不满意,就打断别人的胳膊、腿,砸碎人家的锅碗瓢盆,扔得满地都是,然后裸露着臂膀大摇大摆地走了,甚至撞死孕妇。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只是暗中忧虑不敢做声。
段太尉从泾州发文向宁节度使禀告,想与节度使商议此事,他到后便说:“天子让你管理老百姓,您见到百姓被暴力伤害,仍心安理得,眼看要出大乱子了,您想怎么办?”孝德说:“我愿接受你的指教。”太尉说:“我任泾州刺史很清闲,事务不多,现在我不忍心见百姓在没有动乱的情况下惨遭残害而死,并因此影响国家边防的安全。你假如任命我为都虞侯的话,我能为你制止暴乱,使你的百姓不再受苦。”孝德说:“那太好了!”就答应了太尉的请求。段太尉代理都虞侯的一个月以后,郭的十七个士兵到街上抢酒,又用刀刺杀了卖酒的老翁,毁坏了酿酒的器具,酒流进了沟里。太尉安排士兵抓住了那十七个人,把他们的头都砍下并插在长矛上,竖立在城门外示众。郭兵营里的士兵骚动起来,都穿上了铠甲。孝德十分害怕,召见太尉说:“这该怎么办?”太尉说:“不要紧,我到军营中去解释一下。”孝德派几十个人随太尉一起去,太尉把他们都辞掉了,他摘去佩刀,选了一名瘸腿老人替他牵马,来到了郭军营门口。穿着铠甲的士兵冲了出来,太尉笑着往军营里走,说道:“杀一个老兵,怎么用得着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脑袋来了。”穿着铠甲的士兵惊呆了。于是太尉开导他们说:“难道尚书对你们不好吗?难道副元帅亏待你们吗?为什么要作乱来败坏郭家呢?替我禀告尚书,请他出来听我说话。”郭出来会见太尉,太尉说:“副元帅的功勋充塞于天地之间,应当力求有始有终。现在尚书放任士兵横行不遵守法令,这样下去会出乱子的,破坏国家边防的安全,罪名将是什么呢?追查责任就会连累副元帅。现在州人中的一些恶少通过行贿,在军队中挂了名,欺侮百姓,像这样下去不加以制止,还能有几天安稳日子呢?大乱子出在尚书手里,人们都会说,尚书是依仗副元帅的势力不管束士兵,那么还能将郭家的功名存留多久呢?”太尉的话还没有说完,郭一再拜谢说:“感谢您用道理教导我,您的恩德太大了,我愿率领军队听从您的吩咐。”说罢,转过头呵斥身边的士兵说:“都把铠甲脱掉,回到各自的队伍中去,闹事的人将被处死!”这时太尉说:“我还未吃晚饭,请为我安排一顿便饭。”吃过饭又说:“我的病发作了,希望能在你这里过一夜。”他吩咐牵马人先回去,明天再来。于是在郭军营过夜。郭不脱衣服,吩咐负责警卫的士兵打更,保卫太尉。第二天早上,他同太尉一起到了白孝德那里,向白孝德道歉,说自己缺乏治军的才能,请求给他改正过错的机会。从此州没有祸乱了。
起先,太尉在泾州做营田副使。当时泾州刺史手下的大将焦令谌夺取老百姓的田地,自己强占了几十顷地,租给农民耕种。他对农民说:“庄稼收割后,交一半给我。”这一年大旱,田野里不长草,农民把情况告诉了焦令谌。焦令谌说:“我只知道应交纳的谷米数目,不管是否干旱。”他更加急迫地催促农民交粮。农民快要饿死了,没有办法偿还租子,就去段太尉那里告状。太尉写在状词上的判语语气委婉,并派人求见焦令谌,告诉他实际情况。焦令谌知道后大为恼火,把那个告状的农民叫来,对他讲:“难道我怕段秀实吗?怎么敢告我!”他把判词铺在农民背上,打了他二十大棒,几乎将农民打死,农民被人抬到段太尉衙门的院里。太尉流着眼泪对农民说:“是我害你吃苦头了。”他立即亲自打来水洗掉农民的血污,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了伤口,并亲手给他敷上好药,早晚亲自喂他吃饭,然后自己再吃。他又把自己骑的马卖掉,买了粮食替农民缴了租,还瞒着他。调驻泾州的淮西部队主帅尹少荣,是个刚烈正直的人。他到军营中见焦令谌,大骂他说:“你还是个人吗?泾州田野旱得一片焦土,老百姓饥饿难当,你还一定要收租,还用大棒毒打没有罪的人。段公是个仁慈而又重信义的有道德之人,而你却不敬重他。现在段公仅有的一匹马,低价卖掉,买了谷子交给你顶租,你竟然收下还不觉得羞耻。总而言之,你的为人是无视天灾、冒犯大人、棒打无辜。又收了仁慈者的谷子,使营田副使出门没有马骑,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世上,你难道一点不觉得在奴隶面前感到惭愧吗?”焦令谌虽然凶暴强横,可是听了这番话也感到非常羞愧,汗流满面,羞愧得吃不下饭,说:“我将永远羞于再见段公了。”他万分悔恨,在一天夜里死去了。
等到太尉从泾州调任为司农卿时,告诫亲属:“过歧州时,假如朱赠送财物来,你们千万不要收下。”等到经过岐州时,朱硬要送给段家三百匹大绫,太尉的女婿韦晤坚决不收,却没有推辞掉。到了京城,太尉很生气地说:“你们真的没有听我的话!”韦晤道歉说:“我的地位卑下,没有办法拒绝他。”太尉说:“那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些东西在我家里。”便把大绫拿到司农卿办公的厅堂,放在大厅的梁木上。朱叛乱称帝,太尉因反朱而被杀害,一个官吏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朱派人把大绫拿来一看,原先包装时的标记都还在。
