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关

第一章 春关

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

复宫深殿竹风起,新翠舞衿净如水。

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

军装宫妓扫蛾浅,摇摇锦旗夹城暖。

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

(李贺《十二月乐词并闰月》)

一、牡丹种曲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春天,东都洛阳,牡丹倾城。又是一年花开时,但对于云韶府的乐工来说,比花开更重要的却是谱新曲,作新歌,供奉天子。虽然历经近二百年,从教坊到云韶府,从云韶府到教坊,改来换去的只是那所深深庭院的名称,不变的仍然是里面的弦歌乐声。每到春来,随着牡丹的节拍,这乐声尤其响亮,熏染出一派国色天香的新气象。

然而今春,牡丹依然开得热闹,云韶府却因李益北游幕府而显得异常冷清。李益字君虞,“于诗尤所长。贞元末,与宗人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新唐书·李益传》)。

“李益远游,献乐事急,可否求取李贺歌篇一试?”云韵府使征询乐工意见。

“可李贺不过十四五岁,虽有才气,毕竟年纪尚幼,不知所作歌篇能否达到供奉天子的要求。”乐工顾虑道。

“我对李贺歌篇曾有所闻,虽略显稚嫩,但不乏清新峭拔之势。不妨求取,合之弦管一试!”府使建议道。

“使君所言极是!只是那李贺少年成名,才高气傲,又是郑王之后,宗孙王族,常以曹植自比,恐不好接近。”乐工为难地说。

“重金赂之。”府使武断地说。

“恐难奏效。以李贺性格,若感兴趣,不许以重金他也可作;如无兴趣,酬金再多,在他眼中不过粪土。”乐工直言道。

“那就求其父母,请他们从中斡旋安排。”府使道。

“其父李晋肃,曾为陕县令。为政清廉,学识渊博,乃耿直清雅之士,可他已于年前去世。假使在世,此种世俗赂取,恐也不能接受。”乐工道。

“如此看来,求取李贺歌篇倒是件难以办到的事了?”府使失望道。

“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据我了解,其母郑氏倒是个随和之人。而且李晋肃的去世,对李贺是个不小的打击,也许因此他会改变一些心性。且去求取,看他是何态度。”乐工宽慰府使道。

洛阳城南,仁和里,一处破败但气势尚存的宅院。

“长吉,门外求诗的人都在等着,咱总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去吧?”人到中年的郑氏,来到尚在睡梦中的长子李贺床边,轻声唤道。

“前几日写的几首乐府,母亲都拿去给他们。”李贺睡眼惺忪地说。然后,翻了个身,将脸侧向床里,继续睡去。昨晚作诗,熬到深夜,今早想睡个懒觉,却被母亲早早地催促起床。

“已经给他们了,还不够。有名乐工,来了好几趟,再不给他,就说不过去了。”郑氏苦笑道。她并不想叫儿子起床,她知道他读书作诗辛苦。可生活在这个人情至上的世界里,人活着毕竟不是只为了诗书,更多的还要兼顾到人情。再过两年,儿子就要参加河南府试,在此之前,儿子的诗名至关重要。名气大了,自然有人延誉;有人延誉,考中的可能性便能提高几成。

李贺理解母亲的心情,不想让她为难,也懂得诗名的传扬对他人生的重要性。于是,便起了床,去见那名前来求诗的乐工。郑氏心疼地拿过一件圆领窄袖袍,帮儿子穿上。虽是春天了,北方的早晨仍然寒气袭人。李贺自小体弱,再加上读书作诗异常勤奋,身体受到了不小的损害,以致小小年纪,便有白发上头。虽不过三五根,可看在郑氏眼中,无异于根根银针,深深地扎在她的心上,让她心疼不已。

正如乐工所推测的那样,由于父亲的去世,十五岁的李贺备受打击,性格因此而变,不再率性,不再狂放,仿佛一夜之间,从懵懂的少年跨进了成年的门槛。但清高孤傲的个性没变,不肯俯就媚俗的气质没变,所以,当乐工说明来意,并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酬金时,他仍然如故,冷冷地答道:“此类歌篇,非我所愿,贺不会作,也不屑作。”说完,起身离去,留给乐工一个冰冷的背影。

空气中飘来牡丹的清香,让少年李贺暂时放下现实中的烦恼,走出家门,走出书斋,走出浮躁,一个人向春天的深处走去。

天气晴好。露珠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路边街角,不知谁家种的牡丹花开放了,姚黄魏紫,点缀了街景。正是赏花的时候,街道上来往之人多于往日。售花人朗声叫卖,买花人精挑细选。肩挑手提,车载驴驮,多为牡丹。或含苞待放,或恣肆盎然;或红装素裹,或云霞一片。姹紫嫣红,香透数里。放眼望去,触目多红。大红、深红、浅红、粉红、迎日红、胭脂红、洛阳红、寿安红、玛瑙红、朱砂红,还有一种红是鲁府红,系出名门,厚重儒气。更有那绝世珍品梁王、罗衣,高大茂盛,世所罕见。

置身于这花的世界、香的海洋,李贺心情如花般灿烂。春天真好,牡丹花开的季节真好!

东都牡丹,最美最名贵的自然在那些王府官邸花园里的,但私家园林里边的,普通人无缘一睹。只有那些街坊里巷间的,才是大众之花。不过,那些绝世极品也往往会藏身其间。

路过一户种花人家,瓦屋浅篱,牡丹满院,李贺忍不住踅了进去。主人畦间莳花,见有人进来,只是远远地点了头,淡淡相问:“买花吗?”

李贺点头,又摇手。主人笑笑:“不买也让看,花朵生来就是让人看的。”

听了这句朴实自然的话,李贺不觉感到亲切,走进花圃,来到花主人身边蹲下,看他把一株株花从地下掘出,移栽进花盆中。

“这些花真好看,都是珍贵之品吧?”李贺猜测道。

“不过一般的品种。”花主人一边忙活,一边和李贺聊。

“这么好看的花竟是常见的,不常见的想必一般花圃没有。”李贺叹道。

“那倒不一定,名花未必出名门。咱这无名花圃也能开出绝世珍品。”花主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

“听你的意思,贵花圃应有绝世珍品了?”李贺惊喜地反问。

花主人微微一愣,随即否认。李贺察言观色,知他是虚言,便打破砂锅问到底,缠着他问个不休。不知是不胜其烦,还是内心那种展示自我的本能欲望,花主人竟起身掸掉衣上的泥土,向花圃深处走去。

李贺紧随其后,随花主人进入后院。眼前的景象让李贺目瞪口呆。两株与成人等身、高大茂盛,他从未见过的花色品种,如仙人天降,绝世而立。花主人介绍,黄花那株是“梁王”,绿花那株叫“罗衣”。花如其名。梁王高高在上,朵如满月,气势磅礴,霸气十足。峨冠金带,雄视八方。罗衣则一袭绿衫,清雅袅娜,迎风带露,含娇带媚,陪侍在梁王身边。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李贺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家奴模样的人狐假虎威地走了过来,后边跟着一名身着锦衣的贵公子。他是来买花的。在东都,这样的情景并不鲜见,甚至是一种普遍现象,有钱有势有地位的达官贵人,每到春天牡丹盛开季节,大街小巷、名苑佳圃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或赏花,或买花,对牡丹的喜爱近乎疯狂。在他们眼中,牡丹早已失去了观赏价值,取而代之的是身份、地位、财富的象征。他们利用自身的特权优势,遍寻天下奇株异葩,一掷万金,争名夸富,一浪高过一浪的牡丹狂潮,让天地变色,草木心寒。

“买花,就要这两株。”锦衣公子盯着梁王、罗衣,两眼放射着贪婪的光。

“这两株是不卖的。”花主人断然拒绝。

“不卖?是怕我们掏不起钱吗?”锦衣公子冷冷地问。

“不、不,我只是舍不得。”花主人解释。

“舍不得?那我把你也买下,到我的园子里侍候这两株花。”锦衣公子财大气粗地说。

花主人冷冷笑道:“有本事,就把这块地搬到你家去。”

“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一杯茶的工夫,管叫你这里面目全非。”锦衣公子恼羞成怒,一鞭抽向花丛,顿时花雨纷落,枝折叶残。花主人气得脸色发白,拼了命要往锦衣男子身上撞。

李贺急忙将他拦住,不解地问:“你种花不就是为了卖花吗?他既要买,你就卖给他,何苦违拗于他,惹此烦恼?”

花主人叹道:“是啊,种花就是要卖的,我只是不想让梁王、罗衣落入俗人之手,玷污它们罢了。”

李贺理解花主人的心思,赞同地点点头。这与他有选择地应人之请作诗是一个道理,他们都不愿让自己的心血落入俗人之手。

锦衣公子听得不耐烦,再次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

“卖,除非你掏一百金。”花主人使了劲要价,他想以此让买花人知贵而退。

但是他估计错了。洛阳城中,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百金都不是个小数目,但对于锦衣公子,一百金也就九牛一毛,贱如粪土。听了花主人的要价,他不屑一顾地命家奴:“速回府取一百金来,急用。”

家奴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用马驮来沉甸甸的一袋金子,尽数倾倒在花主人面前。花主人面如土色,跪倒在梁王、罗衣面前号啕痛哭,泪如雨下。锦衣公子置若罔闻,命家奴挥镐掘花,移栽至自家园中。

此后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李贺再次见到了梁王、罗衣。它们无精打采地跻身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春天将去,带去它们一片一片的花瓣。李贺感慨万端,谁能抓住时光的衣角,让春天常驻,青春常驻?人生短暂,富贵易逝,日暮天晚,这满园的国色天香该作何将息?那为花痴狂的人们又该如何惆怅?少年已识愁滋味的李贺站在花潮涌动的岸边,沉思、神伤,一曲《牡丹种曲》既有“美人醉语园中烟”的赞叹,也有“走马驮金挖牡丹”的嘲讽,更有好花易谢富贵难久的哀伤:

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斸春草。

水灌香泥却月盘,一夜绿房迎白晓。

美人醉语园中烟,晚花已散蝶又阑。

梁王老去罗衣在,拂袖风吹蜀国弦。

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

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

对于李贺在这首诗中反映出的赏玩牡丹风气,白居易有诗:“莫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买花诗》);柳浑有诗:“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棵”(《牡丹》);李肇在其《唐国史补》中也有真实记录:京师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直数万者。

李贺时居东都,对这种社会现象耳闻目睹,自不陌生。但同样是描写贵族耽玩牡丹的奢靡时尚,白居易、柳浑诗,只点到多金买花这一层面上,李贺这首《牡丹种曲》则要比白、柳深刻得多。不仅写了其时买花、赏花的风气,而且对“走马驮金斸春草”的社会不平现象也有评判指责,从而生发出花之易落、富贵易衰、人生短暂、青春易逝的感伤。

二、雪遇

连续两年的干旱,让贞元二十年(804)的秋天几近绝收,第二年的春闱也因此被取消。这也就是说,国子学刚刚确定的明年春闱十二名保送生名单,成了一纸空文。

国子学属国子监。唐代的东都洛阳、西京长安均设国子监,有六学二馆之分。其中,六学包括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二馆分别是弘文馆和崇文馆。六学中,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所习内容是经儒之学,而书学、算学、律学,则是职业及技术性的学校。另,两京还有官办的道教学校崇玄馆,招生徒二百名。地方上也设有类似的学校,其生徒也可入仕。二馆中,弘文馆隶属门下省,崇文馆隶属于东宫。此二馆所收之生徒为皇族、皇太后及皇后大夫以上亲族,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实封者之子。二馆学生所学习的内容同国子学相同。

六学二馆学生均由国家负责学习生活开销,而且是国家的筹备官员(散职),在唐高宗、武则天朝大量扩充官职,学生也不例外。到开元初,在京学生总人数增加了一半,在两京的学生达到近三千人。后来,发生“安史之乱”,很多学校关闭,学生流失,学生数量也随之减少,西京、东都两监生员不及往昔之四分之一。东监更少,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每科一百多人,其他如律学、书学、算学每科仅五十人左右。每岁荐送进士试、监生及第者日益减少。为了改变挽救这种局面,当朝就降低了国子学入学资格,适当录入八品以下官僚及庶人才俊子弟为生。

国子监的最高长官是国子祭酒,每年春季要亲临国子学,主持选拔明年常科人选。国子祭酒下面设监丞、主簿、录事等监官,以及博士、助教、典学、直讲等执掌教学的学官。他们大多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教授生徒学习大、中、小三种儒家经典。大经为《礼记》、《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仪礼》;小经为《易经》、《尚书》、《公羊传》、《穀梁传》。通三经者,大、中、小经各一;通五经者,大经皆通,余经各一;《孝经》、《论语》则都要掌握。

与李贺同时代的东监生徒,不乏才华出众的寒门子弟。他们都是凭着自身的才智,跻身国子学,通过三年的学习,力争进士及第,为自己,为东监争取荣耀。但是他们的身份却是旁听生。不仅纸烛自备,衣食自给,而且也没有学籍名册。而那些来自豪门的国子生徒,不仅有名册学籍,国家发给俸禄,而且参加常科时,还可享受优先条件。不过,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对于胸怀大志者来说,并未产生负面的影响。他们依然心中有梦,梦中有希望。

本来,作为国子学旁听生的李贺,是没有条件被保送的。但勤奋和诗名为他赢得了资格,赢得了机会。在当年的保送生中,十五岁的李贺,年龄最小,希望最大。师友们都说,当年,洛阳才子元稹,就是十五岁中第,虽然只是明经及第,但出身寒门、少年得志的他,还是轰动了整个洛阳城。而今,又有昌谷李贺,年仅十五岁便要参加进士试,且极有可能高中,这让沉闷多年的东都科场再掀热潮。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场大旱将所有人的梦想击得粉碎。

下课后,李贺闷闷不乐地走出国子学,独自一人骑着驴,向仁和里的家走去。沿途不时看到,人们三五成群地围观着墙上的告示,议论纷纷。他不由得凑上前观看,发现墙上所贴,并非官府告示,而是四句歌谣:“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石米,三间堂屋两千钱。”

这是嘲讽间架税的,可见这间架税是多么不得人心。李贺看罢,独自叹息着朝前走,随处可见同样的歌谣出现在街边的墙体上、树身上。有金吾士巡街,毁撕歌谣,驱散围观的人群,并大声警告:“优人成辅端,抨击间架税。诽谤朝政,惑乱民心。罪同谋反,已被杖毙。胥吏百姓,要谨言慎行,严于律己。不信谣,不传谣,不受蛊惑。反之,则罪加三等,诛灭九族。”

成辅端,优人成辅端,不知何样的人物。李贺默默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中竟有了莫名的兴奋。敢怒不敢言、不会言的郁闷,像蒙在眼前的厚重帘幕,被突然扯开,心头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也舒展了许多。

只顾想心事,暮色沉沉中,驴驮着李贺,把他带进了一个陌生的里坊。李贺下驴问路,一时竟遇人不见,心内不免焦急。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风刺骨的冷。街边的店铺就要打烊,灯光渐渐减少。站在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李贺踌躇着,不知该向哪边走。远远地传来巡街人的锣声,他急忙向路中走了走,想等巡街人过来问了路再走。可是左等右等,却不见巡街人过来,原来他拐到另一里坊去了。

由于这里十分陌生,李贺只能凭感觉往前走。风越刮越大,带来了久违的雨水。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惊喜,大旱在今晚终于了结。然而转念一想,不由得又沮丧起来,晚了,一切都晚了,明年的春闱绝不会因为这场一迟再迟的雨恢复。

雨声渐缓,风声却更尖厉。湿漉的地面,慢慢地冰冷僵硬,驴蹄踏在上面,不停地打滑,吓得它急忙站住,垂头呆立。李贺焦急地打了它两巴掌,它无动于衷。雨变雪,风裹挟着密集的雪片,劈头盖脸地砸来,李贺束手无策,茫然四顾。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有人经过。李贺急回头,向他打探路径。来人用马鞭指了指李贺刚刚走过的街道。末了,又狐疑地问道:“仁和里在城西南,你怎么走到了城东北?这里是崇让坊,离仁和里足有二三十里的路。”

“只顾想心事,忘了吆喝驴。”李贺如实相告。

那人被李贺的坦率逗乐,笑道:“以后走路,可不敢走神了。赶紧走吧,风大雪急,够你走上半宿的。”

李贺向他拱手道谢,掉头原路返回。这时,那人又叫住李贺问道:“你住仁和里,可知有位昌谷李贺?”

