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飞香走红满天春

引子

大唐的江山传到了第十八代皇帝文宗李昂手中。此时,距虎入京师已过去半个多世纪,可时间的河流并未冲淡唐帝国大地上的斑斑虎迹。“猛虎”依然在横行,藩镇依然要割据,宦官依然在弄权,而高潮迭起的“牛李党争”更是把整个大和时代拖入到了狼烟四起、乌烟瘴气的境地,以致让饱受宦官弄权之苦、藩镇纷扰之忧的文宗皇帝,不得不发出了“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的感慨。

相对于兵戈不断的河北,宦官弄权朋党争权的朝廷,江西观察使沈传师的生活显得颇为平静安逸。

关于沈传师,史书有载。《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九如是写道:“沈传师,字子言,吴人”。接下来,作者却笔锋一转,不吝笔墨地写起了“博通群籍,史笔尤工”的沈传师之父沈既济。沈既济在唐德宗建中初受到吏部侍郎杨炎赏识,被荐举为左拾遗、史馆修撰。任职“史官”期间,沈既济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上奏反对吴兢撰《国史》,将武则天朝立为本纪之事;一是上疏评论唐德宗躬行俭约,减裁冗员之事。后来,沈既济因杨炎贬谪受到牵连,被贬为处州司户,后复又入朝,位终礼部员外郎,一生也算善终。

沈既济的名望,让沈传师的事迹、政绩均显得有些一般,从进士出身,登制科乙第,授太子校书郎并兼史职到出任湖南、江西等道观察使,一路走来,风平浪静,水到渠成。这也许是《旧唐书》撰者刘昫在写“沈传师”时,竟用整篇文章三分之二还多的笔墨记述沈既济的原因之一。

不过,沈传师并未因史家对其父的偏爱而失去在书坛的光彩。据史料显示,沈传师是位崛起于中唐之后的书法大家,为“矫肥”一派代表,曾给当时萧条沉闷的书坛送去过一些活力,并给柳公权创“柳体”提供了宝贵经验。立于唐长庆元年(821)正月,由韩愈撰写碑文,纪念颂扬柳宗元被贬任柳州刺史所做政绩的柳州罗池庙碑,正是由沈传师书丹。后人在评价沈传师所书此碑时,称其“秀润妍美,清劲有神,字型虽瘦,然筋而藏肉,略无枯瘠之态,极为可爱”。

不仅如此,后人还对沈传师整体书法给以高度评价。北宋书学理论家朱长文《续书断》把沈传师书和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等作品并列为妙品;欧阳修在《六一题跋》中说:“传师书非一体,放逸可爱”;以书名世的米芾对他人书法很少许可,但对沈传师极为推崇,称沈的书法“如龙游天表,虎踞溪旁,精神自若,骨法清虚”,并自称学大书以沈传师为主;明初书法理论家陶宗仪更是在其著作《书史会要》中称沈传师“善楷、隶、行、草,以书自名”。

和其兄不同,沈述师擅长的是文章。沈述师字子明,大和年间任集贤学士,属京官,留守京师,住在一般节度使都有的高宅甲第里,替兄长操持着京城里的家,也充当着兄长与朝廷沟通交流的中转使,为兄长经营着人脉关系,也为自己经营着人情网络。

除了文章诗酒,沈子明还有一大特点就是喜蓄妓,家里养着许多美貌多才的小娘子,引得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白居易曾《醉题沈子明壁》:“不爱君池东十丛菊,不爱君池南万竿竹。爱君帘下唱歌人,色似芙蓉声似玉。我有阳关君未闻,若闻亦应愁杀君。”

不仅白居易爱沈子明的“帘下唱歌人”,杜牧也曾被沈子明的“横刀夺爱”困扰半生。大和二年(828),二十五岁的杜牧进士及第。同年冬,杜牧来到沈传师的江西幕府,任团练使。由于沈、杜两家为世交,年轻的诗人受到了优渥的待遇。

烦恼在入幕的第二年开始。这一年,沈传师买了一个歌女,名张好好。当时的好好只有十三岁,可她已是“色似芙蓉声似玉”。杜牧为她深深地陶醉了,也深深地爱上了她。但碍于地位身份的悬殊,在沈传师面前,杜牧只有把对好好的喜爱深埋心间,不敢轻易流露。但时间一长,沈传师还是有所察觉。感念杜牧以诗相娱,排遣了胸中诸多哀愁;也感念杜牧祖父杜佑任宰相时对自己的帮衬提携,沈传师便有意无意地为杜牧接近张好好提供了更多便利。这让杜牧喜不自禁,心稍宽慰。

然好景不长,一年后,也就是大和四年(830),沈传师移镇宣城,杜牧和张好好随行。这一年,沈子明也来了。由于年龄更接近些,杜牧和沈子明关系亲近许多,谈诗论文,饮游狎妓,二人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自然,张好好也进入了沈子明的视野。

看到沈子明看张好好的眼神,杜牧的心颤抖了。他知道沈子明的爱好,好好将是他的下一个“帘下唱歌人”。果然,时隔不久,作为长兄的沈传师,宽厚大度地应手足之求,把好好给了弟弟沈子明。大和六年(832),沈子明“以双鬟纳之”,将好好据为己有。杜牧悲伤失望,却也无可奈何。望着好好跟着沈子明远去的身影,他的心隐隐作痛,泪水悄然滑落。这一去千山万水,侯门如海,不知何时能见!