太尉散佚的事迹如上所述。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写了这些事,恭敬地呈献给史馆。现在有些人说到太尉的品德和气节,以为他不过是员武将,只是出于一时的勇敢不怕死,才名扬天下,不知太尉赖以立身扬名的事正是上面所说的那样。宗元曾经往来于歧州、周原、州、邰县一带,经过真定,北上马岭山,路过许多哨所、防御工事、城堡、岗楼,喜欢平常访问年老的下级军官和退伍士兵,他们对段太尉的事迹比较了解。太尉为人和善,走路时常常低着头,两手抱在胸前,说话时语气谦和,从来不用严厉的脸色对待别人,人们看他就像一个斯文的读书人,可是他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一定要实现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偶然之中表现出来的坚强。正巧遇上永州刺史崔公来,他说话可信,行为正直,也很详尽地了解段太尉的事,两人反复核实,没有不实之处。又担心这些事迹散失,还未收集到史官那里,所以斗胆把这些逸事写成材料私下交给您。我很诚心诚意地向您呈上这份材料。
种树郭橐驼传
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末年,当时柳宗元正积极投身于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这篇寓言体的政治性散文所记叙的郭橐驼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农艺家,他种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因而所种树木无不成活。作者的目的并不是要写人,而是通过其种树的经验之谈,借题发挥,抨击那些居身显要而又不懂治国之道的当权者,并表达了自己崇尚自然,反对扼杀事物个性的政治生活理想。这与作者当时正积极参与的政治革新活动,在精神实质上是相通的。文章写得深入浅出,笔调轻松活泼。
文章用浅显的语言来说明深刻的道理,对比生动,写法灵活。
【原文】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迁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译文】
郭橐驼,不知道他过去叫什么名字。得了驼背的毛病,背部高耸,身体前倾,面朝下行走,好像骆驼的样子,所以乡里的人叫他“骆驼”。驼子听到这个外号,就说:“很恰当,这样叫我本来就合适。”于是,他就丢掉自己的名字,也自称为“骆驼”。他住的村庄叫丰乐乡,在长安城的西面。骆驼的职业是种树,所有长安城中的豪富人家要种花木供玩赏的,以及卖水果的,都争相接他到家里供养。骆驼栽种的树,或者移植的树,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长得壮实、茂盛,果实结得早而且多。别的种树人即使偷看仿效,也没有谁能赶上他的。
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回答说:“我并不能使花木活得长久而且繁殖得快,不过是顺应它的生长规律,让它的本性得到充分发展罢了。种树的要领是,树木的根要让它舒展,树根的土要培得平,根旁的土要用原来的,根周围的土则要堆砌固实。种好以后,就别动它,也别担心它,离开它不要管它。栽种或移植树木时应该像爱护子女一样,栽下以后应该像丢弃了一样。那么,它的天性能够保持不变,它的本性也就能够充分发展了。所以,我不过是不妨害它们的生长罢了,而不是有使它们长得又高大又茂盛的诀窍啊;不过是不压抑、不损坏它们的果实罢了,而不是有使果实结得早而且多的秘法啊。其他种树的人却不是这样。栽种时,树根拳曲,泥土又换了新的。培的土不是过多,就是不够。偶尔有能够不这样做的人,又太过于爱护它们,太过于忧虑它们,早上看后,晚上又摸摸,已经离开,又回来望望。严重的甚至抓破树皮来验看它们是死还是活,摇动树根来观察培的土是松还是实,于是树木的本性就一天天受到损害。虽说是爱它,其实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其实是仇视它。所以他们种的树不如我的。我哪里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呢?”