李贺一愣,不知他何故问起自己来,便不动声色地答道:“不仅听说过,还和他颇为熟识。”

“太好了。某对他思慕已久,只是无缘一见。烦请你给他带个信儿,就说有个名王参元者,要在这个旬日去拜访他,请他好歹在家等着。”王参元请求道。

“何必到仁和里,有缘人随处可相逢!”李贺笑道。

“难道,眼前之人便是李贺长吉?”王参元惊喜地看着李贺。

在王参元的诚邀下,李贺随他去了位于附近崇让坊的王家。崇让坊是洛阳城居住达官显贵最多的里坊之一。王宅跻身其间,虽说也是高门大院,但明显破败于其他宅院。尤其椽檐间残留的火烧痕迹,焦黑如旧,触目惊心。那是贞元十八年(802)冬天的事情。时任鄜坊节度使的王栖曜,也就是王参元之父,在东都家中病逝。其部下怨恨王栖曜不擢拔自己,密谋作乱。趁夜纵火焚烧王家宅邸。幸亏发现及时,扑救得力,才算没有酿下更大的灾祸。后来纵火者被斩,但王家的宅园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

“当时就在书房,也是这般时候,我和杨八正在谈诗论文。忽听有人喊失火了,随即便有一股浓烈的焦灼味飘来。我拉起杨八,夺门而出,跑到院里,和前来救火的人们一起,奋力将火扑灭。所幸没有人员伤亡。”王参元心有余悸地述说着。

“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无论何时,人才是最重要的。”李贺感慨道。

“是啊,杨八也是这样安慰我。”王参元赞同道。

“杨八是谁?”李贺觉得这个名号有些耳熟。

“一位故人,名敬之,因排行第八,人称杨八。”王参元详细介绍。

“有机会,烦兄引见,某也想见见他。”李贺恳求道。

“再好不过。只是某才与杨八见过面,适才在街上遇到你时,刚从京城归来。要想见他,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找机会,我引你一起进京访他。”王参元热情道。

原来,早在贞元十九年(803)冬天,王参元便去了京城,为一位被贬的故人送行。此人名韩愈,时为监察御史,因上疏言“京畿百姓穷困,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征未得者,请俟来年蚕麦”,被贬阳山令。作为韩愈门生,王参元及众多慕名投奔韩愈门下的青年学子,相约送别恩师到蓝田驿。其中一名李生,竟抛家舍业,毅然决然追随韩愈而去,在当时文坛传为美谈。

送别韩愈,王参元没有立即返回东都,而是趁机在京投卷请托,为第二年的春闱做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时候,朝廷却因旱灾取消了贞元二十年(804)的科举考试。

“其实,明年不考,未必就不是件好事。我们再潜心苦读一年,胜算的把握就更大一些。”李贺安慰着王参元,也安慰着自己。

“情理上如你所说,但事实就未必是那样了。”王参元叹道。

“此话怎讲?”李贺不解。

“比如前年,权德舆主文,京兆尹李实悍然开列二十人的名单,向权德舆公荐,让权按名单取第,不然就要罢黜权德舆官职。”王参元愤慨道。

“公荐是何意思?”李贺疑惑道。

“就是依仗权势,公开向主文者举荐自己的人。谁知这位权主文,硬是抵住不办,气得李实暴跳如雷,差一点背过气儿去。哈哈哈!”说到这儿,王参元不禁解气地开怀大笑。

李贺仍然不解,问道:“那李实也不过是京兆尹,何以敢向朝臣施压,危言耸听,罢黜权德舆官?”

“不仅任职京兆尹,他还是宗室王族、司农卿。因为深得皇上的信任和宠爱,便骄横跋扈,权倾朝野。对朝臣同僚,极尽诬陷排挤之能事;对百姓残暴阴险,横征暴敛。前年,京城周围地区发生旱灾,庄稼枯死,李实却言于上曰:‘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由是租税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麦苗以输官。优人成辅端为谣嘲之,李实则以诽谤朝廷,杖杀之。一时,满朝文武对李实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王参元难抑悲愤之色。

原来,成辅端是这样获罪而死的。虽然他死了,可他的歌谣却传遍了天下。两年过去了,从长安到洛阳,从吴越到荆楚,“何期如此贱田园”的讽刺哀号,质问与抗争,从未间歇过、停息过,并大有愈传愈烈之势。

夜已深,自京归来的王参元,车马劳顿,身累,心更累,沉沉睡去。

窗外,大雪纷飞,送走了贞元二十一年,迎来了永贞元年(805)。

三、诗谒韩愈

远在东都的李贺,也深刻感受到了从京师长安传出的震荡与兴奋。但是,这种震荡与兴奋没持续多久,便被一股暗流所冲淡,直至摧毁、取代。贞元二十一年(805)八月初二,只在皇帝位上坐了七个月的顺宗,突然下发了禅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太子李纯。八月初九,李纯继皇帝位,历史上称之为“宪宗”。随之,王叔文、王伾等“永贞革新”八人被先后贬为司马,史称“八司马”。已是太上皇的顺宗,也在新帝改元“元和”(806)的正月十九日旧疾复发,突然驾崩。永贞革新这场短暂而辉煌的革命彻底落幕,元和时代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这年秋天,王参元参加了河南府试,并取得了举人资格。府试又称秋试,因多在秋季举行故名,是参加第二年春天在长安举行的进士试的资格和条件。而十六岁的李贺因父丧不到三年,按规定,不能参加此次考试。看着王参元欢天喜地地收拾行装,前往长安参加元和二年(807)的进士试,李贺的心里既羡慕又无奈。如果不是守孝三年,他早就参加府试,取得进士试的资格了。

进士试是科举的一种。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和制举两类。相同之处是,都是一种选拔官吏和人才的考试制度;区别是,常科为“岁举之常选”,即每年定期举行的遵循成规范章的考试,科目大致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和明算六科。但在唐代,人们最重视的是明经和进士二科。其中,进士科最为时人所推崇。这与当时的政治制度、社会风尚息息相关。只要考取进士,便能享有政治和经济上的种种特权。上自帝王,下至地方节镇和州府的长官,都对新进士礼遇有加。而且,官场上地位尊贵、升转迅速的清要之职,多从新进士之中选拔,既有名望,又前程不可限量。如果参加进士试,只要考中,即使还没有任职,都会使人们充满敬佩,艳羡地称举子为“白衣公卿”。连他们穿的白色麻衣都成了“一品白衫”。做官后,不管做到什么级别,哪怕是一品宰相,如果没有进士出身,终不为美。而制举则是以皇帝的名义临时下诏开科取士,科目与时间皆没有一定之规,完全视乎帝王个人的喜好和当时政治的需要。所以,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首选的当是常科,只有在时机合适的情况下才会选择参加制举。

参加科举者统称为举子。常科的举子来源有二:一是由中央和地方学校选拔举送的,称“生徒”;二是自行报名参加州县一级考试且成绩合格的,称“乡贡”。由于对门第要求较为宽松,面向广泛的社会阶层和人群,到唐玄宗统治晚期,由乡贡入试的举人比重激增,超过了生徒。

送别王参元,李贺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府试备考中。和所有的举子一样,李贺十分看重此次考试。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过关。只有跨过一道道关口,才能抵达要去的地方。而府试无疑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道关口。他一定要通过这道关口,通向理想的未来。

时间在埋头苦读中悄然逝去,猛抬头,元和二年(807)的秋天已经来到。再过几天,就要参加河南府试了,李贺信心十足,志在必得。

此时,李贺生命中两个重要人物也在东都。一个是王参元,他已于半年前进士及第,正在家中一边休整,一边等候吏部的任命。另一个便是韩愈。十八年前,十九岁的韩愈怀着经世之志进京参加进士试。但是他的科考之路异常艰辛,一连考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贞元八年(792)第四次参加进士试才被录取。按照唐律,考取进士以后还必须参加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才能任官。韩愈便接着参加吏选,又是连考三次,均无功而返。此时,他的生活异常困顿,只能投靠权贵求得一些帮助。后来,他在回忆时写道:“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其间,他三次给宰相上书,三次登权者之门,均没得到回复,被拒之门外。后人往往以此讥笑韩愈,其实从韩愈所处时代背景来看,这都是完全正常的。

后来,韩愈求人求到了北平王马燧头上,拜北平王于马前。王问而怜之……轸其寒饥,赐食与衣。自此,韩愈的处境稍为改善。

贞元十二年(796)七月,二十九岁的韩愈受董晋推荐,出任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这是韩愈从政的开始。当时,文人到幕府供职是种普遍现象。不仅俸禄要比京官高,而且有了一定权力,甚至还常常奉藩帅之命巡察州县,往往位居刺史、县令之上。韩愈所任观察推官之职,虽位次于判官、掌书记,但正七品职级,掌推勾狱讼之事,生活比在京城时好了许多,甚至有了本质的提升。据他自己描述,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在《此日足可异赠张籍》一诗中,他说“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心情悠闲,生活舒适。

当然,韩愈的收入还算不上丰厚。史载,唐后期,卫中行的哥哥到岭南炼黄金,“药贵不可得,以干容帅。帅且曰:‘若能从事于我,可一日具。许之。’只因为入了容管经略使的幕府,就有钱炼黄金了,可见幕府官员收入之丰。因此当时的许多著名处士,纷纷进入节度使观察使的幕府,享受幕府自行决定高下的俸禄。

也许是京师应进士贡,穷不自存的经历,韩愈对那些寒门才俊尤为眷顾。在任观察推官三年中,他边指导李翱、张籍等青年学文,边利用一切机会,极力宣传自己对散文革新的主张。

贞元十六年(800)冬,韩愈第四次参加吏部考试,第二年通过铨选,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待选期间,他收留了侄子韩老成一家,加上乳母、奴婢,家累三十口。因养家困难,不得已,韩愈又恢复了求人资助的行为。曾给山南东道节度使于写信,恳切窘迫之态溢于言表:“愈今者惟朝夕刍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但生活的困顿,没有磨灭韩愈对理想的追求。这时期韩愈写的《答李翊书》,阐述自己把古文运动和儒学复古运动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主张,是韩愈发起开展古文运动的代表作。贞元十八年(802),韩愈写了名作《师说》,系统提出师道的理论。冬,晋升为监察御史。为了体恤民情,忠于职守,上《论天旱人饥状》,遭权臣谗害,在任不过两个月,被贬官连州阳山令。三年间,韩愈深入民间,参加山民耕作和渔猎活动,爱民惠政德礼文治,《新唐书·韩愈传》因此特书“有爱于民,民生子以其姓字之”。在阳山令任上,一大批青年慕名投奔韩愈门下,与青年学子吟诗论道,诗文著作颇丰,今见之《昌黎文集》有古诗二十余首,文数篇。此时构思并开始著述的《原道》等篇章,构成韩学重要论著“五原”学说,这是唐宋时期新儒学的先声,其理论建树影响巨大。

贞元二十一年(805)夏秋之间,韩愈离开阳山,八月任江陵法曹参军。元和元年(806)六月,奉召回长安,权知国子博士,第二年分司东都。国子博士虽比四门博士高了一个级别,但却是暂任,月有俸钱仅二十五贯,这对韩愈的三十口之家来说,无疑是捉襟见肘的,以至有学生嘲笑他“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与之相反的是,韩愈的社会威望与日俱增,当时不少文人以他为师表,学习古文,他也因此拥有了文章巨公之名。在他的身边,有一大批文士才俊构成的“韩门弟子”。其中,李翱与皇甫湜是韩愈最有名的两大弟子。二人都积极阐发韩愈的古文主张,学习韩愈的散文风格:李文平易通畅,皇甫文奇僻险奥。另有李汉、沈亚之等也是“韩门弟子”,他们均与李贺来往颇多。“韩门弟子”中还有一批诗人,如卢仝、贾岛、刘叉等。

李贺对韩愈仰慕已久,自是要向他投卷,以求赏识延誉。不仅李贺,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举子,在激烈而残酷的竞争下,不得不“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陈诗,惟希咳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刘昫《旧唐书·薛登传》)。尤其没有背景,没有钱财,无交无援、无媒无党的贫寒之士,更是要奔走于公卿之间,以求汲引荐拔。因此,每年进士试之前,朝中显要的府第前必然是人声鼎沸,熙来攘往。韩愈虽不是高官显要,但文章巨公的称号,让他的寒舍外照样不乏请托投卷者热切的眼神。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由于持续干旱,洛阳的冬季干燥异常。晴空烈日,照得人们昏昏欲睡。韩愈神思倦怠,斜靠在床榻边小憩。再有一个多月,秋试就要开考。连日来,上门投卷者络绎不绝,踏破门槛。惜才爱才的韩愈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凡接收的卷轴,不论诗、文、歌、赋,皆认真阅读,批示回复。后来,投卷者越来越多,让韩愈应接不暇,他就让人在门内设一卷筐,投卷者留下姓名及住址,将卷轴投入筐中后即可离去。韩愈阅后,只拣中意的批复,和投卷者取得联系。

然而,一天天过去,案头阅过的卷轴堆积如山,却没有一卷入得了他的慧眼。韩愈不禁有些失望,阅卷的速度与热情渐渐消退。

这时,李贺来了,带着他的歌,他的诗。韩愈眼前一亮,倦意全消,亲到门外迎接这名素昧平生的年轻学子。

李贺在希望的升腾与破灭中,孤独地徘徊在韩愈门外。想离去,又不甘;不离去,又自感希望渺茫。踌躇间,大门“吱呀”一声大开,里边走出一位身穿白布长衫、头戴紫色幞头的人。他身材中等,稍胖微髯,面色红润,儒雅和善。

见韩愈亲到门外迎请自己,李贺感动万分。韩愈牵起他的手,像父亲牵着儿子,像老友扶着老友,在众人不解而羡慕的眼光中,径直将李贺带进他的书房。书房倒也宽敞,只是摆设过于简洁,唯一榻一椅、一桌一柜而已。无数的卷轴占据了案头、柜顶的所有地方。就连榻边、桌下,也堆得不计其数。它们被随意地搁置着,堆放着。从它们身上,李贺似乎看到,阅卷人当时的心情是多么失望,多么焦灼。同时,又为自己在万卷诗作中脱颖而出感到庆幸。

