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牧与秦观《八六子》词
缪 钺
新声一曲《八六子》,筚路功推杜牧之。
更有秦郎才调美,危亭芳草见清词。
中晚唐诗人采用新声乐曲按拍填词,所作都是小令,作长调者只有杜牧一人,他所作《八六子》词,共九十字。清宋翔凤谓,慢词盖起于宋仁宗朝,柳永失意无俚,流连坊曲,创作慢词,其后遂盛行。(《乐府余论》)后之论者多用其说,认为柳永是最早作慢词者。但是在柳永之前约二百年,杜牧已作《八六子》词,在运用长调填词上,可谓有筚路蓝缕之功矣。
杜牧《八六子》词,见《尊前集》,今录于下:
洞房深。画屏灯照,山色凝翠沉沉。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龙烟细飘绣衾。辞恩久归长信,凤帐萧疏,椒殿闲扃。 辇路苔侵。绣帘垂、迟迟漏传丹禁。蕣华偷悴,翠鬟羞整,愁坐、望处金舆渐远,何时彩仗重临。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万树《词律》云:“此词……前段当于‘绣衾’分住。‘凤帐’至‘苔侵’十二字,……该在‘殿’字分句,盖此处是六字两句,况‘扃’字不是闭口韵,非叶也,至‘侵’字方是叶耳。”钺按:万氏谓此词前段当于“绣衾”分住,又谓“扃”非叶韵字,至“侵”字方叶,其说甚是。至于谓“凤帐”至“苔侵”十二字该在“殿”字分句,则仍可商榷。万氏之意,盖以北宋秦观《八六子》词对比,认为此处应是六字两句,然就此词文义观之,“凤帐萧疏椒殿,闲扃辇路苔侵”似不如“凤帐萧疏,椒殿闲扃,辇路苔侵”更为明顺易解也。)
按此词内容是写宫怨,就艺术性来说,并不很高明,有的地方尚欠精粹浑融。大凡一种新的文学体裁创立之初,如何运用此种新体裁以表达情思之艺术手法,还没有在实践中取得丰富经验,所以虽然是很有天才与素养的文学作家,当他偶尔尝试新体时,也不免有粗疏之作。当五言诗的新体在东汉初被试用时,以班固的文学天才,偶作《咏史》五言诗,也还是“质木无文”(钟嵘评语,见《诗品序》),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尽管杜牧的才华卓绝一代,诗歌创作为晚唐冠冕,但是他初次试作的这首《八六子》词,并不很好,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有温庭筠以全力填词,多方尝试,细心琢磨,才能够在新的词体创作上成绩显著,有奠基之功。
到北宋中期,秦观也作了一首《八六子》词,虽然也多少承受了杜牧词的影响,但是在艺术风格方面,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兹录秦观词于下: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是一首怀人之词,怀念他相熟的一个女子。怀念情侣本是唐、五代、两宋词中常见的题材,但是由于作者的才情、际遇不同,虽是同样题材的怀人之词,还是出现了许多殊光异彩耐人吟诵之作。秦观此词就是很有特色的。此词发端三句即很精彩。作者与所怀念之人相别已久,独倚危亭,忽睹芳草,因芳草之刬尽还生而联想到离情之缠绵郁结,难以屏除,只用一“恨”字作联系,设想与用笔均极为含蕴空灵,故周济誉为“神来之笔”(《宋四家词选》)。下边两句用“念”字引起追忆。“柳外青骢”“水边红袂”,分写自己与对方离别时情况:柳外、水边是幽雅的环境,青骢、红袂是鲜明的形象,当日情景,宛然再现,这是虚景实写。“怆然暗惊”一句,突然落到今日的现实,追忆的梦幻霎时惊醒,遂有无限凄楚之感,也含有离别已久之恨。下半阕“无端”三句,再进一步追忆当时的欢聚,但并不质直叙述,“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两句,是借用杜牧诗句以含蓄出之。(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怎奈向”三句,叹惋好景不常,倏又离散,“素弦声断,翠绡香减”,仍是用形象写别离,有幽美凄清之致。“那堪”二句,忽又写当前景物,以景融情。“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本是赏心悦目的美景,但是在怀人的深切愁闷中,观此美景,却更增惆怅,故用“那堪”二字领起。结尾“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又是融情入景,有悠然不尽之意。洪迈《容斋四笔》卷十三云:“秦少游《八六子》词云:‘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语句清峭,为名流推激。予家旧有建本《兰畹曲集》,载杜牧之一词,但记其末句云:‘正销魂,梧桐又移翠阴。’秦公盖效之,似差不及也。”洪迈指出秦观词此二句是从杜牧词中脱化而来是对的,但是他认为秦词不及杜词,论断并不公允。