问的人说:“根据你说的种树的方法,移到为官治民方面去可以吗?”驼子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做官治民不是我的事。我住在乡里,看到当官的总是不厌其烦地发布政令,好像很爱百姓似的,结果却给我们带来了灾祸。差役总是一到就呼喊:‘官府命令,催促你们耕耘,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割,早些缫好你们的丝,早些织好你们的布,养育好你们的孩子,饲养好你们的家禽和牲畜!’一会儿擂起鼓来集合他们,一会儿敲起梆子来召唤他们。我们小百姓就是不吃早晚饭来慰劳公差还来不及,又靠什么来增加我们的生产、安定我们的生活呢?所以总是困苦而劳累。这样看来,和我从事的工作或许有些类似吧!”
问的人赞叹着说:“这不是很好吗?我问种树的方法,却得到了治民的方法。”于是记下这件事,把它作为官戒。
晋文公问守原议
唐代宦官之祸最严重时,正是柳宗元写作此文时,可以断定作者对掌握军国大权的阉党深恶而痛绝,而又不能直接指斥,只好以曲笔讽谏,借以抒发对政事的愤慨。本文结构严谨,法度森严,行文步骤承接照应,写得非常巧妙。文章一起笔就以晋文公问勃为例说起,立论明确,笔锋直接,接着一口气写下来,每段紧扣相连,虽然有许多倒注的回互转换,却组织得天衣无缝,意味深长。而通篇文字简约明快,不留斧凿痕迹,读来既清新爽朗,又让人警醒。有感时事而借古人发议,这是议论文的惯用手法,但柳宗元此文超出许多人的俗习,他悍然落笔而又猝然收笔,豹头虎尾,文中同样精神百倍,畅论宦官当权的危害,隐讥唐德宗对阉人的迁就与亲宠,写得义正词严,说理透彻,不愧是“柳文得意者”(谢枋得语)。
【原文】
晋文公既受原于王,难其守。问寺人勃,以畀赵衰。
余谓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树霸功,致命诸侯,不宜谋及近,以忝王命。而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宫;不博谋于卿相,而独谋于寺人。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由是滋矣。况当其时不乏言议之臣乎?狐偃为谋臣,先轸将中军,晋君疏而不咨,外而不求,乃卒定于内竖,其可以为法乎?且晋君将袭齐桓之业,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齐桓任管仲以兴,进竖刁以败。则获原启疆,适其始政,所以观示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兴,迹其所以败。然而能霸诸侯者,以土则大,以力则强,以义则天子之册也。诚畏之矣,乌能得其心服哉!其后景监得以相卫鞅,弘、石得以杀望之,误之者晋文公也。
呜呼!得贤臣以守大邑,则问非失举也,盖失问也。然犹羞当时陷后代若此,况于问与举又两失者,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晋君之罪,以附《春秋》许世子止、赵盾之义。
【译文】
晋文公从周天子那里接受原地以后,很难决定由谁来守护那里。他询问宦官勃,接受他的建议把这个职务给了赵衰。
我认为,治理好原地是晋国政治上的大事,是借以事奉天子、建立霸主功业、向诸侯传达王命的,不应该与宦官商议,以致玷污了天子的命令。可是晋文公在挑选担负重任的官员时,不在朝廷与大家一起商量,而在内宫私下讨论;不广泛在大臣中征求意见,而偏偏与宦官计议。虽然赵衰的才能、德行所幸可以担任原地的长官,国家的统治不因此而受损,而迫害贤良、政治混乱的祸根,却由此滋长出来了。何况当时晋国并不缺乏能够提出建议的臣子呢!狐偃是善于谋划的大臣,先轸是中军的统帅,晋文公疏远他们而不向他们询问,竟与宦官仓促商讨决定,这种做法能作为榜样吗?而且,晋文公准备像齐桓公那样建立功业以辅助天子,这是远大的志向。可是齐桓公因任用管仲而成就霸业,因任用竖刁而致使国势衰败。那么晋文公得到原地扩展了疆土,正是他开始创建霸业,给诸侯树立榜样的时候,而他竟不用齐桓公的成功经验,却重蹈齐桓公后来失败的覆辙。虽然晋文公后来能称霸诸侯,那是因为就国土而言,晋国是大国,从力量方面看,晋国兵力强,以名义而论,晋国是周天子所封的。众诸侯事实上是惧怕晋国,哪里是晋文公能使他们心悦诚服呢?以后景监能够任用商鞅为相,弘恭、石显能够害死萧望之,是晋文公导致的恶果。