在韩愈的书房里,李贺投送的诗作歌篇被全部打开,占据了所有醒目的优势位置。

四、河南府试

元和二年的河南府试如期开考。

那天,鸡叫三遍,李贺就起了床,从洛阳城南的住处往洛阳城东的贡院赶。青石板的巷道上,下了一层薄霜,马蹄踩在上面,印出一朵朵花,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就像歌伎演唱中拍打的象牙板。

府试的内容、程式一如进士试。共三场试,即帖经、杂文、试策。但到了李贺这一届,三场试有了一些变化。第一场考诗赋,第二场才考帖经,第三场是试策,也就是时务策,主要考察考生的政治识见。三场试每场定去留,三场皆通即为登第,分甲乙等第和名次先后,出榜公布。

三场试中,初场诗赋是否合格,是决定去留的关键。这对李贺来说不是问题,因为诗赋正是他的强项。但现实中,评判诗赋的标准却是格律。因为这样,考官较易掌握评判标准,并能按其声病,以塞有司之责。这就给李贺额外增加了负担。庆幸的是,到了元和年间,因为韩愈等一些有识之士的身体力行,诗赋的评判标准已从洞识文律变成了华实并举,不仅注重词采,而且注重质实;不仅重视形式,而且重视内容。

第一场考的是诗赋,李贺便以“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为题,作了十三首诗。这是一组优美的组诗,各诗依不同的节令,咏物写景,也再现宫中人事。李贺力求创新,不落俗套,突破应试诗的形制要求,充分表现出年轻的诗人初试锋芒时那种风发意气和横溢才华。

正月

上楼迎春新春归,暗黄著柳宫漏迟。

薄薄淡霭弄野姿,寒绿幽风生短丝。

锦床晓卧玉肌冷,露睑未开对朝暝。

官街柳带不堪折,早晚菖蒲胜绾结。

二月

二月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蒲如交剑风如薰。

劳劳胡燕怨酣春,薇帐逗烟生绿尘。

金翘峨髻愁暮云,沓飒起舞真珠裙。

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

六月

裁生罗,伐湘竹,帔拂疏霜簟秋玉。

炎炎红镜东方开,晕如车轮上徘徊,啾啾赤帝骑龙来。

八月

孀妾怨长夜,独客梦归家。

傍檐虫缉丝,向壁灯垂花。

帘外月光吐,帘内树影斜。

悠悠飞露姿,点缀池中荷。

十二月

日脚淡光红洒洒,薄霜不销桂枝下。

依稀和气排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

闰月

帝重光,年重时,七十二候回环推。

天官玉管灰剩飞,今岁何长来岁迟。

王母移桃献天子,羲氏和氏迂龙辔。

一组《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使李贺轻松过关。这为整个秋试开了个好头,打下了坚实基础。在之后的帖经试中,他又凭借自己超强而独特的记忆力,也顺利过关。就剩最后一场时务策了。李贺沉着应战,冷静思考。从刘辟乱蜀,想到河朔之争;从连年的大旱,想到几年前的间架税。思路越来越清晰,主题越来越明确,他挥笔而就,一气呵成。洋洋洒洒,数千言多。

其实,在当时试策并不重要,只要头场诗赋合格,基本上都会考中。但它却为第二年春天的进士试打下了基础。因为进士试的试策分量会大大加重,以此来考查考生对社会时事的了解看法和独到独立的思考能力。

秋试结果很快公布。看榜者早早地拥挤到贡院张榜墙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往昔门可罗雀的地方,一时间热闹非凡,尘土飞扬。所有人只有两种表情、两种动作:喜和忧,哭和笑。一个中第者高兴得发了疯,被家人抽了一耳光,才安静下来;有个落榜者难过得要去撕榜,被看榜的差人打了个半死。有人高声欢呼,有人大放悲声。小小一张榜,竟成了感情的宣泄场。

李贺在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时间,竟愣在了那里。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热泪滚滚,仰天长啸。在他的身后,无数赞叹羡慕的目光一起射向他,托着他,将他托向五彩的云端。洛阳城内,再次响起昌谷李贺的诗名。这座曾被女皇武则天立为神都的城市,这个素为京畿重地的地方,在大唐王朝即将步入暮年的时候,依然涌现出诗歌新气象。

韩愈举办家宴,为今年秋试得中的学子庆贺。进士及第的王参元和秋试得隽的李贺均在应邀之列。

家宴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韩愈仍是那身白布衫、紫幞头的常服,笑容满面,容光焕发,亲切和蔼,妙语连珠,引得众人不时哈哈大笑。因为是家宴,在座的不是至亲便是挚友,众人随意自然,毫不拘礼。这让李贺尤其感到舒坦愉快。但孤僻的个性、年少成名的高傲,让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无拘无束地沟通交流,只有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品啜着韩愈特意备下的绮罗春酒。

“别只喝这绮罗春,没劲,尝尝我这抛青春如何?”随着一声生硬的招呼,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男子出现在李贺面前。

“拿酒来,不就是抛青春吗?”李贺不屑地接过来人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道火焰穿肠而过。

“果然有种,来,再喝一杯。”瘦高男子又劝。

李贺不得不接过。正要举杯,韩愈走了过来,劝阻道:“长吉,莫由着他性子。他是酒坛里泡出来的,你岂能喝过他。”说着,转向瘦高男子,嗔怪道,“皇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喝就尽管喝,何苦拉着长吉不放?若他喝出个好歹,你可担当得起?”

见韩愈称瘦高男子“皇甫”,李贺心中一亮,原来眼前此人便是陆浑尉皇甫湜。虽说是初次谋面,但李贺对他并不陌生。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他十几岁就漫游各地,投梁肃,谒杜佑,结交顾况,师从韩愈,发展了韩愈诗文奇崛的一面。贞元十八年(802),皇甫湜在长安参加进士试,不第,直到三年后的元和元年才进士及第,但也仅任了个从九品下的陆浑尉。仕途的不顺,愿望的落空,让皇甫湜脾气暴躁,性情偏执。但有这种性格的人往往有着极强的正义感,正直,无畏,能仗义执言,对弱者充满同情。

“我心中自有数,最多不过三杯,岂可就喝坏了他?”皇甫湜辩解道。

“还是少喝为好。抛青春性烈,我怕长吉受不了。”韩愈亲切地拍拍李贺的肩头。

“无妨,我还是能喝一些的。”李贺不肯示弱。

“你不能喝,我偏让你喝;你若能喝,我就偏不让你喝了。”皇甫湜嘿嘿笑着,把一瓶抛青春揣入怀中,紧紧抱着,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

李贺不禁被皇甫湜的率真可爱逗乐。自此,两人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交往,直到李贺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李贺的心目中,皇甫湜不仅是他的良师益友,更是他逆境困途中的亮光与支撑。而皇甫湜提出为文“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的观点,更是李贺所赞同并秉持的,这也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

在韩愈和皇甫湜的延誉下,李贺渐渐融进了这个以韩愈为核心的文人群体。在这个群体里,给李贺印象最深的莫过僧人贾岛。虽然还俗多年,可他依然保留着佛家的超然与洒脱。一身旧衲,几卷破书,边走边吟,推敲不止。还有张彻。他不仅是韩愈的门生,还是韩愈的女婿。张彻豪爽大气,为人真诚,是这个群体里不折不扣的侠者。再就是李汉。他儒雅多才,沉稳细心,诗赋书画,样样拿得起。但由于诸多原因,两年前已取得举人资格的他,至今还未进入进士榜。再一位就是杨敬之。当初他的一篇《华山赋》受到韩愈推重,并因此赢得赞誉,为其后的进士试奠定了基础。还有王参元,他与李贺结识较早,两人的交情因之比别人更深一层。虽说已进士及第,但他依然和李贺并肩而坐,无话不谈。还有孟郊、卢仝等,他们今晚虽然不在这里,但他们却是这个群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喝醉了,包括刚刚融入这个群体里最年轻的李贺。

五、洛姝真珠

一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午后。秋日的阳光从窗格间照在床上,温暖如春,让人倍感舒适惬意。回味着昨天的欢聚畅饮,李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会不会是梦?梦醒来,会不会一切都不存在?他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四下看了看。案头的那盆菊花开得正酣,阵阵苦香让他头脑渐渐清醒起来。一切都是真实的,怎么会是梦呢?梦里的菊花只有形状和颜色,而不会有持久清新的香气。

“请问此处可是李贺李长吉府上?”有人在门外探问,声音清亮如露。

是真珠!李贺从慵懒困倦和漫无边际的遐思中一跃而起,急起身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一袭红衣的真珠。

真珠是东都兰苑的一名舞伎,李贺与她相识于那个“酒酣喝月使倒行”的夜晚。那是李贺第一次去兰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珠。但他并不是冲着真珠去的,而是应兰苑歌姬郑客花之邀,去为她作歌的。郑客花是红透东都的歌者,欲结交者不计其数。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郑客花新词渐乏,门庭渐冷。听说李贺擅作歌,便盛情邀约他到兰苑为她制作。

几名同窗诗友和李贺结伴同行。

出铜驼街,东走至鼎门口。一阵秋风吹过,桂花香气愈浓。李贺贪婪地吸了口气,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留恋中,兰苑到了。月下的兰苑,粉墙逶迤,竹影婆娑。琴音袅袅,歌声如露。院门是虚掩着的,他们推门而进,但见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廊下数盏灯笼,熠熠生辉,玲珑剔透。

推门而进,一位锦衣椎髻、风韵犹存的半老妇人,将李贺一行迎入花厅落座。对于李贺,在东都声色歌舞场中浮沉半生的这位锦衣妇人并不陌生,见他肯应邀而来自是欢喜,便将他径直引入郑客花房中。

郑客花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画,李贺没有惊扰她,悄无声息地坐于旁边,一边等待,一边欣赏这间脱俗别致的香闺。房间里弥漫着紫笋茶的味道,铺陈摆设一律的简洁朴素。在这个崇尚热烈、丰腴的国度、时代,这一切不能不让人倍感清新自然。

李贺将目光落在郑客花正作的《明妃图》上。那是一幅长卷,铺满了整个画案。画卷上,王昭君衣轻裘,抱琵琶,侧坐马上,一脸凄楚,满目哀怨。回首遥望,故国渐远。

李贺不禁叹了口气。郑客花回过头来,歉意地一笑,随之搁了画笔,缓缓起身,为李贺端上一杯新沏的紫笋茶。纤纤素手,莹润白皙,被染成墨色的指甲,衬着凝脂玉肤,别有一番韵味。李贺的心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月亮升了起来,透过窗纸,照得屋内明朗如昼。不知想到了哪里,李贺自作主张将窗子打开,月光哗的一下,无遮无拦地涌进来,泻得满屋皆是,郑客花披了一身月辉,宛如月宫仙子,画中美人。

由于耳濡目染,郑客花自小便对王昭君充满仰慕。不仅擅作《明妃图》,更善弹奏《明君》曲。

对《明君》曲,李贺也有所了解。此曲为晋后所造,主要有平调《明君》三十六拍、胡笳《明君》三十六拍、清调《明君》十三拍、间弦《明君》九拍、蜀调《明君》十二拍、吴调《明君》十四拍、杜琼《明君》二十一拍,凡此七曲。另有胡笳《明君》四弄,辞汉、跨鞍、望乡、奔云、入林之《明君别》五弄,还有琴曲《昭君怨》,亦与此同。但凡《明君》之曲,多哀怨之声。

高山流水遇知音。郑客花感动之余,款款起身,取来琵琶,侧坐椅上,轻拨细捻,乐声中,远远地,天边飞来一只孤雁,一路哀鸣,一路彷徨,乡关何处,爱人何在。天地苍茫,大漠毡房。苦寒浸透了罗衣,风沙迷蒙了双眼。一位罗衣女子,独立帐前,遥遥南向。泪水早已风干,思念绵延无绝。鸿雁啊,让我攀附上你的羽翼,让我俩做伴还乡。不知故乡的记忆中,还有没有我们的模样。雁儿无语,漠然而去,胡笳凄切,弦断音绝。

屋子里清寂一片,唯有月光发着“吱吱”的音响。好一阵儿,李贺才缓过神来。但他似乎并不满足,感慨世人只知造《明君》曲,却不知作《明君》舞。其实,晋太康中季伦所作《明君》乃为歌舞,并不止曲;梁天监中,斯宣达为乐府令,与诸乐工为《明君》舞,传之于今,时有所舞;石崇爱妾绿珠,不仅善笛,更善舞。石崇既作悲怨凄恻、感人肺腑的《王明君辞》,难保她不以此为舞,抒发情怀。

见状,郑客花便向李贺推荐了一位能舞《明君》舞的小娘。她便是真珠。为一睹真珠风姿,李贺同行有富贵者,向锦娘许下千匹宫锦之诺,始换得美人夜舞《明君》。

舞场设于郑客花楼下庭院空地。锦娘就地取材,叫人收拾利索,搬来黄花梨木的坐榻,相对小楼摆放。榻前长几上,铜碗酒熟,澄如明胶,散发出让人骨酥腿软的香气。百盏珠灯,密密悬挂在一楼二楼的廊檐下,整栋小楼,立时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宛如琼楼仙阁,银屏玉幕,辉映得月亮黯然失色。楼梯两侧,高大的桂树上,也挂满了珠灯,人从树下经过,眉清目秀,颊饰鲜明。郑客花怀抱琵琶,与众乐工楼前舞场就座。

一切准备就绪,锦娘邀李贺一众入座。坐定,郑客花率先拨响琵琶:一阵细雨由远而近,由缓而急掠过天空,带来了秋天的红枫叶。红枫叶一跳一跳地走下楼梯,热情奔放,充满活力,带着热,带着光,向李贺飘来。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蛾眉叠翠,樱唇凝醉。云鬓如墨,峨髻巍巍。髻前簪玉燕银钗,髻上插绢花牡丹。说不尽的妩媚,看不够的姣美。李贺情不自禁伸手欲拉,红枫叶却迅即飘去,飘落舞场,委身于地。诸乐合奏,如风穿林,红枫叶被风舞动,振袖高歌:“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朝华不足嘉,甘与秋草并……”随着激愤哀怨的歌声,红枫叶衣袂飘飘,香风绰绰。

李贺再也坐不住了,被红枫叶似的真珠小娘吸引着,沉醉着,在这个桂香浓郁的秋夜,让青春达到高潮。他为真珠倾心,并为她至情至真地作了一首《洛姝真珠》:

真珠小娘下青廊,洛苑香风飞绰绰……

此后,李贺与真珠便相悦于为数不多的几次酬唱,相知于对彼此才情的倾慕。但也仅限于此,并无更深层次的交往。尽管真珠是第一个让李贺怦然心动并闯进他青春梦乡的人,但虑于年纪尚幼及郑氏家教的严谨,李贺只能把真珠深深地藏在心里,悄悄地品尝着那份朦胧情感的甜蜜与苦涩。

“听说你考上了,我怕以后难见着你,便过来再看看你。”真珠幽幽地说,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即使分离,也不过三两个月的光景,以后怎么就见不着了?”李贺宽慰着真珠。

“你在东都,见你一次都不易,何况去了西京?”真珠忧伤地说。

“要不你随我一起西去长安?这样,我们就可天天见面。”李贺热诚而天真地说。

“我倒想随你去,可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你能当了自己的家吗?”真珠冷静地问道。

李贺望着真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然,我们到郊外走走吧!天气这么好,我们只在这里伤感,岂不辜负了好时光?”真珠打破沉默道。

李贺会心地朝她笑笑,算是应允。两人并辔齐驱,策马信步向城外走去。

秋天的郊野,触目皆是成熟的金黄。因为和真珠在一起,李贺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长大了,成人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我们只顾往前走,现在离城已经很远了。”真珠回看来时路,担忧道。

“怕什么?有我在。”李贺底气十足地说。

真珠放下心来,娇羞地笑了。

来到一条宁静宽阔的河边,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这就是谷水,当年梁冀曾在此为宅,石崇曾在此筑园。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真珠感叹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李贺诧异道。

“我是洛阳人,自小就在这里生活,七八岁时才离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里清清楚楚地装着。”真珠深情地说。

“为什么要离开?父母、兄弟呢?”李贺关切地问。

“父母早亡,无兄无弟,孤苦一人,只得做了这一行。”真珠声音低沉下去。

李贺心里一阵酸楚,可他不知怎样去安慰她,只有起身默默向前走去,想以此打断真珠伤感的回忆。

前方一里多路程,意外发现河上有座年久失修的石拱桥,桥那边,隐约可见一座楼台状的建筑。李贺牵马走上石桥,真珠紧随其后。正值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将河水染成了金色。真珠笑道:“某终于明白当年石崇为何将园称为金谷了。”李贺一愣,随即也恍然大悟,不胜感慨古人的匠心独具。

大雁南飞,在晚霞渲染的天空纸笺上,浓墨写下苍劲的“一”或昂扬的“人”。然后,悲鸣而去,留下身后危耸的楼台,孤独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可知前方楼台之名?”李贺问真珠。

“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从这儿经过,看到一个高高的土台。有人说是当年梁冀所筑之梁王台,有人说是石崇金谷园内的百丈高楼。但不管是什么,时隔数百年,留下的只能是一堆荒冢。”真珠回忆道。

“可现在,我明明看到的是座楼台。”

“那是后人在原基上另建的。有人叫它凉台,还有人叫它石楼。”

“可知何人所建?”

