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柳宗元

柳宗元

(773~819年),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登进士第,应举宏辞,授校书郎,调蓝田尉。贞元十九年(803年),为监察御史里行。王叔文、韦执谊用事,尤奇待宗元,擢尚书礼部员外郎。会叔文败,贬永州司马。宗元少精警绝伦,为文章雄深雅健,踔厉风发,为当时流辈所推仰。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居闲益自刻苦,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读者为之悲恻。元和十年(815年),移柳州刺史。江岭间为进士者,走数千里,从宗元游。经指授者,为文辞皆有法,世号柳柳州。元和十四年(819年)卒,年四十七。集四十五卷,内诗二卷。今编为四卷。

驳《复仇议》

武则天执政时期,有个叫徐元庆的人,他的父亲被县尉杀死,他寻机报仇,亲手杀死了仇人,然后将自己捆绑起来,投案认罪。当时陈子昂建议杀掉他,但在他的里巷给以旌表,并请在法令中编进这种处理办法,作为国家法典。柳宗元认为陈子昂这种处理办法很荒唐,因为礼和法虽然作用不同,但并不矛盾,判案的关键在于分清案情的是非曲直,结尾肯定了徐元庆的合理行动,驳斥了陈子昂的错误建议,指出“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原文】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以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译文】

小臣看到武后执政时的案件,有个同州下县人名叫徐元庆,他的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杀死,他最后亲手杀死杀父仇人,把自己捆绑起来投案认罪。当时的谏官陈子昂建议杀掉他,但在他的里巷给以旌表,并请在法令中编进这种处理办法,永远作为国家法典。小臣私自认为这个建议是错误的。

小臣听说礼的根本,是用来防乱的。比如说不要做行凶杀人的事,凡是做儿子的为了替父报仇杀了不该当做仇人的人都要抵命,不能赦免。刑法的根本,也是用来防乱的。比如说不要做行凶杀人的事,凡是当官的杀死了没有罪的人,也要抵命,不能赦免。它们的根本是一致的,但其手段却不一样,表彰和处死不能同时使用。处死可以表彰的,就叫做滥刑,亵渎刑法太过分了。表彰应该处死的,就叫做越礼,破坏礼制太严重了。真的把这种做法向天下明白宣告,传到后代,就会使寻求正义的人不晓得正确方向,躲避祸害的人不晓得怎样立身处世。把它作为法典,这样可以吗?原本圣人的制礼立法,是要穷究事理来决定赏罚,根据情况来做出褒贬的,礼和法本就是统一的。

当初假使能够查明案情的真假,判定它的是非,推究它的发生,进而寻找它的缘由,那么刑法和礼制的功用就清楚地区分开了。为什么呢?假如徐元庆的父亲对于国法不构成犯罪,赵师韫把他处死,仅仅是为了报私仇,是滥用权势,对无罪的人肆意残害,州郡长官不晓得治赵师韫滥用刑法、借机报怨的罪,执法官吏也不去过问,上下蒙蔽掩饰,对呼冤叫屈不闻不问。可是徐元庆能够把跟杀父仇人共同活在世上作为极大羞耻,把枕着兵器时刻准备报杀父之仇作为符合礼制的事,处心积虑,誓用刀刺进仇人的胸膛,坚定地克制自己,就是牺牲也不怨恨。这就是遵守礼制、实行正义啊。管事的官吏应当有所惭愧,去向他表示歉意都来不及,为什么还要处死他呢?或者徐元庆的父亲的确是犯了罪不能赦免,赵师韫处死他并不违背法令,这就不是死在官吏的手中,而是死在国家的法令上面。国家的法令怎么可以仇视呢?仇视国家的法令,杀害执法的官吏,这是逆乱犯上啊。逮捕起来处死他,是为了整肃国家的法令,为什么还要表彰他呢?

并且,陈子昂的建议说:“人一定有儿子,儿子一定有父母,因为热爱各自的亲人就互相仇杀,这样的混乱情势谁能纠正呢?”这种对礼制的糊涂观念实在是太严重了。礼所说的报仇,原来是说那种因为有冤屈,很沉痛,而又没有地方申诉的人,不是说触犯刑法,已经构成该判死刑的人。假使说他杀了人,我就杀了他,不问对还是错,这是不论是非曲直、威压弱小者罢了。这种违反经典、背离圣人的做法,不也太过分了吗!

《周礼》说:“调人主管调解百姓的怨仇。凡是杀人而合乎情理的,规定不准报仇,报仇的人则处以死刑,假使有反过来杀人的,全国人民就共同把他当做仇人。”又哪儿会因热爱亲人而互相仇杀呢?《春秋·公羊传》说:“父亲不该处死刑却被处死了,儿子报仇是可以的。父亲应该处死刑而被处死了,儿子报仇,这是一往一来互相杀戮的办法。这样的报仇是免不了相互仇杀的祸害。”如今,假使根据这个标准来判断双方仇杀的是非曲直,就符合礼制了。再说,不忘父仇,这是孝;不惜一死,这是义。徐元庆能够不超越礼制,遵循孝道,恪守正义,那肯定是个通晓事理、懂得道义的人。通晓事理、懂得道义的人,难道会与王法作对吗?议罪的官吏反倒以为应该把他处死,这是滥用刑法,破坏礼制,这种建议当然不能把它作为国家法典了。

请把小臣的意见发下去,附在有关法令的后面。以后凡有审判类似案件的,不应再照以前的建议办理。小臣谨上。

桐叶封弟辩

这是一篇史评。据史书载,周成王有次和其幼弟叔虞嬉戏,以一片桐叶为凭信,说要封他做诸侯。其实成王当时不过说了一句玩笑话,并非有意这么做,而周公则认为君无戏言,成王只好履行诺言,封弟于唐。柳宗元在这篇文章中驳斥了周公的做法,认为君主的言行应该考虑是否适当。人臣不应当迁就迎合,而应当启发诱导,把君主的一句戏言当成金科玉律是愚蠢可笑的。这在帝王至尊的封建时代,的确是相当大胆的议论。文章论辩犀利,义正辞严,可谓论辩文的力作。

【原文】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译文】

古书上记载说:周成王把剪成形的桐树叶拿给小弟弟并开玩笑说:“用它来封赏你。”周公立刻进去祝贺,成王说:“我只是开玩笑呀!”周公说:“天子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于是成王就把小弟弟封在唐地。

我看后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成王的弟弟应当受封赏的话,周公就应该及时向成王进言,而不应该等到他开玩笑时才用庆贺的方式来促成这件事。如果不应该受封的话,周公却有意去促成这种不合适的玩笑,把土地人民,交给一个小弟弟,让他去做那里的君主,周公这样做怎么能够称为圣人呢?而且周公认为君主不能随便说说就算了,一定要遵照着办成这件事吗?假使不幸,成王用桐叶跟宫女和太监开玩笑,周公也准备提出来照着办吗?凡是帝王的德行,在于办事怎么样。假定他做得不合适,那么就是多次改变它也不算错;重要的在于是不是适当,适当就不能使它改变,何况是拿它来开玩笑呢!假若开玩笑的话也一定要实行它,这是周公在教成王成就错误啊!

我想周公辅助成王,应该拿不偏不颇的道理引导他,使他的举止都遵循“中庸”之道,肯定不会迎合他的错误还替他辩解的。也不会束缚他,劳累他,使他像牛马一样,训导过于苛刻,反而适得其反。况且在一家人中父子之间还不能用这种办法来管束,何况是称为君臣的呢!这仅仅是耍弄小聪明的人做的事,不是周公应当做的,所以不能相信。

有的书上说:封唐叔的事,是史佚促成的。

箕子碑

唐代在汲郡建立了箕子庙,每年按时祭礼,以纪念这位上古贤人,柳宗元有感于箕子的历史影响,为箕子庙写了这篇碑文。文章开篇提出中心论点,指出大人之道有三,即“正蒙难”、“法授圣”和“化及民”,随后逐条论述,高度赞扬了箕子处乱世而能自强不息,处治世而能训导圣王,制定国家法典,并远赴蛮荒,教化人民,传播礼乐的高贵品质和重大历史业绩。结尾特别提到隐忍图存,指出箕子本意,表达了对他的崇敬心情。

【原文】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邪,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译文】

凡是有高尚情操的人,他的立身处世之道有三点:一是秉持正义,不惜经受苦难;二是撰述范则,授给明君;三是推行教化,泽被万民。殷朝有个仁人名叫箕子,他确实是以这种立身之则处世的。所以孔子讲述六经大义时,屡次提及他。

在殷纣王的时候,天道混乱,上天的震怒不能使暴君警醒,圣人的教诲也没有什么作用。这时候,冒死进谏,不怕牺牲生命,这的确是可以称做仁人,不过对我们的宗族没有好处,所以不这样做。投身新王朝来保存宗族,这也可以称为仁人,不过要抛弃自己的家园,因此又不忍心这样做。况且两条道路,已经有人走过了。因此,箕子保存自己的明智,随世事而动,隐藏自己的谋略智识,忍受着做囚犯和奴隶的屈辱。生活在昏聩的时代,却出淤泥而不染,处在衰落的国家中,却能够自强不息。所以《易经》上说:“箕子不显露自己的明智。”这正是坚守正道,不惜经受磨难啊!等到天命改变以后,百姓生活步入正轨,于是撰述范典,成为圣王的范典。周朝得以整顿人伦规范,从而制定国家法典。所以《书经》上说:“由于箕子归降才制定了《洪范》。”这就是撰述范典,授给圣王啊!等到他受封朝鲜后,推行礼义,转变风俗,有道德就不怕风气鄙偏,有人民就不怕地方偏远,因而推广了殷朝的政治文化,使边远民族同华夏民族一样。这就是推行教化,泽被万民。遵循这种圣人之道,使它在自己的身上集中,天地万物虽然变化无常,自己却能够坚守正道,这大概就是有高尚情操的人吧!

唉!在周朝兴盛的时机还没有到来,殷朝的天命还没有断绝,比干已经遇害,微子已经流亡的时候,倘使殷纣的罪恶没有达到极点就自然地死去,武庚担忧动乱并企图保存殷室,而国家没有杰出的人才,将同谁来挽救时局,治理国家呢?这原本是人事方面可能出现的情况啊!那么,箕子委屈求全而这样做,难道是有这样的志向吗?

唐朝某年,在汲郡建立了箕子的庙,每年按时祭祀。我欣赏箕子独独能够在《易经》的卦象中列名,就作了这篇颂。

牛赋

牛,性情温驯,吃苦耐劳。烈日下耕作,星月下负重。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给人极多,所得极少。劳苦终生,结果却悲惨,“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

驴,不耕不驾,却吃上好饲料。凭借曲意奉迎、趋炎附势的伎俩,奔走于豪门大户,终生安稳,不用受怕担惊。

作者以动物界中的牛和驴,暗喻人类中的君子与小人,寓满腔悲愤于波澜不惊的文字中。然而末句“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却带有消极的隐忍意味。

【原文】

若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己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蹙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由是观之,物无逾者。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善识门户,终身不惕。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译文】

你了解牛吗?牛这种动物,身躯魁伟,头部硕大,两耳下垂,两角向上弯曲,毛疏皮厚。牛哞哞的叫声,像黄钟一样浑厚低沉。它冒着烈日,一天耕田百亩。它往来拉的田垄又长又直,可以种上你们的作物。它不但耕种收获,还要拉着车子奔跑。把一车车粮食送进官仓,自己却吃不上可口的食物。它使穷人富起来,使饥饿的人吃得饱,却不争半点功劳。它有时陷入泥沼,有时跌倒在地,经常在野外忙碌。天下人都得到它的好处,却一点也不惭愧。它的皮角被利用,骨肉无法保全。有的用绳子穿起来制成用具,有的装在祭器里作为祭品。由此可见,没有什么东西比牛的用处更大。牛不像瘦驴那样,习惯地跟在劣马身后奔跑。不择场合地曲意奉迎,趋炎附势。瘦驴既不耕地,又不驾车,吃上好饲料;奔走在康庄大道上,出入自由自在;高兴时扬鼻相对,恼怒时使劲蹬蹄;站在大路上昂首长鸣,听到的人都吓得慌忙逃开;善于钻营,奔走于豪门大户,终身安稳,不用受怕担惊。牛虽然对人们有功,但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命运本来就有好有坏,不是能力所能改变的。千万不要怨天尤人,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洪福。

封建论

封建,指殷周时期“封国土,建诸侯”的世袭分封制度。本文就是评论这种分封制度的。

文章首段发端立案,提出论点:封建,非圣人意也。又以一“势”字挈其纲领,由势字探出圣人不得已之苦心。“彼其初”一段,遂极言“势”之所必至,从而为论点作确证。

接下来,文章探讨历代封建得失之大略。一段言周封建之失;一段言秦郡县之得;一段言汉矫秦循周之失;一段言唐制州立守之得。而后,针对三种不同观点的发难,一一予以反驳。至“或者又以为”一段,则因殷周不革封建一难,发出不得已之故,与开头“势”字照应。后以“吾固曰:非圣人意也,势也”收束归源。

文章立论明确,间架宏阔,辩论雄俊,为历代评论家所称道。吕留良评此文:“无懈可击,实文章豪雄。”

【原文】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曰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矣。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译文】

自然界果真没有原始阶段吗?这我无法知道。人类果真有原始阶段吗?这我也无法知道。那么,哪一种可能接近事实呢?我以为,有原始阶段这种说法更接近事实。拿什么来证明这个呢?通过分封制就可以证明。那分封制曾经历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等古代圣明的帝王,没有谁能废除它。恐怕他们不是不想将分封制度废掉,而是客观形势不允许。这种形势的形成,大概就是由于人类原始阶段的存在吧!假如没有人类原始阶段的那种形势,就不能产生分封制。实行分封制,不是圣人们的意志。

人类在其原始阶段,与万物共存。那时草木杂乱丛生,各种野兽往来奔突,人不能搏杀撕咬,而且没有毛羽,无法自己养活自己和保护自己,正如荀卿所说的,人一定要凭借外物作为求生的工具。凭借外物以求生存,相互之间必定产生争斗,争斗无休无止,必须去找能判断是非的人并且听从他的命令。这类人中有智慧、能明断的,服从他的人一定众多;他向相争的人讲明道理而有过失的一方仍不悔改,必将责罚他们而后使他畏惧,由此,君主、长官、刑法、政令就产生了,所以彼此亲近的人们便聚成一群。分为群体,以后争斗的规模必然加大;争斗的规模加大,就产生了用武力来镇压和用道德来安抚的统治方法。其中又有武力更强大、道德更高尚的人,各群体的首领就又去到他那里听从他的命令,以安抚其部属,于是产生了众多的诸侯。诸侯之间相互争斗,斗争的规模就又扩大了。后来又出现了威德更高尚的人,众诸侯又去听从他的命令,以安定自己的封国,于是就产生了方伯、连帅一类的诸侯首领。这样,方伯、连帅之间的相争规模就又进一步扩大了。又出现了比方伯、连帅道德更高尚的人,方伯、连帅们又归附于他而听从他的命令,以安定他们的人民,然后天下会合,统一于一个天子了。所以,先有乡里的长官而后有县的长官,有了县的长官之后才有诸侯,有了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了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上至天子,下至乡里的长官,他们当中对百姓有恩德的人死了以后,大家必定拥护他们的后代而尊奉为领袖。所以,分封制不是圣人的个人意志,是形势所造成的。

尧、舜、禹、汤的事离当前太久远了,到了周代,文献的记载才比较详尽。周朝据有天下以后,把天下土地进行分封,设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诸侯。诸侯国如众星罗列,布满天下四方。他们尊奉周王室,就像车轮以车轴为中心,车辐条集中于车毂那样。诸侯定时拜见天子,或在春天去朝见,或在秋天去朝见,或应天子之召随时前往,或数个诸侯联合前去朝见;诸侯离开天子回到自己的封国,就成为周王室的守土之臣和保卫朝廷的屏障。然而下传到周夷王时,以前的礼制遭到破坏,损害了天子的尊严,夷王竟亲自下堂去迎接诸侯。传到周宣王时,他虽然具备复兴国势的德行,显示了南征楚国、北伐狁的雄威,但他终究无力确立鲁国君位的继承人。周王朝衰落始于厉王、幽王,到周平王东迁洛邑,周天子已把自己降到了跟诸侯同等的地位了。自那以后,向周天子询问九鼎重量企图取代周朝的事出现了,放箭射中周天子肩膀的事出现了,伏击绑架周天子使臣凡伯、胁迫周天子杀掉大夫苌弘的事也出现了。天下反常,人心背谬,不再把天子当做天子。我认为周王朝丧失统治权很久了,只不过还在诸侯之上徒然留有一个空名而已。这难道不是诸侯的力量过分强大、形成尾大不掉的过失吗?于是周朝分成了十二个诸侯国,合并为七个强国,天子的权力被分到由诸侯的家臣所建立的国家,周王朝被它所后封的秦国灭掉。可见周朝败亡的最初的原因,就在于实行了分封制。

秦国统一天下后,分割原来诸侯国的属地并设置郡县,废除了从侯服到卫服的五等诸侯,取而代之的是郡守、县令,凭借天下险要之处,建都在居高临下的咸阳,控制全国,把整个国家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这是秦朝的应对得当之举。稳定不久就天下大乱,那是另有原因的。秦朝一再征发数以万计的人去服劳役,政令、刑罚严酷苛刻,天下财物殆尽一空。于是那些扛着锄头木棍被责罚去守边的人们,彼此交换个眼神就诚心地结为联盟,大呼一声便聚集成反秦的队伍。当时只有反叛的百姓而没有反叛的官吏,老百姓对秦王朝心怀怨恨,而有一定地位的官吏则对朝廷十分畏惧。天下百姓同心同力,杀死郡守,劫持县令,联合起来造反。秦王朝的过错在于它的暴政激起了人民的怨恨,而不是郡县制的错误。

汉朝取得天下以后,为吸取秦亡的教训,袭用了周朝的制度,划分出一部分国家疆土用来分封同宗子弟和一些异姓功臣为王侯。没过几年,就出现了王侯叛乱的事,汉天子为平息叛乱而疲于奔命。高祖刘邦领兵讨伐叛降匈奴的韩王信时,曾被匈奴军队在平城围困了七天七夜,又在镇压淮南王英布的反叛时被飞箭射成重伤而致死,而后汉朝逐渐呈现衰落之势,一直持续了三世之久。后来谋臣献策,朝廷对诸侯王的封地及拥有的权势加以离析、削弱,汉王朝才得以自保。不过,汉朝刚开始恢复分封制时,还有约占全国面积一半的地区实行的是郡县制,当时只有诸侯反叛却没有郡县反叛。秦朝创立的郡县制的正确可行,也可由此得到证明了。对汉朝之后的创立帝业的人来说,郡县制与分封制哪一种可取,哪一种不可取,即使再过百代,也是显而易见的。

唐朝建国以后,设置州县,任命州县长官,这是唐王朝的明智之举。但是仍有强悍奸猾的藩镇不时起来作乱,为害地方。造成这种情况的过错不在于建州立县,问题在于兵制,当时只有反叛的藩镇将领而没有反叛的州县长官。由此可见,州县的设置,确实是不可改变的。

有人说:“分封制下的世袭诸侯,一定会把封地当做自家的私有产业尽心治理,把封国内的百姓当做儿子一样爱护,他们适应当地的风俗,修明那里的政治,因此施行教化是很容易的。而县制下的郡守和县令,常怀有得过且过的心理,想的不过是官位升迁,哪里能把所管辖的地方治理得好呢?”我认为这种说法也是错误的。周朝的历史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众诸侯骄横自大,贪财好战。总而言之,是政治混乱的国家多,治理得当的国家少。方伯、连帅之类的诸侯首领不能改变各诸侯国腐败的政治统治,天子也不能撤换不称职的诸侯国的国君。真正能够尽心治理封地和诚心爱护人民的诸侯,一百个当中找不出一个。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在于实行了分封制,而不在于具体政治措施如何。周朝的情况就是如此。秦朝的历史事实也明确地告诉我们:秦实行了治理人民的郡县制,可是不把权力交付给郡县,当时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任命了能够治理人民的郡守、县令,他们却无法行使郡守、县令的职权,当时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结果是所设置的郡县作用无法正常发挥,郡县长官无法施行其政治管理。再加上严酷的刑法,繁重的劳役,致使天下百姓心怀怨怒。造成这种局面的过错在于统治策略有错误,而不在于郡县制有什么不好。秦朝的情况就是如此。汉朝建国后,天子的统治命令可以在郡县贯彻执行,不能在诸侯国贯彻执行,可以控制郡守、县令,不能控制诸侯王。诸侯王就算是胡作非为,朝廷也无法改变这种状况,诸侯国的人民就算是苦难深重,朝廷也不能解除他们的痛苦。等到诸侯王叛上作乱,而后才拘捕捉拿、流放外地,或者率领军队去将叛乱平定。当诸侯王叛乱的迹象不明显的时候,尽管他们巧取豪夺谋财谋利,依仗权势作威作福,对百姓极端残暴,朝廷也拿他们没有办法。至于当时实行郡县制的地方,可以说是治理得当而且社会安定。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汉文帝从田叔那里了解到高祖时被免官的孟舒德行很好,受到尊敬,从冯唐那里省悟到对守边有功的魏尚判罚有失妥当,汉宣帝听说黄霸执法明察,办事审慎,汉武帝看到汲黯为政简静,不苛政扰民,于是或将接连遭贬的黄霸官复原职,或将孟舒、魏尚重新起用,或将有病在身的汲黯委以重任以安抚治理一方百姓。在实行郡县制的地方,这是天子可以做到的。郡县长官如有罪过,天子可以罢他官,郡县长官有才能,天子可以奖赏他。早上任命了他,如有违逆越轨的行为,当天晚上就可以把他免职;晚上授予他官职,如果违法乱纪,第二天早晨就可以罢免他。假如汉王朝把全国城市乡镇的土地都分封给诸侯王,纵使他们欺害人民,朝廷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焦虑担忧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孟舒、魏尚的治理方法难以施展,黄霸、汲黯的教化方式难以推行。朝廷公开批评、开导他们,他们当面恭敬应允,但一转身就又违法犯禁、我行我素了。朝廷如果下令削减他们的封地,他们就相互串通、订立盟约、联合秘谋,然后就彼此呼应,对朝廷怒目相视,气势汹汹地发动叛乱;如果不闹事,朝廷也只能削减他们一半封地,而另一半封地上的人民仍然受苦。与其这样,为何不把诸侯王全部废除而改为郡县,以保全那里的百姓呢?汉朝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国家全部实行郡县制,并设立郡守、县令,这种制度的不可改变是确定无疑的了。朝廷只要善于掌握兵权,谨慎地选择州县长官,国家就可以治理好了。

有人又说:“夏、商、周、汉四代实行分封制而统治的时间都很长,秦朝实行郡县制而统治的时间却很短。”说这种话的,更加不是所谓懂得治理国家的人了。曹魏承接汉朝立国,仍然建立了封土赐爵的分封制,司马晋继承曹魏立国,分封制仍沿袭不改。而曹氏和司马氏所建立的王朝都很快就衰败了,没听说他们国运长久。现在唐朝废止了分封制,采用郡县制,自开国至今将近二百年了,国家基业很巩固,这与分封诸侯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又认为:“商汤王和周武王都是圣王,他们都不改变分封制,本不该再来讨论了。”这种说法是非常错误的。商汤王、周武王不废除分封制,是迫不得已。因为商汤伐夏桀时有三千个诸侯归附于商,商借助他们的力量才灭掉了夏,所以商汤王不能废掉他们;周武王征伐商纣王时,归附周的诸侯有八百个,周借助他们的力量才战胜了商,所以周武王也不能废掉诸侯。因循旧制以安定国家,沿用旧制以顺应习俗,这是商汤王、周武王迫于形势而做出的决定。不得已而为之,就不是出于最大的公心,而是怀有偏私之心,因为诸侯曾为自己出过力,想利用他们来守卫保护自己的子孙后代。秦朝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从郡县制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公了,但就动机来看,则是为私的,是想利用郡县制造就皇帝个人的权威,使天下人都服从自己的统治。不过,天下为公在行政制度上有所体现是从秦朝开始的。

天下的通理是,把国家治理好了,才能得民心。让贤能的人居上位,不贤的人居下位,然后国家才可以治理好。分封制度下的统治者,是诸侯王一代继承一代的统治下去。这种世袭的统治者,在上位的果真就是贤能的吗?在下位的果真就是不贤的吗?那么老百姓是得到太平还是会遭逢祸乱,就无法知道了。诸侯王为了巩固他们的政权,就必须统一人民的认识,由世袭的大夫统治着世袭领地,以至于把封地内的土地都分光了。即使圣贤生在那个时代,也不能为人民立功立德。这都是分封制所造成的后果,哪里是圣人创立的制度使它这样的呢!所以我说:“分封制不是圣人的本意,而是形势发展所决定的。”

段太尉逸事状

状,是记叙死者世系、籍贯、生卒年月及生平事迹的文章,供撰写墓志或史传者采择。逸事状,只记录死者的逸事,其他生平事迹则从略。

段太尉,即段秀实,字成公。一生经历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因反对朱称帝被害。德宗兴元元年(784年)诏赠太尉,谥曰“忠烈”。

本文叙述了太尉的三件逸事:保全郭氏,写其勇;卖马偿谷,写其仁;却朱帛,写其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文字亦洗练精审,值得细细品读。

【原文】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州,纵士卒无赖。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慊,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侯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既署一月,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者一人持马,至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再拜曰:“公幸教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

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歧,朱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反,太尉终,吏以告,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歧、周、邰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鄣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译文】

段秀实太尉刚刚担任泾州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正以副元帅的身份驻军蒲州,他的第三个儿子郭任尚书,代理副元帅行营节度使的职务,率领军队借驻州,纵容士兵肆意妄为。州人中那些狡猾、贪婪、凶横、邪恶的人,大都利用行贿在军队里挂个虚名,然后就放肆地为所欲为,地方官吏不敢干涉。他们每天成群结伙在大街上强行勒索财物,如果不满意,就打断别人的胳膊、腿,砸碎人家的锅碗瓢盆,扔得满地都是,然后裸露着臂膀大摇大摆地走了,甚至撞死孕妇。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只是暗中忧虑不敢做声。

