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偓词
缪 钺
冬郎神似义山诗,雏凤声清旧所知。
沉郁苍凉家国感,如何未见入新词?
自中唐时白居易、刘禹锡等少数诗人开始采用民间曲子词新体,按拍填写,至晚唐,其风渐盛。晚唐著名诗人,除李商隐之外,亦多从事填词,杜牧有《八六子》词,温庭筠、韦庄尤为努力,卓然名家,而另一著名诗人韩偓,亦有数首词流传。但后世论及韩词者甚少,本文即拟补此空白。
韩偓字致尧,小名冬郎,又自号玉山樵人。其父韩瞻与李商隐同年进士,又同为王茂元之婿。韩偓少时颖异,李商隐称赞他“雏凤清于老凤声”(《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韩偓举进士后,入仕中朝,昭宗天复元年(901)拜翰林学士承旨,制知诰。这时唐室衰微,阉宦、强藩更迭乱政,昭宗颇思有所振作。韩偓于颠沛困厄之际,竭尽智谋,效忠王室,昭宗亦甚倚任之,常与谋议。卒因此为强藩朱全忠所忌,于天复三年(903)被贬为濮州司马。当时天下已大乱,韩偓知事不可为,弃官而去,经汉口、湖南、江西,辗转至福建,隐居不仕,于后梁末帝龙德三年即后唐荘宗同光元年(923)卒于南安。
要论韩偓的词,须先了解韩偓的诗。韩偓作诗虽未必有意要摹仿李商隐,但无形中受其影响,在某些方面有神似之处,而又有所发展,不愧为晚唐的名家。但是后世论晚唐诗者,多推重杜(牧)、李(商隐)、温(庭筠)三人,而忽视韩偓。清末吴汝纶评注韩偓《韩翰林集》,其子吴闿生作跋语云:“韩致尧为晚唐大家,其忠亮大节,亡国悲愤,具在篇章,而含意悱恻,词旨幽眇,有美人香草之遗,非陆务观、元裕之之所及。自来选诗者罕有论列。尝谓七言律诗,古今工者绝少,自杜公外,唐惟樊南、樊川及致尧三家,唐以后惟苏、黄、陆、元四家耳。”其言确有见地,并非过誉。
要了解欣赏韩偓的诗,又牵涉到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自北宋以来,韩偓诗篇传世者有《翰林集》与《香奁集》两种;这两个集子的关系如何,《香奁集》是否韩偓之作,自宋代以来,聚讼纷纭(沈括认为《香奁集》乃五代和凝所为,非韩偓之作,而陈正叔、葛立方则反对沈说),后世亦迄无定论;且因《香奁集》之故,使韩偓受到不应有的非议。
近人徐复观作《韩偓诗与〈香奁集〉论考》(收入其专著《中国文学论集》中,台湾民主评论社1966年出版),根据韩集著录经过及各种版本的情况,广搜资料,详密推勘,得出以下结论:
一、韩偓晚年在福建自编手写的诗稿百余篇,沈括曾在韩偓四世孙韩奕处见之,《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韩偓诗一卷”,盖即此本,也就是今日流行的《韩翰林集》的底子。
二、在上述韩偓自编集中,收入一部分绮丽的诗,但并未另编一集。现行《香奁集》中虽有韩偓的诗,但《香奁集》的本身,非韩偓自己所曾与知。
三、沈括亲自看到和凝《游艺集序》中自称“余有《香奁集》”的话,是可信的。但此所谓《香奁集》,不一定都是和凝自己所作,可能是编辑而成。和凝曾编辑过《游艺》《孝悌》《疑狱》诸集,因此,他选集韩偓一部分较为绮丽的诗,再加上自己的少作,编为《香奁集》,从当时编选的风气来看,是合乎情理的。至于所传韩偓《香奁集自序》,是后人伪造的。自南宋以来,有不少的人以《香奁集》代表韩偓的诗,甚至加以非议,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也是不公平的。
我觉得,徐复观君的论断是可信的。
现在我们来看韩偓诗的特点。他感愤时事,报国无从,唐亡之后,常怀郁结。但是当他发为诗篇时,不是以爽朗之笔直抒激壮之怀,而是以深微、沉郁、低徊、掩抑的笔法与情调以寓其隐痛。如《故都》诗:
故都遥想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塞雁已侵池篽宿,宫鸦犹恋女墙啼。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强魂必噬脐。掩鼻计成终不觉,冯驩无路学鸣鸡。
天祐元年(904),朱温杀宰相崔胤,强迫昭宗迁都洛阳,这时唐朝的宗社已危在旦夕。韩偓远道闻知,感愤赋此。又如《春尽》诗:
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人闲易得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又如《乱后春日途经野塘》诗:
世乱他乡见落梅,野塘晴暖独徘徊。船冲水鸟飞还住,袖拂杨花去又来。季重旧游多丧逝,子山新赋极悲哀。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有劫灰。
这些诗虽然是寻常写景言情之作,但都隐含着故国沧桑之悲,身世流离之感,所以特别显得凄怨沉挚。即便某些断句,如“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惜花》), “浓春孤馆人愁坐,斜日空园花乱飞”(《避地寒食》),也都很容易引起读者无限惘然之情。韩偓诗的这种艺术风格与手法是与李商隐很相近的。
现在再看韩偓的词作。他的词传世者仅有五首,兹录两首为例: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生查子》)
拢鬓新收玉步摇。背灯初解绣裙腰。枕寒衾冷异香焦。 深院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残醉却无聊。(《浣溪沙》)
这两首词,风格清婉,但内容不过是闺怨离愁,并无深意,读起来也没有渊永的回味,较之韩偓的诗作,很不相同。
根据清人的词论,词之为体,最宜于“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张惠言《词选序》),而韩偓的诗作,正是将其沧桑之痛、身世之悲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写于篇章中,“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者,所以能形成一种沉郁、酿至、悲凉的特殊情调,有强烈的感人魅力,也正是吴闿生所谓“含意悱恻,词旨幽眇,有美人香草之遗”者。那么,词之为体,既然也最适宜表达这一种特殊情思的,为什么韩偓未能利用它呢?
要想解答这个问题,还需要从词体的发展变化中去探寻。大凡每一种新文学体裁创建之后,需要经过较长时期的发展,有不少天才作家从事创作,在实践中积累经验,才能够充分发挥此种新体裁的功能。张惠言所谓词最适于“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这种功能,正是在两宋三百年词人不断尝试中得到的。宋词中许多杰作也确能做到这样,形成词体的特美与特长,为后世作者树立楷模。清词许多佳作也是如此。但是晚唐人填词还没有这种经验与体会,当然更不会有意识地这样去做。温庭筠、韦庄在填词方面是很有贡献的,但是温词之长仅在于其能精细地造成幽美之景象,韦词之长仅在于其能深切地直抒自己的情思,并还没有出现张惠言所说的那种境界。因此,韩偓填词时,也不过只是按照当时一般文人的想法,作为应歌之作,偶尔尝试,他自然不会想到将其故国沧桑之痛、身世沦落之悲写入词中。这岂不是很可以理解的吗?
1983年3月写定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