“据说为武后时梁王武三思所建。”

“那它该叫梁王台才是。”

“可某从未听人这样叫过。”

“不管是凉台、石楼,还是梁王台,今日既然与它不期而遇,就该近前怀古观瞻。”说着,不等真珠反应,李贺便径自向前走去。

夕阳在他们走到台前时沉了下去,天地一片苍茫。高高的土台落寞地伫立着,愈显孤独苍老。台前的栏楣上,雕饰的蛟龙之形依稀可辨,但曾经的铺排与奢华,却湮没在杂生的草丛中。踏着尘土厚封、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爬,真珠胆战心惊地拉住了李贺的手。那一刻,李贺心慌意乱,表情却气定神闲。

月亮早早地等在台顶。当李贺和真珠手挽手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惊喜地睁大了眼,万缕清辉,无尽柔情,一下澄澈了高天碧空。

真珠颤声道:“此刻,我只想唱歌,就唱那曲你为我作的《有所思》。”说着,不等李贺回应,便唱了起来:

去年陌上歌离曲,今日君书远游蜀。

帘外花开二月风,台前泪滴千行竹。

琴心与妾肠,此夜断还续。

想君白马悬雕弓,世间何处无春风?

君心未肯镇如石,妾颜不久如花红。

……

歌声起,如清晨草叶的露珠,晶亮圆润。李贺静静地听着真珠如泣如诉、如怨如叹的吟唱,突发奇想,捡来两片风落的瓦当,敲击伴奏。

六、讳辩

领取解状的时间到了,河南府衙门前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大群的人。他们不仅是新中的举子,更有他们的亲朋和奴婢。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盈盈,连阴沉欲雨的天空,似乎都要被感染了。

府衙在门口设了一张桌案,两个胥吏按着秋榜上举人名字的先后顺序呼唤着。被唤到名字的新举人,进入府衙大堂领取解状。据进去领了解状的举子讲,府尹大人也在那里坐着,阴沉着脸,瞪着两眼,严厉地审视着举子的言行仪容。如有蓬头垢面、形象猥琐者,就要受到刻薄的斥责。接着还要问府试前呈交的家状内容。如有一字之差,就要被怀疑冒名顶替,扣发解状。面试结束,二者合格,府尹大人才点头,胥吏在解状上压上州府的官印,交到举子手上,并发放标志举人身份的麻衣给他们。举子们手持解状,身穿麻衣,改头换面,喜不自胜地走出府衙,等在外面的人们,无不对他们投去赞羡的目光。

因为府试名次较靠前,李贺应是较早被叫到名字,发放解状的。可是等了半天,眼看领解状的举子都已散去,李贺才看见一个老眼昏花的胥吏,站在大堂门口,呼道:“昌谷李贺何在?”

李贺听唤,急忙答应着走了进去。

“你的举人资格暂被取消,本府不能给你出具解状。”发放解状的胥吏冷冷地说。

李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那里。有个差人推了他一下,喝道:“快快出去,莫挡了他人的道。”这下,李贺终于清醒过来。他按捺住内心剧烈的震惊与愤怒问道:“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有本事你去问府尹大人。”胥吏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李贺不和他计较,抬腿便走。

“你真的去见府尹大人?你也不想想你是谁?”胥吏鄙夷地拦道。

“我是谁?我是昌谷李贺。”李贺毫不畏惧地大声说道。

“你是谁都不管用,府尹大人不会管你这琐屑小事的。”胥吏边说边将李贺往外推。

“你说什么?我这是小事?你去打听打听,谁敢把举进士当作小事?”李贺生气地质问胥吏。

胥吏自知失言,便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说:“算我说错,你骂我都可,但不能去见府尹大人。”

“我就要去!起开,别拦我!”李贺大声呵斥道。

“没有府尹大人的话,我不会放你进去。”胥吏强硬地说。

李贺不想和他纠缠下去,一把将胥吏推开,硬往里闯。胥吏见拦不住,索性将李贺拦腰抱住,往外推。

吵嚷声传到后堂,惊动了正在看书的河南府尹郑余庆。

郑余庆,字居业,荥阳人,少年时期即善于作文,其书法亦遒劲有力。大历十二年(777),进士及第后,在山南(今陕西汉中)节度使严震幕府任职。贞元元年(785),被召回京城长安,授予户部郎中、翰林学士等要职,不久又被任命为工部侍郎知吏部选,负责为朝廷选拔官员。郑余庆为官廉明,办事公正,受到时人敬佩。与他同时代的著名诗人刘禹锡曾说:“郑余庆铨选极公。被选之人,若得其任命,幸也。”

其时,不满二十岁的韩愈曾在京城长安投文于公卿显贵间,常遭冷落。郑余庆见到韩愈的文章后,大加赞誉并向其他官员推荐。于是,韩愈声名鹊起。贞元十四年(798),郑余庆官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因奏对直言被德宗贬为郴州司马。

唐顺宗李诵永贞元年(805),郑余庆任尚书左丞。元和元年(806),宪宗封郑余庆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时的主书(官名,主管文书之官)滑涣和宦官刘光琦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众臣皆惧之。郑余庆则大胆指责他们的不良行为。滑涣便把郑余庆贬为太子宾客。此间,郑余庆结识了诗人孟郊,并推荐正陷于困境的孟郊任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使孟郊得以在洛阳立德坊定居。

后来,滑涣事发,被赐死,郑余庆先后升任国子监祭酒兼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等职,亲自主持并起用韩愈等人制定典制《格后敕》。元和十三年(818),《格后敕》三十卷完成,被后人称为“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不久,郑余庆被授予“太子少师”,加封为荥阳郡公兼国子监祭酒。

元和十五年(820),宪宗驾崩。唐穆宗李恒继任后,郑余庆被任命为检校司徒。同年,因病去世,获穆宗赠太保,谥曰贞。

郑余庆是在元和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由国子祭酒升任河南尹,元和二年的河南府试便是由他主持。其时,韩愈任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不久,郑余庆尚未制定《格后敕》,两人交往尚浅。但李贺的诗名,郑余庆还是从韩愈那里听闻了一些,还读过李贺部分的诗歌,府试时,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投以了更多的关注。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李贺因父讳而被人举报。情与法之间,郑余庆只能选择后者,拒发李贺举进士的解状。

“前堂争吵者是否被拒解状的昌谷李贺?”郑余庆关切地问道。

“正是,他要来见大人。”胥吏如实报告道。

“让他进来吧,不要拦挡,我要亲自给他解释。”郑余庆叹道。

李贺很快被带到。郑余庆和蔼地和他打招呼,并命仆人设座,奉茶。

见状,李贺也不好意思继续发作,便努力平复下情绪,问道:“为何拒发我的解状?”话音未落,眼泪已出。

“其实,在你这件事上,我是非常不忍心的。一是韩博士的延誉,二是你的诗歌我亲自看过。才华横溢,见解深刻,放眼东都,没有人能比得上的。可是昨天晚上,有人来府衙击鼓喊冤,说是在这次秋试中,我们徇私舞弊,把一个迹涉疏狂、兼亏礼教、缺孝悌之行的人取为上第。”郑余庆耐心地解释。

李贺冷笑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就是那个被告?”

郑余庆点点头。

李贺恼道:“迹涉疏狂,兼亏礼教,缺孝悌之行,这些所谓的罪名,你们难道就不调查核实,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就取消我的举人资格,你不认为你们做得极其草率,有失公允吗?”

郑余庆没有理会李贺,只是示意胥吏拿物什给李贺看。那是李贺的家状,府试前交到府衙审核并通过验证的李贺的家庭状况调查表。上面有李贺的姓名、行第、生辰、年纪、籍贯、体貌特征以及祖上三代的名讳、宦秩和存殁等个人资料。

“这可是你们审核过的,怎么,问题出在这上面吗?”李贺不解地问。

“说到这儿,你还得感谢郑大人。当初审核时,我们便发现了问题,请示郑大人,他说你是韩博士推荐的,再加上郑大人也是极爱惜人才,便没再追究。”胥吏说道。

“是何问题?”李贺诧异不已。

“你看,家状上你父亲的名字‘晋肃’之‘晋’与‘进士’之‘进’同音,按规矩,你得避讳,不能参加进士试。但当时,郑大人考虑到,不让你考试实在可惜,便没说什么。本来,这样的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本朝开考以来,也没有追究这种事儿的先例。可是,没想到,这样隐私的事儿,怎么就会有人知道?还被告上了公堂。”胥吏详细地解释道。

李贺听明白了,一定是秋试中与他争名者所为。但会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平生没与谁有隙,谁会平白无故对他下此黑手呢?然而,知道了是谁,又能如何?事已至此,唯有恳求郑大人高抬贵手,放他过去!

“郑大人,小生刚才不知大人垂怜,言语多有得罪,望海涵!不知此事可有回旋之余地?”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怕人看见,借行礼之际,李贺低头,让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泪珠啪啪摔在地上,溅出一朵朵开在昌谷的野菊花。

郑余庆动情地离座,扶李贺起来。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若放你过去,一旦上头查起,我的官职不保不说,恐怕要连累那上百举子秋试作废。”

话已至此,再说无益。李贺擦干泪痕,从一个角门悄悄出了府堂。外面的空间真大,却没有立足的地方。找个僻静的角落,李贺面向一隅,让泪水长流,带出他满心的愤怒、悲切、无奈、无助。

皇甫湜得知李贺之事,急匆匆地来见韩愈。“如果不辩明这件事儿,你和长吉都会因此获罪。”他急切而忧虑地说。

“获不获罪倒是其次。问题是我就想不明白,长吉的家讳是违背了二名律,还是嫌名律?”韩愈郁闷不解。

韩愈所说的“二名律”和“嫌名律”是唐代关于避讳的两条法律。比如说,孔子的母亲叫“徵在”。孔子在说“徵”的时候,便不能说“在”;说“在”的时候,就不能说“徵”。此所谓“二名律”,凡双名不专讳一个字。“嫌名律”说的是避讳声音相近的字。譬如“禹”之与“雨”;“丘”之与“酋”。

韩愈愤愤而道:“父名‘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那么倘若父亲‘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皇甫湜道:“你说得对,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但只对我们发,有何作用?不如找郑余庆去,和他辩论辩论,把长吉这张解状讨了回来。”

“也只有这样了。你我同去,分量更重些。”韩愈当机立断。

“一个韩博士去就足够了,何用我出马。况且,我也只是个小小县尉,怎敢去和府尹理论?你把长吉带上,当事人到场,更有说服力。”皇甫湜提议道。

韩愈也不勉强他,只是依他的话,和李贺一起乘车去河南府衙。一路上,李贺沉默不语,心情沉重,像一只雨中逃飞的麻雀,惊慌失措,失魂落魄。韩愈看看他,鼓励道:“打起精神,事情也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我们努力努力,真要不行,再失意也不迟,何苦现在就先灭了自己的精气神儿?”

听言,李贺坐直了身子,报韩愈一个感激的笑。

“其实,比起你此时的遭际,我一路走来所遇的坎坷与无奈,不知要多出多少。”韩愈苦笑道。随之,讲起了曾经艰辛备至的求仕经历。

心中的阴霾,在悄悄退去。李贺忽然感到,他并不孤单。尽管此刻在他的面前,横亘着一条深不可测的深渊,但在对面,韩愈像师长、像亲人般的鼓励,让他的信心与勇气渐渐恢复。

领取解状的人们都已散去,府衙前的空地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人。下了车,韩愈带着李贺径直往府衙里走。

一身常服的郑余庆仍然手不释卷,在后堂边看书,边品茶。见韩愈和李贺进来,他起身笑道:“知道韩博士光临,便早早地备了上好的清茶,来,来,请上座。”

韩愈以礼相让,直奔主题:“想必郑大人已洞悉了我的来意,韩某今来只是想和大人探讨探讨避讳之问题。不当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郑余庆本就赏识韩愈,见他态度谦恭,也乐得放下书卷,耐心地和他谈论。

韩愈谦让着,提出了第一个问题:避讳始于何时?由谁制定?

郑余庆大概没料到韩愈提出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一时竟摸不着头脑,嗫嚅着答道:“当然是始于周朝,由周公、孔子制定,用于教化天下。”

韩愈笑道:“是啊,周公、孔子制定礼法,教化天下。然而,周公吟诗不避讳,孔子不避母名之字,《春秋》对人名犯讳不讥诮不指责。还有周康王钊的孙子,谥号昭王;曾参的父亲名晳,曾子不避昔字。先贤圣人都不避讳,怎么到了我们这里,避讳就显得这样重要了呢?”

郑余庆频频点头,附和称道。韩愈接着问:“不知李贺犯讳犯在何处,竟致拒发解状,黜落进士试资格?”

郑余庆答非所问:“不是我不肯给韩博士面子,而是此事着实非同一般。”

在职级上,韩愈与郑余庆都是正五品,不过,韩愈为散官,与郑余庆的正五品实质上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在文坛,韩愈是“文章巨公”,其影响力与号召力远在郑余庆之上。所以,韩愈在郑余庆面前尽管表面谦卑有礼,但因心情的急迫,语气上不由得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意味。

“不知郑大人可听说过这样的名字?”韩愈问道。

郑余庆道:“不知是哪些,愿闻其详。”

韩愈道:“周朝时有个人叫骐期,汉朝时有个人叫杜度。不知像这样的名字,让他们的儿子如何避讳?是避讳父名中音近的字,把姓氏也改了呢?还是不用避讳,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呢?”

郑余庆道:“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得把音近的字改读成另外一个音,或者干脆改成另外一个意思相近的字。”

韩愈道:“你说得似乎有道理。那么,按你的方法,比如汉吕雉,为避讳,就得改成‘野鸡’了?”