段太尉从泾州发文向宁节度使禀告,想与节度使商议此事,他到后便说:“天子让你管理老百姓,您见到百姓被暴力伤害,仍心安理得,眼看要出大乱子了,您想怎么办?”孝德说:“我愿接受你的指教。”太尉说:“我任泾州刺史很清闲,事务不多,现在我不忍心见百姓在没有动乱的情况下惨遭残害而死,并因此影响国家边防的安全。你假如任命我为都虞侯的话,我能为你制止暴乱,使你的百姓不再受苦。”孝德说:“那太好了!”就答应了太尉的请求。段太尉代理都虞侯的一个月以后,郭的十七个士兵到街上抢酒,又用刀刺杀了卖酒的老翁,毁坏了酿酒的器具,酒流进了沟里。太尉安排士兵抓住了那十七个人,把他们的头都砍下并插在长矛上,竖立在城门外示众。郭兵营里的士兵骚动起来,都穿上了铠甲。孝德十分害怕,召见太尉说:“这该怎么办?”太尉说:“不要紧,我到军营中去解释一下。”孝德派几十个人随太尉一起去,太尉把他们都辞掉了,他摘去佩刀,选了一名瘸腿老人替他牵马,来到了郭军营门口。穿着铠甲的士兵冲了出来,太尉笑着往军营里走,说道:“杀一个老兵,怎么用得着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脑袋来了。”穿着铠甲的士兵惊呆了。于是太尉开导他们说:“难道尚书对你们不好吗?难道副元帅亏待你们吗?为什么要作乱来败坏郭家呢?替我禀告尚书,请他出来听我说话。”郭出来会见太尉,太尉说:“副元帅的功勋充塞于天地之间,应当力求有始有终。现在尚书放任士兵横行不遵守法令,这样下去会出乱子的,破坏国家边防的安全,罪名将是什么呢?追查责任就会连累副元帅。现在州人中的一些恶少通过行贿,在军队中挂了名,欺侮百姓,像这样下去不加以制止,还能有几天安稳日子呢?大乱子出在尚书手里,人们都会说,尚书是依仗副元帅的势力不管束士兵,那么还能将郭家的功名存留多久呢?”太尉的话还没有说完,郭一再拜谢说:“感谢您用道理教导我,您的恩德太大了,我愿率领军队听从您的吩咐。”说罢,转过头呵斥身边的士兵说:“都把铠甲脱掉,回到各自的队伍中去,闹事的人将被处死!”这时太尉说:“我还未吃晚饭,请为我安排一顿便饭。”吃过饭又说:“我的病发作了,希望能在你这里过一夜。”他吩咐牵马人先回去,明天再来。于是在郭军营过夜。郭不脱衣服,吩咐负责警卫的士兵打更,保卫太尉。第二天早上,他同太尉一起到了白孝德那里,向白孝德道歉,说自己缺乏治军的才能,请求给他改正过错的机会。从此州没有祸乱了。

起先,太尉在泾州做营田副使。当时泾州刺史手下的大将焦令谌夺取老百姓的田地,自己强占了几十顷地,租给农民耕种。他对农民说:“庄稼收割后,交一半给我。”这一年大旱,田野里不长草,农民把情况告诉了焦令谌。焦令谌说:“我只知道应交纳的谷米数目,不管是否干旱。”他更加急迫地催促农民交粮。农民快要饿死了,没有办法偿还租子,就去段太尉那里告状。太尉写在状词上的判语语气委婉,并派人求见焦令谌,告诉他实际情况。焦令谌知道后大为恼火,把那个告状的农民叫来,对他讲:“难道我怕段秀实吗?怎么敢告我!”他把判词铺在农民背上,打了他二十大棒,几乎将农民打死,农民被人抬到段太尉衙门的院里。太尉流着眼泪对农民说:“是我害你吃苦头了。”他立即亲自打来水洗掉农民的血污,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了伤口,并亲手给他敷上好药,早晚亲自喂他吃饭,然后自己再吃。他又把自己骑的马卖掉,买了粮食替农民缴了租,还瞒着他。调驻泾州的淮西部队主帅尹少荣,是个刚烈正直的人。他到军营中见焦令谌,大骂他说:“你还是个人吗?泾州田野旱得一片焦土,老百姓饥饿难当,你还一定要收租,还用大棒毒打没有罪的人。段公是个仁慈而又重信义的有道德之人,而你却不敬重他。现在段公仅有的一匹马,低价卖掉,买了谷子交给你顶租,你竟然收下还不觉得羞耻。总而言之,你的为人是无视天灾、冒犯大人、棒打无辜。又收了仁慈者的谷子,使营田副使出门没有马骑,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世上,你难道一点不觉得在奴隶面前感到惭愧吗?”焦令谌虽然凶暴强横,可是听了这番话也感到非常羞愧,汗流满面,羞愧得吃不下饭,说:“我将永远羞于再见段公了。”他万分悔恨,在一天夜里死去了。

等到太尉从泾州调任为司农卿时,告诫亲属:“过歧州时,假如朱赠送财物来,你们千万不要收下。”等到经过岐州时,朱硬要送给段家三百匹大绫,太尉的女婿韦晤坚决不收,却没有推辞掉。到了京城,太尉很生气地说:“你们真的没有听我的话!”韦晤道歉说:“我的地位卑下,没有办法拒绝他。”太尉说:“那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些东西在我家里。”便把大绫拿到司农卿办公的厅堂,放在大厅的梁木上。朱叛乱称帝,太尉因反朱而被杀害,一个官吏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朱派人把大绫拿来一看,原先包装时的标记都还在。

太尉散佚的事迹如上所述。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写了这些事,恭敬地呈献给史馆。现在有些人说到太尉的品德和气节,以为他不过是员武将,只是出于一时的勇敢不怕死,才名扬天下,不知太尉赖以立身扬名的事正是上面所说的那样。宗元曾经往来于歧州、周原、州、邰县一带,经过真定,北上马岭山,路过许多哨所、防御工事、城堡、岗楼,喜欢平常访问年老的下级军官和退伍士兵,他们对段太尉的事迹比较了解。太尉为人和善,走路时常常低着头,两手抱在胸前,说话时语气谦和,从来不用严厉的脸色对待别人,人们看他就像一个斯文的读书人,可是他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一定要实现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偶然之中表现出来的坚强。正巧遇上永州刺史崔公来,他说话可信,行为正直,也很详尽地了解段太尉的事,两人反复核实,没有不实之处。又担心这些事迹散失,还未收集到史官那里,所以斗胆把这些逸事写成材料私下交给您。我很诚心诚意地向您呈上这份材料。

种树郭橐驼传

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末年,当时柳宗元正积极投身于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这篇寓言体的政治性散文所记叙的郭橐驼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农艺家,他种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因而所种树木无不成活。作者的目的并不是要写人,而是通过其种树的经验之谈,借题发挥,抨击那些居身显要而又不懂治国之道的当权者,并表达了自己崇尚自然,反对扼杀事物个性的政治生活理想。这与作者当时正积极参与的政治革新活动,在精神实质上是相通的。文章写得深入浅出,笔调轻松活泼。

文章用浅显的语言来说明深刻的道理,对比生动,写法灵活。

【原文】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迁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译文】

郭橐驼,不知道他过去叫什么名字。得了驼背的毛病,背部高耸,身体前倾,面朝下行走,好像骆驼的样子,所以乡里的人叫他“骆驼”。驼子听到这个外号,就说:“很恰当,这样叫我本来就合适。”于是,他就丢掉自己的名字,也自称为“骆驼”。他住的村庄叫丰乐乡,在长安城的西面。骆驼的职业是种树,所有长安城中的豪富人家要种花木供玩赏的,以及卖水果的,都争相接他到家里供养。骆驼栽种的树,或者移植的树,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长得壮实、茂盛,果实结得早而且多。别的种树人即使偷看仿效,也没有谁能赶上他的。

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回答说:“我并不能使花木活得长久而且繁殖得快,不过是顺应它的生长规律,让它的本性得到充分发展罢了。种树的要领是,树木的根要让它舒展,树根的土要培得平,根旁的土要用原来的,根周围的土则要堆砌固实。种好以后,就别动它,也别担心它,离开它不要管它。栽种或移植树木时应该像爱护子女一样,栽下以后应该像丢弃了一样。那么,它的天性能够保持不变,它的本性也就能够充分发展了。所以,我不过是不妨害它们的生长罢了,而不是有使它们长得又高大又茂盛的诀窍啊;不过是不压抑、不损坏它们的果实罢了,而不是有使果实结得早而且多的秘法啊。其他种树的人却不是这样。栽种时,树根拳曲,泥土又换了新的。培的土不是过多,就是不够。偶尔有能够不这样做的人,又太过于爱护它们,太过于忧虑它们,早上看后,晚上又摸摸,已经离开,又回来望望。严重的甚至抓破树皮来验看它们是死还是活,摇动树根来观察培的土是松还是实,于是树木的本性就一天天受到损害。虽说是爱它,其实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其实是仇视它。所以他们种的树不如我的。我哪里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呢?”

问的人说:“根据你说的种树的方法,移到为官治民方面去可以吗?”驼子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做官治民不是我的事。我住在乡里,看到当官的总是不厌其烦地发布政令,好像很爱百姓似的,结果却给我们带来了灾祸。差役总是一到就呼喊:‘官府命令,催促你们耕耘,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割,早些缫好你们的丝,早些织好你们的布,养育好你们的孩子,饲养好你们的家禽和牲畜!’一会儿擂起鼓来集合他们,一会儿敲起梆子来召唤他们。我们小百姓就是不吃早晚饭来慰劳公差还来不及,又靠什么来增加我们的生产、安定我们的生活呢?所以总是困苦而劳累。这样看来,和我从事的工作或许有些类似吧!”

问的人赞叹着说:“这不是很好吗?我问种树的方法,却得到了治民的方法。”于是记下这件事,把它作为官戒。

晋文公问守原议

唐代宦官之祸最严重时,正是柳宗元写作此文时,可以断定作者对掌握军国大权的阉党深恶而痛绝,而又不能直接指斥,只好以曲笔讽谏,借以抒发对政事的愤慨。本文结构严谨,法度森严,行文步骤承接照应,写得非常巧妙。文章一起笔就以晋文公问勃为例说起,立论明确,笔锋直接,接着一口气写下来,每段紧扣相连,虽然有许多倒注的回互转换,却组织得天衣无缝,意味深长。而通篇文字简约明快,不留斧凿痕迹,读来既清新爽朗,又让人警醒。有感时事而借古人发议,这是议论文的惯用手法,但柳宗元此文超出许多人的俗习,他悍然落笔而又猝然收笔,豹头虎尾,文中同样精神百倍,畅论宦官当权的危害,隐讥唐德宗对阉人的迁就与亲宠,写得义正词严,说理透彻,不愧是“柳文得意者”(谢枋得语)。

【原文】

晋文公既受原于王,难其守。问寺人勃,以畀赵衰。

余谓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树霸功,致命诸侯,不宜谋及近,以忝王命。而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宫;不博谋于卿相,而独谋于寺人。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由是滋矣。况当其时不乏言议之臣乎?狐偃为谋臣,先轸将中军,晋君疏而不咨,外而不求,乃卒定于内竖,其可以为法乎?且晋君将袭齐桓之业,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齐桓任管仲以兴,进竖刁以败。则获原启疆,适其始政,所以观示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兴,迹其所以败。然而能霸诸侯者,以土则大,以力则强,以义则天子之册也。诚畏之矣,乌能得其心服哉!其后景监得以相卫鞅,弘、石得以杀望之,误之者晋文公也。

呜呼!得贤臣以守大邑,则问非失举也,盖失问也。然犹羞当时陷后代若此,况于问与举又两失者,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晋君之罪,以附《春秋》许世子止、赵盾之义。

【译文】

晋文公从周天子那里接受原地以后,很难决定由谁来守护那里。他询问宦官勃,接受他的建议把这个职务给了赵衰。

我认为,治理好原地是晋国政治上的大事,是借以事奉天子、建立霸主功业、向诸侯传达王命的,不应该与宦官商议,以致玷污了天子的命令。可是晋文公在挑选担负重任的官员时,不在朝廷与大家一起商量,而在内宫私下讨论;不广泛在大臣中征求意见,而偏偏与宦官计议。虽然赵衰的才能、德行所幸可以担任原地的长官,国家的统治不因此而受损,而迫害贤良、政治混乱的祸根,却由此滋长出来了。何况当时晋国并不缺乏能够提出建议的臣子呢!狐偃是善于谋划的大臣,先轸是中军的统帅,晋文公疏远他们而不向他们询问,竟与宦官仓促商讨决定,这种做法能作为榜样吗?而且,晋文公准备像齐桓公那样建立功业以辅助天子,这是远大的志向。可是齐桓公因任用管仲而成就霸业,因任用竖刁而致使国势衰败。那么晋文公得到原地扩展了疆土,正是他开始创建霸业,给诸侯树立榜样的时候,而他竟不用齐桓公的成功经验,却重蹈齐桓公后来失败的覆辙。虽然晋文公后来能称霸诸侯,那是因为就国土而言,晋国是大国,从力量方面看,晋国兵力强,以名义而论,晋国是周天子所封的。众诸侯事实上是惧怕晋国,哪里是晋文公能使他们心悦诚服呢?以后景监能够任用商鞅为相,弘恭、石显能够害死萧望之,是晋文公导致的恶果。

唉!晋文公想派贤臣去担任原地那样的大地方的长官,那么被问者并非所举失当,问题在于他问了不该问的人。即使这样,他还是受到了当时人的耻笑,而且贻害后世,何况如果在问的对象和被推举的人两方面都错了的情况下,他用什么来挽救呢?所以我把晋文公的过错揭示出来,以附和《春秋》贬斥许世子止和赵盾的用意。

辩《晏子春秋》

《晏子春秋》一书,自唐以来,许多人认为它是后人采缀晏子言行而成,而本文中柳宗元则认为该书系齐国墨子之徒所作。作者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断定《晏子春秋》的编撰者为墨子之徒,列举了巧妙的佐论,让读者信服,文笔相当明爽。如“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及“非晏子为墨也”等语,位置恰到好处,所论精到明晰。文章短而精悍,清楚了然,于义于理都似乎有法可循。不过据孙星衍等人考证,认为柳宗元的论断是错误的。

【原文】

司马迁读《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为书。或曰晏子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

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问枣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

自刘向、歆,班彪、固父子,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盖非齐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则其言不若是。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为墨也,为是书者,墨之道也。

【译文】

司马迁读了《晏子春秋》一书,对晏子十分赞许,但是不知道这部书是怎样写出来的。有人说,这书是晏子自己写的,但经过别人的增补;也有人说,它是晏子的后代写的。这些都不对。我怀疑它是墨子门徒中的某个齐国人写的。

墨子推崇节俭,晏子也以节俭闻名遐迩,所以墨子的门徒尊崇晏子并记述他的事迹,借以提升学习、奉行墨家学说的学子们的地位。而且《晏子春秋》的内容与尚同、兼爱、非乐、节用相关,反对铺张浪费的葬礼和长期的服丧,这些都是出于《墨子》。它还反对孔子,喜欢谈论鬼神之类的事,责难儒家,谈论鬼神,这也是出自《墨子》。书中所讲的问枣和古冶子等故事十分怪诞。这书又经常提到墨子听到晏子的学说就赞成它,这更是明确的证据。

自刘向刘歆父子、班彪班固父子以来,都把《晏子春秋》归在儒家一类,这些人考察得太不仔细了。该书作者如果不是齐国人,就不可能如此详细地记述晏子的事迹;不是墨子的门徒,就不会有书中的论述。以后编纂诸子书目的人,应把《晏子春秋》列入墨家,不是因为晏子属墨家,而是写这书的作者表述的是墨家的观点。

设渔者对智伯

本文似为讽刺藩镇而作,当时柳宗元任永州司马。智伯是春秋末年晋国的四卿之一,他灭了范、中行氏后,又向赵襄子索地,遭拒绝,于是他便胁迫韩、魏共围晋阳。赵派张孟谈出城游说韩、魏反击智氏,智伯战败被杀,地为三家瓜分。概括本文大意,是说贪得无厌不知满足者,就如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样,自己也免不了被人吞并或消灭。柳氏此文极力摹写,开阖繁简,处处入神,用字颇费斟酌,林纾评说:“华色似《汉书》,气势似《南华》,词锋似《国策》。”文章前半部分悉力喻鱼,后半部分即以鱼之贪而得死,喻智伯之贪而取败。语意连贯,喻理相承,自圆其说,浑然天成,是一篇很有特点的记叙性杂文。

【原文】

智氏既灭范、中行,志益大,合韩、魏围赵,水晋阳。智伯瑶乘舟以临赵,且又往来观水之所自,务速取焉。

群渔者有一人坐渔,智伯怪之,问焉。曰:“若渔几何?”曰:“臣始渔于河中,今渔于海。今主大兹水,臣是以来。”曰:“若之渔何如?”曰:“臣幼而好渔。始臣之渔于河,有、者,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饵,日收者百焉。臣以为小,去而之龙门之下,伺大鲔焉。夫鲔之来也,从鲂鲤数万,垂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饥也,亦返吞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为螭龙。及夫抵大石,乱飞涛,折鳍秃翼,颠倒顿踣,顺流而下,宛委冒懵,环坻溆而不能出。向之从鱼之大者,幸而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于是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求大鲸焉。臣之具未及施,见大鲸驱群鲛,逐肥鱼于渤之尾。震动大海,簸掉巨岛。一啜而食若舟者数十。勇而未已,贪而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向之以为食者,反相与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钓而得文王。于是舍而来。”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渔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晋之侈家,若栾氏、祁氏、氏、羊舌氏以十数,不能自保,以贪晋国之利,而不见其害,主之家与五卿,尝裂而食之矣。是无异、也。脑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贪人之土田,侵人之势力,慕为诸侯,而不见其害。主与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脱其鳞,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鲕遗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大鲔也。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犹以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无厌。驱韩、魏以为群鲛,以逐赵之肥鱼,而不见其害。贪肥之势,将不止于赵,臣见韩、魏惧其将及也,亦幸主之蹙于晋阳。其目动矣,而主乃然,以为咸在机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辅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祸,段规深怨而造谋,主之不寤,臣恐主为大鲸,首解于邯郸,鬣摧于安邑,胸披于上党,尾断于中山之外,而肠流于大陆,为鲜,以充三家子孙之腹。臣所以大惧。不然,主之勇力强大,于文王何有?”

智伯不悦,然终以不寤。于是韩、魏与赵合灭智氏,其地三分。

【译文】

智伯消灭了范氏、中行氏以后,他的野心更加膨胀了,又联合了韩氏和魏氏围攻赵氏,挖开汾水的堤坝去淹晋阳。智伯瑶乘船去侦察赵境,又往来观察水的流向,必定要迅速攻占晋阳。

这时,在一群捕鱼的人中有个人坐在那里钓鱼,智伯见了感到十分不解,心想这里正在打仗,而且水势又大,他怎么还能安坐,于是问他说:“你捕鱼有多久了?”他回答说:“我开始在黄河里捕鱼,又在海上捕鱼,现在您决了汾水的堤坝,这里水势浩大,我便来到这里。”智伯问:“你的捕鱼本领怎么样?”钓鱼人说:“我自幼喜欢捕鱼。开始我在黄河里捕鱼,那里有瞱、瞲、鳣、瞴、等各种鱼,它们不愿自己寻找食物,而喜欢吞吃我的诱饵,我每天都能捕获上百条鱼。我认为这些鱼太小,就离开那里来到龙门山下面,期待捕捉大鲔鱼。鲔鱼游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几万条鲂鲤,垂涎流沫,它们就有吃的了。然而在鲔鱼饥饿的时候,也转身吞食鲂鲤。鲔鱼费尽力气逆流而上,只想跳跃龙门,化成螭龙。等到碰上了大石头,就在汹涌的波涛中横冲直撞,结果弄断了脊背上的鳍,撞掉了两边的翅,十分疲惫地翻倒跌落下来,不由自主只得顺流而下,随着曲折的水势游动,冒冒失失,昏昏沉沉,绕着水中的暗礁浅滩转动,再也没有办法出来。先前跟在身后的鱼群中的大鱼,就高高兴兴地啄食它,我也只空着手就捉到了它,但我还认为鲔鱼太小。听说古代有个叫任公子的捕鱼人,他捕到的鱼更大。于是我又离开龙门前往大海,坐船向北到了碣石山,想在那里捕到大鲸鱼。我还没来得及用我的捕鱼的工具,只见大鲸鱼在渤海岸边驱赶着成群的鲛鱼去追逐肥鱼,掀起的浪涛震荡着大海,震动着大岛,大鲸鱼一口吞掉了像船那样大的鱼几十条,还一直向前,只顾贪吃不肯停止,搁浅在北面的碣石山前,终因缺水干枯而死。这时那些先前被它吃的鱼,便转回来相互争着啄食它,我也空手不费力地把它捉到了,但我认为这还是小鱼。听说古代钓鱼的人中有个叫姜太公的,他得到的更大,钓鱼而遇到了文王,于是我离开了大海来到了这里。”

智伯说:“今天你遇到了我怎样呢?”钓鱼人说:“刚才我已说明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原先,晋国的大贵族,如栾氏、祁氏、氏、羊舌氏等有几十家之多,他们之所以不能保存自己,是因为只顾去贪取晋国的利益,却看不见其中的祸害。您曾经同范氏、中行氏、韩氏、魏氏、赵氏一起把他们分割吞并了,这与、等鱼的结果没有不同。他们的脑浆迸流、骨头腐烂在您的旧鼎之中,本来应该引以为戒了,然而有的人还不醒悟。又有比栾氏等更贪的,如范氏、中行氏,他们贪图人家的土地,侵犯人家的势力,想成为诸侯,却看不到其中的弊处。您与韩氏、赵氏、魏氏一起又把他们瓜分吞并了,像宰鱼那样剥他们的鳞,切碎他们的肉,挖掉他们的肚肠,砍下并扔掉他们的脑袋,连他们的子孙也像小鱼苗一样,没有不成为你们碗碟中的食物的,这与大鲔鱼的结果没有分别。本来应该引以为戒了,然而有的人仍是不肯悔悟。还有比范氏、中行氏野心更大的,他吞并了范氏、中行氏,扩大了自己的地盘和势力,还认为不够多。力量愈大而贪图扩张的欲望越无休止,把韩氏、魏氏作为群鲛驱使,去追逐赵氏这条肥鱼,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贪图扩张的趋势,吞并赵氏并不是终止。我已看出韩氏、魏氏害怕灾难将轮到他们头上的情绪了,他们只希望您困在晋阳这里。他们已盘算伺机而动了,然而您狂妄自大,认为他们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正舔着自己的舌头,准备吃掉他们呢。并且我还担忧,现在智果已离开了智氏改姓为辅,不愿跟您同遭灭亡之灾。段规受您的侮辱之后心生怨恨,策划报复。您却还不醒悟,我担心您将会像大鲸鱼那样,脑袋掉在邯郸,两翅折断在安邑,胸部分裂在上党,尾巴会断在中山以外,肠子流在大陆泽里,做成鲜食和干食,让韩、赵、魏三家子孙吃个饱。因此,我非常担心忧虑。否则,您的势力强大,与周文王相比有什么差别呢?”

智伯听后十分不高兴,但始终没有醒悟。于是韩、赵、魏三家联合消灭了智氏,把他的领地瓜分了。

愚溪对

愚溪原名冉溪,在永州城西,柳宗元贬官永州后居住在此。本文假托作者与“溪神”的对话,曲折详尽地表达了他的愤懑之情。文中虽有作者自嘲之词,但内在的自矜隐约可见,而通篇以“名”、“实”二字为眼,就溪神设为问答,这种构思高妙奇特,引人入胜,有助于作者一吐胸中郁垒。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的使用恰到好处,篇中以恶溪比养小人,以弱水比抑君子,浊泾不法知人,黑水赋质昏昧。文辞清癯劲健,情绪激动急迫,而缺乏一种气韵。柳宗元遭到贬斥,谪居“远王都三千余里”的永州,官场失意,生活困顿,怨愤不已。他以“愚”自喻,实际上是在替自己解嘲,“愚”字背后是对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林纾评其此文:“……泄其一腔之悲愤,楚声满纸,读之肃然。”

【原文】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呕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汩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乃合清渭,以自彰秽迹,故其名曰浊泾。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恶弱,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甚清与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左右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叹曰:“嘻!有馀矣,其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译文】

我给一条溪取名为愚溪,并居住在溪边。五天后的一个夜里,溪神托梦对我说:“你为什么侮辱我,使我的名称叫‘愚’呢?我如果当真愚蠢,当然应加以愚之名,我现在真的是愚蠢吗?我听说闽地有条河,生长出一种很毒的瘴气,人吸入毒气就会发烧,上吐下泻;水里有暗礁,激流奔腾,船一只接一只地被撞坏;水里还有一种鱼,长着像锯齿一样的牙齿,刀锋一般的尾巴,还长着四只兽蹄;这是吃人的鱼,经常把人咬断后抛起来,然后跳起来仰头咬住再吃掉,因而这条河的名字叫恶溪。在西海那里有条河,水涣散无力,连芥草都不能浮起;把芥草扔到水面上,就缓缓下沉,一直沉到底,所以它的名字叫弱水。在秦地还有一条河,河底掺杂混合着烂泥、沙子和碎石子,走到近处看就像看墙壁一样,是浅还是深,是险急还是平缓,昏昏暗暗看不清楚,与渭水会合后,更显出了这条河的混浊,所以它名叫浊泾。雍州的西面有条河昏暗凶险,水色漆黑,不知它源自哪里,所以它名叫黑水。‘恶’、‘弱’是所谓六种极坏事物中的两种,‘浊’、‘黑’是卑下的名称。他们获得这些名称而不推辞,经历世世代代而没有改变的原因,是由于名副其实。如今我清澈而优美,你很钟爱,又有浇灌菜园的功劳,又有运载两条并行船只的力量,朝夕都有人在此渡过,我荣幸地看到您选择居住在这里,却以不符事实的名称来侮辱我,把我叫做‘愚’,到头来你不念我的好处反而肆意诬蔑我,难道永远不能改掉这个名称吗?”

我回答说:“你确实不愚,但是像我这么愚的人却偏偏喜爱你,你怎能躲得了这个坏名称呢?况且,你不见那个贪泉吗?有人喝了这个泉的水后往南走,看见交趾的珍宝很多,光彩夺目,便想用两手攫掠,不停往怀里藏,这难道是贪泉之‘实’吗?有人从那里经过,之后变得贪财,还使这个泉得到了‘贪’的名称。如今你偏偏招引愚蠢的人居住在你这里,并且久居而不离开,所以你已经无法改变‘愚’这个名称。开明君主当权的时候,聪明的人被重用,愚蠢的人无出头之日。被重用的人当然经常在皇帝左右,不出头的人必然远离京城。现在你所在的这个地方,相距京城三千多里,偏僻闭塞,与迷雾为伴,与螺蚌为邻居,只有犯了罪受贬斥和因愚蠢而不被任用的人,才经常在你这里游玩,毫无拘束地跟你在一起。你想得到智的名称吗?为什么不叫如今那些聪慧高贵、掌握朝廷大权、主宰天下的人来,在你这儿经过一次,却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呢?你既然不能得到他们光顾而被我所喜爱,这就是你‘愚’名的‘实’,我认为你愚是符合上述原因的,而你却认为这是受了冤枉,难道你还有理由说吗?”

溪神说:“您说的这些倒也是对的,我大胆地问一句你到底愚到什么程度,竟可以连累到我呢?”

我说:“你想彻底了解我有多愚吗?即使沿着你流经的地方走到头,也没有我要讲的话长,我想写的话,用干你的水,也不够湿润我的笔。暂且给你讲个大概情况:我无知,冰雪交加的时候,大家穿皮袄而我穿单衣;潮湿闷热的三伏天,大家去吹风乘凉,而我去烤火。我驾上车扬鞭飞驰,不知道太行山的路不同于别处四通八达的路,以致我的车被撞坏;我坐船尽情游玩,不知吕梁水与别处平静的河水不一样,我的船沉没了。我脚踩上陷阱,头撞在木石上,冲撞在荆棘丛中,跌倒在毒蛇身边,而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失,什么是得,我全都不计较,我不因被提拔而感到满足和高兴,也不因被贬而卑躬屈膝,冷漠茫然,始终不能自拔。这就是我愚的情况,用这种愚来玷污你,同意吗?”

