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夏天,爸爸以窦古特教授油画班第一名的成绩从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毕业。他参加了里昂全市油画家赴巴黎深造公费奖金选拔考试,并以油画《梳妆少女》获得第一名中选后,顺利进入了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在法国著名的新古典主义画家、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劳朗斯的画室深造。后来妈妈和我也随之迁到了巴黎。
我妈妈是浙江诸暨人,她和爸爸大概是1925年结婚的。他们是表亲,妈妈是爸爸的表妹,因爸爸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二,所以她称呼爸爸“二哥”。妈妈在国内没有学过艺术,初到法国时也不懂法语,但她天资十分聪颖,在里昂浓厚的艺术氛围中,她除了拼命学习法语,还在爸爸的朋友王临乙、刘开渠、滑田友等留法艺术家的影响下开始学做雕塑。她经常为爸爸的画做模特,爸爸最初的人像创作《乡愁曲》《病妇》画面中的形象都来自妈妈。迁居巴黎后,妈妈的法语已经讲得不错,后来也考进了巴黎高等美术学校雕塑系。在我记忆里,妈妈漂亮,打扮入时,非常爱我,而且非常能干,会织好看的毛衣,我穿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妈妈在雕塑系学得很不错,还拿到了奖学金,可惜她的作品都没有保留下来,今天只能见到的两幅珍贵的雕塑作品图片,一件是妈妈为我做的(图1-1),另一件是妈妈为吕斯百爸爸做的(图1-2)。妈妈有时会带我到他们学校去玩,我那时候像个典型的中国娃娃,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齐眉的刘海,和法国孩子很不一样。记得有一次我去雕塑教室找妈妈,大家正对着一个女模特做人体雕塑,看见我,妈妈那些法国同学特别高兴,都扔下手里的雕塑刀围过来好奇地看,女模特顺手拉一张报纸遮住自己的身体也跑过来看我,还用手摸摸我的头。回家以后我问妈妈:“她为什么不穿衣服呀?”妈妈说:“因为她的身体好看,我们要塑她的像,要知道她全身的样子。”
图1-1 《我的女儿雕像》,陈芝秀作于法国
图1-2 《吕斯百雕像》,陈芝秀作于法国
那时爸爸在劳朗斯工作室,妈妈在雕塑系,两人都忙于学习,来去匆匆,没法照顾我,一直把我送在巴黎的托儿所、幼儿园(图1-3)。那里都是法国孩子,也有黑人小孩。一张白纸般的孩子是不分国界的,我在法国孩子中间长大,和他们一起玩耍,从小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浪漫的巴黎,处处弥漫着爱情,我在托儿所、幼儿园学的法文儿歌也尽是些含情脉脉的歌,至今仍有两首歌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
Au clair de la lune
Mon ami Pierrot
Prête-moi ta plume
Pour écrire un mot
Ma chandelle est morte
Je n’ai plus de feu
Ouvre-moi ta porte
Pour l’amour de Dieu
(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的朋友保罗啊,请你把笔借给我,让我写下一句话。我的蜡烛熄灭了,没火再点燃,为了上帝的爱,请把你的门打开。)
图1-3 1935年幼儿园中的沙娜
Sur le pont d’Avignon
on y danse, on y danse
Sur le pont d’Avignon
on y danse tout en rond
Les beaux messieurs font comme ça
Et puis encore comme ça.