郑余庆一愣,随之大笑。旁边侍候的婢女、侍卫也忍不住抿紧了嘴笑。韩愈抓住时机,步步进逼道:“郑大人,其实你也知道,现在臣僚上送奏章,皇帝下传谕旨,也没听说要避讳什么字,只有宦官和宫女,才对一些字敏感,以为犯讳不敢说。我们有必要学那些宦官宫女吗?”

沉默,一再地沉默。郑余庆用沉默抵抗着韩愈的说服。韩愈不免着急,但又不好明显表现出来,只有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都知道,曾参是个大孝子,是我们服侍父母的楷模;周公、孔子是大圣人,是我们做人的典范。然而,现在的读书人,不努力学周公、孔子行事,却要在讳亲人的名字上超越他们,可谓糊涂至极!”

郑余庆不住地点头。

韩愈趁机问他:“说了这么多,李贺参加进士试,到底是可还是不可?”

郑余庆不再说什么,取出府印,重重地压在李贺的解状上。

七、剑子

终于领到了解状。有了这纸解状,李贺就获得了进京赴试的资格和通行证,也换上了所有举子都梦寐以求的标志性衣服——白色麻衣。穿上一袭白衣,李贺顿觉改头换面,扬眉吐气,虽未“迁莺”,却似登第。

领了文解,穿了麻衣,初冬之际,李贺踏上了西去长安的官道。一路上,不时遇到进京赶考的举子。他们三三两两,白衣如雪。或骑驴,或乘马,或坐车,或仆从如云,或形单影只。一路风霜,满面征尘,但不管怎样,他们的内心,都怀着无比美好的希冀和光荣的梦想。

数日后,李贺抵达京师。在心里,在梦里,他已将京城描摹了无数次。然而,当它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李贺还是被它深深地震撼了。如果它是一片汪洋,那么,他一定是那尾半寸来长的小鱼,满心畏惧,又满心新奇地游了进去。

夕阳在李贺跨进城门的一瞬间沉了下去,留下一抹橘红,和暮色做着最后的抗争。忽然,“咚”的一声巨响,自西而东,像闷雷从头顶滚过,震得整个城市微微一颤。人们的脚步明显加快。接着,又是一声。李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身着白色麻衣的举子。长安的冬天,大概除雪之外,这又是一道白色的风景。

暮声隆隆催月出。李贺想起,这是官街鼓敲响了。循声望去,远远地,钟鼓楼高高耸立的尖顶,在暮色苍茫中隐隐浮现。第一声是从那里发出的,但他却并不能听见,只有街边官街鼓接到它的命令,次第响起时,他才深刻意识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地进入京城了。

一弯新月,终于忍受不住鼓声的震撼,有些懊恼,有些惊恐,有些羞怯,有些战栗地跳了出来,哀哀地看着将要沉静下来的城市,似乎在请求,不要把它孤零零地抛在半空。然而,没有谁能听见它的呼声、读懂它的表情。

李贺读懂了,他感觉第一次来到京城,站在长安城的街道边,听着官街鼓撞击心扉的自己,就是这弯孤独茫然的弯月。不过,他比弯月幸运的是,在这个大海般的城市里,他有族人可依,有亲人可投,一时的落脚寄居倒不是问题。

官街鼓渐敲渐紧,眼看八百下就要敲完,李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风从宽阔笔直的街道间刮过,吹散了暮鼓的最后一响,一天正式拉上帷幕。李花酿的浓香在皇城王府的上空横冲直撞,无孔不入地提示着他,这就是京城,寄托着依赖着、实现着落空着无数士子人生梦想的地方。京城,终于来到了京城,不是在梦中,而是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这块能蒸腾自己,更能消融自己的热土。李贺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一定不能让路途的疲惫、暂时的潦倒打垮;一定不能让信心和勇气睡着。因为这是在京城,在梦想和希望的身边,离功成名就一步之遥。人家门前的灯笼,次第点亮。李贺知道,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但他相信,必有一盏等他去点。他一定会在这个汪洋般的城市中,找到那盏属于自己,需要他来点燃的灯盏。

李贺一路问询着,找到十二兄李佩居住的地方,在门口正遇十二兄外出归来。李佩任春坊正字之职,为东宫官。具体任春坊何职,现已不可考证。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京官,在京城有相对固定的住址,可为从老家来的族弟李贺提供一定的帮助。

虽然是在晚间,但院落的格局布置清晰可辨。从规模上判断,这绝非一般寻常百姓之宅院。庭院宽阔,中堂气派。中堂前后,分别建有北堂和南堂。堂屋之间的院落中,植有花草,但更多的却是高大挺拔的榆树和槐树。榆、槐是两种生长缓慢,朴实笨拙的树木。但在这里,它们却棵棵粗壮,株株笔挺,如戟似剑,直指云天。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岁月的无情与多情,展示着生命的力度与高度。

“能有这样一所宅院,十二兄着实不简单啊!”李贺对前来迎接自己的李佩啧叹道。

“都是祖上的庇荫,我不过是个东宫散官,如不是有这处传承数代的祖宅,恐怕在长安城还得赁房居住。”李佩叹道。

十二兄的话让李贺感到悲凉,但同时又让他感到与李佩同为诸王孙的自豪。

青衣先众人一步进屋,点燃了火烛。明亮的灯光,倾洒满屋,温暖而安静。十二兄解下腰中佩剑,将它挂在书架左边的墙壁上。摇曳的烛光,把剑的影子拉得细而长,使它看上去更多几分灵动和冷峻。

趁十二兄进里间换衣服的间隙,李贺起身走到书架边,近观那把剑。此刻的它,静静地挂在墙壁上,睡着了似的。李贺伸手轻轻地触了它一下,它睡得很沉,躺在鲛鱼老皮做成的剑室里,一动也不动。再看剑室,饰以大小不一的珠子,凹凸不平,错落有致。在暗淡的灯光下,就像荒地上长满了参差不齐的蒺藜。剑柄上,那颗硕大的蓝田玉石,发出明净而柔和的光芒。长长的金丝绦绳,沉甸甸地下垂着,更显尊贵与大气。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屋内简陋陈旧的摆设。除了必备的床榻、书案,最贵重的恐怕要数这把世所罕见的剑了。家族的荣耀,诸王孙的荣光,如今也只能从这把剑上觅到些踪迹。

十二兄换了一件深紫的常服,同色的领巾,从里间走了出来。

“几年前就听说过兄弟的诗名,虽有书信往来,却是无缘相见。此番进京赴试,想必带着诗作,可否让兄先睹为快?”李佩问道。

“当然可以。”李贺爽快地拿来一幅卷轴,打开,正是那组《十二月乐词》。

“依稀和气排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十二兄不觉念出了声,然后抬起头看了看李贺,眼里满是诧异,甚至还有几分怀疑。末了,他接着往下看,当看到最后一首时,竟忍不住大声朗读起来。读过,激动不已,猛地拍了下桌案,站起身大叫:“好诗!好诗!”继而又坐下,问道:“可有其他篇章?如今士子,为了投人所好,殚精竭虑,只写出一两首,甚至一两句上乘之作来哗众取宠,邀得幸名。而实际却不学无术,抄袭剽窃。那些先贤名流对此深恶痛绝。长吉,你若真有实力,就得拿出一定数量的作品,一组《十二月乐词》固然出类拔萃,但没有其他篇什衬托,终为不美。某记得,当年白居易行卷,曾献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与他相比,尔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品类上,都难望其项背。”

李贺自然懂得十二兄的意思,把书箧搬了过来,放在十二兄面前,炫耀似的让他随意抽阅。

十二兄信手抽出一轴,却是那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接着又抽一卷,是李贺刚刚动手写的《马》诗之一:“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此诗和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颇似,但立意、气势却远在他之上。”十二兄赞道。

“许多人都这样认为。说我们不仅同族同好,连写的诗,都如此相似。后来,我读了他那首《夜上受降城闻笛》,果然如出一辙,难道真是先祖在冥冥中促成的吗?”李贺随意说道,语气中流露着身为李氏宗孙的自豪。

“虽然同为诸王孙,可如今支疏族远,家族的荣耀已不复存在。也是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这里,只谋了个东宫散官,以致这所曾经辉煌的宅院,冷冷清清,破败不堪,实在有辱祖上王族的威名啊!”十二兄伤感地说。

“这所宅院虽说破败了,没落了,但它毕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一种平安自在的生活。有多少贪官污吏,确实为后代留下了一笔财富,但又有多少不是转眼即逝,甚至连性命也搭了进去?像你这样清心安宁、自由自在地守着祖业,秉着祖德,过着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啊!”李贺劝慰十二兄道。

十二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转瞬即逝。“兄弟说得不无道理,但现实是,没有雄厚的家财做后盾,我的一切愿望和抱负都只是空想。就拿世态人情来说,许多都是建立在金钱地位上的。英名留世又如何?在一些人眼里,不值一文。几年前,我考进士,没有一位主司会因为我是郑王之后而高看我一眼。在他们眼中,只有关系、人情、钱权。什么解头、状头,都是钱权人情交易的结果。”十二兄愤愤不平地说。

李贺无语,一时又有些迷惘,被眼前一团浓雾困扰。难道世上真的像十二兄所言,被权钱交易充斥?至纯、至真、至美的东西,真的不复存在?

察觉到李贺神态落寞,十二兄劝他:“其实,世间还是好人多,大部分人还是重情重义的。兄弟不必多心,安心备考即可。凭你的诗歌才华,明年春闱进士及第不是问题。”

谈及即将到来的进士试,信心与希望重新回到李贺脸上。

青衣来换烛条,不慎碰着了墙上的剑。它一晃一晃的,像睡醒了似的。见李贺不住看剑,十二兄便过去取了下来,一脸豪气地说:“在你的那些诗歌面前,我能拿出手的,恐怕就只有这把剑了。”说着,刷地一下,抽出了剑。李贺只觉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如龙似蛇,如闪似电。

李贺惊喜不已,十二兄笑道:“这把剑也是祖上传下的,到了我这里,我视它若性命,随身携带,形影不离。那时,生活艰难,我可以把那么大的一个宅院质了,却不肯对它动一丝念头,哪怕是饿死,我也会抱着它倒下。因为它是先祖的化身,有它在,我就会有胆量,有信心面对邪恶、黑暗。然而,现在,它却只能陪着我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让岁月无情地消磨着生命,锈蚀着锋利。”笑意从十二兄脸上渐渐退去,悲观伤感像潮水一样,再次涌了上来,“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是委屈了这把剑。”

剑似乎感染了主人的情绪,悲伤地从主人手中脱落,“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李贺躬下身,跪在它身边,把它从地上拾起,捧在手中。真是把好剑。一股天河清水,飞流直下,不知被哪位手疾眼快的神仙,拦腰截成了三尺之长。凭着这三尺之身,它深入吴潭斩杀恶蛟,用一身正气,砍下了颈上的邪恶之颅。多少年过去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依然是斩杀恶蛟的人,那柄刺向恶蛟胸脯的剑已被人们抛在脑后。然而,今天,在这里他却与它萍水相逢。它无声无息地横躺在李贺的手中,如隙中月光,锋利地刺穿身边冰冷坚硬的物;像心如止水的练带,平铺于地,风吹不动,霜打不移。剑啊,在你的身上,凝附着荆轲的一片壮心,你千万不能让你现在的主人感到,看到,那样他会更加伤心,更加消沉。你永远属于夜经泽中的汉帝高祖,拔剑斩蛇,荡平险阻。秋天的郊野,有“嗷嗷”的叫声传来,那是你斩杀的白蛇之母,在撕心裂肺地恸哭……李贺再也控制不住,热泪奔流,情思泉涌: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鹈淬花白鹇尾。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簏簌,神光欲截蓝田玉。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李贺《春坊正字剑子歌》)

后人在评价这首《春坊正字剑子歌》时,称它是李贺诗中最有特色的一首,也是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一首著名的咏剑诗。它以构思新颖、设想新奇、比喻奇异、主题深刻而著称于世。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这首诗说:“从来咏剑者只形其利,此并传其神。”这个切中肯綮的评语,明确指出了这首诗的主旨,为世人走近李贺、理解贺诗搭起了阶梯。

八、投卷

尽管对自己充满信心,尽管对请托投卷不感兴趣,但十二兄和十二兄的“先辈”经验及时势潮流,还是把李贺裹挟进投卷大军的行列。

已是十月末,李贺到礼部缴纳了盖有河南府印的解状,报了名。缴纳解状后,举人之间还要互相作保,并申报他们在长安的寓居地址。官僚士大夫阶层的子弟,以“亲姻故旧、久同游处者”作保;寒门出身的举人则以“封壤接近,素所谙知者”相保。

李贺自有十二兄相保,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天,十二兄带回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明年进士试的主司是吏部侍郎权德舆。

“谁为主司,对我来说不都是一个样吗?”初到长安的李贺,对时事形势并不了解。

“当然不一样了!遇到个正直有公心的主司,整个取士过程都会因之公平公正;遇到个以权谋私、唯利是图者,那些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不管再有学识、才华,也是登不了进士第。”十二兄悲哀地叹道。

“却是为何?”涉世未深的李贺想不出此中的险恶。

“因为有人情权势的干扰。贞元十九年,宗室李实悍然开列二十人名单,要求知贡举按此录取。否则,将罢免知贡举为外官,让他悔之莫及。”十二兄气愤地说。

“竟有此事?不知当时的知贡举是谁?他答应了李实的无理要求了吗?”李贺急切地问。

“当时的知贡举就是权德舆,他顶住了压力,驳回了李实的要求,使更多的寒门才俊鱼跃龙门,登科及第。”十二兄赞叹道。

“如此说来,我算是幸运的。能遇权德舆知贡举,此次春闱就不必担心有人以权谋私,借国家公器以市私恩了。”李贺放心道。

“话虽这样说,但有些事还是要做。比如,你带着卷轴去见见权德舆。不送礼,不行贿,就是把你的诗作推荐给他,这样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十二兄为李贺谋划。

“不去!权德舆既然如此公正,我还何必多此一举?趁着这段时间,我还要读书作诗呢。”李贺断然拒绝十二兄的好意。

“真是书呆子。权侍郎公正是权侍郎的事,我们投卷是我们的事。你看看那些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现在谁还有心思闭门读书?哪个不是费尽心机地请托投卷,拉拢关系,为自己造势,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影响力?”十二兄振振有词。

“反正我不去,见了那些大官人我无话可说。”李贺固执地说。

“必须得去!不然你现在就回昌谷,明年、后年、这辈子你也不用考了。因为考了也白考,你以为科举取士凭的只是诗文?权侍郎虽说清正,可在这请托成风、荐推盛行的世道,他一个人的作用能有多大?”十二兄语重心长道。

李贺无奈,只有听从十二兄的安排,带着几卷诗轴去见权德舆。然而,命运的鬼使神差,竟然使他在半路上遇到了生命的另一个重要之人——沈子明。当时,李贺刚出十二兄大宅所处的里坊,还没找到通往权府的街道,迎面却碰上了两个策马疾驰的人。由于抱着轴卷,只顾辨认方向路径,李贺被骑马人的断喝声吓了一跳,怀中卷轴随之掉到地上。李贺急忙弯腰去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路上正好有摊水,几乎把卷轴全部浸湿弄脏。李贺伤心而愤怒,挡在那个主人模样的马前,生气地质问他。

主人模样的骑马者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高瘦,神清气朗,听了李贺的抱怨,不仅没生气,反而责骂随从惊吓了李贺。随从赶紧低头向李贺赔礼,把卷轴从地上捡起,用袖子擦拭上面的水渍。主人见状又骂道:“实在是笨,卷轴岂是你这般擦拭的?像你这样,千幅万卷也让你擦破了。”然而主人的责骂还没结束,那幅卷轴已被随从擦出了洞。

李贺一把夺过,心疼地摸着那洞,生气地瞪了那随从一眼,转身欲走。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李贺懒得再和他们交涉,已经破损,再说也复原不了。不如省点气力,找个装裱店重新装过。

“且慢,卷轴污损,过在我们。不如把你那卷给我,我赔偿于你,如何?”主人一边从马上下来,一边对李贺说。

李贺冷冷地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做吧,自己写的,旁人如何懂得它的心事?”