于是溪神深思之后感慨说:“哈!你也太愚了,怎么能不连累我呀!”我由此羞愧得低下头,又仰天长叹,满面泪流,挥手告别。一暗一明,人神相隔,梦醒后,不知溪神到哪里去了,我就写了这段对话。

起废答

被贬谪的人总希望能被当权者重新起用,但往往难以如愿。柳宗元受“王叔文事件”影响被贬官永州,心情郁闷,壮志难酬,又盼不来东山再起的机会,只好埋头作文,其中模仿《离骚》所作数十篇,自怨自嘲,愤世嫉俗,本文就是这样一篇讽喻之作。文中先以瘸和尚与病马的遭遇来阐明“废物可以利用”的道理,此处描写栩栩如生,前因后果讲得翔实周到,如“浮图”时来运转成为寺里住持后,其弟子争相服侍的得意情景;又如“病颡驹”成为刺史坐骑后受人优待的荣耀场景,都写得活灵活现、热闹非凡。文中虽然在讲“变废为宝”,但从其所举事例来看,又隐射当时官场上滥竽充数者的丑态,讽刺了用人者有眼无珠,让庸者身居显职的不正常现象。作者接着借“黧老”之口自诩,称自己“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又为多舛的命运而悲叹,原因呢,当然不是因为健康问题,而是“吾以德病伏焉”,一语道破官场上政见不同的秘密。所谓“耐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等语,则更是对当时权贵高官的反讽。全文结构巧妙,语言清劲,耐人寻味。

【原文】

柳先生既会州刺史,即治事,还游于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壮齿,十有一人,谡足以进,列植以庆。卒事,相顾加进而言曰:“今兹是州,起废者二焉,先生其闻而知之欲?”答曰:“谁也?”曰:“东祠浮图,中厩病颡之驹。”

曰:“若是何哉?”曰:“凡为浮图道者,都邑之会必有师,师善为律,以敕戒始学者与女释者,甚尊严,且优游。浮图有师道,少而病,日愈以剧,居东祠十年,扶服舆曳,未尝及人,侧匿愧恐殊甚。今年,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始学者与女释者伥伥无所师,遂相与出浮图以为师,盥濯之,扶持之,壮者执舆,幼者前驱,被以其衣,导以其旗,怵惕疾视,引且翼之。浮图不得已,凡师数百生。日馈饮食,时献巾,洋洋也,举莫敢逾其制。中厩病颡之驹,颡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庞,无异技,然大耳。然以其病,不得齿他马。食斥弃异皂,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会今刺史以御史中丞来莅吾邦,屏弃群驷,舟以溯江,将至,无以为乘。厩人咸曰:‘病颡驹大而不庞,可秣饰焉;他马巴、庳狭,无可当吾刺史者。’于是众牵驹上燥土大庑下,荐之席,縻之丝,浴剔蚤。刮恶除;以雕胡,秣以香萁;错贝鳞,凿金文羁;络以和铃,缨以朱绥;或膏其鬣,或其。御夫尽饰,然后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幢前罗,杠盖后随;千夫翼卫,当道上驰;抗首出臆,震奋遨嬉。当是时,若有知也,岂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则然矣。叟将何以教我?”黧老进曰:“今先生来吾州亦十年,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曾不若足涎颡之犹有遭也。朽人不识,敢以其惑,愿质之先生。”先生笑且答曰:“叟过矣!彼之病,病乎足与颡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无耳。今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谋猷川行,群谈角智,列坐争英,披华发辉,挥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驰声,角羁贯,排厕鳞征,一位暂缺,百事交并,骈倚悬足,曾不得逞,不若是州之乏释师大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岂足涎颡之可望哉?叟之言过昭昭矣,无重吾罪!”于是黧老壮齿,相视以喜,且吁曰:“谕之矣!”拱揖而旋,为先生病焉。

【译文】

柳先生参加了新任刺史到职仪式后,回来时,在愚溪边上游玩。溪边上聚集着脸色黑黄的老人、壮年人共十一名,他们一见柳先生便走过来,排队肃立向他问候。随后,相互看视,更走近几步说:“如今我们州里有两个遭贬谪后重新起用的,先生可曾听说?”柳先生回答:“哪两个?”他们说:“一个城东寺庙里的瘸和尚,另一个是官府马棚里的脑袋有病的马。”

先生说:“事情是怎样的呢?”他们答:“凡是信佛教的人,城镇里必定有他们的大师。这些大师都精通佛家律令,用法规教导和告诫新弟子和尼姑,他们很受敬重,生活也悠闲自得。瘸和尚有大师的道行,他小时候因病腿瘸,后来日益严重。在东寺住了十年,行动有时爬着走,有时车拉着走,从不与人接触,见人时常躲避,非常羞愧、惶恐。今年,其他有修养的大师因各种缘故都离开了东寺,新出家的和尚和尼姑由于没有了师父都不知所措,于是大家一起请跛足和尚做寺里住持。他们给他洗干净手脚,走路时搀扶着他。外出时,健壮的弟子给他赶车,年少的在前面引路;弟子们为他披了袈裟,在前面举着大师的旗帜。他们谨慎地观察着四周,一路上簇拥着往前行。瘸和尚没有办法,只好听从弟子的意思,他收徒好几百人。弟子们每日给他端茶端饭,时时刻刻恭敬地侍奉巾帕、穿戴,瘸和尚真是春风得意啊!弟子们言行都不敢违背他的条规。官府里脑门子有毛病的那匹马,生病也有十年了。它一身黑毛无杂色,没有特别出众之处,只是长得高大。然而因为它有病,一直没有得到其他马的同等待遇。喂料时,这匹马被呵斥到另一个马槽,总是喂得很少,它对这种排斥孤立、备受欺侮的处境感到非常伤心。它经常低着头,耷拉着耳朵,流的口水一直拖到地上。马栅里所有马,没有愿意同它在一起的。刚好现任刺史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到永州来任职,他扔下马车,坐船逆江流来的,到达的时候没有马可乘坐。这时,养马人都说:‘脑门子有病的那匹马高大又无杂乱毛色,可以将它喂饱,打扮打扮。其他的马都是巴地方的,又矮又小,不配给我们的刺史拉车。’之后大家把脑门子有毛病的这匹马牵到堂屋旁边干燥的大屋里,为马垫上草席,系上丝编的缰绳;又给马洗澡、梳毛,修整四蹄,剪鬃毛,刮去污垢,清除鼻涕;铡碎雕胡做饲料,再加上香豆茎喂它;还把珠贝像鱼鳞般地镶嵌佩带在马肚带上,并用雕刻了花纹的金器来装饰马笼头;还在马笼头上系上一对铃铛,在马鞅上扎上红绳;有的人还给它的鬃毛涂上油,甚至把马屁股也擦得干干净净。赶车的人把马全部打扮好后,才敢牵出去驾车。人们把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让马踏着石板走到河边,把旌旗罗列在前面,举着杠盖的跟在车后,在两侧有武士护卫,它拉着车在路上飞奔;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得意扬扬。在这个时候,如果它有知,难道不会说这一切是它应该得到的吗?”

先生说:“这确实是实际情况啊!老人家将怎样教导我呢?”老人走近他说:“如今先生来我们州也已经十年了。您走路迅过疾风,鼻子能分辨香臭,满腹经纶,满口法律规章,通晓古今之事,以贤人标准要求自己。然而一经贬谪就再不起用,还不如瘸和尚和病马有时来运转的时候。我们这些没用的人不明白,冒失地把我们的疑问说出来,请先生赐教。”先生笑着回答说:“老人家错了!他们的病,病在脚和额上;我的病,病在主张观点不同上。再者,他们的情况是遇上了缺乏良材的时机。而如今从朝廷到地方,英雄豪杰像林木那么多,他们的智慧像奔流的河水,他们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来较量谁最聪明,一排排地坐在一起争着展现自己的才华。他们衣着华丽耀眼,颐指气使,大声吆喝,声如雷鸣,年老的修养‘德行’,年轻的名声远播。连那些年幼的,也一排排接踵而至,如果有一个位置暂时缺人,许多善用机巧钻营的事就会一齐出现,他们极力计谋争取,大部分仍然不能如愿以偿。这就不像这个州缺少佛师和马匹的情况了。而我是因为主张不同才被贬的,怎么会希望有瘸和尚和病马那样的机会呢?老人家的话是夸奖我了,请别这样加重我的罪过了!”于是,老人、壮年人互相望着,勉强笑了笑,叹息一声:“明白了。”说罢拱手作揖转身而去,他们好像在为我的境遇惋惜似的。

天说

本篇是柳宗元在永州司马任上所作。天说,即关于天的论述。

两段文字表达了两种不同的观点。首段写韩愈对天道与人事关系的看法,韩愈认为福祸皆由天定,敬天则昌,逆天则亡。次段柳宗元予以反驳,柳宗元认为天并无意志,天地、元气、阴阳,都是自然现象,并不能“赏功罚祸”,“功者自功,祸者自祸”,天道与人事互不相干。作者的这些观点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原文】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雠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悻悻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雠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痈痔、草木耶?”

【译文】

韩愈对柳子说:“你知道有关天的道理吗?我为你讲述有关天的道理。人们遭受疾病、痛苦、劳累、屈辱、饥饿、寒冷很严酷的时候,就仰面问天,说:‘残害人民的反而昌盛,保佑人们的反而遭殃。’又仰面呼天说:‘为什么世道会发展到这样极端不合理的地步啊?’像这样的人,全都不了解天。果饮食腐烂了,就生虫;人的血气衰退混乱、阻塞不通,就形成痈疡、疣赘、瘘痔,那里面也会生虫;树木朽烂,其中就会生出蛀虫;草腐烂,就有萤火虫飞出来: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由于坏烂之后才生出虫来的吗?物体坏烂,虫就从里面生出来;元气阴阳受损坏,人就由此而生。虫生出以后,物体更加坏烂,虫子吃它、咬它,又在里面钻孔打洞,对物体的祸害更加严重了。假如有人能把虫除掉,那他对这些物体是有帮助的;繁殖虫子并帮它生长的,那就是物体的敌人了。人对元气阴阳的破坏更为厉害:开垦田地,砍伐山林,挖井开泉,取水以供饮用,挖掘墓穴埋藏死人,又挖坑作为厕所,修筑高墙矮垣、内城外郭、亭台楼榭以及可供游乐观赏的场所,疏浚河流,挖沟开渠,修建池塘,钻木取火以供焚烧,熔化铜铁等金属以铸造器物,制作陶器,雕琢玉石,使天地万物枯萎凋零,失却本性。人们气势汹汹地攻击、残害、破坏、扰乱天地万物,从来没有中止。他们对元气阴阳的祸害,不是比虫子所干的更厉害吗?我认为如果有谁能使这类人日益减少,那么祸害元气阴阳的也就越来越少,这就是对世间有功的人;让这类人滋生增长的,那就是天地的仇敌了。现在人们全都不能了解天,所以才呼喊它而且埋怨它。我认为天如果听到他们的呼喊和埋怨,那么有功于天地的人受到天的奖赏一定是很大的,而那些祸害天地的人受到天的惩罚也一定是很大的了。你怎么看待我的观点?”

柳子说:“你真的是有所愤激才讲这番话的吗?那么真可算得是善于辩论而且言辞华美动听了。我能把有关天的道理说个明白。那在上面的青黑色的东西,世人称它为天;在下面的黄色的东西,世人称它为地;浑然一体而在天地间的东西,世人称它为元气;寒暑变化,世人称它为阴阳。这些东西虽然很大,但本质上与果、痈痔、草木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有人能除掉那些钻孔打洞的虫子,果、痈痔、草木这些东西对他能有什么回报吗?如果有人繁殖虫子并帮它生长,果、痈痔、草木能对他发怒吗?天和地,就像大果;元气,就如同大痈痔;阴阳,就好比大草木:它们又怎能奖励有功劳而惩罚有罪过的呢?功绩是人们自己取得的;灾祸是人们自己造成的,希望天赏功罚祸的人是不对的。呼天怨天,希望天哀怜自己、对自己施以仁爱的人,那就更是错上加错了。你如果信奉你的仁义,凭借它生活于天地之间,那你就坚持着自己的信念生活好了,为什么要把生死得失寄托给像果、痈痔、草木那样的不会思想、没有爱憎的天呢?”

观八骏图说

在这篇文章里,柳宗元批评了那种不到马群中去寻求骏马,而一定要按图索骥的错误做法,指出这种做法“终不能有得于骏也”。并由马之无异,类推圣人之无异。指出“慕圣人者,不求之人”,则“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最后告诫人们,只有烧掉这些歪曲骏马和圣人本来面目的图画,骏马和圣人才能出现。

本文三段文字,层次清晰,脉络分明。每段论述中,正说反结,反说正结,正反相生,环环相扣,妙不可言。

【原文】

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下传之。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其书尤不经,世多有,然不足采。世闻其骏也,因以异形求之。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故传伏羲曰牛首,女蜗曰其形类蛇,孔子如头,若是者甚众。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类也。然则伏羲氏、女蜗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骅骝、白羲、山子之类,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又乌得为牛,为蛇,为头,为龙、凤、麒麟、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头之间,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

【译文】

古书上记载周穆王驾着八匹骏马登上昆仑山的故事,后来那些好事之徒把这段故事画成图,宋齐以后一直流传下来。看到画上那些马的形状,十分离奇怪异,好像在飞腾翱翔,好像龙、凤、麒麟、螳螂的样子。那些书上所记载的就更加荒诞不经了,这类书在世上有很多,然而都没有可取的地方。世俗的人听说这是骏马,因此就想象它是奇形怪状的样子。那么他们所说的圣人的形状,与此类似。所以传说伏羲氏长着牛头,女娲的身体像蛇,孔子面部好像戴着面具头,类似这样情况还有很多。孟子说:“为什么会与常人不同呢?尧、舜也和普通人一样嘛。”现在的马,驾车而行,有的走上一里路就出汗了,有的走上十里路才出汗,有的却走上千百里路还不出汗。可是就表面而言,都是满身长着毛,有尾有鬃,四脚有蹄,吃草饮水,全都没有区别。由此类推到骏马,自然也是一样。现在的人,有的当不成小商贩,有的不能当小吏,有的做不了知识分子入仕为官,然而有的人就能胜任。从外表上看,他们的脑袋都是圆的,眼睛都是横着长的,都吃五谷,喜欢吃肉,觉得穿细麻衣裳凉快,穿上皮袄就感到暖和,全都一样。由此类推到圣人,自然也相同。那么,伏羲氏、女娲氏、孔子氏,他们也都是人罢了。骅骝、白羲、山子之类骏马,如果当真有的话,它们也不过是马罢了。又怎么能成为牛头,成为蛇身,成为头,成为龙、凤、麒麟、螳螂的样子呢?

可是世上那些寻求骏马的人,不在马群中找,而一定找像图上画的那种样子的马,所以终究得不到骏马。敬仰渴慕圣人的人,不在人群去寻求,而一定要去寻求像牛头、蛇身或头那样的人,所以终究寻找不到圣人。如果天下藏有这样的图画的人,把画统统拿来烧掉,那么骏马和圣人就出现了。

童区寄传

本文是一篇人物传记,通过叙述牧童区寄与两贼斗智斗勇,从而诛杀两贼,巧妙逃脱这一故事,塑造了一个少年英雄的形象。

文章叙述简洁明快。人物语言、动作描写凝练传神,给人生动逼真的印象,读其字如见其人。

此篇文章可谓事奇,人奇,文奇。

【原文】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自毁齿已上,父兄鬻卖,以觊其利。不足,则取他室,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桂部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寄者,郴州荛牧儿也。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墟所卖之。寄伪儿啼,恐为儿恒状。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下上,得绝,因取刃杀之。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墟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墟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耳。刺史颜证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二岁,而讨杀二豪,岂可近耶!”

【译文】

柳先生说:“越人缺乏恩爱,把生下的儿女看做商品。七八岁以上的小孩,父兄就卖掉他们,以贪图钱财。如果不满足的,就盗取别人家的孩子,把他们捆绑起来束住手脚然后卖掉。甚至已经长了胡须的人,因为力气不如别人,也被绑架卖掉被迫做僮仆。在大路上互相残杀已经成为风俗。有幸能长成强壮高大的,就去绑架那些力小体弱的。汉族的官吏利用这种情况为自己牟利,只要能得到僮仆,就对这种行为听之任之,不加追究。因此闽粤一带的户口逐渐减少。很少有人能逃脱这种为僮仆的悲惨遭遇,只有区寄以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战胜了绑架的强盗,这真是奇事。桂管经略观察使的助手杜周士向我讲了这件事。”

区寄是郴州地方的一个打柴放牛的孩子,当他在一边打柴一边放牛时,两个强盗将他绑架,把他双手反绑,用布堵住他的口,带到四十里以外的集市上准备出卖。区寄假装啼哭,做出小孩子常见的那种恐惧害怕的样子。因此强盗对他放松了警惕,两人畅快对饮,喝得酩酊大醉。其中一个去市上谈生意,另一个躺下睡觉,把刀竖插在道上。区寄暗中观察,见他已经睡着了,便背靠刀口把绳索在刀刃上用力上下摩擦,割断了绳子,于是拿起刀杀死了那个熟睡的强盗。逃出去不远,去集市谈生意的强盗回来了,碰上了区寄,非常惊讶,想要杀掉他。区寄急忙说:“做两个主人的奴仆,哪有做一个主人的奴仆好呢?他待我不好呀。你如果真能保全我的生命并好好待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谈生意回来的强盗思量了很久。暗想:“与其杀了这个奴仆,不如把他卖了;与其卖了他后两个人分钱,不如我一个人独得。多亏小孩杀了他,太好了。”立即将那个强盗的尸体埋了,把小孩押到了旅店里,捆绑得更加结实。半夜里,区寄移动身体,将绑手的绳子靠近炉火烧断,虽然烧伤了手也不怕,又取刀杀死了这个强盗。然后大哭大叫,惊动了整个集市上的人。区寄说:“我是姓区人家的孩子,不应该当奴仆。我被两个强盗绑架。幸而把他们都杀了,希望向官府报告。”

管理市场的官吏把这件事报告州官,州官又上报桂管经略使衙门,官府召见区寄,一看原来是个老实的小孩子。刺史颜证认为他与众不同,想把他留下来当小吏,区寄不答应。于是赐给他衣裳,派当差的护送他回家。从此以后,乡里那班专事抢劫绑架行凶的人,非常害怕,连正眼都不敢看他,更不敢经过他家门前。都说:“这孩子比秦武阳还小两岁,但却杀了两个强盗,哪能去惹怒他啊!”

吊屈原文

本文写于永贞元年(805年),其年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失败而被贬为永州司马。赴永州途经汨罗江时,触景伤怀,写下此文。

作者感叹屈原虽有才能和抱负,却不被浊世所容;关心国家命运,却只能以死殉国。作者赞美了屈原坚贞不渝的爱国精神,认为屈原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救国理想是值得敬佩的。同时借以抒发了自己坚持理想和操守的决心。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爱国忧国的思想感情。

文章采用了离骚体的形式。语颇隽永,耐人寻味。

【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袖。牝鸡咿兮,孤雄束。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堇喙以为羞兮,焚弃稷黍。犴狱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榱折火烈兮,娱娱笑舞。谗巧之哓哓兮,惑以为《咸池》。便媚鞠恧兮,美逾西施。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而远违。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兮,蹈大故而不贰。沉璜瘗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耀乃辞之朗兮,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译文】

先生逝世后约一千年的今天啊,我又一次被贬逐乘船来到湘江。为访求先生的遗迹我来到汨罗江畔啊,采摘杜蘅向先生敬献芳香。愿先生在荒茫中能顾念到我啊,让我荣幸地向你倾诉衷肠。

先生不屈从世俗不随波逐流啊,只遵循正确的政治主张。当时国家是那样的残破纷乱啊,你生活的世道实在令人忧伤。华贵的礼服被抛弃在地上啊,却穿起羊皮做的粗劣衣裳。母鸡咯咯乱叫啊,昂然独立的公鸡却不能放声高唱。庸俗下流的曲调人们围住欣赏啊,对高雅美妙的音乐反而捂住耳朵。把毒药当成美好的食物啊,却把真正的粮食抛弃烧光。明明是牢狱却不知回避啊,丢下美丽的宫殿任其荒凉。陷进泥坑坐在肮脏的地方弄得满身污秽啊,却自以为很荣耀像披上锦绣礼服。房屋已被烈火烧毁啊,却还歌舞欢笑喜气洋洋。喋喋不休的谗言巧语啊,却糊涂地当成悦耳动听的乐章。本是阿谀奉承厚言无耻的小丑啊,却把她看成比西施还要漂亮。把治国图强的言论视为怪诞啊,反而塞住耳朵把它抛到远方。有了重病还要讳疾忌医啊,其实就是请来名医也束手无方。

为什么像先生这样令人钦佩的人呀,还偏要磨砺针石去医治那不能治愈的创伤?但从前孔子离开鲁国的时候啊,曾说:“我慢慢地走。”柳下惠奉行“直道”啊,也曾说过去哪里能实现这种主张。现在世上的人都在议论先生啊,说你为什么那样遭受打击还要关怀楚国的兴亡?通达事理的人的卓越行为啊,本来是知识浅薄的人无法想象。抛弃自己的祖国去追求个人的私利啊,我知道先生决不忍心这样。袖手旁观坐视自己国家夭亡啊,这更不是先生的志向。无论处境好坏都不改变自己的志向啊,你始终坚守自己的节操和理想。何况先生对祖国是这样忠心耿耿啊,宁可壮烈投江而死也决不改变立场。沉在水底和埋进土里的美玉呀,怎么会变得幽暗无光?香草被隐藏起来啊,怎么会因时间久了就失去芳香?

先生的容貌再也看不到了啊,但从你的文章里却仿佛看到了你的形象。捧读先生的遗著我满腹感慨啊,禁不住热泪盈眶。你呵斥星辰而驱逐各种怪异啊,那样又怎能挽救国家的危亡?你为什么那样指挥风云驾驭雷电啊,姑且浸沉于那渺茫的幻想。你写下了那些辞藻华美而又朦胧难明的文章啊,世上的一般人果真以为你在发狂。唯独我为你的遭遇深怀不平啊,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悲哀。如果先生不写下这些文章啊,后世的人又如何把你敬仰?你那爱国的赤诚既然在胸中激荡啊,哪能长久忍耐在心中而不向外溢扬?芈姓的楚国同你姓屈的能有多大关系啊,为什么你忧心如焚地为它着想?

我对现在的那些当官的感到痛心疾首啊,他们中有哪一个关心国家的治乱兴亡!他们只担心自己的俸禄不多啊,又发愁自己的官运不昌。我只好反身自守默不作声啊,因为我也难以实现我的主张。既然这恶劣的世风难以改变啊,我只有长怀先生永不遗忘!

吊乐毅文

乐毅,战国时燕国人。贤能而又精通兵法。燕昭王时,乐毅被任命为上将军,率领赵、楚、韩、魏、燕五国兵马攻打齐国,攻占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被封为昌国君。

燕昭王死后惠王即位。齐国大将田单利用惠王和乐毅之间的矛盾挑拨离间,迫使乐毅逃奔赵国。失去乐毅的燕国军队遂被田单率军大败。

本文主旨与《吊屈原文》相同,皆是借叙古人之事发自己之忧思。言辞激昂,感人肺腑。

【原文】

许纵自燕来,曰:燕之南有墓焉,其志曰“乐生之墓”。余闻而哀之。其返也,与之文使吊焉。

大厦之骞兮,风雨萃之。车亡其轴兮,乘者弃之。呜呼夫子兮,不幸类之。尚何为哉?昭不可留兮,道不可常。畏死疾走兮,狂顾徨。燕复为齐兮,东海洋洋。嗟夫子之专直兮,不虑后而为防。胡去规而就矩兮,卒陷滞以流亡。惜功美之不就兮,俾愚昧之周章。岂夫子之不能兮,无亦恶是之遑遑。仁夫对赵之悃款兮,诚不忍其故邦。君子之容与兮,弥亿载而愈光。谅遭时之不然兮,匪谋虑之不长。跽陈辞以陨涕兮,仰视天之茫茫。苟偷世之谓何兮,言余心之不臧!

【译文】

许纵来自燕地,说燕南有一座坟墓,坟墓上刻着“乐生之墓”。我听了感到很伤心。在他回燕地的时候,把这篇文章给他,请他前去表示悼念。

大厦崩坏时啊,风雨集中袭击它。车子失掉了主轴啊,就被乘车的人抛弃。唉,先生在昭王死后的遭遇啊,不幸的情况同这些相似。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昭王不能长生不死啊,他治国的方略也不能长久保持。你为避祸只好逃走啊,既惊慌四顾又徨犹豫。一度属于燕国的领地又复归于齐国啊,东海依然是无边无际。你只知道以忠贞正直的态度对待君王啊,不知道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并做好预防。为什么厌弃圆滑而坚持正确主张啊,结果受到阻滞不得不流亡?只感叹您无法成就一番辉煌的功业呀,致使那些愚昧的家伙到处得逞。难道您就不能为自己多做打算啊,无奈厌恶他们奔走钻营?您回答赵王时体现了赤胆忠心,对故国实在是怀着不忍的心肠。您这种依恋故国的感情啊,到了千秋万代更加光彩夺目。实在是所遭遇的时势不好啊,并不是您的谋虑不够深长。我长跪着含泪向您陈词悼念啊,仰望天宇苍茫。像我这样苟且偷生,不知世人将怎样议论啊,大概会说我的心不好。

临江之麋

柳宗元“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临江之麋可以恃主人之宠,与家犬相狎;一旦失去主人的庇佑,只落得被野犬杀食的下场。文章以麋暗喻那些“依势干非其类”之人,以麋身死犬口的下场对这些人敲响警钟。读此文让人警醒,文中寓意深刻,借物喻人,一针见血。

【原文】

临江之人,畋得麋,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其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译文】

临江有个人,猎得一只小鹿,把它带回家养起来。他刚进家门,一群狗就流着口水,摇着尾巴跑过来。猎人很生气,就吓唬群犬让它们走开。从此他每天抱着小鹿接近群犬,经常将小鹿给狗看,教狗不要伤害它,还逐渐让小鹿和狗一起玩。时间久了,群犬的表现符合主人的意图。小鹿渐渐长大了,竟忘了自己是一只鹿,觉得狗真的是自己的朋友,和它们相互顶撞,在地上打滚,越来越亲热。狗因为害怕主人,只好跟它打闹,显出很友好的样子,但是狗时常舔着舌头,想要吃掉小鹿。这样过了三年,小鹿出门到外边,见大路上有许多野狗,便跑过去想和它们一起玩耍。野狗见到后非常高兴,同时又被鹿竟想与他们戏耍的做法所激怒了,于是一齐把小鹿咬死,吃掉了。吃剩的皮毛骨头散乱地落在路上。鹿到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黔之驴

这篇文章是柳宗元寓言小品中的代表作。作者通过驴这种动物形象,借题发挥,托物寓意,讽刺那些仅有一点有限的本领,却去招惹强大对手,以致落到可悲下场的不自量力之徒。

文章短小精悍,描情绘影,因物肖形,使读者闻其解颐,望其猛醒。

【原文】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译文】

贵州一带本来没有驴,有位多事的人用船把一头驴运进来。运来后又没有什么用处,就把它放养在山下。老虎看见驴高大的样子,把它看得很神奇。躲到树林里偷看它,渐渐地又走出来接近它,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却不知它是什么。有一天,驴叫了一声,老虎非常害怕,逃得远远的,以为驴要吃掉自己,特别惊恐。但是它来回观察驴子,觉得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老虎慢慢地听惯了驴的叫声,就离它又近一点,在它的前前后后走动,却始终不敢去扑击它。老虎渐渐靠近驴子,更加轻松随便,不断碰撞、靠近,冲击冒犯戏弄驴子,驴子非常恼火,踢了老虎一脚,老虎因此非常高兴,心里合计道:“它的本事不过这样罢了!”于是跳跃而起,大声怒吼,咬断了驴的喉管,吃光了驴子的肉,才扬长而去。

唉!那驴子形体高大并且好像很有修养,声音洪亮也好像很有本领。假使它不显示自己那一点有限的本领,老虎虽凶猛,但也心存疑惧,到底不敢去吃它,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可悲呀!