唉!晋文公想派贤臣去担任原地那样的大地方的长官,那么被问者并非所举失当,问题在于他问了不该问的人。即使这样,他还是受到了当时人的耻笑,而且贻害后世,何况如果在问的对象和被推举的人两方面都错了的情况下,他用什么来挽救呢?所以我把晋文公的过错揭示出来,以附和《春秋》贬斥许世子止和赵盾的用意。
辩《晏子春秋》
《晏子春秋》一书,自唐以来,许多人认为它是后人采缀晏子言行而成,而本文中柳宗元则认为该书系齐国墨子之徒所作。作者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断定《晏子春秋》的编撰者为墨子之徒,列举了巧妙的佐论,让读者信服,文笔相当明爽。如“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及“非晏子为墨也”等语,位置恰到好处,所论精到明晰。文章短而精悍,清楚了然,于义于理都似乎有法可循。不过据孙星衍等人考证,认为柳宗元的论断是错误的。
【原文】
司马迁读《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为书。或曰晏子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
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问枣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
自刘向、歆,班彪、固父子,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盖非齐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则其言不若是。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为墨也,为是书者,墨之道也。
【译文】
司马迁读了《晏子春秋》一书,对晏子十分赞许,但是不知道这部书是怎样写出来的。有人说,这书是晏子自己写的,但经过别人的增补;也有人说,它是晏子的后代写的。这些都不对。我怀疑它是墨子门徒中的某个齐国人写的。
墨子推崇节俭,晏子也以节俭闻名遐迩,所以墨子的门徒尊崇晏子并记述他的事迹,借以提升学习、奉行墨家学说的学子们的地位。而且《晏子春秋》的内容与尚同、兼爱、非乐、节用相关,反对铺张浪费的葬礼和长期的服丧,这些都是出于《墨子》。它还反对孔子,喜欢谈论鬼神之类的事,责难儒家,谈论鬼神,这也是出自《墨子》。书中所讲的问枣和古冶子等故事十分怪诞。这书又经常提到墨子听到晏子的学说就赞成它,这更是明确的证据。
自刘向刘歆父子、班彪班固父子以来,都把《晏子春秋》归在儒家一类,这些人考察得太不仔细了。该书作者如果不是齐国人,就不可能如此详细地记述晏子的事迹;不是墨子的门徒,就不会有书中的论述。以后编纂诸子书目的人,应把《晏子春秋》列入墨家,不是因为晏子属墨家,而是写这书的作者表述的是墨家的观点。
设渔者对智伯
