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村上的柳树和我的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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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的柳树和我的柳树

村上显然是个喜欢树的人,名字就叫“春树”。那么喜欢什么树呢?和济南人一样,喜欢柳树。喏,小品文合集《村上广播》里面有一篇题为《柳树为我哭泣》:“喜欢柳树吗?我可是相当喜欢。一次我找到一棵树形端庄的柳树,请人栽进院子。兴之所至,搬一把椅子在树下悠然看书。冬天到底寒冷,但春天到夏初时节,纤细的绿叶迎风摇曳,沙沙低语,令人心旷神怡。”文中还比较了英美日中语境中柳树印象的差异:“美国老歌有一首《柳树为我哭泣》(Willow weep for Me)。比莉·霍丽戴唱得优美动人。歌的内容是一个被恋人抛弃的人对着柳树如泣如诉。为什么柳树要为谁哭呢?这是因为英语圈称‘垂柳’为weeping willow之故。而weep一词,除了‘啜泣’这个本来含义之外,还有树枝柔软下垂的意思。因此,在英美文化中长大的人一看见柳树,脑海难免浮现出‘啊,柳树别哭哭啼啼的’这样的印象。相比之下,在日本,一提起柳树,就马上想起‘飘飘忽忽’的妖婆。”那么中国呢?文章最后写道:“据说过去的中国女性在即将和所爱的人天各一方之际,折下柳枝悄然递给对方。因为柔软的柳枝很难折断,所以那条柳枝中含有‘返=归’的情思。够罗曼蒂克的,妙!”

概而言之,同是柳树(垂柳),对于英美,是哭哭啼啼的鼻涕鬼;对于日本,是飘飘忽忽的老妖婆;对于中国女性,是缠缠绵绵的盼归情思。不用说,鼻涕鬼烦人,老妖婆吓人,唯独中国女性的情思动人,妙!

至于是否果真如此和何以如此的学术性理由,村上没做深入研究。毕竟小品文不是论文,村上也并非比较文化学者。作为我,欧美从未涉足,日本住过五年。回想起来,日本房前屋后尤其自家小院,确乎鲜有柳树身影。是啊,谁家喜欢“飘飘忽忽的妖婆”呢?尤其深更半夜,影影绰绰飘飘忽忽,把小孩吓哭怎么办?大人也不至于乐不可支嘛!村上所以说他相当喜欢,大概一是因为村上没有小孩,二是因为村上深受西方影响,本来就不是平均线上的日本人。说绝对些,较之日本人,可能更是柳树让他“心旷神怡”。

我也喜欢柳树,相当喜欢。也许因为在小山村长大之故,我从小就喜欢树,尤其喜欢柳树。小山村的村口有一口辘轳井,井旁有一棵歪脖子柳树——对了,较之“树形端庄”的柳树,我分外中意歪脖子柳树,一看见歪脖子柳树我就歪起脖子看得出神——三伏时节,我和弟弟在柳树荫下将黄瓜和偶尔偷来的西瓜投进井里。估计凉透了,便用桶打捞出来,在柳树荫下迫不及待地“咔嚓”一口。一口就从脑门儿一直凉到脚后跟,那才叫痛快,才叫爽。这么着,柳树荫、辘轳井和“咔嚓”一口,构成了儿时的我对幸福最初的感受和理解。

及至小学三四年级,我和弟弟时不时提着大肚玻璃瓶或推着手推车去十里外的小镇打豆油、领粮或者磨米。走过一个几百人的大村庄,路旁有一棵同是垂柳的柳树,脖子同样有点儿歪,又粗又高,离很远就看见了,知道路走完一半了,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脚步随之加快。到了树下,我们就像到家了似的歪在树荫下擦一把汗。春天树刚发芽的时候,弟弟会拧一支柳笛吹一阵子。声音嘹亮悠长,给我们以小小的欢乐和鼓舞。

想起来了,一次弟弟拧柳笛时,我扯了两条拇指粗的树枝,回家插在院门旁边低些的地方。发芽后一阵又一阵猛长,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有两个我高了。我当然没柳树长得快,但我当然不是柳树,已经约略懂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微妙意味了,每每在月下对着婀娜的柳梢让自己的思绪跑得很远很远。可以说,是柳树给了我最初的审美遐想和贫苦生活中的罗曼蒂克……令人痛心的是,十年前老院门这棵柳树和井口那棵歪脖子柳树,连同老屋被采石场整个埋在了山一般高的废石渣下。路旁那棵又粗又高的柳树也已没了踪影。

这么着,几年前的暑假我在小镇边上买得一处农家院落后,转年春天就在院门外栽了五棵柳树。现在已有碗口粗了,个头比房脊还高。此刻我正面对着五棵柳树写这篇小稿。柳树真个风姿绰约,仪态万方。清晨,一身玉露;傍晚,满树夕阳;入夜,月上梢头。碧空如洗,它勾勒无数优美的弧形;烟雨迷离,它幻化出缠绵悱恻的梦境。在城里,每当我想起乡下这五棵柳树,心底就静静涌起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欣喜,甚至成了乡愁的载体和凭依。也是我喜欢去“家家喷泉户户垂柳”的济南一个不大不小的理由。

这就是我的柳树,之于我的柳树。比之村上的柳树,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都喜欢搬一把椅子在柳树下看书。而差异也至少有一点:他看英国作家布莱克伍德的小说《孤岛柳林》,我看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五柳先生之人格境界固然遥不可及,唯其“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或可约略近之。

2016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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