“说得也是。不知可否让我看看?”见他说得恳切,李贺就把受损那卷给他看。那是一幅长卷,上面是《十二月乐词》、《官街鼓》、《南园五首》等篇。

很快,那人看毕,没说什么,也不把卷轴还李贺,只是盯着李贺看,似乎在回忆什么。李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向他讨要卷轴,想早些离开这里。那人如梦初醒,惊喜道:“在下沈子明,早闻东都李贺诗名,不意今日在此遇到,请阁下务必到寒舍一叙。”

对于沈子明,李贺此次进京也多次听十二兄提起,也读过他的一些诗文。今日不期而遇,见他为人真诚,相邀恳切,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天气越来越冷,元和二年的脚步越来越急。春闱时间一般在来年的二月份,开考在即,李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不出户,专心诗文。此时,他应沈子明之邀,已从十二兄那里搬到了沈府。沈子明在庭院深处,专门为李贺收拾出一间舒适安静的房屋,作为李贺读书起居之所,且还安排一名青衣小苹陪伴侍候李贺。

这天,长安大雪。上灯时分,沈子明从外边回来,一见到李贺便说:“今天见到杨八,他新得一块青花紫石砚,约我去他府上赏玩,你随我一同前去吧?”

“我和杨敬之有过一面之交,对他的才学品行仰慕已久。可春闱在即,时不我待,还是等考试后再去。”李贺答道。

“杨家住在永宁里,离这儿不太远。明天若去,一边走还可一边赏雪景。长安城中的雪景,更是一大奇观。”沈子明委婉地劝说。

李贺不忍太拂他面,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路滑风寒,实在难于骑行,沈子明便索性和李贺踏冰踩雪开始步行。起初,举步维艰,走了一会儿,便顺当了,身上也热乎起来。沈子明的脸搽了粉似的,白里透红,流露着俊逸,流露着好心情,也流露着官宦子弟的风流倜傥。他和李贺说起了杨敬之的家庭情况。杨家祖籍虢州弘农。敬之父辈兄弟三人,分别是杨凭、杨凝、杨凌,均进士及第,出官入仕。

其中,杨凭大历九年(774)状元及第,历任礼部郎中、兵部郎中、太常少卿、京兆尹等要职。元和四年七月,御史中丞李夷简弹劾杨凭贪污僭侈,凭被贬为临贺尉,亲朋好友无敢送者,唯太常卿权德舆独与之别。杨凭途经永州,柳宗元为其作《与杨京兆凭书》谈荐举之难,为杨宽怀。和其兄颇为相似,杨凝大历十三年(778)状元及第,官至兵部郎中。贞元十九年(803)卒。杨凝以女妻柳宗元;杨敬之之父杨凌最善文,柳宗元称其文章可继陈子昂之后。

杨氏家世背景,让李贺感慨不已:难怪杨敬之一篇《华山赋》让韩愈大加赞赏。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己勤奋好学,不成才才是咄咄怪事。

来到杨府门前,家仆热情相迎,直接将客人带往内宅。

大概是三兄弟同住,杨家宅园比沈宅还要大。除了东、中、西三个起居院落,还有一个有水、有桥、有竹、有石的园子。三兄弟按长幼次序各居一院,园林则为大家共有。一夜大雪,杨家宅园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山石树木,水面花径,没有了颜色之别、形状之分,一概凹凸起伏,圆鼓蓬松。只能简单地辨出哪是房屋,哪是树木,哪是亭子,哪是小桥。

杨敬之和几位好友正在园子里赏雪。远远地,李贺看见左前方有个弯月回廊,廊下七八人,有人在把酒观雪,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挥毫泼墨,还有人与妓调笑。

因为人多,李贺一时分不清哪位是主人杨敬之。正欲辨认,杨敬之朝这边看来,朗声问道:“子明,怎么不进来,站在外边作甚?”显然,他一时也没认出李贺。

见沈子明来到,其他人围了过来,纷纷和他打招呼。

杨敬之看见沈子明身边的李贺,凝眉思索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却一时想不起来。”

李贺躬身揖道:“在下李贺,久仰前辈大名,今日特来拜访。”

听李贺这么一说,杨敬之恍然大悟,笑道:“想起了,想起了。三个月前,河南府试后,在韩博士的家宴上,我们见过面。只可惜时间仓促,人声嘈杂,没和你说话。以致今日相见,竟认不出来。”

李贺笑笑点点头。杨敬之接着说:“那次我去东都,韩博士把你的诗作让我看。回来时,我就带了几首,在亲朋文友间推介。大家都十分看好,说你的诗歌,为我们的诗界文坛吹进了一股清新有力的春风。”

李贺心中涌出一股暖流,脸上冷傲之色顿时消融。

“前些日子,听参元说起,你在领取解状时出了点状况,受到了不小的挫折。人生就是这样,没有风浪就称不得精彩。有人嫉妒,有人诋毁,正说明你才华人品在其之上。苍天有眼,好人终有好报。后土有情,是珍宝终掩不了光华。别难过,静心温习功课,明年春闱,我相信凭你的才华,一定会榜上有名。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平平心。待会儿他们知道了,定会缠着你吟诗作歌,让你应接不暇。”杨敬之关切和蔼地劝慰李贺。

正说着,一位风度潇洒、手中掂着狼毫的年轻公子走了过来。“原来是名震京师的李长吉!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不过,你只在这里和杨八说话,也不理我们。你是否以为这是他杨家的园子,我们都只是客人?如真是这样,你不如随我到寒舍,我家也有园子,虽比不了他这大,但也足能招待了你。”狼毫公子底气十足地说。

李贺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杨敬之指着那位公子笑道:“大圭,别粗声大气的,吓着了他。别看他诗写得老到,年纪却小了你五六岁。”

被唤作大圭的狼毫公子豪爽地冲李贺笑道:“我就那样粗鲁可怕吗?你年纪虽小,但看样子并不像胆小怯懦之人。如没有被我吓着的话,不妨过来看看我写的那些字,入不入得你的眼?”

大圭的坦率、热诚,像一缕春日的阳光,暖融了李贺初来乍到的生疏、矜持。他来到书案前,上面是幅墨迹新鲜的书作。字体苍劲,洒脱有力。落款是权璩。

大圭名璩姓权,太常卿权德舆之子。因为父辈关系,权璩与杨敬之自小相识,成人后,志趣相投,交情甚厚。两人均于元和二年进士及第。权璩善书,敬之善文,被誉为京城双才子。

李贺立于案前,细细观摩。缕缕墨香沁人心脾,使人浑然忘却尘世的烦恼。他由衷赞道:“真是好字,令长吉眼界大开。”

“都言长吉歌诗出众,文辞奇峻。今日难得一见,竟不提诗,只是奉称大圭,让人好生失望。”循着话声,李贺扭头看去,卧榻上一位姿容清俊的粉衣人,斜倚着,手中一把小巧玲珑茶壶,似乎还冒着氤氲的热气。他睥睨着李贺,嘴角带着一丝蔑笑,懒懒地说。

杨敬之见状,起身走到那人跟前笑道:“孔昭弟,你只顾坐这儿喝茶,怎知长吉不作诗?你倒先作一首,起个头,长吉按你要求再作,可好?”被唤作孔昭的粉衣人,只得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声音朗朗。走到李贺面前,眯着眼上下打量,却是一句话都不说。末了,才又哈哈笑道:“刚才不过戏言,如心胸豁达之人,自不会往心里去。”杨敬之接道:“那是自然。不过,你还是先作一首吧,让长吉也领略领略什么是‘三头’!”

孔昭阴下脸来,故嗔道:“茂昭兄取笑了不是?制科还没开考,到时敕头不知花落谁家,怎么就‘三头’了,叫‘二头’还差不多。”众人听言,不禁抚掌大笑。权璩说:“也好,先叫他‘二头’。再过些日子,他要再考个宏词敕头,我们就得叫他‘张三头’,现在,赶紧多叫几声‘张二头’吧!”众人又大笑。

李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被他诘问的窘态不觉消去。

孔昭姓张名又新,因曾连取京兆解头、进士状头,又大有希望荣登制科敕头,所以众人给他起了外号“张三头”。听着虽俗,却让所有的士子心生艳羡,难以望其项背。

见杨敬之有意抬举自己,张又新也不推辞,说道:“长吉自东都来,对牡丹自是熟悉,我先作首《牡丹》如何?”说着,不等众人反应,便自顾自地吟道:“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吟罢,众人拍手称好。

“长吉,该你了。”杨敬之对李贺充满期待。

“何须重作?长吉,把你那首《牡丹种曲》拿给他们。”沈子明边说边亲自动手,替李贺取出卷轴,展开,大声朗读起来。

杨敬之啧啧赞叹,张又新睁大了眼睛,权璩不甘落后,大笔一挥,一幅绝世的书作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杨敬之家出来,走在通往兴安门的街道上,沈子明和李贺正遇宪宗前往通化门监斩李锜。李锜本以宗室之亲为镇海节度使。镇海是浙东门户,西连宁波、绍兴,偏居一隅,富甲一方。但李锜并不满足,贪婪的胃口时刻大张着,常常想恃强自重,与朝廷平起平坐。宪宗忍无可忍,派兵攻打镇海,将李锜擒获,并亲到长安兴安门监斩之。

对于李锜的事情,李贺曾有听闻,但并未放在心上。今日无意撞上,除了震惊,更多的还是悲叹,曾经多么不可一世的贵胄,竟沦落到如此耻辱、如此可悲的境地。

大概因其兄为节度使,沈子明竟有种兔死狐悲之感。“既然今日碰上,你我就送他一程,也算是一种自我警示、镜戒。”沈子明对李贺说道,语气中流露出悲戚的意味。

两人一路感慨,一路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到了兴安门,皇帝下辇,罪臣下车,一个高高在上,一个披枷戴锁。由于无意中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沈子明和李贺得以近距离目睹了宪宗李纯和罪臣李锜最后的谈话:

“朕待卿不薄,卿何以反?”

“臣初不反,张子良等教臣耳。”

“卿为元帅,子良等谋反,何不斩之,然后入朝?”

李锜无言以对,宪宗不再犹豫,将李锜及其子腰斩之。鲜血迸溅,欢呼雷动,民众对叛臣贪官的仇恨、怨气被宣泄出来,百姓对新帝的热望与拥戴被激发出来。

李贺不能不被这样的场景所触动,不能不被这样的时刻所振奋,他热血奔涌,激情澎湃,提笔道:

上之回,大旗喜。

悬红云,挞凤尾。

剑匣破,舞蛟龙。

蚩尤死,鼓逢逢。

天高庆雷齐坠地,

地无惊烟海千里。

(李贺《上之回》)

斩杀李锜,将宪宗削藩的大幕彻底拉开,也彻底显示了宪宗削藩的决心与力度。那些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随时揣着割据之心的强藩大镇害怕了,胆怯了,坐不住了,纷纷上表,请求入朝。

九、春关

元和三年(808)的春闱,在春寒料峭中开考。

这天早上,李贺起得很早。因为卯时就要开考,所以官街鼓敲响的第一下,他就带着收拾妥当的考试用具出了门。巴童挑着个担子,一边是个食盒,里边放着今天一天的饭食、茶水与餐具;一边是个竹筐,里边放了热饭用的木炭和照明用的蜡烛,以及其他一些杂物。

大街上,行人匆匆。细看,大多是考试的举子。

考试地点设在尚书省南部的礼部南院。因为路程不是太远,李贺到时,天还没亮。而贡院外,已是人头攒动,举子云集。有的仆从如云,似闲庭信步;有的孤身一人,陪伴他们的只有手提肩挑的一堆物什。但不管怎样,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对功名无比热烈的渴望与企盼。

贡院四周筑起了高高的篱墙,重兵把守,水泄不通。包括李贺在内的数千名举子,拥挤在贡院门口,焦灼而安静地等候入场。

过了一会儿,天蒙蒙亮了,礼部派专差导引举子进入贡院,在朝见堂前,分左右两边站立,中间空出一条宽宽的通道,铺着红毯,一直铺到高高的朝见堂里。朝见堂前,是地方州府进贡的土特产品,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东边的天空,彩霞满天,祥云缭绕。太阳就要升起了,举子们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与激情。

这时,两匹快马飞驰而来,随即,两队御林军进入贡院,分列在朝见堂外。难道皇帝要来参加朝见仪式吗?人们猜度着,向外张望。果然,时候不大,皇帝的仪仗辇御出现在大门口,一个冠冕堂皇的人,大踏步走上了红毯。有司高喊:“跪——”数千举子,訇然仆地,麻衣如雪,蔚为壮观。

李贺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前额几欲触地。他不是在参加仪式,而是发自肺腑地顶礼膜拜。在这种宏大肃穆的气势中,他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励。在这种惊心动魄的场景中,他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此时此刻,他是那么真切地触摸到了诸王孙身份的高贵。他为这种高贵,发自内心深处振臂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拍打衣衫的轰鸣声,把李贺拉回现实。抬头望去,身边只有麻衣无边。红地毯、黄龙袍、御林军都已不见踪影。

引导专差大声吆喝着,数千举子听口号,分若干群,依次入场。李贺所在的群体是最庞大的一群。四千多的举子,参加进士试的居然占了四分之一还多。

入口处,礼部胥吏凶神恶煞似的大声呼唤着举人的姓名,验看着文书,搜索着衣服,检查是否有假冒者和私带违禁之物。一经发现,便会立刻毫不容情地驱逐出去。但士子毕竟是士子,不同于贩夫走卒,他们恃才傲物,恃才放狂,有极强的自尊,有强烈的人格尊严意识。平卢军节度巡官李勘举进士,入场时遭到礼部胥吏大呼其姓名。心高气傲的他不堪忍受此般屈辱,愤而离场,径回江西。

终于,李贺通过检查,进入贡院,坐进那方一席之大的格子间。此时,已是辰时,太阳已完全升了起来。绚烂的光芒洒进廊间,竟有了一丝暖意。尽管身下是张冰凉的苇席,尽管握笔的手有些冷痛,但内心的热望,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为他驱除着早春的寒冷、紧张的情绪。

第一场,考的是诗赋,正是李贺长项。他长长吐了口气,浓墨重笔,力透纸背。

三场俱毕,已是第三天酉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出考场,李贺的内心却升腾着希望。

等待放榜的日子,他哪里也不去,就在院子里转悠。因为他相信,好运会降临到头上,他怕他不在家,错过好消息叩门的美妙时刻。沈子明也是捏了一把汗,陪着李贺在家等候佳音。沈府的条件不知比十二兄处好了多少倍。食宿倒还罢了,关键是沈子明蓄养的一班歌伎,在长安城很少有超越其上的。时为翰林学士、左拾遗的白居易经常来往于沈家,美人、美酒,常常让他醉不思归,诗兴大发。