(在阿维尼翁桥上,我们跳啊跳,在阿维尼翁桥上,我们跳圆圈舞。英俊的小伙子啊,绕你转一圈,也绕他转一圈……)
这首法国民谣至今还在流行,我现在还会唱,儿时刻下的烙印特别深刻。我在法国生活到六岁,和法国孩子一样,会说纯正的法语,不会说中国话。
在巴黎的童年生活中,有个小插曲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个星期天,没有去托儿所,父母难得地带我到卢森堡公园看木偶戏。木偶戏好玩极了,非常生动,我看得聚精会神,兴高采烈,爸爸妈妈就把我放下看戏,两个人到旁边溜达去了。直到木偶戏散场,人们都散了,我回头一看,才发现爸爸妈妈不见了,急得要命,就想哭。公园里有警察,马上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把爸爸妈妈丢了。高大的警察说不要紧不要紧,你家住在哪里?我还记得我家的地址,门牌号码说得很清楚,他说不用着急,我带你回去。警察叔叔这么好,我特别高兴,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懂事了,还知道自己家的地址。但是警察把我送到家后还进不了门,我只好站在门口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爸爸妈妈焦急万分地跑回来了,妈妈都急哭了,我却在笑,我觉得自己很勇敢,很为自己骄傲。从那以后,爸爸妈妈也对我刮目相看,觉得我长大了。那位法国警察留给我的好印象,至今没有淡忘。(图1-4~图1-6)
图1-4 1933年在巴黎的沙娜一家合影
图1-5 沙娜在巴黎(1)
图1-6 沙娜在巴黎(2)
爸爸在劳朗斯院士的画室学习,成绩优异,颇受老师器重。他已经加入法国美术家协会,画作多次获法国国家级的金质奖、银质奖、荣誉奖,作品《病妇》(图1-7)、《裸女》(图1-8)和以我为模特的《沙娜像》(图1-9)被里昂国立美术馆和巴黎近代美术馆收藏。为了方便和艺术界朋友往来,爸爸选择把我们的家安在巴黎的画家居住区。20世纪30年代,在巴黎的中国留学生一般都是单身,唯独我爸爸已经成了家,还有个孩子。家庭的氛围永远是吸引人的,周末、假日,大家都喜欢聚到我家来,谈今论古,畅谈艺术,互通祖国的信息。在艺术家聚居的巴黎,我家成了学艺术的中国留学生的聚会场所,除王临乙、吕斯百之外,曾竹昭、唐一禾、秦宣夫、陈士文、刘开渠、滑田友、马霁玉、王子云、余炳烈、程鸿寿、郑可等人都是我家的客人,有画油画的、做雕塑的、搞建筑的。著名的“中国留法艺术家学会”(图1-10)就是在我家成立的,徐悲鸿、蒋碧薇到巴黎办展览时也到我家来过。(图1-11~图1-15)
图1-7 常书鸿,《病妇》,1931年法国里昂美术馆收藏
图1-8 常书鸿,《裸女》,1933年法国里昂美术馆收藏
图1-9 常书鸿,《沙娜像》,1935年,法国巴黎近代美术馆收藏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家里经常有不少客人,这个叔叔,那个伯伯,都哄着我玩, 把我当宝贝,非常快活。我妈妈也很热情,经常做中国菜给大家吃。记得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用筷子,我不会用,妈妈给我用中国的瓷勺,我还反过来,将勺把塞进嘴里。妈妈告诉我:“不是这样,看叔叔阿姨是怎么吃的。”我东看看西瞧瞧,怎么都搞不明白。我成为大家的宠儿,爸爸妈妈也非常开心。
最常来我家的是吕斯百、王临乙,爸爸的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和朋
007友。他们特别喜欢我,他们结婚后都没有孩子,与我终生以父女相待。在巴黎第14区48号,我家住的房子有一个通长的阳台,装有花纹很好看的铁艺护栏。爸爸妈妈和吕爸爸、王爸爸经常抱着我在阳台上嬉戏—这是相册中发黄的老照片忠实记录的情景,也是留在我脑海中难以磨灭的珍贵影像。贵阳遭炸后以上老照片都是爸爸老朋友送还给我们的。(图1-16~图1-18)
图1-10 1934年中国留法艺术家学会成员在巴黎某游乐场聚会。上排从左至右依次为吕斯百、马霁玉、张悟真、曾竹昭、陈士文、秦宣夫、常书鸿、王临乙,下排从左至右依次为唐一禾、陈芝秀、滑田友、周思聪
图1-11 徐悲鸿先生到巴黎常书鸿家中看望留法学生。左二为秦宣夫,左三为徐悲鸿。第一排从右至左为唐一禾、郑可、马霁玉、张悟真。第二排从右至左为常书鸿、吕斯百、曾竹昭
图1-12 在巴黎常书鸿家中玩“男扮女装”(从上至下依次为:曾竹昭、王临乙、陈芝秀、马霁玉)
图1-13 1934年中国留法艺术家学会成员在常书鸿家中聚会(从左至右依次为常书鸿、陈芝秀、王临乙、陈士文、曾竹昭、吕斯百、韩乐然)
图1-14 周末在巴黎常书鸿寓所聚餐
图1-15 四位老友在巴黎合影(从左至右依次为王临乙、常书鸿、吕斯百、李有行)
