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韦庄词

论韦庄词

叶嘉莹

水堂西面相逢处,去岁今朝离别时。

个里有人呼欲出,淡妆帘卷见清姿。

韦庄词与温庭筠词有绝大之不同。温词客观,韦词主观;温词秾丽,韦词清简;温词对情事常不作直接之叙写,韦词则多作直接而且分明之叙述,如其《荷叶杯》词:“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又如其《女冠子》词之“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诸作,所写莫不劲直真切,“其中有人,呼之欲出”,于是所谓“词”者,始自歌筵酒席间不具个性之艳歌变而为抒写一己真情实感之诗篇。此不仅为韦词之一大特色,亦为词之内容之一大转变。至于韦庄词之风格,则以清简取胜,故前人常以“淡妆”喻之。其《浣溪沙》词有句云:“清晓妆成寒食天,柳球斜袅间花钿,卷帘直出画堂前。”正可以为其风格之自我写照也。

谁家陌上堪相许,从嫁甘拼一世休。

终古挚情能似此,楚《骚》九死谊相侔。

韦庄词中所写之感情,除劲直真切外,更能以深挚感人。如其《思帝乡》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其所写虽为男女爱悦之辞,然其倾心相许、至死无休之专注殉身之精神,直与屈子《离骚》“余心所善,九死未悔”之心志有相通之处。由小可以见大,因微可以知著,此正为词之妙用及特色。是以词虽小道,然而往往可以蕴蓄幽微,感发深远,韦庄词之佳处即在能以挚情使人感发,此亦为其词之一大特色。

深情曲处偏能直,解会斯言赏最真。

吟到洛阳春好句,斜晖凝恨为何人?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常称韦庄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所言极有见地。韦庄词清简劲直而不流于浅露者,即在其笔直而情曲,辞达而感郁。其《菩萨蛮》五首,如“人人尽说江南好”“而今却忆江南乐”及“未老莫还乡”“白头誓不归”诸句,用笔皆极为直率,而细味之,则其中正有无限转折之深意;再如其“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与“对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诸句,则外表虽作旷达之语,而其中正有无限悲郁。至于其《菩萨蛮》末一章,以“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为开端,而结之以“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劲直中尤具深婉低徊之致。说者或以为这五首词乃韦庄留蜀后追思故国的寄意之作,吾人虽不必牵附立说,然而此五章词,层次分明,其为晚年追想平生之作,殆无可疑。至于首章之“美人”,虽可以但指当年之一段遇合而不必有托喻之意,但征诸当时之历史背景,则唐昭宗曾为朱温胁迁于洛阳,旋遭篡弑,韦庄词之末章,既曾写及洛阳,则纵使洛阳原为当年与美人离别之地,而今日韦庄之追念而致慨于洛阳,亦可能同时兼有故国之思矣。且据《蜀梼杌》所载,朱温篡立之后,曾使王宗绾宣谕王建,韦庄为王建作答之中有“西川锐旅,誓雪国耻”之语,词中亦有“斜晖”之言,其隐喻故国之思,固当极有可能。过去说词之人,往往以为如果所写为托喻之意,便当全篇皆属托喻,如果所写乃男女之情,便当全篇皆为男女之情。私意以为,二者固不必如水火之不相容若此。韦庄即使忆念洛阳之“美人”而同时兼有故国之思,亦复有何不可乎?

1982年7月写于成都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十五辑《古典文学论丛》,1982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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