但是,这一切对李贺来说,似乎并不具有诱惑力。他每天从书斋到院里,从院里到卧室,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看院中那些树的身上。一边看一边等。等来了春风似剪,剪出了柳叶如眉;看来了春风似雪,染出杏花一树的琼瑶。而那些老榆树、老槐树不解风情,春已过半,它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清贫与固执,淡然笑对柳的不解、花的调笑。

终于,漫长的十几天过去,贡院东墙下张贴的进士榜中李贺的名字赫然在列。在看到自己名字的一瞬间,李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中了,不能跳动,不能呼吸,天地万物都停止了运转。

长安的春天是属于新科进士的。从相识宴、闻喜宴到樱桃宴、牡丹宴;从月灯、佛牙到打球、蹴鞠;从杏园探花、雁塔题名到红笺名纸游谒风流薮泽平康里,新进士们无日不宴,无日不饮,无日不欢。

李贺进士及第,韩愈自是欣喜不已,特地从东都赶到长安,召集在京的门生相聚,为李贺及其他几名新进士庆贺。此时,韩愈又改授国子真博士。职级略有提升,生活依旧清贫。

那天,天气十分晴好。惠风和畅,空气清新。听说位于通善坊杏园的杏花开得如痴如醉,韩愈便提议到杏园去,一边饮酒,一边赏花。他也是个性情中人,爱诗、爱花、爱酒。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使他轻易不敢开怀畅饮,放声歌唱。然而,这天,面对早春的清新,面对“新莺”的笑靥,他不能不开怀地笑了,开怀地饮了,开怀地唱了。

满树的杏花,被欢声笑语所醉,随风飞舞,悄然落下。行人的衣上,丽人的髻上,无不沾了片片的雪白,淡淡的花香。

韩愈拈起落在衣襟上的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贪婪地嗅着。他爱杏花,不仅是花朵的俏丽和冰清玉洁,更因“杏”、“幸”同音,寓意美好。他用自己的身份和威望召集门生杏园踏春,不仅是祝贺如李贺这样的年轻才俊进士及第,更是祝福他们在以后的岁月里,好运不断,青云直上。同时,更希望他们的人品官品像这洁白无瑕的杏花一样,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新莺”们自然懂得恩师的苦心,兴致高涨,积极地响应着韩愈的号召,乐此不疲地参与着新科进士常设的探花游戏。所谓探花游戏极其简单,便是从新莺中选两名探花使,骑马巡游,采摘名花。其他人与他们竞争,如果先于探花使摘取名花回来,那么探花使就要受到处罚,缴纳银钱若干或罚酒,没有定量,随意而为,随兴而设。一般情况下,参与游戏者都会争当探花使。但约定俗成,探花使都要由其中年龄最小者充当。

无法确定李贺是否当了探花使,但从他留下的诗篇中,我们却能感受到长安的这个春天别有一种特定的美。李贺意气风发,快马飞奔,穿行在香雪海中,心情像天上的白云,又似飞舞的花瓣,轻盈,纯净,美好。他不知道名花在哪里,他只知朝着梦中的地方飞奔,就一定能看到它的丽影。

春天真的来了,曲江水暖,那对白色的水鸟,用柔软温和的羽毛,暖出了一片白。竹林深处,酒旗飘荡,歌板清喉,婉转滴溜。李贺忍不住跟着那节拍,高声和道:

雍州二月梅池春,御水暖白。

试问酒旗歌板地,今朝谁是拗花人?

(李贺《酬答二首》其二)

“今朝谁是拗花人?”李贺忽然一愣,难道不是自己吗?

有时,当生活过于美好时,我们往往会产生不真实的感觉。

然而,真正让新科进士们的幸福达到巅峰的,却是寒食这天皇帝的亲自召见。新进士们穿上那件官方特意为他们朝觐宴集暂时置备的圆领绿缎长衫,帽插新折的樱桃花,骑着长鬃健膘的高头大马,风光无限地行走在大街上。进士团前后左右地簇拥着新进士们。团首走在队伍前头,提着一面铜锣,不时敲击着,警示着路人别挡了新进士的路。遇有人多拥挤,他便将锣敲得山响,同时大呼:“让路,让路,新郎君来也!”像一把板斧,立时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劈出一条道来。

唐代选拔进士,不仅注重文才,还重视体质。所以,皇帝往往要在大明宫含元殿前的球场亭子,组织一场由新进士和王子、公主对垒的比赛。蹴鞠、打马球,随心情而定,因为这两项活动最能检验出新进士的身体素质、心理素质。顺便,又可为公主物色个乘龙快婿。

不过,能入得了公主法眼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新进士还是要脚踏实地走过接下来并不轻松的功名之路。

球赛结束,就是皇帝的赐宴。但皇帝是不亲自参加赐宴的,往往由太子或诸王代表,与新进士曲江游宴。

此时,正值寒食,长安城外的杏花已经凋谢殆尽,樱花却开得到处都是。花海中、溪池畔、碧波上,赏花踏春的人,络绎不绝,与花争艳,与春争光。对岸,是片刚刚有了绿意的树林。高大粗壮的横枝上,挂了秋千。两个女孩,一白一粉,轮流推荡,嬉笑玩闹。远远望去,整个人像躺在半空中一样。罗裙飘荡,织带两分,宛如仙女从空而降。此时,李贺终于想通,玄宗皇帝为什么会把宫女打秋千称为“半仙之戏”。

剧烈的悠荡中,白衣女的钗子脱落掉地,头发随之散开。青丝如瀑,飞流直下,披了她一身,也拂了李贺的眼。青春年少的李贺被那如瀑的黑发吸引、陶醉、迷恋,情不自禁地向那白衣女子走去。

和诸王同坐,尽管他们的年龄都比李贺小,尽管百多年前,他们还是一家人,但现实的无情,使李贺只能谦卑地坐在下座,还得做出荣幸之至的姿态,取得他们的认同与爱怜。他悲哀地在心里流下了眼泪。上天似乎洞察了李贺内心那种无名的悲哀,怜惜地扯过一朵云,掬一把泪,乱落了樱花无数。内侍从随行车中,取来红油画衣,分与众妓披了。红艳艳,亮闪闪,既隔风又阻雨。李贺有感而发:

春柳南陌态,冷花寒露姿。

今朝醉城外,拂镜浓扫眉。

烟湿愁车重,红油覆画衣。

舞裙香不暖,酒色上来迟。

事后,忆起那天的情景,李贺记忆犹新:“寒食诸王妓游,贺入座,因采梁简文诗调赋《花游曲》,与妓弹唱。”

夜来风雨,打落了一树的繁华。长安的春天,在堕红残萼、绿树如盖中渐行渐远。

李贺开始想家,凭窗而立,遥望云脚天东,思念着昌谷,思念着母亲。但是他却不能回家,这个春天的最后一道关口,吏部的关试还在等着他。关试后,领取了春关,才算获得了做官的资格,否则,只能是及第而不算出身,只能被称作新及第进士而不是世人心目中的真正进士。

吏部的关试一般在放榜后的半月左右举行,而今年却由于一些新进士得意归去,漫游或觐亲,多不伏拘束假限,淹迟不归,以致礼部无法将相关文书移送吏部。

李贺耐心地等待着,期待着,尽管关试只是履行一个程序,但毕竟是一关,过了这关,心才算彻底放下,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才算有了结晶。然而,这样的时刻不知要等多久,难道觐游的人一直不归,关试就一直不举行吗?我就一直不能获得出身吗?想到这儿,李贺的心怦怦地跳了两下,是惶恐不安,还是别的原因,说不清。不过,跳过之后,他竟有了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

终于等来了消息,关试时间定在了四月下旬,要求新科进士按时参加,过期不候。

李贺按时来到了南省,即吏部,参加关试。南省因在中书、门下二省之南,故名。

关试的内容为拟作裁决狱讼的判词,只有两节,较之吏部铨选官吏时所试身言书判的判词简短许多,称之为“短行”,多用四六骈体,几乎纯为游戏之作。

然而,就是如此简短游戏之作,却将李贺永远挡在了由进士进入仕途的门外。

关试那天,李贺和同年们一起接受了吏部的考试,并顺利通过。接下来就该发春关了。和上次河南府试后领取文解一样,准官员们重新换上进士试时的麻衣,候于吏部前堂,吏部胥吏照册唱名,唱到谁,谁便进去领取春关。所不同的是,领取文解时,一身常服进去,一袭麻衣出来;而领取春关时,一身麻衣进去,一身常服出来。李贺不禁感慨:麻衣可真是一件神奇的衣服。没有时,你朝思暮想,呕心沥血地要穿上它;穿上它后,你又得费尽心思,历尽艰辛地脱掉它。

思绪在漫无目的地翻飞,李贺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天,两只小鸟倏地从他头顶掠过,很惊慌的样子,似乎有鹰隼追赶。然而,等了好大时候,他的视野中并未出现凶狠的身影,只是天空越来越阴沉,似乎要下雨了。他赶紧收回思绪,感觉周围安静得异常。环顾左右,已不见了同年们的踪影,再往堂上看去,那个坐在案后发放春关的胥吏,也是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李贺赶紧说明自己是来领取春关的。胥吏却冷冷地说,春关已照册发放完毕。李贺继续追问,胥吏才道出实情。原来,还是因为父讳。李贺进士及第后,有人提出,李贺父亲李晋肃的名字中的“晋”字与进士之“进”同音犯讳,李贺不能举进士。既举进士,榜已放出,天下皆知,无法更改替补,吏部便以拒发春关以示惩戒。

一霎时,李贺被抛入到绝望的深渊,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脚下的地在陷,头顶的天在旋,他被一股狂流,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中,抛上抛下,吞进吐出,面如死灰,奄奄一息。

十、高轩过

与此同时,皇甫湜参加了四月份的制科。制科非常选,是皇帝根据需要随机设置的考试,目的在于选拔各种特殊人才。制科的具体科目和举罢时间均不固定,屡有变动。应试人的资格,初无限制,现任官员和一般士人均可应考,并准自荐。后限制逐渐增多,自荐改为公卿推荐;布衣要经过地方官审查;御试前又加“阁试”等。

在制举六十三个科目中,常开的有拔萃、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学宏词、军谋宏达材任将帅、达于吏理可使从政等科目。其中,拔萃科历来颇受士人举子重视,但有时是为选用提拔县级底层官吏,许多人便不屑于此考,而宁愿等待时机,参加授职较高的能直言极谏科等。

皇甫湜此次参加的便是直言极谏科。而他早在两年前的元和元年,已进士及第,但为了取得更高的出身,便又参加了此次制举,这是唐代士人入仕进身的重要渠道,甚至是更加便捷的途径。

在参加此次由皇帝亲自主持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中,皇甫湜与牛僧儒、李宗闵直陈时政得失,无所避忌,受考官赏识,但同时也激起了反对派的反感,被对手抓住把柄,虽获赞识,却未获迁调,仍回陆浑当他的县尉。而皇甫湜的舅父翰林学士王涯,也因此受到连累,被贬为虢州(今三门峡、灵宝一带)司马。

相似的遭遇,相同的心境,让皇甫湜对李贺的春关被拒义愤填膺,他去见刚从东都调回长安的韩愈,再次劝说韩愈为李贺奔走呼吁,不能让一个世不多见的人才受此不公,不能让那些陈腐恶俗的声音甚嚣尘上。

韩愈何曾不作此想?他对李贺的熟识赏识关心喜爱丝毫不逊色于皇甫湜。当初李贺举进士,已经遇到过避家讳的问题,恶语嘈嘈中,年轻气傲的李贺一怒之下,决定放弃进士试。他耐心劝解,帮李贺解除了思想顾虑、心理负担,使他充满自信地走进了考场。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料争名者仍不罢休,极尽揭发举报之事,迫使吏部拒发李贺春关,毁了李贺官途,也毁了李贺一生。作为李贺的师长,韩愈何尝不想为他辩护,为他仗义执言?可长安不是洛阳,皇皇帝都,哪里能轮到他一个国子博士说话?他韩愈能发出多大的声音?那些高高在上冷漠骄傲的权贵们,那些为了一己之私丧失道德、丧失良心的无耻之徒,谁能听到他的呼吁,他的辩解?

皇甫湜沉默了。是啊,权力之世,名利之场,文人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但是,总不能不发一言,眼睁睁地看着世俗的恶流将一个年轻才俊摧残、吞噬!

滴溜婉转的鸟鸣,把李贺从昏沉中唤醒。大概有半月了,他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躺着。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便是那一阵阵带血的剧咳。庆幸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诊治调息,李贺渐渐恢复正常,尽管心中的伤难以愈合,但身体上的病已大有起色。

初夏的阳光很亮,暖暖地普照着大地。狂风过去了,暴雨也过去了,现在头顶是蓝蓝的天,身边是新鲜的叶,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只是内心深处的伤口依然在淌血,在撕裂。绚丽的梦被打得粉碎,生活在眼前撕去了温情的面纱。李贺就像那只被追捕的小兽,侥幸逃脱,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流着泪,一下一下为自己舔着伤口。

隐隐传来马蹄声。金环压辔,摇铃叮当。李贺强打精神抬头向门口望去,但见两位华裾织翠、青绿如葱的章服者,正拢了马头下马。待走近,始看清乃韩愈和皇甫湜。

“其实,你此时的遭际,我和皇甫都经历过。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们的心情比你还难过。”韩愈叹道。

心中的阴霾,有所松动。李贺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尽管此刻在他的面前,横亘着一条深不可测的深渊,但在对面,韩愈、皇甫湜师长亲人般的召唤与鼓励,让他的信心与勇气渐渐恢复。

韩愈敏锐地捕捉到了李贺内心的变化,继续讲道:“那时,我也就十九岁,比你现在只大一岁。因家贫不足以自活,我就走上了应举觅官这条艰辛之路。然而,十年过去了,我四处求官不得,终朝苦寒饥饿。其间虽中进士,考宏词,但贫困的生活状况依然没有改变。为了活命,我日求于人,以度时月。我曾三上宰相书,向权贵乞求资助,把自己说成一个陷于水火之中的人,不停地向他人呼救。尽管获救的可能性渺茫,但我决不放弃。即使那些与自己有过仇恨,但还不至于希望我死掉的人,我也会对他们大声而急切地呼喊,希望他们发出仁慈之心来援救。我言辞急切,乞求垂怜,为此我曾遭到尖刻的讥笑,但我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日夕奔乞于权贵之门。”

李贺不由得坐直身子,沉浸在韩愈动情的述说中。

“我也上书于襄阳,请他用一顿饭的费用,帮我解决每天的柴米、仆役和租赁的费用。为了引得他的同情,我不停地贬低自己,说自己才能低下……”说至此,韩愈哽咽着说不下去,扭过脸,悄悄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李长吉,你还有什么理由,再为眼前的这点挫折悲悲戚戚,一蹶不振?”皇甫湜大声喝道。

李贺似被当头一棒,昏沉的大脑立时清醒。他悲喜交集,感慨万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化作眼中热泪滚滚长流。

在韩愈、皇甫湜的开导、安慰、鼓励下,李贺渐渐从悲愤中解脱出来,冷静下来,打算留在京城“过夏”,寻找机会,挽回败局。

一般情况下,春闱后,那些落第举子并不出京,多借静坊庙院及闲宅居住,习业过夏,潜修“夏课”,为两个月后的新一轮投卷做好充足的准备。尽管李贺因父讳不能再举进士,也没必要再举进士,但他的才华在那儿放着,诗名在那儿放着,只要得到有力的提携,直接入仕,谋个一官半职还是有可能的。

夏日苦长,暑热难耐,这时再把自己“回笼”,对于落第者来说,受不了也得受。再者,他们还有明年春闱及第的希望支撑,艰苦自能抵消不少。而对于李贺来说,回笼既没有希望支撑,又没有明确的目标。苦熬一夏,很有可能一无所获。但不这样做,他还能有什么好的选择?