本文似为讽刺藩镇而作,当时柳宗元任永州司马。智伯是春秋末年晋国的四卿之一,他灭了范、中行氏后,又向赵襄子索地,遭拒绝,于是他便胁迫韩、魏共围晋阳。赵派张孟谈出城游说韩、魏反击智氏,智伯战败被杀,地为三家瓜分。概括本文大意,是说贪得无厌不知满足者,就如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样,自己也免不了被人吞并或消灭。柳氏此文极力摹写,开阖繁简,处处入神,用字颇费斟酌,林纾评说:“华色似《汉书》,气势似《南华》,词锋似《国策》。”文章前半部分悉力喻鱼,后半部分即以鱼之贪而得死,喻智伯之贪而取败。语意连贯,喻理相承,自圆其说,浑然天成,是一篇很有特点的记叙性杂文。
【原文】
智氏既灭范、中行,志益大,合韩、魏围赵,水晋阳。智伯瑶乘舟以临赵,且又往来观水之所自,务速取焉。
群渔者有一人坐渔,智伯怪之,问焉。曰:“若渔几何?”曰:“臣始渔于河中,今渔于海。今主大兹水,臣是以来。”曰:“若之渔何如?”曰:“臣幼而好渔。始臣之渔于河,有、者,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饵,日收者百焉。臣以为小,去而之龙门之下,伺大鲔焉。夫鲔之来也,从鲂鲤数万,垂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饥也,亦返吞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为螭龙。及夫抵大石,乱飞涛,折鳍秃翼,颠倒顿踣,顺流而下,宛委冒懵,环坻溆而不能出。向之从鱼之大者,幸而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于是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求大鲸焉。臣之具未及施,见大鲸驱群鲛,逐肥鱼于渤之尾。震动大海,簸掉巨岛。一啜而食若舟者数十。勇而未已,贪而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向之以为食者,反相与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钓而得文王。于是舍而来。”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渔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晋之侈家,若栾氏、祁氏、氏、羊舌氏以十数,不能自保,以贪晋国之利,而不见其害,主之家与五卿,尝裂而食之矣。是无异、也。脑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贪人之土田,侵人之势力,慕为诸侯,而不见其害。主与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脱其鳞,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鲕遗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大鲔也。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犹以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无厌。驱韩、魏以为群鲛,以逐赵之肥鱼,而不见其害。贪肥之势,将不止于赵,臣见韩、魏惧其将及也,亦幸主之蹙于晋阳。其目动矣,而主乃然,以为咸在机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辅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祸,段规深怨而造谋,主之不寤,臣恐主为大鲸,首解于邯郸,鬣摧于安邑,胸披于上党,尾断于中山之外,而肠流于大陆,为鲜,以充三家子孙之腹。臣所以大惧。不然,主之勇力强大,于文王何有?”
智伯不悦,然终以不寤。于是韩、魏与赵合灭智氏,其地三分。
【译文】
