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村上的生日和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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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的生日和我的生日

今天忽然说起生日,并非因为我今天过生日,而是出于这样两个原因。一个是国家要放开二胎了,我的左邻右舍,年纪相当大的说要再抱一个孙子;年纪不怎么大的说要再生一个儿子,而且都要赶在明年猴年。想着无数个小孙猴子在即将到来的猴年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蹦跳到这个世上来,我一时不由莞尔。

说起生日的第二个原因是我参与翻译的《生日故事集》前不久出版了。《生日故事集》是村上春树编选的,选了雷蒙德·卡佛等十二位美国当代作家写的生日题材短篇小说。选完编完,村上意犹未尽,于是提笔自己写了一篇《生日女孩》。写完依然意犹未尽,于是写了一篇序言。序言中他首先写了他自己的生日:

先说一下生日,关于我个人的生日。

我来世上接受生命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二日,属于“婴儿潮”一代。旷日持久的大规模战争终于结束,好歹活下来的人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深吸了口气,结婚,接二连三生儿育女。不出四五年,世界人口史无前例地膨胀开来。我也是那些无名、无数孩子中的一个。

我们降生于剧烈轰炸后的焦土上,在东西冷战中和经济发展同步成长,一年必长一岁,很快迎来春暖花开的思春期,接受了六十年代后半期反文化的洗礼。我们满怀理想主义激情,向因循守旧的世界提出异议,听大门乐队和亨德里克斯(请安息吧)。而后接受了——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很难称为多么富于理想主义、多么摇滚式的现实人生。如今已年过半百。人生途中也发生过类似人类登月、柏林墙倒塌等戏剧性事件。理所当然,当时觉得那是具有关键意义的事件。实际上那些事件也可能给我的人生以某种影响。但是现在这样重新回头看来,若问那些事件是否使得自己人生的幸与不幸、希望与失望的平衡多少有了变化,老实讲,并不认为有值得一提的变化。哪怕过的生日再多、哪怕目睹和体验的事件再大,我也永远是我。归根结底,自己不可能成为自己本身以外的任何存在,我觉得。

引文有些长了,抱歉。下面让我以多少模仿村上的语气说一下我的生日和出生后的一段人生轨迹。

我比村上小三岁。一九五二年最后一个季度“来世上接受生命”。听母亲说,我性子急,接生婆没来我就来了,母亲就在灶前柴草堆上拿一把剪刀蘸一下大铁锅里烧开的水,自己剪断婴儿脐带。于是我彻底离开母体,当日凌晨时分降生在关东平原一个满地星光和银霜的冷飕飕的普通村落,成为中国一亿五千万“婴儿潮”中的一个。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在东西冷战中和革命大潮同步成长,简直就像一年必长两岁似的长得飞快。也在某种意义上和村上同样接受了六十年代后半期反文化或者“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向所谓因循守旧的世界发起冲击,听八个样板戏唱《东方红》。人生途中同样发生过例如加加林登月、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等戏剧性历史性事件。如今也已年过半百——至此为止,除了部分BGM(背景音乐)以外,人生轨迹大体相同。不同的主要是后来。村上说他所经历的事件未必致使他人生的幸与不幸、希望与失望的平衡发生多少值得一提的变化,断言自己不可能成为自身以外的任何存在。而这样的结论如果用在我身上,那恐怕是要打个问号的。

这里只说一点:假如我六十年代后半期和七十年代前半期没有经历“文革”,那么我的人生会怎样呢?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上大学是有可能的。但作为专业,由于作文一直得到老师夸奖,十有八九学中文。学日文绝无可能,绝无可能成为日文翻译家。然而事实是,听八个样板戏和唱《东方红》的自己翻译了听大门乐队和亨德里克斯的村上春树,而且据说翻译得相当不坏。就此而言,是不是可以说“文革”这一事件使得我成了自身以外的另一存在?确定性中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中的确定性?抑或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平衡发生了变化?

说回生日。在这本书中,村上针对自己创作的《生日女孩》所写的点评中,说他清楚记得自己的二十岁生日: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二日那个冷飕飕的半阴不晴的冬日,他在酒吧里打工,当侍应生。因为找不到打替班的人,想休息也休息不成。结果那天直到最后都一件开心事也没有,并且觉得“那似乎在暗示我日后整个人生的走向”。但实际上村上日后整个人生的走向绝对不赖——成了全球飘红的大作家,财源滚滚,声名赫赫,身体棒棒,就差没捞得诺贝尔文学奖。若问是不是开心,这个别人倒是不好判断。

至于我,关于生日的记忆,大多集中在上小学和初中期间。每次过生日那天早上,母亲就把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悄悄放在我枕边或直接塞进被窝。鸡蛋少,孩子多,不能每个孩子都分得一个。母亲悄悄地给我,我悄悄地吃——瞒着弟妹们缩进被窝深处悄悄剥开皮,一小口一小口悄悄咬着鸡蛋清、鸡蛋黄,悄悄体味那近乎眩晕的香味。

后来离开母亲去省城上了大学。上大学后尤其在得知我出生的情形后,我几乎再没过生日。二十岁生日也罢,五十岁生日也罢。我是母亲的第一胎。开头说了,生我那年,母亲自己刚满二十岁,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如今二十岁的女孩正欢天喜地上大二兴高采烈玩手机,而母亲却在东北乡下一间四面泥巴墙的农舍里生下了我——在土灶前的柴草堆上手拿剪刀蘸一下大铁锅里的开水,而后亲手剪断婴儿和自己身体之间的脐带。那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感受和心境啊?母亲的人生也由此进入不断生儿育女和日夜操劳的艰苦岁月。少女时代或曾有过的梦幻永远压在了箱底。你说,我如何忍心吹蜡烛吃蛋糕庆祝自己的生日?尤其在母亲永远离开这个人世、离开我之后,我更没了那份心绪。但生日我是记得的,记得母亲生我的那个日子,那个对于我们母子再重要不过的日子。

2015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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