沈子明主张去找名卿权要,和吏部通融通融,放了李贺的春关,或者直接上书皇帝,说明情况。但沈子明的建议随即被韩愈否定。在人云亦云、缺乏良知的社会,谁肯为一名非亲非故、无权无势的年轻人冒天下之不韪,自寻烦恼?举报者既能改变吏部的决定,背后自有强大的力量支撑。说什么李贺不避家讳,让一个缺孝悌之行的举子及第,是对大唐律法的无视,对传统美德孝行的践踏,这不过是那些别有用心者阴毒的托词而已。

韩愈的分析判断不无道理,李贺放下任何幻想,他已清楚地认识到,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还有他的诗、他的歌。他别无选择,只有振作起来,重新“回笼”,重新作文,重新投卷,用才华赢得世人的认可与尊重。春关遭拒,正是因为才华过人,才遭争名者诋毁。今日,他要用才华为自己讨回公道。他不甘只受诗名之累,更要用诗名成就自己。

对于韩愈的知遇之恩、皇甫湜的真诚仗义,李贺无以为报,唯有诗,才能表达他对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唯有诗才能让他振作起来: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李贺《高轩过》)

一曲《高轩过》写出了李贺的悲伤,道尽了他内心的苦楚,同时也抒发了他对韩愈、皇甫湜两位师长的感激和重振信心之情。全诗想象奇特,措辞精绝,警句迭见,是李贺代表作之一。

关于李贺写这首《高轩过》的年龄和背景,还有这样一个“说法”:当年,在东都洛阳,坊间里巷到处在传说着一名七岁神童的故事。这名神童便是李贺。据说,韩愈听说了李贺诗名,便约了好友皇甫湜一起去探访。总角荷衣的李贺,被父亲李晋肃牵着手出迎这两位稀客、贵客。为了验证传说的真实与否,韩愈便让七岁的李贺作诗。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小的李贺对着两位衣饰华丽、身材魁伟的来客看了看,然后低头沉吟,只一会儿工夫便作出了一首《高轩过》。韩愈、皇甫湜看后大为吃惊,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有如此老到高超的手笔。

不过,这则被五代王定保写进《唐摭言》的故事,经后人研究,也就是个故事,而不是历史。《高轩过》虽为李贺所作,但应是他在成年后,科举遭毁、万念俱灰之时,得到韩愈和皇甫湜看望、安慰、鼓励之后的感激之作。

但不管怎么说,李贺的天赋、才华却是不容置疑的。小小年纪诗名远扬也是有据可查的。而他早期的作品也是以《高轩过》之类的乐府诗为主,还可配曲歌唱,新、旧唐书均说他长于歌篇,乐府数十篇,云韶乐工皆合之管弦。当时,诗人李益已经年近花甲,在诗坛久负盛名。而李贺不过十四五岁,可人们却把他俩的诗歌相提并论。不管是年迈的李益,还是年少的李贺,只要有作品写出,乐工便争以赂求取之,备声弦唱,供奉天子。

但是,在“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的时代背景下,李贺最终还得要走当时天下读书人必由的晋升之路。参加科举,考取进士,延续恢复大郑王家族的风光与荣耀,同时,改变窘迫的生活现状,实现人生的价值。可想而知,举进士遭遇父讳,中进士又因父讳被拒春关,李贺受到的打击是何等沉重!

十一、出城

秋风渐紧,新一轮的投卷狂潮滚滚而来。

李贺默默地站在这条激流旁,怀念而无奈地看着。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现在,就要走过秋天了,他的手上,依然一无所获。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它们不得不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随风飘荡,重新寻找安身的地方。然而,茫茫大地,浩浩天宇,哪里才是它们的立锥之地?枝头是回不去了,泥土又不予接纳,它们只能这样任由西风的舞弄吗?李贺深感自己就是韩愈笔下那只大海之滨、大江之边的怪物。困涸于沙泥,却不思回头,异想天开般期待有人伸出有力的臂膀,将自己转运到水中。然而,多少次,有力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可当他满怀希望回首张望,那脚步却像一缕轻烟,在眼前轻轻飘过;多少次,有力的手臂在自己面前挥舞召唤,然而当他气喘吁吁,不顾一切跑到跟前时,它却悄悄地隐匿销迹。

这时,韩愈由权知国子博士改授真博士。级别虽提升了半格,身份地位却无明显改观,尤其生活,依然停留在贫困之中。而皇甫湜迁调无望,又连累舅父遭贬,便满腔悲愤地离开京城回陆浑任上去了。其他诗朋文友,多失意落拓,或淹留京城久不得志,或外投幕府另寻出路。

想到幕府,李贺心里一动。在他身边,因科考失意、仕途不顺而外投幕府者比比皆是,且在投奔幕府后,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转机。韩愈自贞元二年(786)始至京师,“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而投奔了幕府,先在汴州做董晋的观察推官,后到徐州为张建封的推官,四年间,他的生活已大有起色,“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远非初进京时,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的窘迫状态。

不只是韩愈,在唐代,文人士子在科举仕途艰难的情况下,大多会选择投奔幕府。相对于朝廷各级官府部门来说,一些幕府更注重招罗人才,尤其是有名气的诗人,不仅能满足幕府主喜好诗歌的精神需求,还能为他带来重视人才的好名声。正如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在《送王季友赴洪州幕》诗中所写“诸侯重才略,见子如琼枝”。钱起诗中所送的王季友,诵书万卷,论必引经,但是家境贫寒,以卖屐为生。洪州刺史李勉听说了王季友文名,一见倾敬,即引佐幕府。而李白正是自恃才高,上书荆州刺史韩朝宗,“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在幕府中获得盈尺之地,从而扬眉吐气,激昂青云。

李贺豁然开朗,三年前的愿望再次浮现: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十三首·其五》)

“我不想走科举入仕这条路了,黑暗、凶险,看不到尽头。”李贺悲凉地对沈子明说。

“不走这条路,又能走哪条路?”优渥的生活,让沈子明想象不出离开诗文,离开科举,人生会是什么样。

“出去走走,看看,读万卷书,更要走万里路。”李贺平静地说。

“你是说要离开京城?”沈子明问道。

李贺点点头。

那是一个清冷的日子。李贺与沈子明、权璩、杨敬之、李汉、张又新等京城的文友把酒作别。他们没有选择曲江,那是把李贺举到人生的巅峰,又狠狠把他摔下的虚伪无情之地;他们也没有选择北里,那里的美人往往能让人迷失自我。他们带上鸦翎羽箭、山桑木的弯弓,带上魏家的翠涛美酒、满腹的才华激情,来到长安城外的田间原野,把酒临风,仰天射鸿,以此来怀念曾拥有的和失去的,祭奠灿烂的和灰暗的。

无边的田野,铺上了麦苗织就的绿毯。落光了叶子的柳条,在风中抽出凌厉的鞭响。李贺的麻衣,早已失去了白净与齐整,变得暗淡发黄,褶皱污损。北风吹来,它依然鼓荡飘动,却已没有了春天时的潇洒与飘逸。那时的它是一品白衣,现在的它却是落魄失意。同样的一件衣衫,带给李贺的却是如此不同的感受。

一只大雁孤独地飞过。

天高地阔,它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如此渺小。它的嘴里衔着一枝芦苇,就像投卷的举子,抱着他们心爱的夏课。雁儿也要投卷吗?没有强者的赏识,它只能这样衔芦哀鸣,孤苦伶仃吗?

“嗖”的一声,沈子明拉开了那把山桑弓。雁儿应声落下,一头栽倒在枯草丛中。众人拍手欢呼。征服的快感,让他们忘了季节,忘了时间,就那么冲着北风,纵酒放歌。

李贺悲愤而不颓废,身困而心不困,触景生情,心绪难平,一曲《野歌》不仅唱出了心中伤、心中痛,更唱出了不屈,唱出了希望:

鸦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衔芦鸿。

麻衣黑帊冲北风,带酒日晚歌田中。

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

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濛濛。

清人王琦如此注释这首诗:“长吉自谓身虽屈抑穷困,心却不为穷所困。凡人之遭际,枯荣不等,常谓天意偏私,其实天意未常偏私。试看寒风时候,又变为春柳时候,枯者亦有荣时,不可信乎?”

持此观念的还有清人陈本礼,他在《协律钩玄》卷四中如此评笺:“此咏不得意之武士也。鸦翎羽箭,何等轻趫;射落飞雁,何等矫捷。麻衣冲风,晚歌田中,何其困惫寥落也。末四句,即其所歌之诗,亦见其心胸豁达,非落第穷途中人也。”

离开长安这天,李贺没有把出城的具体时间告诉任何人,连韩愈也没告诉。他不想在离开时,让他们看到他受伤的表情。李贺知道自己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自尊和虚荣,离愁和别恨,使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眼泪。

“将发”时,李贺将栖身近一年的房间整理干净,还细心地将床席卷了起来。自此一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但这里永远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

日上三竿,天已不早,不能再留恋了。门外车已备好,再迟延下去,它也会不耐烦的。李贺恋恋不舍地出了门,孤身独骑向城外走去。一路上,他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回头看,走就走了,何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然而,当马蹄声碎,霜重路滑,走过护城河时,当巍峨的城楼高耸在身后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凝望。这就是京城。当他满怀热望、充满憧憬投进它的怀抱时,它没有拒绝,也没有拥抱。当他伤痕累累,愤而离去时,它没有哀叹,也没有留恋。一切都好像与它无关。李贺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得失自负,悲喜自担。

长安城外的风更有了凌厉的意味,虽不动声色却浸衣透骨。李贺感觉此时的自己就是那雪下的桂花,抵挡不住苦寒落了一地;又像那只雄心勃勃却无依无助被弹击中的啼乌,垂翅哀鸣。无语的壕水倒映着瘦驴孤影,凛冽的秦风吹动着低垂的帽带。但一腔悲愤、满怀哀愁并不沉重,让人心痛的却是无印而归,亲人失望的眼神。如果“卿卿”问起,该作何解释?李贺知道她不在意那些功名利禄,她在意的是他的感受,他的伤痛。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的爱,她的眼泪。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试万里,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李贺《出城》)

但是他必须要面对,他会用他的坚强给她以安慰,他会以他的爱情让她相信“出城”是暂时的,他一定还会回去。尽管京城是如此吝啬,让他一无所获;尽管京城是如此冷漠,让他功名无果,但是无论如何,他还会回去。他不会计较它让他有苦无处诉,自与秋风说的悲愤与难堪。因为它是大海,而他就是那尾为自由而游的小鱼;它是蓝天,而他就是那只追求梦想的小鸟。所以,他必须回来,一定回来,京城!

风从荒野上跑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润泽。干涩的草叶,用沙哑的喉咙唱着没有丝毫感染力的挽歌。华山无语,寒风中,它的身影更加瘦削危挺。

又到了敷水驿。它还是李贺去年赴京投宿时的样子。车马喧嚣,白衣纷然。看着出出进进的赴京举子,他既感亲切,又觉陌生。旗亭下,站着笑脸迎客的驿役。看到李贺,竟还记着这个老主顾,便对着李贺客套一笑。这让李贺心里暖暖的。然而就在这时,来了一位富家举子,高车大马,仆从如云。那驿役马上转了风向,把李贺晾在一边,慌着去招呼后来者。

李贺刚刚涌上一丝暖意的心,顿时又冒出了寒意。他极力克制着。而那驿役势利惯了,打量李贺一副失意落魄的样子,便从心里产生了鄙视,言语上也不再像此前的恭敬,甚至还带着冷嘲热讽。

李贺被激怒,郁积多时的愤怒、不平、失意、悲伤,此刻就像决堤的洪水,冲撞着他,摔打着他。他猛起身,拔剑砍在亭柱上,铜音如吼,发人深省:我为什么还要穿着这件破旧的麻衣?难道我还心存幻想吗?什么前进士、新进士,麻衣在身,有个进士的名号又能如何?你们不是不给我发放春关吗?你们不是不给我应得的出身吗?那好,现在,我就自己麻衣去身。荣誉也罢,屈辱也罢,我不要了,我全不要了。这件破麻衣,它算老几?没有它我照样进士及第,没有它我照样才华横溢。让它见鬼去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愿看到它!

愤怒的烈火,让李贺一把扯断衣带,将捆在身上、压在心上的麻衣脱掉,扔向风中。北风呼啸,卷着它,像卷着一片残云,将它向苍茫暮色中卷去。

驿吏是位宽厚的长者,对李贺的遭遇深表同情,劝慰李贺要想开些,不要受功名利禄这些俗物的困囿。目光放长远,心胸自宽敞。借酒浇愁愁更愁,壶中唤天天不开。青春易逝,人生短暂,忧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何不去忧就乐,乐观笑对?

驿吏的话为李贺打开了一扇心窗。长夜如墨,但总有天亮时刻,不管是迎来或冷或暖、或阴或晴的一天,但那一天总归是新鲜的。李贺梳理好纷乱的思绪,为自己作上一曲《开愁歌》: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歌成上路,尽管心情依旧沉重,但“主人”的劝解还是让他迈开了青春的步伐。秋天,紧随着他,步步不落,不知是安慰还是挑衅。霜过早地落下,衰草色白,秋藜皮红,新翻的耕地湿冷殷红。无意间,目光触到一座荒芜的坟冢,狭长隆起,枯草萋萋,如同马颈上的鬃毛。记忆深处,一个名字渐渐浮现。与这个名字紧紧相连的就是西晋大将,曾因削平东吴被封龙骧将军、小字阿童的王濬。

李贺不由得停下了急促的脚步,向阿童的长眠之地走去。露水打湿了菊花,棘径上卧着干枯的杂草。几经风雨,墓地的松柏蓊郁苍劲,散发出阵阵涩香,更勾起无限的愁思和念想。如今,人间已无阿童,还有谁能结束这个割据分裂、猛虎横行的时代?忍着心碎的痛楚,李贺为世人留下了一篇《王濬墓下作》:

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

白草侵烟死,秋藜绕地红。

古书平黑石,神剑断青铜。

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

菊花垂湿露,棘径卧干蓬。

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夜风!

第一次进京,就这样伤痕累累地离开了。出城、经华下、吊王濬墓,李贺一路悲啼,一路前行。但他时刻没有忘记手中的笔,心中的歌,走一路,叹一路,“作”一路。伤痛渐渐减缓,梦想慢慢复苏。回到昌谷,已是元和三年的九十月份,李贺不敢停留,稍作休整,便冒着严寒,踏上了前往东都的官道。仁和里的东舍更加破败,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可以见到“卿卿”真珠了。爱情,稍稍缓解了李贺的伤痛,他开始冷静思考是“南去楚”,还是“西适秦”。最终,他选择了北上。元和四年春,李贺从东都出发,先在河阳停留年余,然后于第二年七月一日过太行,经长平、过高平私路,抵达潞州,用三年的时间,为自己的人生叙写了“客游”的壮美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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