然而,让杜牧意想不到的是,两年后,他竟与好好意外重逢。大和八年(834),在洛阳东城,杜牧重睹好好,感慨之余,作《张好好诗》以赠。

不过,杜牧重睹好好,作诗以赠是后话。在这里,我们关注的是大和五年(831)十月,沈子明在宣城,请杜牧为其故友李贺诗集作叙一事。其时,沈子明初见好好,虽爱其姿色歌喉,但尚未付诸行动,与杜牧诗酒唱和,饮宴游冶。好好则美色悦之,歌喉娱之,三个人的生活平添一段值得回味的记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虽霜重露浓寒意侵肌,但沈传师依旧兴致不减。自得好好,沈传师每于下元之夜,必携美人高阁拜月,一展歌喉。自己则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沈子明、杜牧自是不敢偷懒,或诗或赋,文采斐然,引得沈传师赞不绝口,一再赏酒。终于,沈子明不胜酒力,烂醉如泥。待酒解,月亮已经下去了。屋内一片昏暗,悄无声息。沈子明想接着再睡,却了无睡意。酒劲残存,口舌干焦,索性起身,自去取了水来喝。冷盏剩茶,味更苦涩,反倒醒人头脑。

独斟独饮,甚觉无聊,沈子明解开箧帙,想找些书来看。无意间触到一本厚厚的诗卷,就着灯光细看,却是与自己十五年形影不离的李贺歌诗集。诗在人亡,睹物思情,眼泪悄悄溢了出来。这么多年,不管走到哪里,无论失意得意,他都要带着故友的这本诗集。他放不下它,离不开它,它已深深地嵌入到他的生命,与他合为一体。今夜,它再次与他相对而望,一如既往地默默无语。可他却感触到了它的失望与痛苦。斑斑墨迹,如它抑郁忧伤的眼神,期待着他,质问着他,沈子明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与自责。这样的句子,只是停留在他的箧帙里,无疑是种浪费,是种犯罪。它应该得到世人的赏识,推崇,它应照亮世人的心灵,它应获得一双有力的手臂的托举。可这样的人在哪里?这么多年来,沈子明无时无刻不在寻觅配得上为它作叙的人。可人海茫茫,流俗汹涌,谁肯为它投以青睐的目光,掬上一抔相惜的眼泪?

沈子明叹息着合上了那些泛黄的诗页。灯花伤感地跳了跳,一道亮光在沈子明脑海划过。他一下想到了杜牧。不过此时此刻,产生这种想法,与酒无关,与风月无关,与好好无关,只与兼具才情才华家世名望的年轻诗人杜牧有关。

杜牧年少沈子明十几岁,但因都是世家之子,且杜、沈两家为世交,沈子明在杜牧十几岁时,就已视其为文友,多有来往。其时,杜牧经常住在其祖父杜佑于长安城南修建的樊川园。元和初,杜佑年逾古稀,并以宰相之职兼任度支使、盐铁使。而此时,他以三十六年功力,博览古今典籍和历代名贤论议,考溯各种典章制度源流,以“往昔是非”,“为来今龟镜”撰写的二百卷巨著《通典》已经竣工。为了减缓繁杂政务的压力,更为了潜心著作《通典》要义《理道要诀》一书,杜佑屡次请求致仕归园,然均未获得宪宗允准。但这并不影响他著书立说的计划,他在长安城南修建樊川别墅,晚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此度过。陪伴他的不仅有鸟语花香、山清水秀,更有他聪明伶俐的孙子十三郎杜牧及清风明月,黄庭经卷。

沈子明也经常到樊川园去。每去,都能见到小杜牧跟着祖父在书房里读书习文。书房是樊川园标志性的建筑。它在园主人杜佑的晚年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杜家宅院在长安城安仁里,始建于开元年间,为杜佑之父杜希望所建。它与其他世宦之家宅院最大的不同便是书房大,藏书多。尤其是到了杜佑这辈,门第愈高,书香愈浓。堂堂宰相之家,摆设用度倒不奢华,就是书多,满屋都是,书海书山,让人目不暇接。对此,杜牧也深以为豪。他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中写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浓厚的书香氛围,从小的耳濡目染,使杜牧年纪轻轻便显示出超人的文学才华。二十岁时,已经博通经史,尤专注于治乱与军事。二十三岁,一篇《阿房宫赋》名扬京都,并为他进士及第发挥了作用。据说,如果不是状元名额被人预定,说不定在太学博士吴武陵的大力举荐下,杜牧可能就得中头名状元了。不过,这也许只能算是杜牧的轶闻,正史无载,但从中却依然可以领略到杜牧那横溢的才华。