智伯消灭了范氏、中行氏以后,他的野心更加膨胀了,又联合了韩氏和魏氏围攻赵氏,挖开汾水的堤坝去淹晋阳。智伯瑶乘船去侦察赵境,又往来观察水的流向,必定要迅速攻占晋阳。
这时,在一群捕鱼的人中有个人坐在那里钓鱼,智伯见了感到十分不解,心想这里正在打仗,而且水势又大,他怎么还能安坐,于是问他说:“你捕鱼有多久了?”他回答说:“我开始在黄河里捕鱼,又在海上捕鱼,现在您决了汾水的堤坝,这里水势浩大,我便来到这里。”智伯问:“你的捕鱼本领怎么样?”钓鱼人说:“我自幼喜欢捕鱼。开始我在黄河里捕鱼,那里有瞱、瞲、鳣、瞴、等各种鱼,它们不愿自己寻找食物,而喜欢吞吃我的诱饵,我每天都能捕获上百条鱼。我认为这些鱼太小,就离开那里来到龙门山下面,期待捕捉大鲔鱼。鲔鱼游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几万条鲂鲤,垂涎流沫,它们就有吃的了。然而在鲔鱼饥饿的时候,也转身吞食鲂鲤。鲔鱼费尽力气逆流而上,只想跳跃龙门,化成螭龙。等到碰上了大石头,就在汹涌的波涛中横冲直撞,结果弄断了脊背上的鳍,撞掉了两边的翅,十分疲惫地翻倒跌落下来,不由自主只得顺流而下,随着曲折的水势游动,冒冒失失,昏昏沉沉,绕着水中的暗礁浅滩转动,再也没有办法出来。先前跟在身后的鱼群中的大鱼,就高高兴兴地啄食它,我也只空着手就捉到了它,但我还认为鲔鱼太小。听说古代有个叫任公子的捕鱼人,他捕到的鱼更大。于是我又离开龙门前往大海,坐船向北到了碣石山,想在那里捕到大鲸鱼。我还没来得及用我的捕鱼的工具,只见大鲸鱼在渤海岸边驱赶着成群的鲛鱼去追逐肥鱼,掀起的浪涛震荡着大海,震动着大岛,大鲸鱼一口吞掉了像船那样大的鱼几十条,还一直向前,只顾贪吃不肯停止,搁浅在北面的碣石山前,终因缺水干枯而死。这时那些先前被它吃的鱼,便转回来相互争着啄食它,我也空手不费力地把它捉到了,但我认为这还是小鱼。听说古代钓鱼的人中有个叫姜太公的,他得到的更大,钓鱼而遇到了文王,于是我离开了大海来到了这里。”
智伯说:“今天你遇到了我怎样呢?”钓鱼人说:“刚才我已说明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原先,晋国的大贵族,如栾氏、祁氏、氏、羊舌氏等有几十家之多,他们之所以不能保存自己,是因为只顾去贪取晋国的利益,却看不见其中的祸害。您曾经同范氏、中行氏、韩氏、魏氏、赵氏一起把他们分割吞并了,这与、等鱼的结果没有不同。他们的脑浆迸流、骨头腐烂在您的旧鼎之中,本来应该引以为戒了,然而有的人还不醒悟。又有比栾氏等更贪的,如范氏、中行氏,他们贪图人家的土地,侵犯人家的势力,想成为诸侯,却看不到其中的弊处。您与韩氏、赵氏、魏氏一起又把他们瓜分吞并了,像宰鱼那样剥他们的鳞,切碎他们的肉,挖掉他们的肚肠,砍下并扔掉他们的脑袋,连他们的子孙也像小鱼苗一样,没有不成为你们碗碟中的食物的,这与大鲔鱼的结果没有分别。本来应该引以为戒了,然而有的人仍是不肯悔悟。还有比范氏、中行氏野心更大的,他吞并了范氏、中行氏,扩大了自己的地盘和势力,还认为不够多。力量愈大而贪图扩张的欲望越无休止,把韩氏、魏氏作为群鲛驱使,去追逐赵氏这条肥鱼,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贪图扩张的趋势,吞并赵氏并不是终止。我已看出韩氏、魏氏害怕灾难将轮到他们头上的情绪了,他们只希望您困在晋阳这里。他们已盘算伺机而动了,然而您狂妄自大,认为他们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正舔着自己的舌头,准备吃掉他们呢。并且我还担忧,现在智果已离开了智氏改姓为辅,不愿跟您同遭灭亡之灾。段规受您的侮辱之后心生怨恨,策划报复。您却还不醒悟,我担心您将会像大鲸鱼那样,脑袋掉在邯郸,两翅折断在安邑,胸部分裂在上党,尾巴会断在中山以外,肠子流在大陆泽里,做成鲜食和干食,让韩、赵、魏三家子孙吃个饱。因此,我非常担心忧虑。否则,您的势力强大,与周文王相比有什么差别呢?”