永某氏之鼠

本文亦是寓言小品,讲永州一人,因自己属相为鼠,便视鼠为吉物,放纵老鼠在宅院恣意糟蹋,从不过问。后来此人迁居,新来的主人将老鼠消灭殆尽,老鼠的尸体竟堆积如小山,臭味几个月才消散。

作者用这个故事来讽刺那些利用时机为非作歹的人,告诫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文以“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结尾,“可恒”二字,含无尽慨叹。

【原文】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译文】

永州有个人,怕触犯忌日,家中禁忌特别多。他认为自己出生的年份正当子年(属鼠),视老鼠为子年的神物,因此喜爱老鼠。他家里不养猫狗,还训诫仆人不要捕老鼠。粮仓和厨房,都随老鼠任意糟蹋,从不过问。从此老鼠相互转告,都到他家,饱食终日而安然无事。这人家中没有一件完整的器具,衣架上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吃的喝的大都是老鼠吃剩下的东西。老鼠白天成群结队地在人前走来走去,夜里就偷咬东西,并使劲打架,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吵得人不能睡觉。这个人始终不厌烦。几年以后,这个人搬到别的州去了。又有人搬进了这所房子,老鼠的行为仍和从前一样。新主人说:“这些老鼠是在阴暗地方活动的坏东西,偷盗捣乱格外厉害,是什么原因使它们猖狂到这种地步?”于是借来了五六只猫,关上大门,搬开屋里的瓦盆瓦罐,用水灌鼠洞,又雇人来捕捉老鼠。杀死的老鼠堆积如小山,把它们扔到偏僻无人的地方,臭味几个月才消散。唉!老鼠以为它们吃饱肚子而没有祸患是可以长久的呢!

捕蛇者说

本篇为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期间所作。中唐时期,朝纲混乱,吏治腐败,贪官污吏巧取豪夺,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农村破产,农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生活极端痛苦。柳宗元谪居永州,目睹这些事实,写了这篇《捕蛇者说》。

文章借捕蛇者蒋氏一家三代宁愿死于毒蛇之口也不愿负担赋税这一事实,揭露了中唐时期社会的种种弊端,写出了当时劳动人民在残酷剥削下的痛苦生活,向贪暴的统治者提出了强烈的控诉,表达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文章深沉曲折,波澜起伏,通过叙述异蛇之毒、捕蛇之险、官吏征蛇之狠,最后点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主题思想。

【原文】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译文】

永州出产一种奇异的蛇,黑色的皮肤,白色的花纹。只要一接触到草木,草木就要枯死。假如咬到人,没有人能够医治好。可是如果捉到它把它风干制成药饵,可以治好麻风、四肢挛曲、脖子肿大和各种恶疮,还可以除去坏死的肌肉,杀死体内的各类寄生虫。开始时,太医奉皇帝的命令搜集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有能捉到这种蛇的人,免去他应缴的赋税。永州的贫民都竞相应募。

有一个姓蒋的,他家已经三代独享这种捕蛇免税的好处了。我问他,他就说:“我祖父死于捕蛇,我父亲也死于捕蛇,如今我接着干这件事已经十二年,几乎送命的情况已有多次了。”谈到这件事,他神色非常悲伤。我很可怜他,就对他说:“你怨恨这件事吗?我愿意告诉管这件事的官吏,更换你的差使,恢复你的赋税,怎么样?”姓蒋的更加悲痛,眼泪汪汪地说:“您打算可怜我让我活下去吗?那么,我这项役事的不幸,还不如恢复我赋税的不幸厉害呀!倘若我以前不干这个差使,我早就穷苦不堪了。自从我家三代住在这个乡里,到如今已经六十年了,而乡邻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苦。他们倾尽了地里的出产,用尽了自己的收入,哭喊着到处流亡,饥渴劳累得倒下去,冒着风雨寒暑,呼吸着瘟疫毒气,往往因而死掉的尸体一具一具地互相压叠着。过去同我祖父住在一村的,如今十家中没有一家了;同我父亲住在一村的,如今十家中没有二三家了;同我住在一村十二年的,如今十家中没有四五家了。不是死了就是流亡了。唯独我们家因为捕蛇而保存下来。蛮横的公差到我们乡里来的时候,到处吵闹,到处骚扰,老百姓吓得惊慌失措,即使鸡狗也不得安宁呀。我赶紧起来,看看那只瓦罐,见蛇还在里面,就放心地去睡觉。平时谨慎地饲养它,按时献上它。回家后就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地里出产的东西,以度过我的余生。一年中冒着死亡危险的时候只有两次。其余时间就舒服地过着安乐的日子,怎么会像我的乡邻们那样天天抱怨有死亡的威胁呢?现在我即便死在捕蛇这件事上,比我的乡邻们已经算是死得晚的了,又怎么敢怨恨呢?”

我听完这一席话后更加悲伤。孔子说:“苛刻的政令比老虎还凶啊!”我曾经对这句话怀疑过,现在以姓蒋的事情来看,还是可信的。唉!谁知道赋税对百姓的毒害,比这种毒蛇更厉害呢!所以,我写了这篇《捕蛇者说》,以等待这些视察民情的人得到它。

乞巧文

传说农历七月七日夜,天上牛郎和织女相会。妇女于当晚穿针引线,或在庭院中陈列瓜果以乞巧。这一民俗自古以来吸引着众多骚客文人,从而创作出相关诗文,其中绝大部分都以男欢女爱、风俗人情为主旨。柳宗元写《乞巧文》别出心裁,他以小题目营造大文章,虽然是从乞巧二字入手,却并不描绘妇女穿针献果的情景,而是刻画了阿谀逢迎、投机取巧的官场丑态,借此反衬自己“抱拙终身”的品行。本文是自嘲之作,满腹牢骚不平,都化为奇言妙语,文章体例近于祭祀祷文,这是与表现题材相和谐的。文中反复陈述自己之“拙”,又极言“巧夫”的巧言令色,反语正用别有机杼。柳宗元因时运不佳,被贬谪到荒僻之地,自然心情郁结,所作托物言志之文甚多,借以自慰。此文历来和韩愈的《送穷文》相提并论,享有一定声誉。

【原文】

柳子夜归自外庭,有设祠者,饵馨香,蔬果交罗,插竹垂绥,剖瓜犬牙,且拜且祈。怪而问焉。女隶进曰:“今兹秋孟七夕,天女之孙将嫔于河鼓。邀而祠者,幸而与之巧,驱去蹇拙,手目开利,组缝制,将无滞于心焉。为是祷也。”

柳子曰:“苟然欤?吾亦有所大拙,倘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缨弁束衽,促武缩气,旁趋曲折,伛偻将事,再拜稽首称臣而进曰:“下土之臣,窃闻天孙,专巧于天,玑,经纬星辰,能成文章,黼黻帝躬,以临下民。钦圣灵、仰光耀之日久矣。今闻天孙不乐其独得,贞卜于玄龟,将蹈石梁,天津,俪于神夫,于汉之滨。两旗开张,中星耀芒,灵气翕,兹辰之良。幸而弭节,薄游民间,临臣之庭,曲听臣言:臣有大拙,智所不化,医所不攻,威不能迁,宽不能容。乾坤之量,包含海岳,臣身甚微,无所投足。蚁适于垤,蜗休于壳。龟鼋螺,皆有所伏。臣物之灵,进退唯辱。彷徉为狂,局束为谄,吁吁为诈,坦坦为。他人有身,动必得宜,周旋获笑,颠倒逢嘻。己所尊昵,人或怒之,变情徇势,射利抵。中心甚憎,为彼所奇,忍仇佯喜,悦誉迁随。胡执臣心,常使不移?反人是己,曾不惧疑。贬名绝命,不负所知。嘲似傲,贵者启齿。臣旁震惊,彼且不耻。叩稽匍匐,言语谲诡。今臣缩恧,彼则大喜。臣若效之,怒丛己。彼诚大巧,臣拙无比。王侯之门,狂吠狴犴。臣到百步,喉喘颠汗,睢盱逆走,魄遁神叛。欣欣巧夫,徐入纵诞。毛群掉尾,百怒一散。世途昏险,拟步如漆,左低右昂,斗冒冲突。鬼神恐悸,圣智危。泯焉直透,所至如一。是独何工,纵横不恤。非天所假,彼智焉出?独啬于臣,恒使玷黜。沓沓骞骞,恣口所言。迎知喜恶,默测憎怜。摇唇一发,径中心原。胶加钳夹,誓死无迁。探心扼胆,踊跃拘牵。彼虽佯退,胡可得旃!独结臣舌,喑抑衔冤。擘流血,一辞莫宣。胡为赋授,有此奇偏?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独溺臣心,使甘老丑。昏莽卤,朴钝枯朽。不期一时,以俟悠久。旁罗万金,不鬻敝帚。跪呈豪杰,投弃不有。眉蹙,喙唾胸欧。大赧而归,填恨低首。天孙司巧,而穷臣若是,卒不余畀,独何酷欤?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脔,为世所贤。公侯卿士,五属十连。彼独何人,长享终天!”

言讫,又再拜稽首,俯伏以俟。至夜半,不得命,疲极而睡,见有青袖朱裳,手持绛节而来告曰:“天孙告汝,汝词良苦,凡汝之言,吾所极知。汝择而行,嫉彼不为。汝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为之,而诳我为!汝唯知耻,谄貌淫词,宁辱不贵,自适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坚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卑。凡吾所有,不敢汝施,致命而升,汝慎勿疑。”

呜呼!天之所命,不可中革。泣拜欣受,初悲后怿。抱拙终身,以死谁惕!

【译文】

那天夜晚,我从外庭回到家里,看见有人摆设祭品在祭祀,糕饵浓香扑鼻,蔬菜水果交错陈列,桌子两旁插着旗杆,缨丝下垂,剖开的瓜果陈列错置,她一边叩头一边祈祷。我感到很奇怪,就上前询问。女仆过来回答说:“今晚是七月七日夜,织女星就要去与牛郎星相见。迎候并祭祀她的人,有希望得到她赐予的智巧,驱走原来的迟钝笨拙,变得眼明手巧,编织缝纫的活就会得心应手。这就是我们祈祷的原因。”

我说:“果真这样吗?我也非常笨拙,也许可以因此乞求织女星帮助我去掉它。”于是系好冠带,整好衣服,迅速迈步前行,屏住呼吸,我从旁边快步绕道走过去,弯腰行礼,开始祈祷。我跪在地上,一再叩首行礼,向织女星称臣祈祷说:“我这个凡间的小臣,听说天上只有你织女星最灵巧。你连缀十分复杂的天体,编织大大小小的星辰,为天帝缝制成有精美花纹的华丽衣服装饰,俯视下界万民。我钦佩你的聪明,仰望你的光辉,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我听说你不喜欢孤独生活,占卜了一个吉日,将要踏上石桥,渡过天河,去与牛郎相聚在天河对岸。左旗九星,右旗九星,两面大旗在两边张开,中间的牵牛星放射着耀眼的光芒,灵光闪烁,这真是个吉日良辰。希望你能稍稍休息一下,到民间来游历,请降临到我的庭院里,认真听我诉说。我非常笨拙,聪明的人难以感化我,高明的医生无法治愈我,威武不能强迫我改变,再宽厚也不会对我容忍。天地有广大的容量,可以容纳高山大海,我的身体虽然十分微小,却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蚂蚁居住在窝里,蜗牛栖息在壳内,乌龟、元鱼、螺、河蚌都有藏身的地方。我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却前进后退都要经受屈辱,稍不约束就被认为狂妄,约束一下自己又被看成是奉迎谄媚上司,我忧愁叹息被认为是在装腔作势,我安然自得却又被嘲笑为恬不知耻。有些人活在世上,常常左右逢源,处处吃香,他们善于逢迎应酬,得到别人称赞,他们举止不适当,也会获得欢喜。他们所尊崇熟悉的人,如果有人生他气,他们就会屈从恼恨者的情势,见机行事,为博取名利而投机钻营。他们内心十分怨恨的人,为了得到他的特殊照顾,也常常忍着内心的仇恨,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一味肉麻谄媚,迁就别人。为什么我坚持自己的看法,从不改变?以为别人不对自己正确,从不畏惧动摇。即使遭到贬谪和丧命,也不背离放弃自己所信奉的道理。那些‘巧夫’们丑态百出,实在是傲慢无理,但那些显贵们却因此开怀大笑。我在一旁感到惊讶,‘巧夫’们却不觉羞耻。他们匍匐在地叩头乞怜,举止奸佞使我替他们害臊,他们却十分得意。我如果学他们的样子,大家一定会瞪着眼睛,把愤怒都集中到我身上。可见他们确实十分乖巧,而我真是十分愚笨。那些达官贵人的家门口,有很多狂叫的恶狗。我走到距离它们还有百步的地方,就气喘吁吁,汗流满脸,只有瞪着眼睛,十分惊恐地转身就跑,吓得魂飞魄散。那些得意扬扬的‘巧夫’,却能大摇大摆地从容走进去,看门的恶狗都摇着尾巴,所有的怒气完全消失。真是世道昏暗,人情险恶,就好像在暗夜摸索行走,一脚低一脚高,东碰西撞,分辨不出东西南北。这样的情况,就是神鬼也感到心惊肉跳,就是最聪明的人也会惊恐发抖。然而在‘巧夫’面前,却不存在这些危险,无论到哪里都畅通无阻。他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高招,竟可以横冲直撞,无所顾忌!他们这种‘智慧’如果不是天授的,又是怎么获得的呢?为什么老天偏偏对我这样吝啬,使我常常受到羞辱与挫败?那些‘巧夫’们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信口开河。他们预先揣摩、暗中推测别人的爱憎,鼓舌摇唇一说话,就说到了上司的心坎上。他们与上司的关系亲密,像用钳子夹在一起,永不改变!他们揣摩上司的心理,抓住上司的脾气,一举一动都勾结在一起。他们即使假装退让,又哪能得到上司的同意!只有我拙嘴结舌,含冤难诉,急得眼眶破裂流血,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上天赐给人的巧与拙,有这样大的分别?‘巧夫’们写些文章为了炫耀自己,文辞琐碎,专讲排比对偶,拿黄色对白色,将鸟鸣对兽吼。用四言句六言句排比成文,文章从头到尾,一味追求华丽。声调抑扬顿挫,好像演奏乐器一样动听。那些阅读文章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夸奖之声如同雷鸣。唯独我的思想不愿改变,我喜爱苍劲朴质的文风,因而显得愚笨糊涂、鲁莽粗糙、拙劣枯槁。我不希望得到一时的名声,期待后世的公论。即使旁边堆着万两黄金,我也舍不得卖掉虽破旧却对自己而言很珍贵的东西。我把自己写的文章恭恭敬敬地呈送给那些权贵们看,却被他们掷在一旁不屑一顾。他们皱起眉头,耸着鼻梁,胸中作呕,连连唾口水。我只得心中充满羞愧和怨恨,低着头转身就走。织女星,你主管赐灵巧给人,而我如此窘困,却始终不把灵巧赐给我,为什么只对我这样残酷?我大胆地请求你改变已经造成的祸害,怜惜同情我艰难的处境。请授予我媚人的姿态,改变我顽劣的容貌;把我这端正耿直的心肠变得能善于随机应变;拔掉我这不会说话的舌头,使我善于巧言令色;使我能把文章写得委婉曲折,步履变得轻便,牙齿长得丰美,眉毛更加漂亮;使我能随波逐流,甘愿委曲求全,去博取世人的称赞。公侯、卿士和地方上的权豪大僚,他们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能终生享有尊贵的地位?”

我说完后,又跪拜叩头,趴在地上等待。直到半夜,还是得不到答复。于是疲倦地睡去,梦见一个穿青花红裙的人,手里拿着红色符节而来,对我说:“织女要我来告诉你,‘你的话讲得实在悲苦。你所讲的一切,我都十分了解。你是有选择地去行动,你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你所苦苦追求的,一定能够实现。你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反而来欺骗我呢?你最知羞耻,对那种谄媚取宠的样子和不符合正道的胡言乱语,你宁可受到屈辱,也鄙视它,而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你已下定决心,为什么还要胡乱地乞求灵巧呢?坚定信心,坚持你的主张吧!你如果能够实现理想,固然很不错;即使不能实现,也不为耻。凡是我所有的灵巧,实在不敢传授给你’。这是织女要我传达给你的话,现在已经讲完,马上返回天宫,望你千万不要怀疑。”

唉!上天赋予一个人的品性,不能改变。我含着眼泪下拜,很高兴接受织女的指教,初听时我很悲痛,后来就心悦诚服。我决心坚守自己的节操终身不变,纵然因此而死,也不感到畏惧!

师友箴

此文精悍短小,是柳氏文集中的“袖珍式”作品,但却流布甚广,深为人知,不愧为一篇劝世箴言。作者开宗明义,以当时社会上不重视选择师长、朋友的现象为忧,因此写下此文以警示自己,并教诫后人。“中焉可师,耻焉可友”是该文主旨,而“道苟在焉,佣丐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则又是作者求师交友的一种严肃态度。文章言简意赅,流畅自然,具有警示意义。

【原文】

今之世,为人师者众笑之,举世不师,故道益离;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举世无友,故道益弃。呜呼!生于是病矣,歌以为箴。既以儆己,又以诫人。

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从师,可从者谁?借有可从,举世笑之。吾欲取友,谁可取者?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生,牙也久死,二人可作,惧吾不似。

中焉可师,耻焉可友,谨是二物,用惕尔后。道苟在焉,佣丐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内考诸古,外考诸物,师乎友乎,敬尔毋忽!

【译文】

在当今的社会上,众人常常讥笑老师,整个社会上都不求师,所以愈加偏离正道;与别人交朋友,不是因为志同道合,完全是利益相关,以致整个社会上没有真正的朋友,因此正道也就更被人抛弃了。唉!我对这种现状实在痛心疾首,于是以这篇歌作为箴言。既用来警戒自己,又用来劝勉别人。

没有老师怎么行?我怎么能有所成就!没有真正的朋友怎么可以?我怎么会有所进步!我想跟从老师学习正道,然而又不知应该跟从谁。如果确有可以跟从的,却又会被整个社会讥笑。我很想交个朋友,但是可以与谁真正成为朋友呢?如果有个人可以交往,又怕在半道中被舍弃。仲尼不会再生,鲍叔牙也早已死亡;即使二人在世,恐怕我的道也与他们的不同。

言行合乎中道的可以为老师,不屑唯利是图的可以交朋友;谨慎地用这两条为标准,时时提醒你怎样求师交友。如果能坚持中道的,即使是佣人乞丐也可以成为良师高朋;如果背弃中道的,就是公侯卿相也应不接近。内要考察历史,外要考察各种现实,对于从师交友,一定要慎重,不要疏忽大意。

舜禹之事

此文乃柳宗元论述文中的精品,历来为人所称道。正如题目所示,文章的中心论点虽然是说舜、禹禅让有理,但围绕这个论点,作者又详细讲述舜、禹时候的事,以此来证明禅让的合理性。开篇以曹丕受禅于汉献帝后所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一语,先为文章设置悬念,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引人注目,并使人产生一睹为快的兴趣。接着作者顺水推舟,郑重地赞同曹丕所言,认为他说的话没错,从而自然地将笔触伸向尧、舜、禹的故事。作者不急不躁、娓娓谈来,夹叙夹议,不讲众所皆知的“推位让国”的缘由,而是别出心裁地陈述让位者与受禅者有计划的事先准备。“尧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尧之忘己而系舜于人也,进而自系。”“舜之与禹也亦然。”作者接连举例来佐证此论,言辞缜密,有理有据。欲辩曹丕所受非议,必讲汉魏历史,文章到此以“丕之父攘祸以立强”来写,称曹操父子三十余年的征伐诸侯、治理天下的功绩,已为曹氏入主天下奠定了基础,因为普天之下的民心已归曹氏。行文到此,既回应了前文引用的曹丕一事,又将“禅让”有理论得透彻明白。

【原文】

魏公子丕,由其父得汉禅。还自南郊,谓其人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由丕以来皆笑之。

柳先生曰:丕之言若是可也。向者丕若曰:“舜、禹之道,吾知之矣。”丕罪也。其事则信。吾见笑者之不知言,未见丕之可笑者也。

凡易姓授位,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后者系,其事同。使以尧之圣;一日得舜而与之天下,能乎?吾见小争于朝,大争于野,其为乱,尧无以已之。何也?尧未忘于人舜未系于人也。尧之得于舜也以圣,舜之得于尧也以圣,两圣独得于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于朝者,放齐犹曰“朱启明”,而况在野者乎?尧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尧之忘己而系舜于人也,进而自系。舜举十六族,去四凶族,使天下咸得其人;命二十二人,兴五教,立礼刑,使天下咸得其理;合时月,正历数,齐律、度、量、权衡,使天下咸得其用。积十余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齐我者舜也,资我者舜也。”天下之在位者,皆舜之人也。而尧然,聋其聪,昏其明,愚其圣。人曰:“往之所谓尧者果乌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余年,其思而问者加少矣。至于尧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夫然后能揖让受终于文祖。舜之与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系于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系犹是也,而启贤闻于人,故不能。夫其始系于人也厚,则其忘之也迟。不然,反是。

汉之失德久矣,其不系而忘也甚矣。宦、董、袁、陶之贼生人盈矣,丕之父攘祸以立强,积三十余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无汉之思也。丕嗣而禅,天下得之以为晚,何以异夫舜、禹之事耶?然则汉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系也,其事自系也。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其忘而系者,无以异也。尧、舜之忘,不使如汉,不能授舜、禹;舜、禹之系,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尧、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

问者曰:“尧崩,天下若丧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载。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欤?”曰:是舜归德于尧,史尊尧之德之辞者也。尧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尧者,〔盖〕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尧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与人天下。

【译文】

魏公子曹丕依靠他父亲曹操打下的基础得到汉朝的禅让。他从南郊祭天回来,对他的群臣说:“现在我完全了解舜禹接受禅让的事宜了。”从曹丕以来人们都讥笑他这句话。

我柳先生说:曹丕这样说是可以的。当时曹丕如果说“我已经懂得了舜禹禅让的道理”,这是曹丕的大错误。然而他讲的是事势,那是符合实际的。我只看到讥笑者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看不出曹丕有什么值得耻笑的地方。

凡是在改朝换代的情况下禅让帝位,是出于公还是私,是凭借道德还是依靠强力,它所遵循的原则是不一样的;但前代的帝王已被人们遗忘了,继承的君主已为人们所拥护,这种情况是相同的。即使像尧那样圣明,得到舜以后立即就把天下交给他,可以吗?我可以预见那样就会发生动乱,小则在朝廷上引起激烈的辩论,大则在民间发生斗争,那样造成的混乱局面,尧也没有办法收拾。那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尧还没有被人们遗忘,舜还没有被人们拥护。尧信任舜是因为尧圣明,舜得到尧的信任是因为舜圣明,只有圣明的人被天下人了解他们之前互相了解,对那些不了解他们的能怎么样呢?不要说那些老百姓,就是那个在朝做官的放齐都还不了解舜的圣明,仍然说:“丹朱开明。”尧知道那样的办法行不通,就退居幕后让人们慢慢忘掉他;舜知道尧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忘掉他而拥护自己,于是就积极主动争取人民对自己的拥护和爱戴。舜选拔了十六个氏族首领,除掉了四个凶恶的氏族首领,使天下人都得到有才能的首领;他任命了二十二个大臣,鼓励五种道德规范,制定礼制刑法,很好地治理天下;正确划分四时月份,整理历法,统一乐律和度、量、权衡,使天下人都能正确地使用。经过十多年后,人们都说:“引导我的是舜,治理我的是舜,帮助我的是舜。”天下那些做官的,全都是舜任用的人。然而尧衰老了,耳朵聋了,眼花了,头脑也不清楚了。人们说:“从前所说的那个尧究竟去到何处?”有人说:“他老了。”也有人说:“隐居起来了。”又过了十多年,那些问及思念他的人更加少了。及至尧逝世时,天下的人说:“舜当我们的君主已经很久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舜才在祖庙里接受尧的禅让,继承尧最终放弃了的帝位。舜后来把帝位禅让给禹,也是这样的情况。禹治水走遍天下,人们怀念他的许多功绩,而他退居幕后很迟。伯益也一直没有在人们中间树立威望,取得拥护,而人们又了解启的才能,所以禹最后没有能够把帝位禅让给伯益。君主当初功绩大,对人们的影响深,那么人们不会很快忘记他。不然的话,人们就会很快忘记他。

汉朝的政治腐败已经很久了,它不受拥戴而被人们遗忘的情况十分严重。宦官、董卓、袁氏兄弟、陶谦等人残害百姓,罪恶十分深重。曹丕的父亲曹操平息祸乱,建立强大的权威,经过了三十多年,天下的统治者实际上是曹姓的人了,天下人已渐渐忘却汉朝。曹丕继承曹操而受汉献帝的禅让,天下的人感到他为君已经晚了,这跟舜禹禅让的情况有什么区别呢?然而汉朝的帝王并不像尧舜那样自愿让人们忘记,而是因为他们不得人心而被遗忘;曹氏父子也不能像舜禹那样使人们拥护自己,而是他们建立的功绩获得了人们的拥戴。虽然其中或从公心出发,或由私心出发,或者凭借仁德,或者依仗强力,舜禹禅让和汉魏禅让所依据的原则是不同的,但他们中间一方被遗忘,一方受拥护,这是相同的。尧和舜如果不像汉末帝王一样被人们遗忘,就不可能把帝位传给舜和禹;舜和禹如果不像曹氏父子一样受人们拥护,就不可能从尧和舜那里接受帝位。但是社会上的一般人只是探究曹丕的思想动机就讥笑他。所以我说:讥笑他的言论的人是不对的。

有人问:“尧去世时,天下的人好像父母死了一样,全国三年不奏乐。你说人们忘记了他,似乎说得言过其实了,是不是这样说呢?”我回答说:这是舜有意赋予尧很高的功德,以及史书上尊崇尧的德行的说法。尧衰老退居幕后已经有三十年之久了,那些感激怀念尧的人,越来越多地死去了。其中当时年幼还活着的人,尧设法不让他们怀念拥戴自己。如果不这样做,尧就无法把天下禅让给别人。

