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吧!北平

我对于离别一个地方,向来不抱什么惜别之情。因从旅行的人生观点看来,随处皆是居亭逆旅。然而十多年以前,我离开德国明星时,曾有过不可遏止的别惜,那不过因为在那地方住的较久罢了。若以那时的别情,同最近我离开北平来比,那时的痛苦悲哀,何尝及现在的千百分之一。近千年的故都,中国的文化中心,对于我差不多有二十年的第二故乡的印象,一旦沦于外人的手中去了!现在庄严灿烂的建筑,成为妖氛弥漫的所在。一百多万的市民,在“关中父老望王师”的情绪下,过着抑郁凄惨生活。人谁无情,哪能遏止住悲痛呢?

自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起,到十一月三日离开北平止,我在危城中共过了差不多四个月看不到青天白日的生活。此期中见见闻闻,颇足纪念,有许多或已有别人记载,但我所经历者,为又一面又一部,或者有可以补充前人所未及的地方。今特就回忆所及,拉杂记之。

北平的沦陷

卢沟桥事变不久,我即卧病,在协和医院治疗。在七月八日一直到二十八日中间,做梦也想不到平津会沦陷得那么快。二十八日下午,看到各报的号外,尚言战况甚胜利。谁知次日一早,平市街头,仅有徒手警察,代理委员长的文告已经布满市面了。医院中顿显出十分清静,大家都不作声,干各人照例的事。回想在前几天,大家自外人以至擦地板的工役,全很兴奋,期待着好消息,一天晚报上载有通州消息种种,一个工役兴奋得从别的病房把报拿来让我看。我问:“靠得住吗?”他说:“真不真你先开开心,痛快一下子!”可是后来北平的沦陷完全证实了。起初佯说日本兵不入城,但到八月八日,日兵已在市内游行了。我于八月一日离医院返家休养,看到街市依然,只是萧条得不堪,忍不住洒了一些热泪。回家看一些窗户,全糊得十分严密。据说二十八日晚,全市谣传日军要放毒气,家家作无聊的预防,有的用草,有的用土,总之全是心理的方法。

平津失陷以后,稍重要人士,均设法南下。北平的人,先设法去津。其不能去津者,暂避在平市安全地区。我呢,自觉不十分重要,又因职责所在,仍照常到任事地点。上下午仍西城东城地奔跑,随后听说重要文化机关均决定分别迁移内地。关于此点,后当论及。不过就我担任的一部分来说,我决定若无退去的命令,当设法尽力维持下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