智伯听后十分不高兴,但始终没有醒悟。于是韩、赵、魏三家联合消灭了智氏,把他的领地瓜分了。
愚溪对
愚溪原名冉溪,在永州城西,柳宗元贬官永州后居住在此。本文假托作者与“溪神”的对话,曲折详尽地表达了他的愤懑之情。文中虽有作者自嘲之词,但内在的自矜隐约可见,而通篇以“名”、“实”二字为眼,就溪神设为问答,这种构思高妙奇特,引人入胜,有助于作者一吐胸中郁垒。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的使用恰到好处,篇中以恶溪比养小人,以弱水比抑君子,浊泾不法知人,黑水赋质昏昧。文辞清癯劲健,情绪激动急迫,而缺乏一种气韵。柳宗元遭到贬斥,谪居“远王都三千余里”的永州,官场失意,生活困顿,怨愤不已。他以“愚”自喻,实际上是在替自己解嘲,“愚”字背后是对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林纾评其此文:“……泄其一腔之悲愤,楚声满纸,读之肃然。”
【原文】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呕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汩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乃合清渭,以自彰秽迹,故其名曰浊泾。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恶弱,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甚清与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左右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叹曰:“嘻!有馀矣,其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译文】
我给一条溪取名为愚溪,并居住在溪边。五天后的一个夜里,溪神托梦对我说:“你为什么侮辱我,使我的名称叫‘愚’呢?我如果当真愚蠢,当然应加以愚之名,我现在真的是愚蠢吗?我听说闽地有条河,生长出一种很毒的瘴气,人吸入毒气就会发烧,上吐下泻;水里有暗礁,激流奔腾,船一只接一只地被撞坏;水里还有一种鱼,长着像锯齿一样的牙齿,刀锋一般的尾巴,还长着四只兽蹄;这是吃人的鱼,经常把人咬断后抛起来,然后跳起来仰头咬住再吃掉,因而这条河的名字叫恶溪。在西海那里有条河,水涣散无力,连芥草都不能浮起;把芥草扔到水面上,就缓缓下沉,一直沉到底,所以它的名字叫弱水。在秦地还有一条河,河底掺杂混合着烂泥、沙子和碎石子,走到近处看就像看墙壁一样,是浅还是深,是险急还是平缓,昏昏暗暗看不清楚,与渭水会合后,更显出了这条河的混浊,所以它名叫浊泾。雍州的西面有条河昏暗凶险,水色漆黑,不知它源自哪里,所以它名叫黑水。‘恶’、‘弱’是所谓六种极坏事物中的两种,‘浊’、‘黑’是卑下的名称。他们获得这些名称而不推辞,经历世世代代而没有改变的原因,是由于名副其实。如今我清澈而优美,你很钟爱,又有浇灌菜园的功劳,又有运载两条并行船只的力量,朝夕都有人在此渡过,我荣幸地看到您选择居住在这里,却以不符事实的名称来侮辱我,把我叫做‘愚’,到头来你不念我的好处反而肆意诬蔑我,难道永远不能改掉这个名称吗?”
我回答说:“你确实不愚,但是像我这么愚的人却偏偏喜爱你,你怎能躲得了这个坏名称呢?况且,你不见那个贪泉吗?有人喝了这个泉的水后往南走,看见交趾的珍宝很多,光彩夺目,便想用两手攫掠,不停往怀里藏,这难道是贪泉之‘实’吗?有人从那里经过,之后变得贪财,还使这个泉得到了‘贪’的名称。如今你偏偏招引愚蠢的人居住在你这里,并且久居而不离开,所以你已经无法改变‘愚’这个名称。开明君主当权的时候,聪明的人被重用,愚蠢的人无出头之日。被重用的人当然经常在皇帝左右,不出头的人必然远离京城。现在你所在的这个地方,相距京城三千多里,偏僻闭塞,与迷雾为伴,与螺蚌为邻居,只有犯了罪受贬斥和因愚蠢而不被任用的人,才经常在你这里游玩,毫无拘束地跟你在一起。你想得到智的名称吗?为什么不叫如今那些聪慧高贵、掌握朝廷大权、主宰天下的人来,在你这儿经过一次,却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呢?你既然不能得到他们光顾而被我所喜爱,这就是你‘愚’名的‘实’,我认为你愚是符合上述原因的,而你却认为这是受了冤枉,难道你还有理由说吗?”
溪神说:“您说的这些倒也是对的,我大胆地问一句你到底愚到什么程度,竟可以连累到我呢?”
我说:“你想彻底了解我有多愚吗?即使沿着你流经的地方走到头,也没有我要讲的话长,我想写的话,用干你的水,也不够湿润我的笔。暂且给你讲个大概情况:我无知,冰雪交加的时候,大家穿皮袄而我穿单衣;潮湿闷热的三伏天,大家去吹风乘凉,而我去烤火。我驾上车扬鞭飞驰,不知道太行山的路不同于别处四通八达的路,以致我的车被撞坏;我坐船尽情游玩,不知吕梁水与别处平静的河水不一样,我的船沉没了。我脚踩上陷阱,头撞在木石上,冲撞在荆棘丛中,跌倒在毒蛇身边,而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失,什么是得,我全都不计较,我不因被提拔而感到满足和高兴,也不因被贬而卑躬屈膝,冷漠茫然,始终不能自拔。这就是我愚的情况,用这种愚来玷污你,同意吗?”