谤誉

文中主要论述如何对待诽谤与赞誉。韩愈有篇《原毁》,辞意主题和本文相似。柳宗元此文笔法灵活,意味隽永,曲折有致。这篇议论文的大意可用孔子“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一语来概括,作者为论述这句话,便在笔端变出许多层次、转折,写来挥洒有度,议论风生。本文推理严密,井井有条,先将谤誉之常者作为旧论,再转入世人谤誉之变者,作为新论,然后以孔子的观人之法作为本文的定论。承接处畅明通达,自然宛转。文章后段主要点明:观人者不可以谤誉而轻为进退,修己者不可以谤誉而轻为忧喜。作者的观点富有哲理,其所表达的荣辱不惊的人生态度,对读者是有教育意义的。当然,纵观此文,字里行间仍有着怀才不遇者对美丑不分的现实的失望与抱怨。

【原文】

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则誉至,不得其宜则谤亦至。此其凡也。然而君子遭乱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则道必于君,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谤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杀可辱,而人犹誉之。小人遭乱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则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誉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宠可富,而人犹谤之。君子之誉,非所谓誉也,其善显焉尔。小人之谤,非所谓谤也,其不善彰焉尔。

然则在下而多谤者,岂尽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誉者,岂尽仁而智也哉?其谤且誉者,岂尽明而善褒贬也哉?然而世之人闻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则群而邮之,且置于远迩,莫不以为信也。岂惟不能褒贬而已,则又蔽于好恶,夺于利害,吾又何从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善人者之难见也,则其谤君子者为不少矣,其谤孔子者亦为不少矣。传之记者,叔孙武叔,时之贵显者也。其不可记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时得君而处乎人上,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欢而戴之,向之谤之者,今从而誉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则已耳。如有谤誉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举且信之也。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荣且惧也。苟不知我而谓我盗跖,吾又安取惧焉?苟不知我而谓我仲尼,吾又安取荣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

【译文】

凡是一个人受到别人的诽谤或称赞,各有不同的原因。君子处在下位时受到诽谤多,处在上位时受到赞扬多;小人处在下位时受到赞扬多,处在上位时受到指责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君子适合处于上位而不适合在下位,小人适合在下位而不适合在上位。一个人所处的地位适宜,伴随而来的是赞扬;所处的地位不适宜,毁谤也就来了,这是常理。但是,君子如果不幸遇到乱世,又不得已处在上位,那么他的政治主张一定会与君主发生冲突,然而人们一定会从他的主张中获益。因此,对他的诽谤就只会流行于上层,而不会影响到下面,所以他可能被杀戮,可能受屈辱,然而民众还是称赞他。小人却要遇到乱世,然后才能够爬到上位,那么他的政治主张必然与君主相吻合,然而人民就一定会受损害。因此,对他的称赞就只会流行于上层,而不会达到下面,所以他会受到宠爱,能够获得富贵,但是民众还是要指责他。对君子的称赞,其实并不能叫称赞,只不过是如实地彰显了他的美德而已;对小人的指责,其实并不能叫指责,只不过是揭露了他的罪恶。

这样说来,那些处在下位而受到很多指责的人,难道都是愚蠢和奸诈的人吗?处在上位而受到很多赞扬的人,难道都是有道德和本事的人吗?那些指责或称赞别人的人,难道都明白道理又善于把握评判好坏的标准吗?可惜社会上一些人听到某种称赞或指责就分不清是非,本来出自某个庸人之口,大家就不加以分辨纷纷传播,并且传到远近四方,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岂只是褒贬不当而已,他们还被自己的好恶所蒙蔽,根据自己的利害去判断,我们如何去了解一个人好坏的真实情况呢?孔子说:“不如他家乡的好人称赞他,家乡的坏人毁谤他。”好人是难得见到的,那么岂不是诽谤君子的人就很多,诽谤孔子的人也不少?《论语》上记载着的叔孙武叔,是当时的一个有地位、有声望的人,他就批评、责难过孔子。至于那些没有记下来的人,还很多。因此,君子在下位时,处境一定很困难。等到他得到良好的机会,得到君主的信任,处在一般人之上,他的政绩就能遍于天下,天下人都喜欢他、拥护他,以前诽谤他的人,现在也跟着赞扬他了。因此君子处在上位,就一定会扬名。

有人问:“那么听到来自上面的指责或称赞,就回过头探究自身的原因,可以吗?”我说:“这怎么可以呢?不过也应考察这些指责或称赞来自何人吧!那些出自好人之口的,我就相信它;出自坏人之口的,就不应该相信。如果我分辨不了这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就算了。如果有人被指责或称赞,我一定考察那指责或称赞的话出自什么地方,不能因为那种话多就全部相信。那种指责或赞扬如果有涉及我的,我也不会因为那种话多而感到荣耀或恐惧。如果是不了解我的人,辱骂我是盗跖,我又怎么会感到害怕呢?如果是不了解我的人,赞扬我像仲尼,我又怎么会感到荣耀呢?那些熟悉我的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也不一定都能了解,总之,我一定使自己的言行尽量正确罢了。”

杨评事文集后序

杨评事,即杨凌,字恭履,是柳宗元岳父杨凭的弟弟,官至大理评事。本文是为他的文集而作的后序。序文历来多应景之作,称颂原作者是其共同的套路,本文对杨凌其人其学褒扬有加,很显然是过誉之词,吹捧得不能令人信服。如“用是陪陈君之后,其可谓具体者欤”等语,竟然将籍籍无名的杨凌与大名鼎鼎的陈子昂相提并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奉承话。不过,序文论及作者时大体上都是溢美之词,以求锦上添花,皆大欢喜,所以这点并不妨碍柳宗元此文的艺术性。本文先说明文章的流别,即诗与文;又说两者兼通者世所罕见;接着述评事能兼通诗文;最后述己叙述遗文。文章互相照应,虚实相间,反衬手法熟妙。尤其说杨评事虽有奇能,可不幸逝去,来不及施展满腹才华,故不能与陈子昂并肩。其言又赞又惜,所指有理有据,写得巧妙、得体。

【原文】

赞曰: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

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馀,攻比兴而莫能及;张曲江以比兴之,穷著述而不克备。其馀各探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文之难兼,斯亦甚矣。若杨君者,少以篇什著声于时,其炳耀尤异之词,讽诵于文人,盈满于江湖,达于京师。晚节遍悟文体,尤邃叙述。学富识远,才涌未已,其雄杰老成之风,与时增加。既获是,不数年而夭。其季年所作尤善,其为《鄂州新城颂》、《诸葛武侯传论》、饯送梓潼陈众甫、汝南周愿、河东裴泰、武都符义府、泰山羊士谔、陇西李凡六《序》、《庐山禅居记》、《辞李常侍启》、《远游赋》、《七夕赋》皆人文之选已。用是陪陈君之后,其可谓具体者欤?

呜呼!公既悟文而疾,既即功而废,废不逾年,大病及之,卒不得穷其工、竟其才,遗文未克流于世,休声未克充于时。凡我从事于文者,所宜追惜而悼慕也!宗元以通家修好,幼获省谒,故得奉公元兄命,论次篇简。遂述其制作之所诣,以系于后。

【译文】

评论说:文章的作用,在于交流意见、褒贬善恶和引导称颂、讽刺劝诫罢了。即使语言粗糙平庸,也能适应需求。然而文章缺乏艺术性,一定不能被当时人所推崇,也不能拿出来为后来的文学之士为典范。著书立说而被淘汰,有道德和学问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因此作者抱定创作的根源一定要凭借提高艺术性去达到目的的观念。古代圣人的著作,称为经书;有才能的人的作品,叫做文章。文章有两种类别:交流意见和褒贬善恶的作品,起源于古代的著作;引导颂扬和讽刺劝诫的作品,起源于古代的诗歌。著述一类作品,源于《尚书》中的谟、训,《周易》的象辞、系辞,《春秋》中经过增删的文字,其要领在于气势磅礴、内容丰富、言词正大、道理充分,认为只有这样才适合在书籍中保存。诗歌一类作品,源于虞夏时的歌谣,殷周两代的风雅,其要领在于华美而有规则、音韵清亮高昂、语言流畅、意境优美,认为只有这样才适合在吟咏中广泛流传。著述和诗歌这两类作品,对它们的意义进行探索考究是不同的。所以从事写作的人,经常是擅长其中某一方面,而很少有两者兼备的;若有能够写作并擅长这两种作品的人,就称得上在艺术上臻于至善的境界。但是,即使在古代文化发达到极盛时期,也没有同时产生过两个以上兼备这种才能的人。

自唐朝开国以来,当之无愧称得上是这种优秀人物的,只有陈子昂。他之后,燕文贞(张说)在从事著述之余,努力研究比兴之法但却不能取得很高的成就;张曲江(张九龄)在发挥他的诗歌才能的闲暇时间里,尽力钻研著述也没有达到完美的境地。至于那些各自探索某一个方面,却与道相背而驰的人,其差距就更远了。著述与诗歌的才能要兼备,这真是难到极点了。至于杨凌先生,他早年就以诗歌闻名于当时,文人们称赏吟诵他那些光彩夺目的佳句,其美誉传遍全国各地,并传播到了京城。他晚年对各种文体都有所领悟,尤其精通叙述文。他学问渊博,见识高远,才华横溢,他那雄健老练的文风,随着时间的推移日臻完善。他获得这样的成就后不出数年,不幸逝世。他最后几年的作品尤为出色,《鄂州新城颂》、《诸葛武侯传论》、饯送梓潼陈众甫、汝南周愿、河东裴泰、武都符义府、泰山羊士谔、陇西李共六篇序,以及《庐山禅居记》、《辞李常侍启》、《远游赋》、《七夕赋》,都是人世间的佳作。用这些去与陈子昂的成就相配,大概可以说得上是著述、诗歌两方面的才能都具备了吧!

唉!杨公领悟了各种文体后便得病了,功力已达到却停止了写作,停止写作还不到一年,竟又大病缠身,最终来不及极尽他艺术上的造诣,完全发挥他的才能。他遗留下来的诗文还没有能够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美好的名声还没有能够在当时得到传播。凡是我辈从事写作的人,都应当追忆、惋惜和哀悼、仰慕啊!我以世交的关系不断友好往来,年幼时就曾拜谒过他,所以得受杨公长兄的嘱托,把他的文稿按次序编辑成册。于是对他创作上的成就进行阐述,附在文集的后边。

六逆论

本文作于元和四年(809年)永州司马任上。六逆,即文中所说的六种违反礼制的行为,按《左传》,与“六逆”相对的“六顺”是指: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柳宗元此文虽是有感而发,不过写得较为庸常,所论事理浅显易懂,文章平铺直叙,在柳氏散文中属一般之作。不过评者见仁见智,林纾曾云:“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三事,不佞始读时,亦已疑之,顾未暇论也。柳州不惟不斥为乱源,而且直据为理本,使人不能不加意于此文。贵而愚,贱而圣且贤,此尤不可言妨。以下引据,节节精当,用笔活跳。盖有理之文,始能纵横如意。若文无把柄,一力搬演,虽引用宏富,究无著也。”

【原文】

《春秋左氏》言卫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说曰: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余谓“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是三者,固诚为乱矣。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

夫所谓“贱妨贵”者,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若贵而愚,贱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从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谓“远间亲,新间旧”者,盖言任用者之道也。使亲而旧者愚,远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呜呼!是三者,择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乱之大本也。为书者,执斯言,著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贵不足尚也。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吴起,乃危:亲不足与也。苻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胡亥任赵高而族李斯,乃灭:旧不足恃也。顾所信何如耳!然则斯言殆可以废矣。

噫!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建一言,立一辞,则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将定其是非,则拘儒瞽生相与群而咻之,以为狂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则固为书者之罪也。

【译文】

《春秋左氏传》讲到卫国公子州吁的事,于是记载了“六逆”的说法,即:出身低贱的妨碍出身高贵的,年纪小的凌犯年纪大的,关系疏远的离间关系亲近的,新提拔的取代资历深的,小国凌犯大国,邪恶的破坏正义的,这六种情况,是国家混乱的根本。我认为,年纪小的凌犯年纪大的、小国凌犯大国、邪恶的破坏正义的这三种情况确实可以说是乱,但是所谓“出身低贱的取代出身高贵的、关系疏远的取代关系亲近的、新提拔的取代资历深的”,这三种情况,说它们是治理的根本也是可以的,为什么一定要说它们是乱呢?

所谓“出身低贱的妨碍出身高贵的”,是指确立国君继承人应遵循子以母贵的原则而言。但是,假如出身高贵却很愚蠢,出身低贱却既圣明又有贤能,因此后者代替前者,把这作为治理国家的重大原则,可以舍弃它而去听从“贱妨贵”这种话吗?当然不可以这样做。所谓“关系疏远的取代关系亲近的,新提拔的取代资历深的”,说的是任用官员的原则。假如关系亲近或资历深的官员愚蠢,关系疏远或新提拔的官员才德兼备,因此后者取代前者,这也是治理国家的重大原则,也可不去遵循而去听从“远间亲、新间旧”这种话吗?说这样做是效仿遵从古代的遗训,可以吗?这也是不可以的。

唉!这三种情况,是选择国君、任用臣下的原则,是与整个国家是“治”还是“乱”密切相关的根本问题。著书的人坚持这种说法,把它记载下来,当成固定不变的理论留传给后世。有大智慧的人固然不会被这种言论迷惑,但中等智慧以下的人,则抱定此说,认为这是论人处事的重要依据,而历史上由于这个原因造成国家败亡、天下大乱的,实在是不乏其例。晋厉公死后,悼公以旁支的身份继位为君,晋国于是大治;宋襄公以嫡子的资格继位,子鱼因为是庶子而不能继位,宋国于是大乱,可见出身高贵的不见得就值得崇尚。秦昭王任用魏国人张禄为丞相而免去了他的舅舅穰侯,秦国就安定了;魏文侯在他的弟弟季成和朋友翟璜两人中挑选国相而疏远吴起,魏国就出现了危机,可见关系亲近的未必就值得推崇。前秦国君苻坚任用王猛而杀了旧臣樊世,国家就兴旺了;秦二世胡亥任用赵高处死了李斯及其亲眷,国家就灭亡了,可见资历深的老臣未必就值得依靠。重要的是所任用的人德行如何,才能怎样。既然如此,那么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是祸乱根源的这种说法,大概是可以废弃了。

唉!古代那些谈论治理国家的人,很少有人能把道理说得明晰透彻的。他们创立一种学说,提出一种主张,总是摇摆不定,模棱两可。把它传授给后世,人们不知道怎样取舍与判断。明白事理的人对此感慨不已,想要评定这些主张、学说的是非,那些拘泥古训、无知盲从的儒生就成群结伙地对他加以指责,认为他是狂人、怪物。在这种情况下,希望世间多一些通达事理的人,可能吗?天下人中能够受到教化的为数不少,但是很少有人懂得圣人治国的道理,这确实是那些著书立说者的过错了。

梓人传

梓人,即木工,在封建社会属于巫医、乐师、百工一类,为士大夫所不齿。但柳宗元以极大的热情描写了一位名叫杨潜的建筑工人的高超技艺,对他在营造大厦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做了高度的评价,这是难能可贵的。篇末的“梓人之道类于相”是全篇的警语。柳宗元认为宰相应像梓人“善运众工”那样,善“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这表现了他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

通篇运用对比的写法,叙述和议论结合在一起,读来令人感到合情合理,到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原文】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仗,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帅。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

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译文】

裴封叔的住宅,在光德里。有个木匠师傅敲响了他的大门,想在他那里租间空屋居住。他随身只带有量尺、圆规、曲尺、墨线和墨斗等东西,家里没有木工用的磨刀石和刀斧等工具。问他的技能如何,他说:“我善于计算建筑材料。看房屋建筑的规模,考虑怎样用料适合高低、深浅、方圆和长短的需要;随后我就指挥工匠操作。若是没有我,工匠们就无法建成一座房屋。所以,到官府干活,我得到的工资是工人们的三倍;假如到私家工作,我得到的工钱是总收入的大半。”有一天,我到他的屋里去,看见他睡的床缺一只脚,自己却不会修理,说:“打算请别的木工来修。”我觉得他很可笑,觉得他是个没有技术却贪图工钱和财物的人。

后来,京兆尹要修建衙门,我经过那里,看到许多建筑材料已经集中了,工人们也都集合了。他们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刀锯,都围成圈子面对那个木匠师傅站着。木匠师傅左手拿着计算工具,右手拿着一根棒站在中间。他估量房屋的规格,观察哪根木头可以选用,然后挥着手里的那根木棒说:“砍!”那拿斧头的工人们就奔向右边。回过头去指着说:“锯!”拿锯子的工人们就奔向左边。一会儿,拿斧头的在砍,拿刀子的在削,都看他的脸色,等他发话,没有哪一个敢自己决定怎么干。其中有个别担当不起任务的,他就生气地斥退那个工人,也没有人敢怨恨他。他在墙上画了一座房屋的图样,只有一尺见方的面积,却可以把房屋结构丝毫不差地全部勾画出来,照着图样的尺寸计算来建造大厦,就不会有出入。房屋建成以后,在正梁上题字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建造。”就是他的姓名。所有实际动手造房子的工匠们都不列名,我向四周一看,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那个木匠师傅的技术确实是十分高超。

接着,我叹口气说:那个木匠师傅可能是放弃了他的手艺,专门发挥他的智力,而且是了解、掌握建筑学的关键的人吧!我听说用脑力的人可以指挥人,用体力的人被人指挥,他大概就是用脑力的人吧!有手艺的人使用他的技能,有智慧的人出谋划策,他也许就是有智慧的人吧!这完全可以成为辅佐帝王、治理国家的法则,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更近似的了。

治理国家的根本,就在于用人。那些干工作的人,地位最低是服劳役的,稍高一些的是乡长、里长。在他们上面是下士,再上面是中士、上士。再上面是大夫,是卿,是公。分开来说,自下而上是六种官职,下面是各种做具体工作的人。在京城外面,远地有方伯、连帅。郡有郡守,邑有邑宰,他们都有协助工作的副职。在他们下面,有胥吏,再下面还有啬夫、版尹,各自按照职务来做工作。这就像工人们各自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来从事劳动那样。那辅佐皇帝、治理国家的宰相,选拔、任命官吏,指挥、使用官吏,分别按照国家的法律规定来升降他们,一律按政府的制度来整顿他们,就像那个木匠师傅依据规矩绳墨来决定房屋的规格一样。选择天下的官吏,使他们适合所担当的职务;安定天下的百姓,使他们专心工作。观察了京城就能了解郊区,观察了郊区就能了解各地,观察了各地就能了解全国。那些远的近的小的大的各种事情,都可以用手按着图纸来决定怎样处理它们。这就像木匠师傅在墙上先画房屋草图照着它建造房屋直到完成一样。有才能的人提拔上来重用他们,也不要求他们感激自己的恩德;没有才能的人就辞退,停止他们的工作,也没有人会怨恨自己。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夸张自己的名气,不亲自参加琐碎的事务,不干预官吏们的职权,每天同国家的有高尚德才的人商讨那些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就像那个木匠师傅善于使用每个工人而不卖弄自己的才艺一样。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掌握做宰相的方法,全国各地也就能治理好了。

将做宰相的方法真正掌握好了,全国各地真正治理好了,天下的人就会抬头仰望着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呀!”后人也会根据史书记载的事迹向往地说:“这是那个宰相的才能呀!”读书人有时谈论殷、周两代的政绩,总是说伊尹、傅说和周公、召公,其他的许许多多的官吏的功劳却没有记载在史书上。就像那个木匠师傅把自己的劳绩写明在梁上,而实际动手造房子的工人们却不能列名一样。宰相真是伟大呀!懂得这个道理的,这才是我们所说的宰相。

那些不晓得宰相职务的关键的人正好与此相反。他们以谨慎勤劳为唯一的美德,将批阅文件当做最高的任务,夸耀自己的才能,夸大自己的名气,亲自参加琐碎的事务并干预下属官员们的职权,侵夺大大小小内外官吏的本职工作,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却把那些重大深远的国家政事丢之脑后。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不知道做宰相的方法的人。就像当了木匠师傅却不晓得绳墨的作用是校正曲直,规矩的作用是确定方圆,寻引的作用是计量长短,随随便便地夺去工人们的斧头和刀锯,来帮助他们干活,又不能完全替代他们所干的各个工种,以致于破坏了功用而没有取得成就,这岂不是很荒谬吗?

有人说:“主管造屋的人倘若拿出他的个人之见,牵制木匠师傅的设计,迫使他放弃原来的经验,听取外行人的意见,结果不能成功,难道也是那个木匠师傅的错误吗?不过在于任用他的人罢了。”

我觉得不能这样说。想那绳墨已经确实完备,规矩已经真正定下来,高的就不能压成低的,狭的就不能扩成宽的。照我的设计,房屋就坚固;不照我的设计,房屋就会倒塌。他假如乐意不要坚固而要倒塌,那么,我就隐藏起自己的技术和设计,心安理得地离去,不使我的法则受到扭曲,这才是真正优秀的木匠师傅。或者贪图那些钱财,忍受着不愿意离开他;丢弃自己的正确设计,心甘情愿受委屈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等到梁断屋塌的时候,却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可以吗?可以吗?

我认为做木匠师傅的道理跟做宰相的道理相似,因而写了这篇文章并且将之保存起来。

梓人,大概就是古代的审察木材曲直正反形状的人,现在称为“都料匠”。我碰到的那个梓人,姓杨,潜是他的名字。

与友人论为文书

柳宗元的这篇《与友人论为文书》并非论作文之艰苦,而是叙述了文人之遇及为文之流弊。

文章第一段破题说一“难”字,既言“得之为难”,又言“知之愈难”。然后将得与知之难分两段论述。言得之难,作者认为一个做文章的人,如果他的见解高明,道理深刻,即使他文章中有败笔也无大碍,但这样的人得名的少,湮没的多。言知之难,作者认为好的作品往往难于被人们接受,并以司马迁、扬雄死后他们的作品才受到重视的事实,指责现今社会并不能正确判定文章优劣,对当世文家的流弊给予谴责。

文章立论独特,让人信服,从中不难体悟到作者愤世嫉俗的不平之心。

【原文】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恢拓之不远,钻砺之不工,颇之不除也。得之为难,知之愈难耳。苟或得其高朗,探其深赜,虽有芜败,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

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家修人励,精竭虑者,几千年矣。其间耗费简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登文章之,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其余谁不欲争裂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纵臾而不克,踯躅而不进,力蹙势穷,吞志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著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难。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

间闻足下欲观仆文章,退发囊笥,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击辕拊缶,必有所择,顾鉴视其何如耳,还以一字示褒贬焉。

【译文】

自古至今,大家都认为写文章是一件难事,您知道难在什么地方吗?不是指运用表现手法不完善,也不是指意境不高远,或构思炼句不精巧,更不是指文理不通的毛病没有去掉。在写文章时,要具有某种独到的见解是很困难的,要了解文章的优劣那就更加困难了。如果能够得到某种高明的见解,探求某种深刻的道理,那么即使文章中夹杂着败笔,那也只是像日月出现亏蚀和宝玉上有瑕疵一样,哪能损害它的光辉、降低它的珍贵价值呢?

况且从孔丘以后,写文章的学问大大兴盛起来。形成家家学习、人人勉励、冥思苦想、竭力思考的风气,至此已经近一千年了。在这段时间里,耗费了笔墨纸张、呕心沥血的人,怎么可以数得清呢?但是载入史册,对后代产生影响的人,只不过几十个人罢了!其余那些人,谁不想把文章写得优美动人,争先恐后攀登文坛高峰,凌驾于万物之上,称雄于世代之后呢?但大多竭尽全力却不能达到希求的目的,徘徊而不能前进,以致精疲力竭、处境艰难,至死也没有实现愿望,所以说写文章是很困难的。

唉!正确的主张是否得以彰显,在于一个人的际遇好坏;一个人的言谈是否有说服力,在于他的地位高低;评论别人的文章正确与否,在于他的好恶如何;一个人的交往范围宽窄,在于他是否得志。那么那些具有独到见解并在文坛上有所作为的人,他们的文章是否完全符合人们的口味,这还是难以预料的。何况厚古薄今的人,在社会上层出不穷,所以就总体而言,生前怀才不遇,死后却名声显赫的人就很多。扬雄去世后,他的《法言》才在社会上盛行;司马迁活着的时候,人们并不重视他的《史记》。他们这两个有才学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并未写出千古佳作的人呢?这里边确实有文章不能流传后世、名声在社会上埋没的人,所以说要判定文章的优劣就更加困难了。而且那些写文章的人,也多喜欢剽窃前人的作品,割断古代的文史,从中断章取义,摘抄辞藻,把它挂在嘴上四处炫耀,遇到有什么重大事情就蜂拥而起,写一些华而不实的文章,来欺骗那些见识短薄的人,博取一时的名誉。虽然他最终难免被湮没和被唾弃,但那种以假乱真的做法却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恶果。这就是造成前面所说两难的原因。

最近听说您想看我的文章,我回去打开书箱,整理那些不成样子的作品,心头交织着紧张和激动的心情,竟分不清哪一篇更好,所以耽搁了很久,一直没有送上文章。现在我把以前写的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等几类文章,一共选了48篇,编成一卷送上,想来您会让管理书籍的仆人吟咏诵读的。这些粗糙的东西,也许还有可以借鉴之处,只在您如何鉴别对待罢了,希望用文字表示褒或贬回复。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本文作于元和八年(813年)永州司马任上。韦中立,唐州刺史韦彪之孙,元和十四年(819年)中进士。韦中立曾自京赶永州向柳宗元求教,返京后致书宗元,求宗元为其师,本篇即为宗元复信。

文章前半部分,作者用大量笔墨批评了当时社会“师道不传”的弊病,以“蜀犬吠日”讽刺了那些“不事师”的流俗之辈,并且自谦不敢为师。后半部分详解为文之法,将自己作文的心得体会倾囊相授。可谓辞师之名,示师之实。

文章命意深厚,文因折得势,句奥而生姿。

【原文】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月,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廷,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馀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译文】

二十一日,宗元陈述如下:承蒙来信说想要拜我为师,我的道德修养不高,学业也很浅薄,从各方面衡量自己,看不到可以为师的品质。虽然我经常喜欢发议论,写文章,但不认为自己很好。想不到您从京师长安来到这偏远的永州,就荣幸地被您认为我尚有可取之处。我自忖确实没有可以为师的品质,即使尚有可取之处,也不敢当别人的老师。我当一般人的老师都不敢,难道还敢成为您的老师吗?