沈子明一定看过杜牧的《阿房宫赋》,也读过他的其他诗作,所以对年轻的诗人满怀敬佩。如果请他为李贺集作叙,倒是再合适不过。想到此,沈子明不再犹豫,提笔给杜牧写信,曰:

我亡友李贺,元和中,义爱甚厚,日夕相与起居饮食。贺且死,尝授我平生所著歌诗,离为四编,凡二百三十三首。数年来东西南北,良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复得寐,即阅理箧帙,忽得贺诗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与贺话言、嬉游,一处所,一物候,一日一夕,一觞一饭,显显焉无有忘弃者,不觉出涕。贺复无家室子弟,得以给养恤问。尝恨想其人,咏味其言止矣!子厚于我,与我为贺集序,尽道其所来由,亦少解我意。

写毕,等不及天亮,连夜差人送与杜牧。

此刻的杜牧,因对张好好的思念,正孤枕难眠,辗转反侧。折腾到半夜,才刚醒了酒,有些睡意,却被舍外疾呼声惊扰。“一定有情况,快取火来!”杜牧一边唤人,一边起了床。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沈府苍头,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说是沈学士亲笔所书,要交给杜团练。

杜牧纳罕地接过书信,想不通沈子明有什么话不能和他面对面说。同城而居,随时可见,且又是半夜,何苦如此时不我待的样子。但纳闷归纳闷,杜牧对书信的内容还是充满了好奇,回到屋内,便于灯下看了起来。

对于李贺,杜牧陌生而熟悉。陌生是因为他比李贺晚生了十三年,当他十三四岁,稍谙人事时,李贺已离开了长安,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擦肩而过,谁也没顾上回头看谁一眼。但是,对于李贺的名字和他的诗歌,杜牧却不陌生。他至今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听人们说起“长吉体”,也曾读过李贺长吉的《雁门太守行》等歌诗。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奇诡瑰丽的句子依然清晰地记在他的心间,并对他的创作产生着一定的影响。可杜牧总感到与李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李贺在天上,他在地下,他对李贺只有仰望而不能平视,更不用说去对李贺诗评头论足,作记为序了。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杜牧叹息着放下沈子明的来信,提笔给他回复。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一封书信岂能承载沉甸甸的心情?不如明天去见沈子明,当面说清,免得生出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第二天一早,杜牧就来到幕府后宅沈子明住处。昨夜写信睡得晚,沈子明还没起床。见杜牧早早过来找他,自知当是昨晚书信所求之事,以为杜牧已应下,心内甚觉欣慰。不料,杜牧却说:“世人都谓李贺才华远超前人,我杜牧何德何能,敢为长吉作叙?”

沈子明见杜牧如此谦让,也不好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沈子明旧话重提,言辞恳切。杜牧无法推让,就说出了心中顾虑:“阁下对诗的研究广博深远,又完全了解李贺的长短得失。如今让我为李贺的诗作叙,恐怕不能达到阁下的要求,满足不了阁下的心意,反为不美。”

沈子明心内不悦,冷冷地说:“君若这样推辞,就是怠慢于我!”

毕竟年长于自己,毕竟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同胞兄弟,杜牧不敢再推辞下去。但内心深处终感惭愧惶恐,只怕自己资历尚浅,曲解了那些瑰丽璀璨崇岩峭壁般的诗句。

沈子明看出杜牧顾虑,也体谅他的心情,便将李贺诗集交与杜牧,嘱其研读细判,以心聆之,以心品之,以心体之。

杜牧受命而去。那是宣州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他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一任冷雨窗外霏霏,随他古寺烟树参差。短短几天内,他跟随李贺的笔触,从人间到仙境再到冥域,走过了一段独特难得的心路历程,经历了一个奇丽诡谲的世界。他听到了李凭中国弹箜篌时“芙蓉泣露香兰笑”的声音,他看到了金铜仙人辞汉时铅水般的清泪,他嗅到了叶香花香泥香玉香的独特气息,他触到了猛虎横行的社会现实,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与清醒: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一遍遍品读着杜牧的文字,沈子明热泪盈眶。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也可告慰白玉楼中那位被天帝召去作记的老友了。

泪光晶莹,李贺的身影浮现,曾经的点点滴滴再上心头。二十多年了,依然那么清晰,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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