历史上号称“丝绸之都”的里昂,17—19世纪曾以纹样华贵精美的丝绸闻名于世。我爸爸当年只身到法国,在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图1-15 四位老友在巴黎合影(从左至右依次为王临乙、常书鸿、吕斯百、李有行)最初是学染织美术和油画两项,画过不少图案,后来他的绘画成绩特别好,才逐渐把精力集中到油画上。就在那时候,他认识了同是来自中国的吕斯百、王临乙。吕、王二人原来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学习,是徐悲鸿先生派他们去法国的。1928年徐悲鸿应福建省教育厅友人之邀创作了大型油画《蔡公时被难图》,他谢绝重金酬谢,换来了两个公费赴法学习美术的名额,并将名额给了他的两个最得意的学生吕斯百、王临乙。但是他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不能都学油画,有一个要学雕塑。王临乙说:我学雕塑。他们俩到里昂国立美专后都是成绩特别突出的高才生,我爸爸比他们晚一年到里昂,是前后班的同学,成绩也非常好。他们先后从里昂国立美专毕业后,又都顺利进入了巴黎高等美术学校,继续同窗生涯。从相识起三个人就非常要好,特别谈得来,很快成为莫逆之交,诚挚深厚的友谊保持了一辈子。
图1-16 王临乙爸爸在寓所阳台抱着沙娜
最常来我家的是吕斯百、王临乙,爸爸的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他们特别喜欢我,他们结婚后都没有孩子,与我终生以父女相待。
图1-17 吕斯百爸爸在窗口逗沙娜玩
图1-18 在阳台上玩的沙娜
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的雕塑系,妈妈结识了法国同学王合内,也正是由于妈妈牵线,王合内到我们家来,认识了王临乙,和王爸爸相爱了。王合内的法文名字叫Renee Nikel,“合内”是Renée的中文译音,嫁给王临乙以后取的名字。王合内出身法国贵族,却特别倾心于东方人,她原来有过一个恋人,是柬埔寨的同学,不知为什么两人没能走到一起;后来通过我妈妈认识了王爸爸,爱上了他。王临乙和她是雕塑系的同学,人很聪明,雕塑学得特别好,也爱上了她。他们谈恋爱,总找机会在一起,有一次王合内来我们家找妈妈,其实是找王爸爸的,当时我才三四岁,在旁边突然冒出一句:“Cet Dewx amourex!”(一对恋人)!听到这么小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大人们都吓了一跳。多少年后王合内还埋怨我,说那句话弄得她多么不好意思。王合内的母亲也很喜欢我,经常抱我,逗我玩,我至今还记得她。但是她坚决反对女儿嫁给王爸爸,说:“你嫁给中国人,到了中国你要受穷受苦,要受歧视的!”而王合内对王爸爸一往情深,爱得非常坚定,我妈妈在她们中间不断协调,爸爸也帮忙,结果王合内的母亲对王爸爸表态:“除非你有一个像样的职务,能够养活我女儿,不然我不能把女儿给你。”1935年王爸爸学成回国,不久就应北平艺专的聘请担任了雕塑系的教授。待工作稳定,王爸爸马上返回巴黎,告诉合内的母亲:“你看,我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职业,北平艺专聘请我做教授了。”我妈妈又在中间做工作,总算把事情促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1937年年初,他们在巴黎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从此她和王爸爸荣辱与共,相依为命,在中国的土地上共同生活了六十年。
图1-19 1935年在巴黎的沙娜一家
图1-20 陈芝秀
图1-21 1935年在巴黎与朋友合影
从左至右依次为陈芝秀、沙娜、李娜(吴作人的比利时前妻)、常书鸿、陈士文
那时的中国,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1931年沈阳发生“9·18”事变,日军侵占了东北辽宁、吉林的部分主要城市;1932年,日军占领了东北全境,成立了所谓“满洲国”,并继续向南蚕食华北的土地。野心勃勃的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早已确立了南进的方针,加紧扩军备战,做好了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准备。而在法国,虽然因法西斯势力日益强大,欧洲上空也正在聚集战争的阴云,但比起中国国内那种战争一触即发的形势,法国社会平静多了,人们的生活依旧优雅,艺术活动依旧活跃。那时爸爸的艺术才华已经使他在法国艺术界初露头角,我们在巴黎过着安定的生活,有个幸福的家。(图1-19~图1-23)
浪漫之都巴黎,空气都渗透着艺术气息。在那里,爸爸妈妈度过了他们充满爱情与理想的青年时代,我度过了欢乐无忧的童年。在安适的环境和幸福的心境下,爸爸于1934年创作了油画《画家家庭》(图1-24),他用考究的蓝绿色调和细腻的笔法,真切地描绘出静谧祥和的家庭气氛。画中突出了妈妈穿着中式旗袍的东方妇女形象,也表现了他自己作为成功的青年画家手握画具、踌躇满志的神情;而倚在妈妈怀抱中的我,受宠之态更被满怀爱意的爸爸刻画得惟妙惟肖。此画在巴黎的春季沙龙获得了银质奖,成为爸爸那个时期存留下来的珍贵代表作。
图1-22 沙娜和妈妈
图1-23 沙娜在法国
浪漫之都巴黎,空气都渗透着艺术气息。在那里,爸爸妈妈度过了他们充满爱情与理想的青年时代,我度过了欢乐无忧的童年。
图1-24 1934年常书鸿在巴黎画的《画家家庭》
在广袤的中国国土上,千百万中国人开始了长达数年颠沛流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