孟子说:“人的毛病就是乐于当别人的老师。”从魏、晋以后,人们愈加不敬重老师。当今的时世,没听说还有好为人师的。如果有这样的人,大家就一起讥笑他,把他说成是狂妄之人。只有韩愈有勇气,不顾社会上的坏风气,敢冒别人的讥笑侮辱,招收学生,还写了一篇《师说》,从而态度严正地当起老师来了。社会上果真群起对他责怪谩骂,他们指指点点,相互会意,竞相诽谤韩愈。韩愈因此得到了“狂人”的称号,居住在京城长安,连饭都来不及煮熟,又匆匆忙忙东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不止一次。屈原的赋《九章·怀沙》中说:“县城里的狗成群结队,看到不熟识的就狂吠不止。”我以往听说庸国蜀国南面,经常下雨,很少见到太阳,太阳出来狗就对着太阳狂吠,我认为这是夸大其词。六七年前,我来到南方的永州,第二年冬天恰逢下大雪,越过五岭,覆盖南越(今两广)的几个州,这几个州的狗都惊慌失措地吠叫,到处狂奔,接连好几个月,直到雪化尽了为止。从此以后,我才相信以前听到的蜀犬吠日的传闻。现在韩愈既然已经成为蜀地之日,您又想让我成为南越之雪,不是使我感到为难了吗?这不仅是使我为难,也会因此让您难堪。然而雪与日难道有什么错误吗?只是狗狂吠不止啊!料想如今世上见怪不吠的能有几人,那么又有谁敢以不同凡响的行动招引群人侧目而视,引起大家取闹,惹来别人恼怒?

我自从遭贬谪以来,更加缺乏志向没有什么打算,在南方居住了九年,增添了脚气病,渐渐不喜欢热闹,哪里经受得了喧闹的声音,早晚在耳边吵闹,骚扰我的心神?这样一来,那么本来困顿烦恼的日子就更加无法过下去了。平时在这里,经常发生意外,遭到别人非难的事不少,就差做人老师一事了。

我又听说,古代很看重成人加冠仪式,表示将要用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他,这是圣人特别认真思考的问题。近几百年来,人们不再举行成人仪式了。近来有个叫孙昌胤的人,只有他下决心举行成人礼仪,仪式结束后,第二天上朝去,到达等候朝见的地方时,把笏板插在衣服上,对在等待朝见的同僚们说:“我的儿子举行完加冠仪式了。”跟他交谈的人都茫然不知道怎么应答。京兆尹郑叔则生气地倒提着笏板后退一步站稳了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呀!”在场的人都哄然大笑。世上的人没有人认为郑叔则的行动不对,反而取笑孙昌胤,什么原因呢?因为孙昌胤独自做了别人不做的事。如今认为是老师的人跟这事非常相似。

您品行纯厚,文学修养很深,所有的作品恢弘博大,有古人作品的特征,即使我敢于当您的老师,您又能收获什么呢?如果因为我比您年长几岁,闻道著书的时间比您早一些,真的想彼此交谈学习写作的心得体会,那么我一定愿意把我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您。您可以任意选择,决定取舍哪些就可以了。如果要我来判定是非对错来教导您,我的才能不够,而且又畏惧前边所说的难以为师的情况,因此我不敢为师的主意已下定。您以前说想看我的文章,我就把它们全部陈列到您的面前,这不是在您面前要夸耀自己,而只是想借此观察您的表情态度来鉴别我的文章的好坏。如今您来信,实在言过其词了。我知道您确实不是巧言令色、阿谀奉承一类人,只是过分看重我的文章而已。

起初我年轻幼稚,写文章认为讲究辞藻才算巧妙。等到年纪稍长,才明白文章是用来阐明圣人的学说,这本来就不该单纯追求辞采丰富、声韵和谐;不能着意于华丽的辞藻、显耀声韵的悠扬,认为这是能事。凡是我所陈述的,都是我自认为接近圣人之道,然而并不彻底清楚这些究竟与圣人之道距离的远近。您熟悉圣人之道而又赞许我的文章,也许我的那些文章离圣人之道不远了。因此,我每次写文章,从不敢放松要求,担心太轻率不深刻;从不敢以懈怠的态度来进行写作,担心文章结构松散不严密;从不敢随意写出来,担心内容不明、条理不清;从不敢以骄矜的态度写出来,担心文章盛气凌人,不平易。我写文章,不任意挥洒,想要文章体现得深刻;尽情发挥,想要文章显得明快;通顺语气,想要文章流畅;严格遣词造句,想要文章精练有力;反复修改,剔除陈腐的词句,想要使文章清新不落俗套;凝聚保存文章的气势,想要使文章凝重不浮躁,这就是我用来阐明圣人之道的写作态度。根据《尚书》设法做到文章质朴,根据《诗经》设法做到充满艺术感染力,根据《礼记》设法做到进退适宜,根据《春秋》设法做到论点明确,根据《易经》设法做到富于变化,这就是我学习圣人之道的源泉。参考《谷梁传》锻炼语气通畅;参考《孟子》、《荀子》使文章内容博大,条理清晰;参考《老子》、《庄子》开拓视野;参考《国语》扩大韵致;参考《离骚》达到含义幽深;参考《史记》,使文章的语言简练,这就是我广泛推崇吸取并融会贯通从而作为写文章的准则。凡是像这样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可取还是不可取?希望您看后做出抉择,抽空把您的看法告诉我。希望常来信阐发这些写文章的方法和态度,这样,您即使没有什么收获,我却很有收获,又还说什么拜我为师呢?我们取交流写文章之道的实质,除去拜师的虚名,不要招来越犬吠雪、蜀犬吠日的事,而致使被朝野所讥笑,那么实在万幸!宗元禀告。

序棋

本文名为《序棋》,似乎是要说棋,其实不然,乃是托物言志之作。

柳宗元所处时期,政治黑暗,官场腐败,庸庸碌碌的人占据高位,有才能的贤德之士却沦为下僚。柳宗元通过相同的棋子经过朱墨点染便区分出贵贱,联想到人的遭遇;对于将人定为高低贵贱的社会现实,作者深恶痛绝。文章无声抨击了那些身居显要而又不懂治国之道的当权者,同时抒发了自己志不得伸的苦闷心情。

【原文】

房生直温,与予二弟游,皆好学。予病其确也,思所以休息之者。得木局,隆其中而规焉,其下方以直,置棋二十有四。贵者半,贱者半,贵曰上,贱曰下,咸自第一至十二,下者二乃敌一,用朱墨以别焉。房于是取二毫,如其第书之。既而抵戏者二人,则视其贱者而贱之,贵者而贵之。其使之击触也,必先贱者,不得已而使贵者,则皆焉焉,亦鲜克以中。其获也,得朱焉则若有馀,得墨焉则若不足。

余谛睨之,以思其始,则皆类也,房子一书之而轻重若是。适近其手而先焉,非能择其善而朱之,否而墨之也。然而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贵焉而贵,贱焉而贱,其易彼而敬此,遂以远焉。然则若世之所以贵贱人者,有异房之贵贱兹棋者欤?无亦近而先之耳!有果能择其善否者欤?其敬而易者,亦从而动心矣,有敢议其善否者欤?其得于贵者,有不气扬而志荡者欤?其得于贱者,有不貌慢而心肆者欤?其所谓贵者,有敢轻而使之者欤?其所谓贱者,有敢避其使之击触者欤?彼朱而墨者,相去千万不啻,有敢以二敌其一者欤?余墨者徒也,观其始与末,有似棋者,故叙。

【译文】

房生直温,跟我的两个弟弟关系很好,他们都勤奋好学。我担心他们过于刻苦,便寻思找一个让他们休息的方法。我找到了一个木棋盘,它中间隆起而呈圆形,下面是方形的。共摆子二十四个,一半贵子,一半贱子。贵的叫上等子,贱的叫下等子,都从第一摆到十二。两个下等子才顶得上一个上等子,用红色和黑色来分辨上下。于是房生拿来两支毛笔,按照棋子摆放的顺序分别涂上颜色。接着两人开始下棋,于是看着贱子就不重视它,看着贵子就重视它。他们使棋子互相撞击时,一定先使用贱子,万不得已才使用贵子。然而这两种棋子都是急速地盲目地往前冲,很少有击中对方的。但在他们赢得对方的棋子时,得了红的就感到心满意足;得了黑的,就觉得很不高兴。

我仔细地观看他们下棋,想到它们开始时,都是同样的棋子,只是房生用笔一涂颜色便如此分明地区分出贵贱。恰好接近他手边的棋子他就先涂,并不是选择好的棋子就涂上红的,差的棋子就涂黑的。然而一经涂上颜色把它定为上等就成了上等,定为下等就成了下等,定为贵子就成了好的,定为贱子就成了低贱的,人们轻视贱子而重视贵子,于是差距就很大了。这样看来,像现今世上把人定贵贱的那种情况,跟房生把棋子分为贵贱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哪个离得近哪个先涂。有哪个是选择好坏而决定的吗?那种对某人尊重、对某人轻视的想法,也跟着上面对他的态度产生从而就在人们的心里,有谁敢议论他们的好坏呢?那些获得高贵地位的人,哪有不趾高气扬而意志薄弱的呢?那些地位卑贱的人,哪有不神态委靡而心情烦乱的呢?那些所谓高贵的人,有谁敢轻视而对他们进行差使呢?那些所谓卑贱的人,有谁敢逃避受人驱使去到处奔劳呢?那些地位高贵的人和地位卑贱的人,他们之间相距非常遥远,有谁敢用两个卑贱者去匹敌一个高贵者呢?我是个地位卑贱的人,看到人们遭遇的始末,觉得有同棋子相似的地方,所以写了这篇文章。

愚溪诗序

柳宗元谪居永州期间,曾在风景幽静秀美的冉溪边筑室定居。他感到自己虽有才能和抱负,却因不满现实,不能同流合污,而为世俗所不容,以致于谪居荒远,愚不可及;而这条小溪,虽然清澈明净,却无灌溉之利,舟楫之便,与世无益,同样愚不可及。因而他把这条溪水引为同调,改其名为“愚溪”,并特地写了《八愚诗》及这篇序刻于溪边石上。序中一再以“愚”自喻和喻溪,其实字里行间所蕴涵的满是对愚溪不能为世所用的惋惜心情和自己抱负不能施展的愤懑情绪。

【原文】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译文】

灌水的北面有一条溪,向东流入潇水。有人说,过去有个姓冉的曾经住在溪边,所以把这条溪称做冉溪。也有人说,这条溪水可用来染色,因此就用它的功能来称呼它,叫做染溪。我因为愚笨而得罪了权贵,被贬到潇水。我非常喜欢这条溪水,便沿着它找寻了二三里路,找到了一个景致特别好的地方安下了家。古时有个愚公谷,我现在住在这条溪边,溪的名称却不能确定,当地的居民还在争论不休,不能不换个名称了,所以改称愚溪。

我在愚溪的上面买了一座小山丘,叫愚丘。从愚丘向东北走大约六十步,发现了一泓清泉,我又买下来,名为愚泉。愚泉共有六个泉眼,都在山下平地上,原来是向上涌出来的。泉水合流后向南曲折前进形成一条沟壑,叫愚沟。于是填土垒石,堵住它的狭窄处,围出了愚池。在愚池的东面又建造了一座愚堂。堂的南面修了一座愚亭。愚池的当中砌了座愚岛。然后种上茂盛的林木,垒出奇特的怪石,林石错落相间,都是山水中最奇险的,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它们全被一个愚字屈辱了。

水,是有智识的人所喜爱的。而今这条溪水偏偏被愚字所屈辱,是为什么呢?因为它的水道太低,不能用来浇灌农田;水流又湍急,中间多巨石,大船不能行驶。偏僻狭窄,蛟龙看不上眼,觉得在这里不能兴云致雨,对世人没有什么益处。这些情况恰好和我的情况类似,因此,虽屈辱它称它为愚,也是可以的啊。

过去,宁武子“在国家动乱时就表现得愚蠢”,那是聪明人装成愚笨。颜回“整天唯唯诺诺,从来不提跟老师相反的意见,似乎很愚蠢”,那是通达的人装成愚人。他们都不能算是真的愚蠢。今天我身逢太平盛世,所作所为却违背世故、人情,所以凡是称为愚笨的人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我的。既然如此,那么天底下没有人能同我争夺这条溪,我就能够专擅地给它起名字了。

愚溪虽然没有为世间带来什么利益,但是它善于映照各种事物,清澈明净,能发出像金石那样的铿锵之声,能使愚蠢的人欢笑眷念,快乐得不肯离去。我虽然不适应人情世故,但喜欢用文章来自己抚慰自己,评说天下万物,讲述世间万态,而无所顾忌。用愚辞来歌颂愚溪,就会茫茫然不会相互违背,昏昏然相安在一起,超出自然之气,融合在虚无缥缈、形神俱忘的境界中,清静冷落,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因此,我写了《八愚诗》,镌刻在溪边的石头上。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本文是柳宗元为永州司马期间参观永州刺史韦彪的新堂时写下的一篇即景抒怀之作。文中运用议论和记叙交叉的方法,通过新堂建筑前后的变化,借他人之口赞美韦使君“因俗成化”、“除残而佑仁”、“废贪而立廉”的政治举措,从而抒发了自己改革政治的抱负。

【原文】

将为穹谷、岩、渊池于郊邑之中,则必辇山石,沟涧壑,陵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编以为二千石楷法。

【译文】

倘若要在郊邑之间人为地营造出有幽深的山谷、陡峭的崖壁和深深的池塘的景致,那就必定要搬运山石,采凿溪涧,历尽艰险,耗尽人力,才能实现。然而,要想寻求天造地设的模样,这从来都不曾见过。不用花费人力,就着那里的地势,保全它的本来状态,过去难以做到的事情,如今却在这里实现了。

永州位于九嶷山的山脚下。最初勘测这个地方的人,环山修建了一座城池。这儿有岩石,掩藏在杂草丛中;有泉水,埋没在泥土之中。毒蛇盘踞于此,狸鼠出没其间。还有挺拔的林木,盘曲的荆棘,奇美的野花,致命的毒草,纷繁错乱地生长,所以人们称这里为废墟。

韦公到永州上任,已经过了一个月,公务处理好后,没有什么事情。一天,他望着那块地方,觉得有些奇特。这才派人去清理那里的荒草,挖掉那里的污泥。堆积起来的杂物如小山那样,显露出的泉水明澈见底。荒草烧掉了,泉水疏通了,美妙的景色就不断呈现。洁净与污浊得以区分;美丽与丑陋得以剥离。树木花草清秀舒展,积蓄的泉水漾漾生波。奇异的岩石屹立于四周:有的像排列,有的像跪下,有的像站立,有的像卧倒;洞穴曲折幽深;石山耸峙峻拔。于是韦公又建造楼台,以作为游览之地。那里的各类景物,因形就势,如自然天成,在厅堂之前各显美姿。远眺可见连绵的山峦,起伏的高原,树林覆盖的山脚,错落纷致,或隐或现;近处连着碧绿的旷野,远处融入蔚蓝的天空,所有景色全都会聚到门楼之内。

新堂建成以后,韦公就邀请客人去参观,接着设宴娱乐。有人一边称赞一边祝贺说:“看到您的新堂,就知道您的志向。您依着地势而取得美景,难道不是想要顺着当地风俗以成教化之功吗?您在丑陋之地能发掘出美好事物,难道不是想要除去残暴保护善良吗?您挖去污泥使清泉流泻,难道不是想要摒弃贪鄙之习,以树立勤廉之风吗?您站在高处,来眺望远处,难道不是想要安抚百姓并使人们了解您的志向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建造这座厅堂,难道只是为了欣赏草木土石水泉的适意吗?难道只是为了观赏山峦高地和林麓的美景吗?这是想让接替您管理永州的官员,能从发掘美景的小事上体会到安抚百姓的大事啊!”

宗元请将此文刻在石头上,把石头嵌在墙壁上,并且编进地方志,作为刺史们学习的楷模。

钴潭西小丘记

这是柳宗元所写《永州八记》中的第三篇。文章记述了游赏永州西山的钴潭西小丘时的情景。记游前半写景,后半抒情,两部分各有侧重,又契合无间。写景主要抓住小丘石多而怪的特点,用“牛马之饮之溪”,“熊罴之登于山”比喻各种怪石的不同情状,显得十分鲜明生动。同时写小丘经整治后“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以及周围的高山、浮云、流水、鸟兽给予自己的美好感受。写出了小丘的景色之美后,就为后面的抒情做了辅垫。以小丘之胜,在京城长安即使日增千金也不可购求,如今它却被弃置永州,“连岁不能售”。作者慨叹小丘的无人赏识,实际上是抒发自己被贬荒远、怀才不遇的愤懑。

【原文】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译文】

发现西山后的第八天,我们顺着山口向西北走了约二百步,又发现钴潭。潭的西面约二十五步,在水流湍急深险处有一座鱼梁。鱼梁上面有个小土山,生长着不少竹树。小土山上的石头,有的突起,有的俯卧,它们背负着泥土而出,形成千姿百态的奇形怪状,几乎数不清。那些高耸陡峭、相互重叠挤压而下的石头,如同在溪旁饮水的牛马;那些你倾我轧,挺然向前的石头,就像熊罴向上攀登。

土山很小,不到一亩,似乎用一个笼子就可以把它装下。询问这个小土山的主人是谁,当地的人说:“这是唐家废弃的土地,要卖却卖不掉。”再问它的价格,说:“只要四百文。”我很喜欢这座小土山,就买下了它。李深源、元克己当时和我一道游玩,他们都很高兴,认为是意外之获。我们就轮番拿着器具铲除杂草,砍去不好的树木,点燃大火烧毁它们。于是挺拔的树木耸立出来,耸立的竹子显露出来,奇美的怪石凸现出来。从其中眺望,山的高远,云的缥渺,溪水的流动,以及飞鸟走兽的嬉戏,都欣欣然各显风姿,呈现在小丘之下。如果在这里垫着枕头、铺上席子睡下,那么,清凉的景色就会尽入眼中,耳中全是回旋的水声,精神进入遥远而虚寂的境界,思想融入深沉而安静的气氛。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就找到了两处景致奇异的地方,即使是古时爱好山水的人,恐怕也不能做到吧!

唉,以这个小土山的美好景致,如果将它搬到沣、镐、杜等地,那么,那些富贵而又爱好游赏的人争相购买,就是每天加价一千金也还不能买到。如今弃置在永州,来往路过的农民和渔夫都不正眼相看。价格不过四百文,却一连几年不能卖出。我和李深源、元克己却偏偏高兴地买下它,这个小土山果真有所谓的运气吗?把这些话写在岩石上面,用来祝贺这个小土山的好运气。

小石城山记

本文亦是柳宗元著名的“永州八记”之一,文中描写了小石城山的奇妙优美的山水景色,并且感叹这样奇妙优美的山水景色,却被弃置在偏远的地方,“不得一售其伎”,含蓄地表达了自己怀才不遇、被贬在外的愤懑。

【原文】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译文】

自西山的路口一直向北,越过黄茅岭然后向下走,有两条路,其中一条向西延伸,沿途没有发现什么景致;另一条路稍微偏北后又折向东,朝前走不超过四十丈,道路中断,被水流分开,有一座石头堆成的小山横亘在路边。小山的上面,有些石头环绕着像城墙上的女墙那样,有些石头搁在上边像屋梁的形状;小山的旁边突出一座天然的堡垒,中间有像门似的洞。朝里看黑黝黝的,拿小石块扔进去,咚的一声,如同落在水里发出的音响,声音清脆响亮,过了很长时间才停止。绕过它走上山顶,可以眺望得很远。上面没有泥土,却在石缝中长着不少茂盛的树木和竹子,看上去格外奇特而遒劲。它们长得疏密相间,高低适宜,就像聪明的人布置的一般。

唉!我怀疑到底有没有创造万物的神灵已经很久了。等看到这里的景致后,我才越发认为它的确是有的。可是,又奇怪它为什么不在中原地区创造这种美景,却将它们安置在这边远地区。使它们经历了千百年也没有机会向人们展现出它的优美的风姿,这实在是劳而无功。神明的造物主应该不会这样,难道神灵果真是不存在的吗?有人说:“这是用它宽慰那些有才能却又辱没在此的人的。”也有人说:“这里灵秀的地气,不创造伟大的人物,却偏偏创造出这种优美景色,所以古楚国的南部缺少人才而多怪石。”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失火本是件不幸的事情,而作者听到朋友家失火后却“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进而贺之。文章开篇旨意奇特,出人意表。继而细述因由,阐明所贺之立足点。作者认为祸福相倚,王参元怀抱奇才,品行端正,而一把天火将其家资毁弃殆尽,岂非“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此前“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言足下之善。”现在得火神之助,“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再也不会因为你家资财丰厚而被某些人借故阻止你的晋升,因而可喜可贺。文章立论耸人听闻,但作者能自圆其说,让人信服。从中我们也不难体悟到作者愤世嫉俗的不平之气。

【原文】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天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

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译文】

收到杨八的来信,知道您家遇到火灾,家中没有留下一点财物。我刚得知时非常惊骇,而后又有些迷惑,最后却大为欣喜。原准备慰问您的,现在却要改为祝贺您了。因为路途遥远,信中的话又过于简略,还不能详细了解您那里的情况。如果真的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那就是我更要向您祝贺的理由啊!

您一向辛勤地赡养老人,安宁地过日子,只盼平安无事地生活。而今竟发生了烈火焚烧的不虞之事,使您受到极大的惊吓,甚至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也可能供应不上,因此我刚听到时非常震惊。

人们通常都说:吉凶祸福相互依存、转化,来来去去,不会恒定不变。有的人将要大有作为,开始却要遭受艰难,因此会有水火之灾,有小人的憎恨。经历了不断的磨难苦痛,这才能够见到光明。古代的贤人都是这样的。这个道理深远而不可捉摸,即使圣人也不敢认为这是一定可信的,因此我又疑惑起来。

就您来说,平时攻读圣贤之书,既能写文章,又擅长小学,可算是多才多艺。然而为官不能超出众人之上,以获得显赫尊贵的地位,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京城里的人都传言说您家中聚敛了许多钱财,爱惜自己清白名声的士人,都因之有所顾忌,不敢称赞您的才能;只是自己了解您,藏在心里,强忍着不让它从嘴里说出来。这是由于公道不行于世,而人多有捕风捉影之习啊!只要称赞您的话一说出口,那些望风生事的人就会认为我受了您的贿赂。

我自贞元十五年看见您的文章后,赞美的话藏在心里有六七年了,从来不曾讲过。我因明哲保身之念而有负公道很久,不只是辜负您啊。等到我任御史台的尚书郎时,自以为侥幸做了皇帝的近臣,可以畅所欲言,为您辩白天下人对您的误解。但是,有时在同事中称赞了您,却发现有人在相视暗笑。我深恨自己修养不高,清白的声誉没有树立,因而遭到世人的猜疑。我常常跟孟几道谈起这件事,备感痛心。

如今幸而被一场大火烧光,所有众人的怀疑顾虑全都化为灰烬。大火熏黑了您的房屋,烧红了您的垣墙,昭示了您的一无所有。这样,您的才能才可以显示明白而不被侮辱,事情的真相也得以表露。这是祝融、回禄在帮助您啊。我与孟几道十年来对您的了解,还不如这场大火一夜之间给您彰显出的声誉。大火帮助您,让您的真实情况显现出来,使那些把称颂您的话藏在心里的人,都能够开口;负责考核的人,也不会因授予您官职而提心吊胆。即使想要像以前那样钳口结舌受人嘲讽,难道还可能吗?因此我对您的前程抱有很大的希望,所以最后又大为欣喜起来。

古代诸侯国中有发生了灾害的,同等爵位的国家都去慰问。许国不派人去慰问,有德行和见地的人就憎恶它。如今我说的这些情况,与古代时有所不同,所以我把慰问改成祝贺。

能有颜回、曾参那样的安贫乐道的生活方式,其中的乐趣也是很大的,又有什么遗憾呢?