于是溪神深思之后感慨说:“哈!你也太愚了,怎么能不连累我呀!”我由此羞愧得低下头,又仰天长叹,满面泪流,挥手告别。一暗一明,人神相隔,梦醒后,不知溪神到哪里去了,我就写了这段对话。
起废答
被贬谪的人总希望能被当权者重新起用,但往往难以如愿。柳宗元受“王叔文事件”影响被贬官永州,心情郁闷,壮志难酬,又盼不来东山再起的机会,只好埋头作文,其中模仿《离骚》所作数十篇,自怨自嘲,愤世嫉俗,本文就是这样一篇讽喻之作。文中先以瘸和尚与病马的遭遇来阐明“废物可以利用”的道理,此处描写栩栩如生,前因后果讲得翔实周到,如“浮图”时来运转成为寺里住持后,其弟子争相服侍的得意情景;又如“病颡驹”成为刺史坐骑后受人优待的荣耀场景,都写得活灵活现、热闹非凡。文中虽然在讲“变废为宝”,但从其所举事例来看,又隐射当时官场上滥竽充数者的丑态,讽刺了用人者有眼无珠,让庸者身居显职的不正常现象。作者接着借“黧老”之口自诩,称自己“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又为多舛的命运而悲叹,原因呢,当然不是因为健康问题,而是“吾以德病伏焉”,一语道破官场上政见不同的秘密。所谓“耐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等语,则更是对当时权贵高官的反讽。全文结构巧妙,语言清劲,耐人寻味。
【原文】
柳先生既会州刺史,即治事,还游于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壮齿,十有一人,谡足以进,列植以庆。卒事,相顾加进而言曰:“今兹是州,起废者二焉,先生其闻而知之欲?”答曰:“谁也?”曰:“东祠浮图,中厩病颡之驹。”
曰:“若是何哉?”曰:“凡为浮图道者,都邑之会必有师,师善为律,以敕戒始学者与女释者,甚尊严,且优游。浮图有师道,少而病,日愈以剧,居东祠十年,扶服舆曳,未尝及人,侧匿愧恐殊甚。今年,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始学者与女释者伥伥无所师,遂相与出浮图以为师,盥濯之,扶持之,壮者执舆,幼者前驱,被以其衣,导以其旗,怵惕疾视,引且翼之。浮图不得已,凡师数百生。日馈饮食,时献巾,洋洋也,举莫敢逾其制。中厩病颡之驹,颡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庞,无异技,然大耳。然以其病,不得齿他马。食斥弃异皂,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会今刺史以御史中丞来莅吾邦,屏弃群驷,舟以溯江,将至,无以为乘。厩人咸曰:‘病颡驹大而不庞,可秣饰焉;他马巴、庳狭,无可当吾刺史者。’于是众牵驹上燥土大庑下,荐之席,縻之丝,浴剔蚤。刮恶除;以雕胡,秣以香萁;错贝鳞,凿金文羁;络以和铃,缨以朱绥;或膏其鬣,或其。御夫尽饰,然后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幢前罗,杠盖后随;千夫翼卫,当道上驰;抗首出臆,震奋遨嬉。当是时,若有知也,岂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则然矣。叟将何以教我?”黧老进曰:“今先生来吾州亦十年,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曾不若足涎颡之犹有遭也。朽人不识,敢以其惑,愿质之先生。”先生笑且答曰:“叟过矣!彼之病,病乎足与颡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无耳。今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谋猷川行,群谈角智,列坐争英,披华发辉,挥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驰声,角羁贯,排厕鳞征,一位暂缺,百事交并,骈倚悬足,曾不得逞,不若是州之乏释师大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岂足涎颡之可望哉?叟之言过昭昭矣,无重吾罪!”于是黧老壮齿,相视以喜,且吁曰:“谕之矣!”拱揖而旋,为先生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