秦观这首《八六子》词,论艺术是很精美的。他写离情并不直说,而是融情于景,以景衬情,也就是说,把景物融于感情之中,使景物更鲜明而具有生命力,把感情附托在景物之上,使感情更为含蓄深邃。张炎评秦观《八六子》词云:“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词源》卷下)“情景交炼”四字,很能道出此词的特点。词中无论叙写当前或追忆过去,都是用鲜明幽美的意象,如“危亭”“芳草”“柳外青骢”“水边红袂”“夜月一帘”“春风十里”“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飞花弄晚”“残雨笼晴”“黄鹂又啼数声”等等,而“青骢”“红袂”“素弦”“翠绡”“黄鹂”等,都是用颜色的字面,更增加彩色之美,使人仿佛看到一幅一幅的画图,在幽美的景象中饱含凄楚之情。从章法来说,忽而写现实,忽而写过去,交插错综,颇似近来电影中所用的艺术手法。从用笔来说,极为轻灵,空际盘旋,不着重笔。从声律来说,《八六子》这个词调,音节舒缓,回旋宕折,适宜于表达凄楚幽咽之情,读起来觉得如听溪水从山岩中曲折流出的琤琮之音。秦观这首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洗炼得非常精纯,这也是秦观所擅长的。张炎早就指出这一点,他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词源》卷下)《八六子》这首词,如果反复吟讽,确实使人感到是通体精纯,“咀嚼无滓,久而知味”,相形之下,杜牧的《八六子》词还未免有渣滓了。
这里还想附带谈一个问题。晚唐时,诗人按拍填词,渐成风气,当时著名诗人如杜牧、温庭筠、韩偓、韦庄都曾这样做了,而温、韦二人致力尤深,所作既多且好,卓然名家。但是另一位最杰出的诗人李商隐独未曾从事于此种新体裁的试作。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清初尤侗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他在所作《梅村词序》中曾说:“词者,诗之余也,乃诗人与词人有不相兼者。……温、李皆诗人也,然飞卿《玉楼春》《更漏子》为词擅场,而义山无之也。”我认为,李义山虽未尝作词,然其诗实与词有意脉相通之处。四十余年前,我撰写《论李义山诗》一文(本文曾发表于《思想与时代》月刊,后收入拙著《诗词散论》中,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有重印本),即曾阐发此意。文中说:
义山诗与词体之关系,亦有可附论者。……义山虽未尝作词,然其诗实与词有意脉相通之处。盖词之所以异于诗者,非仅表面之体裁不同,而尤在内质及作法之殊异。词之特质,在乎取资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义山之诗已有极近于词者,如《灯》诗:“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花时随酒远,雨幕背窗休。冷暗黄茅驿,暄明紫桂楼。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影随帘押转,光信簟文流。客自胜潘岳,侬今定莫愁。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据冯浩注,此诗乃郑亚贬官,桂府初罢时,义山自慨身世之作。今姑不问冯说当否,要之此诗必有相当之托意,以“灯”为题,取资微物,诗中所用之意象辞采,皆极细美,篇末尤为婉约幽怨。此作虽为诗体,而论其意境与作法,则极近于词。义山集中类此之作颇多。
李义山具有缠绵悱恻、幽约沉挚的情思,与词体要眇宜修之特质极为相近,但是他为什么没有作词呢?据我的推测,大概李义山创作的态度是郑重的,他认为,五七言古今体诗是抒情言志的工具,可以发抒怀抱,上接《风》《骚》,而新兴的长短句词体,不过是“胡夷里巷之曲”(《旧唐书·音乐志》),仅供酒筵歌席娱宾遣兴之用,所以他就不愿去试作了。
1983年3月写定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