冉溪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

缧囚终老无馀事,愿卜湘西冉溪地。

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的变革而被贬谪永州时,曾在冉溪居住过多年。在永州期间,表面上他过着隐居的生活,实际上仍是壮心未已。这首诗正是这种心态的体现。冉溪,又名染溪,在永州西南。

诗的头两句叙说诗人年少时的远大抱负。“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陈力:贡献才力。句意为:年轻的时候我为国贡献才力,希望能够建立公侯一般的功勋,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国家,从不为自己的个人利益着想。

中间四句写诗人理想破灭,终成囚徒,只好卜居荒远的冉溪。“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馀事,愿卜湘西冉溪地。”风波一跌:指“永贞革新”失败而获罪遭贬。缧:拘禁犯人用的绳索。卜:卜居,择地而居。句意为:“永贞革新”以失败而告终,我在政治风浪中跌倒,被贬逐到万里以外的蛮荒之地。早年的雄心壮志在顷刻间烟消瓦解,成了被流迁拘禁的囚徒。我这个流迁拘禁的囚徒整天无事可做,于是只好抱着终老天年的心态,在这湘江西岸的冉溪择地隐居。诗人的失意痛苦之情于此可想而知。

诗末两句表达了诗人不愿自甘沉沦,而想自强不息、蓄器待用的雄心壮志。“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寿张樊敬侯:东汉樊重,曾于制作器物前先种漆树,时人讥其迂腐,后终从中获取极大的好处。樊重后封寿张侯,谥敬。诗人在此以东汉樊重自比,表明自己要和樊重一样,不管环境多么恶劣都不改初衷,忍辱负重,等待自己施展才能、为国效力的那一天的到来。

本诗是一首七言古体诗,诗意放达,用语明畅,鲜明地反映了柳宗元永不衰减的政治热情和积极处世的精神。

旦携谢山人至愚池

新沐换轻帻,晓池风露清。

自谐尘外意,况与幽人行。

霞散众山迥,天高数雁鸣。

机心付当路,聊适羲皇情。

此诗所写的是诗人被贬谪永州隐居冉溪期间,与友人清晨出游时所见的景色和诗人心中的感受。谢山人,诗人的一位友人。愚池是冉溪边的一个小池。柳宗元冠之以“愚”,实指此处山水都因自己被贬谪而蒙羞。

“新沐换轻帻,晓池风露清。”诗人早上起床刚洗完头,用质地轻软的发巾束着头发,便与谢山人一道前往愚池赏景。拂晓的池水边,风爽露清,十分惬意。此句写人亦写景,情景交融,别有一番情趣。

“自谐尘外意,况与幽人行。”尘外:尘世之外,世俗之人,此处指当地老百姓。幽人:指隐士。句意为:诗人自觉居住在这里已能与当地老百姓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更何况还能时常与隐居在这里的谢山人走在一起,观光赏景,吟诗谈兴呢?此时的诗人流连于眼前的山川景色,似乎忘却了被贬谪蛮荒的痛苦。

“霞散众山迥,天高数雁鸣。”站在愚池边上举目远眺,朝霞渐渐散去,群山显得更加高远清晰,高高的天空中,几只大雁飞过,发出阵阵清脆、响亮的鸣叫。诗人此句极写环境的清新幽雅,映衬了内心归于这山水之间时所流露出的避世心态。

“机心付当路,聊适羲皇情。”机心:机变之心,钩心斗角之心。当路:身居要路者,引申为身居要职的人。句意为:让那些有权势的人在政治斗争中去运用机心、钩心斗角吧,我愿学陶渊明的样子,做个清静闲适的羲皇上人,去过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羲皇即为传说中的伏羲氏。古人以为那时的人们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说:“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这两句直抒胸臆,表达了诗人的避世心态,但字里行间仍可窥见其难以平静的愤世情绪。

全诗写景抒情,情景交融,语调清新,流露出诗人想要退出倾轧不休的官场、隐居于世外的心态。但诗人心中愤激难平之情,仍溢于言表。

晨诣超师院读禅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诗人被贬永州后,喜欢到佛院遨游,也热心读佛经,研寻佛理。此诗写的便是诗人到超师院读佛经的感受。超师院:法名叫超的僧人所住的寺院。

佛教传入中国后,不少文人加入到信佛的队伍中。但很少有顺境中的文人皈依佛教的。文人信佛,往往是在生活中遇到大挫折以后,柳宗元便是这样一个例子。

诗的开头,写出了诗人一副笃诚信佛的样子:“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汲取冰凉的井水漱口洗齿,清净内心再拂去粘在衣衫上的尘土。然后安闲地捧着经书,漫步到东斋外虔诚地诵读。贝叶书:古代印度人多用贝、罗树叶写佛经,因而称佛经为贝叶书或贝叶经。

然而,诗人的信佛却并不同于一般世俗的信佛,他追求的是佛教的真源,而并非世人所追求的释教中荒诞不经的东西。“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真源:即佛家的真意。了:全然。妄迹:虚妄的事迹。句意为:世人对佛经真正的本源毫不了解,却热心地追寻那些荒诞虚妄的东西。

但是佛教的真源是什么呢?诗人对此也感到难以领悟。“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遗言:指佛经上的文字。冥:暗相吻合。缮性:修治心性。句意为:我本以为可以凭诵读佛经上的文字就能默默地体悟佛家的真源,但无论我怎样修冶心性,还是觉得没有办法真正领悟。

诗人无法领悟到佛教的真源,不觉慢慢地走神了,渐渐地被佛院清静幽雅的环境所吸引:“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僧人的庭院静寂幽雅,地上的青苔蔓延到了竹林深处。太阳徐徐升起,晨雾和露气还未散尽,晓露映着日光,葱郁的青松仿佛刚刚用油脂沐浴过。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澹然:宁静的样子。悟悦:悟道的快乐。言说:佛经上的文字说教。句意为:撇开佛教经典上的说教,以宁静的心境品味这优美、淡雅的环境,一种猛然顿悟的快感竟油然而生。原来佛教的真源并不在佛经的文字中,而在宁静的大自然里。只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物我两忘,就能体悟到佛教的真源。

全诗清新典雅,用语明畅。表达了诗人在政治上遭受打击后,想借僧院清静幽雅的环境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扰和苦闷、以山水自娱的心境。

溪居

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此诗作于永州,描述的是诗人被贬后的谪居生活。溪,指零陵冉溪。柳宗元贬谪永州后曾建房于此,过着隐居的生活。

诗人被贬谪永州,应该是有满腹牢骚的,却在诗的开头将其称为幸事:“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诗人认为他长久地为在朝中做官所累,幸亏贬谪南来这荒夷之地,可以让他过上闲适的生活。此两句正话反说,将不幸之事说成是幸事,表达了对朝中当权派的不满。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闲暇时常与相邻的农户聊天,有时也像隐居之士,在山林间漫步。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夜榜:指夜间划船。榜:指摇船工具。意即:天刚拂晓的时候,踏着朝露,披着晨雾,在田中耕田除草;日暮降临的时候,放舟清溪,听着水浪拍打溪石的响声。这种生活真是悠闲极了。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有时整日独来独往碰不见一个行人,于是放声高歌,声音久久地回荡在沟谷碧空之中,多么清越空旷。这闲适潇洒的生活,让诗人仿佛对自己的不幸遭贬无所萦怀,心胸旷达开朗。

纵观全诗,诗人似乎已经淡忘了遭贬的痛苦,诗中把被贬谪的不幸称之为幸,将孤独冷静的生活诠释为飘逸闲适的生活。实际上这全都是诗人激愤的反语,在这种被美化了的谪居生活的背后,隐蕴的是诗人内心深深的郁闷和怨愤。表面的平淡所蕴含的激愤,更让人为之怦然心动,正如沈德潜所言:“不怨而怨,怨而不怨。”

全诗清丽简练,含蓄深沉,意在言外,耐人寻味。

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

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

三亩空留悬磬室,九原犹寄若堂封。

遥想荆州人物论,几回中夜惜元龙。

此诗是诗人在永州所作。元和六年(811年),政治家兼著名诗人吕温病死,噩耗传来,诗人极为悲痛,写下了这首悼念亡友的千古传诵之作。刘二十八,即刘禹锡。吕衡州,即吕温,曾为衡州刺史。李、元二侍御,即李景俭和元稹,二人都是吕温好友,他们都写诗哀悼过吕温。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吕温之死,好像衡岳刚刚折断了天柱峰,噩耗传来,整个知识分子士大夫阶层都为之悲痛哀愁,相见时都禁不住痛哭流涕。天柱峰乃衡岳主峰,诗人用衡岳天柱峰的崩摧来喻指吕温之死,其实是喻指国家痛失栋梁。足见对其评价甚高。

“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吕温满腹经纶,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可惜只有诗文流传后世,却没有机会在生前一展抱负,在政治上建立功勋,把自己的业绩铭刻于大钟之上。青简:竹简。我国古代曾用竹片书写文章和典籍。此处指史册。景钟古人常刻功臣业绩于钟上,以示不朽。诗人此联痛惜吕温生前曾经横遭斥逐,不为重用。

“三亩空留悬磬室,九原犹寄若堂封。”吕温所居的地方狭小不堪,仅留下了座空无一物的小屋立在那儿。死后还暂时只能安葬在异乡,不能将坟墓迁回故土。悬磬:室内空虚,只有梁椽,如同古代用做乐器的磬石,只有一个悬挂着的人字形架子一样。古人常以此形容家里一无所有。九原: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葬地,后人常用以泛指墓地。这里指吕温生前家中极端贫困,死后还不得不客葬异乡。

“遥想荆州人物论,几回中夜惜元龙。”我想李、元二人在江陵谈论人物时也会怀念和推崇吕温,就像当年荆州刘表、刘备纵论天下英雄,有好几回在深夜还在替陈登惋惜一样。陈登,《三国志·魏书·吕布传》中有载:“陈登者,字元龙,在广陵有威名。又掎角吕布有功,加伏波将军,年三十九卒。后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表曰:‘欲言非,此君为善士不宜虚言;欲言是,元龙名重天下’。……备因言曰:‘若元龙文武胆志,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诗人在此借荆州人物论喻指李、元二人在江陵谈论英雄人物,借元龙喻指吕温,认为吕温有当年元龙那样的才智,表达了诗人对吕温才学和人品的推崇。

全诗取譬不凡,用事深厚,结论得体,高度赞扬了吕温的人品和才学,表达了诗人对吕温的深切哀悼和怀念。

南涧中题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这首诗是诗人谪居永州秋日出游南涧时所作,抒发了诗人的身世之感,流露出深沉的哀怨情绪。南涧,在永州朝阳岩东南。

诗的前八句写诗人出游南涧时所见到的景色。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秋天到了,南涧的秋色很美,正午时刻诗人独自一人前去游赏。这两句交待了诗人游南涧的时间和背景。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树木随着秋风的吹拂而摇动,发出“哗哗”的声音,林影也随着树木的摇动而忽长忽短,参差不齐。“一”字在这里并无实义,而是用做了语气助词。这两句逼真地写出了秋风拂林的美丽景色,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刚刚到达这儿的时候是一种若有所得的感受,但稍一深入这景色之中,便忘了游玩的疲劳。景色的优美动人让诗人流连忘返,乐在其中了。但随着景物的转换,诗人的心情也开始发生变化: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飘零的鸟儿在悲鸣,那凄厉的声音在幽谷中久久回荡;阴寒的萍藻随风摇曳,在涧水中激起阵阵涟漪。这两句笔锋陡转,鸟啼幽谷,藻浮寒波,诗人触景伤怀,引出了下文的感慨。

紧接着,在中间六句诗人开始抒发自己去国怀人的幽思。

“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去国:离开国都。魂已远:指被流放到边地。句意为:诗人被贬离开京城长安,流迁边地,怀念故人时,只能一个人空自流泪。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失路:不得志。句意为:孤独的生活让人容易触景生情,不得志的人很少有让他感到欢乐的东西。诗人直接点明心迹,是孤独的生活让他如此触景伤情。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索寞:消沉。句意为:消沉落寞究竟是为了什么?徘徊不定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诗人心情不好,追问缘故却“只自知”,无人了解。其心中的孤苦于此可见一斑。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期:原意为约会,此处指领会、理解。句意为:在我之后被谪居此地的人,当他游至南涧时,目睹眼前的风物,我想他肯定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的。诗人被贬至永州,又孤身一人置身于南涧秋景之中,此时此景此情,也唯有自己心中知晓。诗人此刻却寄望于后人,实是知音难求的无奈之举。

全诗出语自然,清劲纡徐,音谐韵永,在优游闲适中流露出自己孤寂而愁苦的哀怨情绪。诗中佳句不少,尤其是“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一联,更是让人回味无穷。

首春逢耕者

南楚春候早,馀寒已滋荣。

土膏释原野,百蛰竞所营。

缀景未及郊,穑人先耦耕。

园林幽鸟啭,渚泽新泉清。

农事诚素务,羁囚阻平生。

故池想芜没,遗亩当榛荆。

慕隐既有系,图功遂无成。

聊从田父言,款曲陈此情。

眷然抚耒耜,回首烟云横。

柳宗元被贬谪至永州后,由于身份地位的下降,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下层人民,了解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情况。这首诗便是柳宗元在永州一次和农民倾谈心情后写下的。

诗的前八句是写早春的南国之野。

“南楚春候早,馀寒已滋荣。”南楚:即诗人贬居之地永州。句意为:永州春天的物候来得很早,冬天的余寒尚未退尽,万物已经开始滋长繁荣。

“土膏释原野,百蛰竞所营。”蛰:冬眠的小动物。句意为:大地回春,土壤中开始散发膏泽,在泥土中冬眠的小动物,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开始了自己又一年的谋生工作。

“缀景未及郊,穑人先耦耕。”缀景:成片的景色。耦耕:两人并肩耕种,耦通“偶”。句意为:诗人走出门外欣赏这连片的春景,还未走到郊外就已远远望见农夫在原野中并肩耕作。

“园林幽鸟啭,渚泽新泉清。”渚:水中小块陆地。泽:聚水的洼地。句意为:园林中隐蔽的鸟儿宛转地鸣唱着,渚泽中的泉水流淌不息,色泽清澄。诗中明亮清新的景色映衬了诗人此刻的心情,永州早春大地欣欣向荣的田园风光让诗人暂时忘却了被贬谪的痛苦。

接下来的八句写诗人向农夫倾诉郁结在胸中的苦闷。

“农事诚素务,羁囚阻平生。”素务:高尚的事务。句意为:农事的确是一件很高尚的工作,我却在政治斗争中沦为了囚徒,自己的理想反正无法实现了,倒不如务农、安居乐业算了。

“故池想芜没,遗亩当榛荆。”遗亩:指家中的田亩。句意为:家中的池塘想必已经荒芜了吧,田亩里肯定已经草木丛生。

“慕隐既有系,图功遂无成。”句意为:我羡慕隐居生活却苦于不能摆脱牵系,想成就一番事业又以失败告终。

“聊从田父言,款曲陈此情。”聊:姑且。款曲:诚恳婉曲。句意为:姑且听从种田老父的话,诚恳曲折地陈述自己心中的想法,现在心里好受多了。诗人将遇贬进退失据的心情在此和盘托出,表达了对官场纷争的厌倦和对农事生活的向往。

最后两句写诗人耕作时的欢快情景。“眷然抚耒耜,回首烟云横。”诗人高高兴兴地手抚耒耜,翻土耕作;累了之时,回首眺望,只见远处的天边,云霞横空。这一结尾开阔疏朗,令人愁绪顿失。

此诗格调清新,用语流畅,写景、抒情和叙事有机结合,情景交融,读来颇感恬静淡雅。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诗作于永州,全诗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一幅“寒江独钓图”。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重重的山峦中,看不见飞鸟的影子;纵横交错的条条道路上,看不见行人的足迹。这两句写雪景,却不着一个“雪”字,但一幅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图景已鲜明地展示在我们眼前。句中一“绝”、一“灭”让人顿感境界之空灵蕴藉,浓重劲峭,足见诗人炼字之功底。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叶孤舟载着一位披蓑衣戴斗笠的老人,在雪花漫天的寒江中独自垂钓。雪天、孤舟、老人、独钓、寒江,境界之凄清、孤寂、冷峭于此可见一斑。

白雪象征着皎洁,孤舟、寒江象征着孤高、特立独行的品格。这一切实际上是诗人的自我咏叹,表达了诗人在遭受打击之后不屈而又深感孤寂的心绪。渔翁不过是诗人的影子而已。

此诗意境生动,妙在自然,却又极富神韵,展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艺术境界。

早梅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

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此诗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时所作,诗人以梅喻己,表达了自己绝不同流合污的高尚节操,及其对友人的怀念。

全诗共八句,可分为两个部分来看。前四句为第一部分。“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早开的梅花点缀在高高的梅树上,远远望去,梅花与碧蓝的天空交相辉映。寒冷的北风吹拂着梅花,在夜色里散发着芬芳;严霜降下,梅花在拂晓的晨光中显得洁白。此四句盛赞梅花傲霜斗雪的精神,于凌寒中独开,芳香四溢,这又何尝不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呢?诗人参与变革、坚持真理,受迫害而贬居于永州,他坚贞不屈、不与流俗合污的高尚品格不正如这洁白的梅花吗?

后四句为第二部分。“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我要折一枝早梅,赠给远方的友人,但因路途遥远,山水阻隔,不能实现。寒冬中盛开的梅花将会因时久而萎谢,那时我用什么来慰藉远方的友人呢?诗人被贬于永州,与昔日友人天各一方,思念与日俱增,他想摘一枝早梅给远方的友人表达思念之情,却因空间和时间的阻隔,无法与友人相慰藉,想到这些不觉黯然神伤。

全诗语调清新,诗意婉曲,写景抒情,别具韵味。

田家三首

其一

蓐食徇所务,驱牛向东阡。

鸡鸣村巷白,夜色归暮田。

札札耒耜声,飞飞来乌鸢。

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岁年。

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舍眠。

子孙日已长,世世还复然。

《田家》三首是柳宗元在柳州时,某次路过农村,在农民家里投宿后所写的,这首诗是其中的第一首,形象而深刻地描写出了农民的悲惨境遇。

诗的前八句描写农民辛勤劳作的场面。

“蓐食徇所务,驱牛向东阡。鸡鸣村巷白,夜色归暮田。”蓐食:坐在床席上吃早饭。徇:从事,尽全力去做。所务:所从事的农务。句意为:农民在天还没亮时就得起床,坐在床席上吃完早饭,就开始去地里干活了,他们赶着耕牛匆匆向田间小路走去。天刚亮就下地里劳动,直到天黑才回家。

“札札耒耜声,飞飞来乌鸢。”耒耜:耕地翻土的工具,由木柄和铁铲两部分组成。这里泛指农具。乌鸢:乌鸦和老鹰。这里泛指鸟类。句意为:在紧张的劳作中,田地里只听见他们用耒耜翻土发出的声响和鸟儿飞过时的鸣叫声。

“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岁年。”竭:尽。兹:这个。筋力事:指体力劳动。持用:拿来取用。穷:过完,渡过。句意为:他们竭尽全力地劳动,才赚得一点收入来维持全年的生活。以上八句中诗人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而农民劳作的辛苦和紧张程度却已跃然纸上。一句“持用穷岁年”不仅体现了诗人对农民的同情,也为下文揭示田赋、徭役的繁重做好了铺垫。

“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舍眠。”农民辛苦一年,却因没有劳力替官府无偿劳动,只得把纳租后剩下的一点粮食全都上缴代替徭役,然后回到空无一物的屋中无聊地打发日子。前句中的一个“尽”字,无情地揭露了官府诛求的无餍;后句中的一个“空”字,又深刻地描绘了农民生活的凄惨。

“子孙日已长,世世还复然。”农民的子孙们一天天长大,这种境遇还得世世代代延续下去。这无望的结句揭露了农民世世代代永无休止的悲惨命运,使得全诗的感情更加深沉凝重。

全诗语言精炼,叙事直接,诗人对社会现实的揭露是刻骨的:农民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辛勤紧张地在地里劳动,到头来却无法维持生计,因为他们的劳动果实全都被官府以田赋和徭役的形式搜刮去了。他们不仅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而且子子孙孙还得把这种悲惨的遭遇延续下去。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这个社会又是一个多么残酷、毫无人性可言的社会!此诗深刻地体现了诗人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其二

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

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

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

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

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

东乡后租期,车毂陷泥泽。

公门少推恕,鞭朴恣狼藉。

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

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

此诗是柳宗元《田家》组诗中的第二首,反映了夏秋之交农村景象的萧条和农民生活的贫困。

诗的第一部分写农民们傍晚聚在一块闲聊时的情景:“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傍晚时分,被篱笆彼此隔着的农家,聚在一起聊天。院落里秋虫在鸣叫,今晚没有风吹草动,疏麻寂静无声。大家都说家里的蚕丝全都缴了租税,机杼无丝可织,不得不闲置在家里。空倚壁:空空地靠在墙边。诗人借农民自己的一席话,把租税的繁重揭示了出来,与宁静淡泊的聊天气氛形成了严重的不和谐,让人似有所悟,也为下文里胥的登场做了铺垫。

第二部分写里胥夜晚前来催租的情景:“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劳作了一天的农民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里胥就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差役到了。虽然农民的生活已经十分困难,却不得不杀鸡做饭来招待他们。这里胥来后,对农民更是肆意威吓,催逼农民缴租交税。

接下来的八句是里胥恐吓农民的话:“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大家都在讲述官长的严厉,征赋文告也在一个劲儿地加紧催逼。“各言官长峻”暗示来的不是里胥一人。文字:文书。“东乡后租期,车毂陷泥泽。公门少推恕,鞭朴恣狼藉。”东乡因车轮陷入了泥潭而超过了规定的缴租期限。官府并未因此而酌情宽恕,结果交租税的农民被打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你们可要小心筹措准备好规定缴纳的租税,早早交纳,免得到时候受皮肉之苦,要好好地珍惜自己的身体。短短八句,通过描写里胥极尽威吓逼迫之能事来催逼租税,把官府贪得无厌、残酷冷毒的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农民所受之苦的深重,也就可想而知了。夏税已使“机杼空倚壁”,面对着更为繁重的秋赋,他们又将如何呢?

末两句写农民听完里胥的一席威胁话语之后所产生的恐惧心理。“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马上就要迎接新谷登场了,唯恐再像东乡人一样惨遭鞭打。农民盼望改善境遇而又感到渺茫的心情,在诗人笔下同样被写得极其沉痛。

全诗语言朴实,叙事简练,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府的横征暴敛,反映了农民悲惨的生活遭遇。

其三

古道饶蒺藜,萦回古城曲。

蓼花被堤岸,陂水寒更渌。

是时收获竟,落日多樵牧。

风高榆柳疏,霜重梨枣熟。

行人迷去住,野鸟竞栖宿。

田翁笑相念,昏黑慎原陆。

今年幸少丰,无厌与粥。

这首诗主要写农村秋收后的情景和诗人晚上迷途后投宿农家,受到殷勤款待的经过。诗中描写了农村秋日的美景,赞颂了农民的勤劳和淳朴。

诗的前八句描绘的是秋收后农村的景象。

“古道饶蒺藜,萦回古城曲。”饶:盛多。曲:角落。句意为:长满了蒺藜的古道,盘曲回绕在古城的一角。

“蓼花被堤岸,陂水寒更渌。”蓼花:一年生草本植物,多生长在水边或湿地。被:遮盖。渌:澄清。句意为:蓼花遮盖了堤岸,池塘的水因为秋寒的到来而变得更加澄清。

“是时收获竟,落日多樵牧。”这时候作物的收获已经完毕,日落的傍晚时分,砍柴和放牧的人也都纷纷回家了。

“风高榆柳疏,霜重梨枣熟。”秋后风大,榆柳的树叶已经脱落得很稀少;秋霜深重,梨枣也都成熟了。诗人此刻仿佛在临摹一幅乡土风景画,画中景色优美,意境幽雅,突出了秋收后农村景象的恬淡静逸。

诗的后六句则是描绘诗人迷路借宿的经过:

“行人迷去住,野鸟竞栖宿。”行人:指诗人自己。句意为:诗人在欣赏美丽的乡村风景的时候,迷失了道路,旷野中的鸟儿此时也都在竞相归巢栖宿,不知不觉中天色快黑了。

“田翁笑相念,昏黑慎原陆。”念:关心。原陆:高而平的地面。句意为:种田的老翁此时微笑着留我住宿,说虽然这儿的地面高而平坦,但千万不要摸黑赶路。

“今年幸少丰,无厌与粥。”老翁告诉我今年幸亏赶上收成较好,尚有米粥来招待我,希望我不要嫌弃。

诗人在诗中用非常朴素的语言刻画了一位淳朴可敬的田翁老人形象,反映了诗人和农民亲密无间的关系。也正因为如此,诗人才能真正了解到农民可爱可敬的品质和可悲可痛的处境,并用自己的笔把他们生动地描绘出来。

行路难

其一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

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

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

北方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

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

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

《行路难》三首是诗人运用古乐府的形式,以寓言笔调写成的政治讽喻诗,此诗为其中之一。诗中借夸父逐日的故事歌颂了为伟大抱负做出牺牲的英雄人物,对庸碌无能却又喜欢排挤打击能人之辈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诗的前六句是对夸父逐日这一神话传说的描述,为读者展开了一幅神奇的画卷。“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夸父追日时,双眼盯着虞渊,跳过茫茫大海,跨越了莽莽昆仑。“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他排开云层,冲破了天河,从宇宙广无边际的大气中跃出,眼光飞快地掠过左右两边被冲裂的天空,把星辰抛在脑后。“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不久,夸父的力气终于用尽,渴死在道路旁,“狐鼠蜂蚁”都涌出来争着撕咬吞噬他的尸体。“夸父”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据《山海经》载,他因追赶太阳口渴,一口气喝干了黄河、渭水,却仍感不足,当他再去北方大泽喝水时,没有走到便渴死在路旁。他死后遗留下的手杖化为邓林,广数千里,后人因而能避日遮荫。“虞渊”:一名“禺谷”,传说中的日入之处。“北海”:古人所指因代而异,或指渤海,或指里海,也有指贝加尔湖或巴尔喀什湖等。这里泛指海洋。“昆仑”:昆仑山,西起帕米尔高原,横贯新疆、西藏、青海等省,为我国最大山脉。“夸父逐日”这一神话传说歌颂的是对远大理想的执着追求精神。诗人在诗中就是用夸父来喻指具有远大理想、从事社会改革的仁人志士,用狐鼠蜂蚁喻指社会败类。“狐鼠蜂蚁争噬吞”实是喻指诗人参与的“永贞革新”失败了,社会败类乘机迫害参与改革的仁人志士,包括诗人自己。诗人借夸父追日这一神话传说既表达了对仁人志士雄才大略、豪情壮志的歌颂和对失败与挫折的无限愤慨,也表达了对社会败类的鄙夷。

接下来的四句则是对“北方人”的描写。“北方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北方的矮人只有九寸来高,开口拍掌来嘲笑夸父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去和太阳赛跑。“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是啊,这些人们终日吃着好的饭食,饮着美酒,发出“啾啾”的声音,醉生梦死终享天年,怎么会去干夸父逐日那样的事呢?诗人用这九寸矮人比喻那些反对改革的贪官污吏、卑鄙小人,逍遥自在却又庸碌无能,并借此反衬像自己一样有济世抱负的仁人志士横遭贬逐,抒发了心中的愤怒。

最后是诗人对所有的志士仁人和自己壮志难酬的慨叹。“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放眼天下自古有大志的人都很少能够实现自己的报负,只能空留下壮志未酬的遗憾让后人悲叹惋惜。诗人这两句既是对夸父有大志而不能实现的惋惜,更是对和自己一样的仁人志士所发动的“永贞革新”惨遭失败的深深悲叹。

全诗写得慷慨激越,苍凉悲壮,寓意深刻,形象生动,与诗人的寓言小品相似却又各尽其妙。

其二

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与椽。

深林土剪十取一,百牛连鞅摧双辕。

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

遗余毫末不见保,躏跞涧壑何当存。

群材未成质已夭,突兀哮豁空岩峦。

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

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

此诗为《行路难》三首中的第二首,是一首极具现实针对性的政治讽喻诗,诗人在诗中借滥伐山林表达了对统治阶级摧残人才的罪恶行径的强烈愤慨和无情鞭挞。

诗的前四句描绘的是滥伐山林的庞大场面:“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与椽。深林土剪十取一,百牛连鞅摧双辕。”虞衡:古代掌管山林的官。杙:小树桩或小树条。椽:屋梁上支架屋面的木条。土剪:齐土把树木砍下。鞅:套牛马的皮带。连鞅:即把牛套在一起拉车。句意为:掌管山林的官儿强迫人民手持刀斧,搜遍群山,按照官府发布的命令来砍伐木材,采伐、椽之类的建屋材料。于是,一片片的森林被齐土砍光,然后从被砍下来的大批树木中择优选取最好的木材,用近百头牛拉的双辕车拖走。没想到双辕车也为之毁坏折断。诗人笔下这浩大的采伐场面实际上喻示着统治者对人才的无尽的摧残,字里行间充斥着诗人无声的谴责。

采伐来的木材怎么样了呢?“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围:环绕。寻:古代以八尺(也有以七寸)为一寻。蹶:跌倒。句意为:砍下来的木材堆积如山以致妨碍了道路的通畅,不久又被突如其来的山火烧得精光。物尚未尽其用,就被付之一炬,这种对木材的浪费又何尝不是统治者对人才的浪费?

然而这还不算,“遗余毫末不见保,躏跞涧壑何当存。”毫末:指树苗。《老子》中有“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之语。躏跞:践踏伤害。涧壑:溪涧山谷。句意为:就连幸存下来的小树和涧壑中的树木也都不能幸免。统治者的暴戾和无道在诗人笔下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对那些被摧残和浪费的有用之材,诗人深表惋惜。“群材未成质已夭,突兀哮豁空岩峦。”哮豁:高大而开阔。岩峦:山冈。面对还未成材便已被砍伐的树木,面对高耸空旷而又荒芜的山岗,诗人联想到了人才的命运,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心中无限悲愤。“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柏梁”:即汉武帝时建造的柏梁台,在长安城中的北门内,因以香柏为梁,故名。汉武帝太初元年柏梁台毁于一次火灾。“武库”:古代储存宝器的仓库。晋惠帝元康三年(293年),武库失火,累代异宝,一时荡尽。“匠石”:一作“匠伯”,古代人名,以善识木材优劣而著称。此两句诗人引经据典,伤感众多良木的无端被毁。意即要是古人匠伯看到这些木材被焚,也会怜惜而发出悲叹。古人匠伯怜惜木材的悲叹,实际上也就是诗人怜惜人才的悲叹。

最后,诗人由木材的日益稀少而想到统治者的不注意爱惜人才,甚至对人才的横加摧残,抒发了自己心中的愤懑与不平:“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大家难道没看见偌大的南山堪做栋梁的木材已越来越少了,即使在栋梁之材濒临绝灭之时,又有谁想到过去保护它们甚至培植新的栋梁之材啊!诗人言下之意是说朝廷现在已无多少栋梁之材了。

纵观全诗,统治者的暴戾无道,诗人的牢骚不平,都流露在字里行间。显而易见,诗人对“永贞革新”失败后大批有志之士惨遭打击迫害一直耿耿于怀,对最高当权者及大批保守势力摧残革新志士、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是极为愤慨和不满的。全诗托物咏怀,含蓄而不隐晦,读来颇感悲愤、苍凉。

梅雨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

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

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

此诗作于永州,诗人借梅雨喻愁,表达了自己遭贬后的痛苦心情及思乡怀友情绪。

首二句借梅实、梅雨起兴。“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烟雨苍茫的晚春时节,正是梅子成熟、梅雨漫天的时候。“时雨”:即为梅雨,俗称黄梅雨,此雨细密,且持续时间漫长。这两句不仅点明了题旨,也烘托出了诗人此刻的愁绪,犹如这梅雨般连绵而漫长。

中间四句抒写环境的恶劣,表达自己对家园和亲友的怀念。“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诗人在雨夜中听到了楚猿的悲啼,愁思更深。破晓时的鸡鸣,又打断了他魂归故园的好梦。永州雾气蒸腾,天气湿热,密布的江云,遮住了他回家的渡口。“越鸡”:一种司晨的越鸡。“海雾”:永州地处边陲,濒临海洋,雾气来自海上,故说海雾。“南极”:南端,指永州一带。“江”:指湘江。诗人身处恶劣的环境,心情坏到了极点,深重的愁思,引发了他对家园和亲友深深的思念。

末二句是诗人的感叹。“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白色的衣服都已改变了颜色,却不是因为京都长安的风尘。诗人这两句诗翻用了陆机诗《为顾彦先赠妇》中“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句意,意思是被贬在外已经很久,就连衣服都已经改变了颜色。久迁不归,素衣改色,诗人胸怀抱负终不能为朝廷所用,仿佛已经被遗忘了一样,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此二句既是诗人的牢骚,更流露出诗人的无奈。

全诗诗情曲折,寄慨遥深,以雨寄愁,读来让人回味无穷。

笼鹰词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霓断,霹雳掣电捎平岗。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这首诗是柳宗元被贬永州后所作,诗中借鹰言志,抒发了诗人当年参与政治革新运动的豪情,以及失败后受到摧残迫害的悲愤。

诗的前八句描写苍鹰搏击长空的英武豪雄之姿。“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凄风:寒冷的风,此指秋风。翻:飞动。句意为:秋风呼啸,严霜降临,苍鹰迎着曙光在天空中翱翔。迎风顶霜,上击长空,这两句写出了苍鹰的飒爽英姿。

“云披雾裂虹霓断,霹雳掣电捎平岗。”披:劈开。裂:冲破。句意为:苍鹰冲破云雾,截断彩虹,迅雷闪电般掠过山岗。劈云截虹,如电飞掠,这两句写出了苍鹰的惊人气势。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砉然:动作迅速而发出的声音。劲翮:有力的翅膀。攫:抓取。句意为:苍鹰展开强劲的翅膀,剪断荆棘,俯冲到地上,抓起狐狸、兔子,又飞上了旷远迷茫的高空。这两句通过对苍鹰捕食的描写突出了它的威猛和身手的敏捷。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苍鹰的爪上带着毛,嘴上沾着血,群鸟都吓得飞走逃避了,只有它独立四顾,显得气宇昂扬。这两句写出了苍鹰豪迈的气概。

柳宗元被贬前参与了王叔文的改革运动,王叔文集团的成员大都是当时出身较低、学有专长、品质优秀的知识分子。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这年八月改为永贞元年),德宗去世,顺宗即位。王叔文集团成员包括柳宗元在内都担任了朝廷要职。他们在短短的五六个月内就积极推行了一系列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政治改革,史称“永贞革新”,其速度之快,对豪强权贵打击之猛烈,引起了太监和反动大官僚的一致恐慌。诗人在前八句诗中便是借写苍鹰搏击长空、奋发有为,来喻指“永贞革新”参加者的英勇豪迈、雷厉风行的果敢气魄,为当时革新所取得的成果感到喜悦。

接下来的二句写苍鹰因气候突变而折翅。“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炎热潮湿的天气忽然到来,苍鹰翅膀上的羽毛凋落,无法奋飞,只好收敛了羽翼。被“永贞革新”所打击的反动势力不甘心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于是联合起来进行反扑,逼迫支持改革的顺宗皇帝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对王叔文集团素有成见的李继,即宪宗。宪宗执政后,便将王叔文集团的主要成员贬的贬、逐的逐,轰轰烈烈的改革也就此夭折。此二句借气候突变,苍鹰被摧,喻指了改革的失败及改革者的横遭迫害。

苍鹰折翼,于是乎“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草丛中的野狸、田鼠因为没了苍鹰,又逐渐多了起来,甚至足以对苍鹰构成威胁。苍鹰一夜间竟要多次张望,小心提防野狸、田鼠的侵害。这两句写苍鹰担惊受怕,夜寐不安,实际上是写改革失败后,改革派在日益猖獗的反动势力的迫害下,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诗人在此对这种遭遇和迫害表达了深深的愤慨。末两句是写诗人希望苍鹰能重新奋起,搏击长空。“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清商:指秋风。商是古代乐曲中的五音之一,古人认为商音和初秋的季节相配合。假:凭借。拔去:排除。万累:重重束缚。句意为:但愿秋天能尽快重新到来,让苍鹰摆脱重重束缚,再次在晴空的云间翱翔。诗人在这里希望重新出现苍鹰展翅的大好时机,实际上是暗喻自己要为实现政治改革而继续斗争,表示了要重新有所作为的强烈愿望。

全诗形象生动,寓意显豁,气势磅礴,表现了改革者锐意革新的豪情,及希望于逆境中再次奋起的愿望。

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宗元被贬永州后,不但写出了流传千载的散文名篇,也写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山水诗。此诗可视为他的山水诗的代表作。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傍:靠近。西岩,指永州境内的西山,为永州胜景。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后,曾写下著名散文《永州八记》,其中《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西山便是此处的西山。汲:取水。楚竹:永州故属楚地,此地之竹故称楚竹。句意为:渔翁晚上在靠近西山的地方泊舟歇息,早上起来打起清澈的湘江之水,燃起江边的竹子生火做饭。这两句写的是湘江上的渔翁逍遥自在的生活,燃竹煮炊也引出了下文的“烟消日出”。

“烟消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等到烟雾散尽,旭日升起时,夜泊西山的渔翁已经不见了。只听得渔歌一声,回荡在青山绿水之间。乃:唐时湘中有棹歌名为《乃曲》,此指渔歌声。渔翁的身影虽然此时已经消失,却留下了炊烟和渔歌声回荡在山水间,令人回味无穷。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回看水天交接处,渔翁正摇着小舟顺中流而下,西岩上悠然而又随意的白云正在互相追逐。渔翁隐而复现,在天际中遨游,那情形是多么悠闲自在!末句化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词》中“云无心以出岫”之意,却无斧凿之痕,意境浑然。

此诗是一幅飘逸的风情画,充满了色彩和动感,境界奇妙动人。诗中所描绘的那种闲适逍遥自在的生活,实际上是诗人鄙视官场上那种钩心斗角的心绪的自然流露。

饮酒

今旦少愉乐,起坐开清樽。

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

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

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

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

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

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

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

此诗作于诗人贬谪永州期间。诗人的谪居生活中,心绪不好的时候占了多数。这首诗的开头虽也提到了少许的不快,整个基调却并不那么衰颓。而且此诗与一般常见的反映闲适生活的饮酒诗也有所不同。

诗的首二句写诗人早上起来,情绪有点低落,心中不甚舒畅,“今旦少愉乐”,于是,诗人“起坐”而“开清樽”,试图用饮酒来消除心中的不快。

接下来的八句写诗人心情的由抑转舒。“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酹:以酒洒地,表示祭奠或立誓。先酒:第一个发明酿酒的人。句意为:诗人举起酒杯,以酒洒地,祭奠第一个发明酿酒的人,希望他能为自己消除心中的忧虑和烦恼。这是诗人良好的祈愿,也收到了明显的效果:“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须臾:一会儿。殊:不一样,指心情变得好起来。暄:阳光温暖。句意为:一会儿诗人的心情便变得好了起来,顿时觉得天地间温暖和煦起来。其实诗人此刻已经稍有醉意,他眼中的景色也因心情的好转而逐渐开朗:“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幽晦:昏暗不明。函:包含。晏温:晴天的暖气。蔼蔼:茂盛的样子。南郭门:指永州外城的南门。郭:指外城。一何:多么。一,助词,用以加强语气。句意为:连绵的群山由昏暗而变得明媚青翠,绿色的水面上蒸腾起一股股暖气,郁郁葱葱的永州外城南门,树木是何等繁茂。

诗中最富新意的便是“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一联了,前句化用了《左传·文公七年》“葛犹能庇其本根”的句意,意思是说无知的草木都懂得保护自己,自己却不如草木,连保护自己都不懂得。葛又名“千岁”,是一种藤本植物。后句则应承前句,说:这些树木整夜好像在向自己诉说什么,现在才明白,原来它们要说的正是这种有启发性的话。诗人在饮酒微醉之时领悟了树木之言而突发感慨,立意不可谓不奇。

在发完一番感慨后,诗人真的醉了:“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偃卧:仰卧。芳荪:指草地。句意为:烂醉如泥的诗人躺在了草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诗人饮酒的全过程,从微酣到尽醉,至此也全部结束。

最后两句则是诗人在酒醒之后的感慨:“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晋楚富:语出《孟子·公孙丑下》:“晋楚之富,不可及也。”这里指财雄一方的富豪。句意为:那些财雄一方的富豪们虽然也会喝酒,但喝酒的真正趣味他们却未必懂得。这两句反衬了诗人已于饮酒间懂得了喝酒的趣味,一扫此诗开头低落的情绪,体现了诗人蔑视世俗的个性。

全诗以清丽流畅的语言,写出了诗人在特定环境中似醉非醉的特有状态,以及他蔑视世俗的鲜明个性,不失为诗人自画像中的一幅力作。

掩役夫张进骸

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

偶来纷喜怒。奄忽已复辞。

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

一朝纩息定,枯朽无妍媸。

生平勤皂枥,秣不告疲。

既死给椟,葬之东山基。

奈何值崩湍,荡析临路垂。

髐然暴百骸,散乱不复支。

从者幸告余,眷之涓然悲。

猫虎获迎祭,犬马有盖帷。

伫立唁尔魂,岂复识此为?

畚锸载埋瘗,沟渎护其危。

我心得所安,不谓尔有知。

掩骼著春令,兹焉适其时。

及物非吾事,聊且顾尔私。

此诗作于永州。张进是柳宗元从前的一个马夫,他死后,尸骨竟被洪水冲至路上。诗人想到他生前一生辛劳,死后骸骨暴露,竟不如猫虎犬马,心情很不平静,于是手持畚锸将他的尸骨掩埋,并写下了此诗。

诗的前八句是阐述诗人对生死的看法。“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偶来纷喜怒,奄忽已复辞。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一朝纩息定,枯朽无妍媸。”生死渺茫,气聚则生,气散则死。人一旦降临世间,喜怒之情便随之产生;人一旦死亡,喜怒之情也就随之而消失了。作为仆役有什么低贱的?作为富贵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人一旦死去,只剩下一堆枯骨,便无美丑、贵贱之分了。纩:一种新丝棉,因质地轻薄,古人常用来放在病人的口鼻上,以测定其是否在呼吸;若纩不飘动,证明此人已气绝身亡。枯朽:指骨枯尸腐。妍媸:即美丑。诗人在此对自然规律的陈述不仅反映了他的贵贱平等的观念,也为下文叙写役夫张进做了必要的铺垫。

接下来直到全诗结束是描写张进辛苦的一生及诗人掩埋张进尸骨时所发出的感慨。

“生平勤皂枥,剉秣不告疲。既死给槥椟,葬之东山基。”张进在世的时候,刷洗马槽,割草喂马从不言累。死后被装在一副小而薄的棺材里,葬在了东山脚下。皂枥:指马槽。皂通“槽”,这里指养马。秣:截草喂牲口。槥:一种刀具,这里指裁草。秣:饲养。椟:指小而薄的棺材。前二句写出了役夫张进一生的辛苦。后二句则写出了张进死后菲薄的待遇。张进一生的凄凉,在寥寥几笔中,从生到死,便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然而,如此还不算,更大的悲哀还在于他死后的暴尸露骨。

“奈何值崩湍,荡析临路垂。然暴百骸,散乱不复支。”无奈碰到了山洪暴发,张进的坟墓被山洪冲垮,尸骨也被冲至路边,暴露在外的尸骨残骸,全部散乱不堪,无法再连续在一起。崩湍:急流,指山洪暴发。荡析:冲荡分散。路垂:路边。然:形容枯骨暴露的样子。不复支:不再支撑,指尸骨各部分不连接在一起。这几句所描述的景象真令人惨不忍睹。

“从者幸告余,眷之涓然悲。猫虎获迎祭,犬马有盖帷。”庆幸的是我手下的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一看见这场面也禁不住流出了痛苦的眼泪。猫虎死后尚且可以得到祭祀,犬马的尸体尚有破车盖和破帐幕来包裹掩埋。眷:视。涓然:流泪的样子。“猫虎”句:古代有迎祭猫神和虎神的习俗,因猫能捕鼠,虎能食野猪,有保护庄稼之功,故迎而祭之。盖帷:车盖和帐幕。古人常用破车盖和破帐幕掩埋死狗死马。诗人以猫虎犬马与张进对比,人的待遇尚不如畜生,这是多么令人悲哀伤痛的事。

“伫立唁尔魂,岂复识此为?畚锸载埋瘗,沟渎护其危。”我在你面前伫立良久来吊慰你的灵魂,难道你还会知道吗?我用畚箕和铁锹将你重新掩埋,并挖了排水沟让你的新坟不再受到洪水的伤害。唁:吊慰。识:知道。畚锸:畚箕和铁锹。瘗:埋葬。渎:小渠。诗人的同情之心在此显露无遗。

“我心得所安,不谓尔有知。掩骼著春令,兹焉适其时。”我因能做这件事而心里稍有所安,不知道你在天之灵是否有知。掩埋你尸骨的时候适逢春天的节令,古书上说这正是安葬尸骸的好时候。著:载明。春令:春天的节令。兹焉:现在。焉:语气助词,这里有“是”的意思。这两句是诗人对死去的张进的安慰。

“及物非吾事,聊且顾尔私。”仁德及于万物并非我所能做到的事,我这样做姑且是念你和我有过私交。及物:指仁德及于万物。此两句是诗人的谦词。“及物非吾事”实际上反衬了诗人愿施仁德于世人的高尚情操。

全诗语言疏淡简朴,感情深厚炽烈。表现了诗人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和“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的贵贱平等的观念,这种思想在当时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汨罗遇风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柳宗元忽然接到皇帝诏书,召他进京,在进京途中,他再次经过了汨罗江,写下了这首《汨罗遇风》诗。汨罗,即汨罗江,在湖南省东北部,战国时楚国大诗人屈原因忧愤国事,投此江而死。诗人在此诗中庆幸自己没有像屈原那样投水而死,能够重回京城,再次为国效力,表达了诗人回京途中的喜悦心情。

“南来不作楚臣悲。”楚臣悲:指屈原因忧愤国事,在汨罗江投江而死。句意为:我被贬来这南方蛮荒之地时,途经汨罗江,却没学屈原投江而死。诗人刚被贬谪之时,“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冉溪》),心中希望与抱负尚未泯灭,故而“不作楚臣悲”。

“重入修门自有期。”修门:楚国都城郢的城门,这里指长安。自有期:总算有这么一天。句意为:如今总算有重回长安的这么一天了。此句应承上句,诗人此刻已经奉诏回京,正在途中,认为自己又可再次施展才华,为国效力。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枉明时:错过为国效力的机会。句意为:春风啊春风,请你寄语汨罗江水,不要掀起波浪,阻碍行程,耽搁我为国效力的时机。此两句诗人让春风寄语江水,将春风和江水拟人化,语调欢快明畅,真实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激动,十年的流囚生活即将结束,怎不令人兴奋呢?

此诗格调明快,语言清新,读来轻松自然。诗人的兴奋之情在诗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表现。毕竟十年流放,一朝云开复见天,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元和十年(815年),奉诏回京的柳宗元和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在长安不到一月,又分别被贬往更为边远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任刺史。是年三月,他们带着失望的心情匆匆离开长安,踏上更遥远的征途。柳宗元陪同刘禹锡一直行至衡阳才分手,临别时柳宗元作了此诗,和友人惜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从被贬永州开始,熬过了十年的困顿生活才得以重返京都长安,可谁又料到会再次被贬到更为遥远的岭南之地。岭外:即岭南,古时中原人把岭南看做五岭以外的地区。开头这两句充分表现了诗人被召回后再次遭贬的惊讶之情,对排挤打击他们的小人的愤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一路上,当年伏波将军马援率军南征所到之处,风光烟景依然如故,而马援庙前的石人早已被草木所遮掩,只遗下废墟一片。伏波:指东汉开国功臣马援,光武帝时曾被封为伏波将军,领兵南征,衡阳湘水两岸有马援庙。翁仲:据传秦代有巨人阮翁仲,秦始皇曾命他西征匈奴,并在他死后为其铸铜像一尊,立于咸阳宫司马门外,因此后人称铜像、石像为“翁仲”。此指马援庙前的石人。诗人通过对古道荒凉环境的描写,烘托出自己内心的悲苦。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直:但,特。慵疏:懒散粗疏,这是托词,实际上是指不愿同流合污。物议:别人的议论、非难。占:争。句意为:只因慵懒粗疏不愿同流合污,而招来小人的非难、排挤和打击,看来从今以后不要再指望用文章去博得什么好名声了。诗人因“永贞革新”而遭到保守势力的攻击和诽谤,获罪被贬。在古人看来,“文章乃经国大业,不朽盛事”,在保守势力的打击下而不得不放弃用文章言志、指陈时事、反映生活,这对那些满腹经纶、文采焕发的有志之士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呀!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今天我们不用像当年的李陵、苏武那样去河中“濯长缨”来表示惜别了,因为我们分别时已泪流千行,足可用此泪水来“濯缨”了。诗人在最后引苏武赠李陵诗中“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的句意,表达了与友人分别时的痛苦心情,此地一别,这两位患难之交从此又要天各一方了。

此诗风格婉转凄凉,感情沉郁愤闷,悲苦气氛贯穿全诗,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再次遭贬后又与友人惜别时的失望与痛苦。

岭南江行

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

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

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

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

此诗作于诗人被贬谪柳州途中,全诗实写途中所见景物,暗寓不甘沉沦之心绪,表现了一贯的政治节操。岭南,又称岭表、岭外,指五岭以南地区,即今广东、广西一带。

诗的前六句是诗人对贬谪途中所见岭南地区景色的描写。“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充满瘴气的河流向南流去,直入云际。放眼望去,黄色的茅草连绵不断,消失在海边。瘴江,岭南地区的江河多瘴气,故曰“瘴江”。茆通“茅”,即茅草。首联呈现出的是一幅荒凉的远景,那正是诗人被贬谪前往赴任的地方,恶劣的自然环境于此可见一斑。

“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雨过天晴后的山腰,飘浮着团团云气,好像大象的足迹一样。日光照射下的潭池中央,升腾起股股蒸汽,好像是蛟龙在吐涎一样。山腹:指山腰。这两句突出了岭南风景的奇异。诗人的两个比喻更是构思奇特,贴切传神,让人叹服。不过这混蒙的景象也更让人感到诗人此去前途难卜。

“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射工机灵地窥伺着过往游人的身影,飓母唯独喜欢威胁惊吓过往的客船。射工:一种叫蜮的毒虫,能含沙射人,人或人影被射中,都会害病。飓母:飓风来临之前天空中出现的一种浓云。这两句虽是写景,却兼寓人事,世情的险恶和诗人自身遭遇的突变,无不隐蕴在句中。

“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到岭南这地方来后,使人忧虑的事还会很多,我怎么能容许我自己枉自嗟叹、虚度年华呢?流年:流水般逝去的光阴。这是诗人对前途多事的感叹,也是自己不甘沉沦之心情的自然流露。诗人虽再次被贬,雄心壮志却依然如故,并未被岭南恶劣的自然环境所吓倒。

全诗以景寓情,行文流畅,对仗工整,比喻贴切,诗情奔放,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险恶世情的鞭挞和积极向上、“岂容华发待流年”的逆境奋发精神。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被贬为柳州刺史的柳宗元到达柳州,登上了柳州城楼,极目远眺,但见原野纵横,海天茫茫,想到自己坎坷的政治遭遇,不禁感慨万千,挥毫写下了这首七律,分别寄给同时遇贬的友人韩泰、韩晔、陈谏和刘禹锡。此时四人分别为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诗人登上柳州城楼,远眺茫茫荒原,想起同时被贬南来的友人,不禁产生了如海天般相连的无限愁思。句中的一个“愁”字层层翻涌,笼罩了全诗。

“惊风乱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急风骤然而至,荷花随风在水波中乱晃;密雨斜飘,浸透了覆盖着薜荔的城墙。这两句写近景,“惊风”、“密雨”,透露出了诗人此刻纷乱无章的心绪,同时又隐蕴了诗人政治上所受的摧残和处境的险恶。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江:指柳江。句意为:城外山岭上的树木重重叠叠,层层遮挡了我遥望千里的目光;柳江的水迂回曲折,犹如我曲折的愁肠。这两句是写远景,表达了诗人因路重山遥不能与友人相见和自己独自一人、孤独无依的愁苦心情。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百越:也作“百粤”,古代泛指南方少数民族地区。柳、漳、汀、封、连五州都属古代百越之地,故称。文身:在身上刺花纹。古时南方各少数民族有断发文身的习俗。句意为:我们共同被贬谪流放来到这蛮荒之地,却音书阻隔,天各一方。此句转承上联远望之意,怀念之情溢于言表,催人泪下。

此诗境界壮美,诗人以阔大宏伟之景抒写澎湃愤怒之情,郁愤激越,撼人心弦。全诗情景交融,情语景语妙合天成,语言清峻,对仗工整,读来别有一番韵味。

种柳戏题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

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柳宗元被贬谪到柳州后,曾在柳江边种柳树明志。此诗便是这一举动的真实记载。柳江是西江支流,流经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州有个柳刺史,在柳江边种了许多柳树。此联点明题旨,一连四个柳字,更添“戏题”之感,令人玩味。

“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随着时间的推移,柳刺史种的柳树将壮茂成荫,成为后人谈论的历史掌故。此联是诗人对柳树未来的遐想,表明了诗人很想做出一番政绩,让后人景仰。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低垂的柳枝当会覆盖地面,高耸的树干定能直耸云天。此联是诗人在对将来柳树枝繁叶茂的情形做想象性的描绘。

“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思人树:用周代召公的典故。相传召公有德政,他曾宿于甘棠树下,后人为追念他,对这棵树也备加爱护。句意为:柳刺史也想学周代召公施德政于民,让这些柳树成为后人怀念他的“思人树”,但却总是惭愧自己没什么惠政留传给后世。由此联可以看出诗人虽有贬谪之苦,却仍然在努力去做一个好地方官,为人民多做一点有益的事情。这种精神是应该受到高度赞扬的。

全诗行文流畅,富于想象,语调清新诙谐,体现了诗人诗风的另一方面。

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

临蒸且莫叹炎方,为报秋来雁几行。

林邑东回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汤。

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

非是白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

此诗是柳宗元在柳州为回答友人卢衡州的来书而作。卢衡州,生平不详。

“临蒸且莫叹炎方,为报秋来雁几行。”衡阳的友人,你不要把衡阳当做蛮荒之地,每到秋天,不是有几行大雁来报秋吗?临蒸:衡阳的旧名。炎方:南方炎热的地区。友人可能在来书中说了很多关于衡阳如何不好的牢骚话,表明自己受不了那里的生活。诗人开门见山,劝他打消这种念头,秋来雁至,不正可借雁寄语吗?

“林邑东回山似戟,南下水如汤。”从林邑往东回绕的山峰林立如戟,从南下的河水水热如汤。林邑:古县名,即汉代日南郡所属的象林县。这里泛指南方边远地区。牂牁:古郡名,辖境约当今贵州大部、云南东部、广西西北部。这两句是写柳州地形复杂、气候恶劣。诗人借此与衡阳相比,说明柳州还不如衡阳可居,但诗人都已适应了,言下之意是劝友人不应再有不满的情绪。

“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未长穗的芦苇在秋雾中淅淅沥沥地滴着露珠,玲珑剔透的橘柚,在夕阳的光照下格外诱人。蒹葭:未长穗的芦苇。这两句写衡阳一带美好的景色,对偶工整,色泽明丽,起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

“非是白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我虽然不是白洲畔的归客,但还是要从遥远的柳州问候你这个居住在潇湘的故人。白洲畔客:指南朝诗人柳恽。柳恽贬吴兴太守时,曾作《江南曲》:“汀洲采白,日暮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潇湘:潇水和湘水合流后的一段。末了二句诗人引用典故,劝勉友人,回应了前文,让人顿感诗意浑成。

此诗感情真挚,如话家常,体现了诗人对友人的真切关怀。

柳州峒氓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

鹅毛御腊缝山,鸡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州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柳宗元被贬谪至柳州后,曾经深入到这些少数民族中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和他们打成一片。他还非常尊重他们的风俗,为破除汉族和少数民族间的隔膜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这首诗以柳州地区的日常生活为题材,生动地描绘了当地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峒:指山洞。氓:民。峒氓:指居住在柳州山区的少数民族。

诗的前六句是对峒氓风俗习惯的观察和描写。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在柳州城南的渡口边,身着本族服装的峒人来来往往,但因风俗不同,语言不通,没法和他们接近。这两句交代了峒人经常往来的地点,引出了下文对峒人风俗习惯的观察与描写。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鸡骨占年拜水神。”有的峒人买了盐巴,用青箬包着返回自己的村寨;也有的峒人,带着用荷叶包裹的饭食,匆匆前去赶集。他们用鹅毛缝制的衣被御寒过冬,用鸡骨来占卜吉凶祸福和年成的好坏,用向水神跪拜求雨的方式来消除旱灾。青箬:指青色的箬竹叶片,叶大而长,可包裹东西。趁虚:赶集。山:山区出产的一种兽毛织品。寥寥四句就将峒人的风俗习惯勾勒得如此清楚,足见诗人对峒人生活观察的仔细。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我不愿在官府通过译员和峒人接触,而是想抛弃汉族的服饰习俗,像峒人一样在身上刺上花纹,与他们接近,生活在一起,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一切。章甫:古代士大夫所戴的一种礼帽,这里泛指士大夫的服饰。这两句直抒胸臆,表明诗人已经对柳州的少数民族产生了感情,并准备深入“峒氓”中去和他们打成一片。

全诗用语朴实,语调随和,主旨鲜明,反映了诗人把少数民族和汉族视同一家,主张消除民族隔阂的可贵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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