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挪威的森林》:你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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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你选谁

去年快结束的时候,我通过微博做了一项“微调查”:作为理想的婚恋对象,《挪威的森林》中你选谁?选项有直子、绿子、玲子、初美和渡边、木月、永泽、“敢死队”。

“评论”很快达148人次,其中明确表态者122人。122人中,男性组选绿子70人,选初美11人,选直子8人,选玲子6人。女性组,选永泽12人,选渡边8人,选木月4人,选“敢死队”3人。显而易见,绿子遥遥领先。作为译者也好作为男性也好,对此我不感到意外。颇为意外的是女孩们的选择:永泽票数居然超过渡边。须知,永泽可是有人格和道德污点的人啊!那么女孩们喜欢他什么呢?概括起来,A喜欢“他对自己事业的态度”;B喜欢他“活得明白”;C喜欢他那句名言:“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鄙懦夫干的勾当”。甚至有人说曾用这句话鼓励自己度过人生艰难阶段。

相比之下,喜欢绿子的理由丰富得多也有趣得多。例如率真自然、热情奔放、生机勃勃,“简直就像迎着春天的晨光跳到世界上的一头小鹿”。再如,“活泼可爱能干,关键是还很漂亮”,“身上汇集着一个少女所有的乐观、好奇、调皮的生命力”,“这个活泼可爱的妹子在无聊的生活中点亮了我”。还有的说得那么感性,简直让人看得见他的笑脸:“选绿子啊,那么暖洋洋的姑娘!”不过也有男孩相对理性:“绿子那个状态,如果放在三十过后的人身上,就不合适了,有点儿二百五。二十多岁的残酷,就在于不得不去直面人生黑暗的现实,无人能免。绿子的洒脱有赖于旺盛的性欲、充沛的体力和不怕死的闯劲儿。渡边是早熟的,他早看清了青春迟早要挥霍一空,因而提前进入中年人的静观静思状态。”喏,这个男孩是不是快成渡边君了?作为老师,我觉得这样的男孩似乎就在自己身边——说来也怪,每级学生中必有两三个这样的男孩。他们稳重、沉思,喜欢独处,倾向于看历史、哲学、文学等“闲书”,平时沉默寡言,问到时侃侃而谈。我见了,每每为之心动,甚至不无感伤,暗暗祝福有一个喜欢他的女孩跟他一起走向远方。祝福之余,偶尔也会不期然想起自己远逝的青春岁月。

是的,我也曾有过青春岁月。但在那至关重要的若干年时间里,没有人——全然没有——问我喜欢哪个女孩,没人问我喜欢绿子还是直子。现在却有人问了。这不,在上面这则微博“评论”中,有一位反问我:“其实我更想知道,您会选谁?”我选谁?说起来,翻译《挪威的森林》时还多少拖着一小截青春的尾巴。可是即使那时候我也没考虑过选谁的问题,毕竟有远为现实而严峻的问题要我考虑。至少要考虑怎样把这本书尽快译出来好多少填充不到月底就见底了的钱包。

不过这一问,倒是勾起一段往事。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一九六八年,“文革”进入第三年,我名义上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由于年小体弱,不能和男劳动力一起出工,便被派到妇女堆里,和她们一起蹲在垄间薅地,薅谷苗中的杂草。妇女中有七八个女孩。其中有一个是我上小学时操场旁边一家农户的女儿,小我两岁,足够漂亮。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清亮亮的声音。唱歌尤其唱得好,“六一”演节目的时候听过她的独唱,歌声像上下课摇响的一串串铜铃声似的在山谷间的沙土操场上回荡。干活也手脚麻利,薅草总是薅在前头。好几次薅到垄头后回头帮我——四五十人里边只我一个男孩,也只我远远落在后边——我往前薅,她往后薅,四只薅草的手快碰上的时候,她看我一眼,我看她一眼:红扑扑的脸蛋在草帽下更红了,挂满晶莹的汗珠。我们都还十几岁,都没说话,默默对视一下,抹一把汗,直腰站起,一起走去垄头大家说说笑笑歇息的树荫下。

有这样一个场景我记得分外真切。夏天一次雨下得很大,村头平时踩石头可过的小河涨水了,涨得厉害。中午我从村外要进村干活的时候,见她正和两个同伴蹚水过河。裤腿挽得高高的,一直挽到大腿根那里。水深了,一下子漫过大腿根;水浅了,陡然露出两条白花花丰腴而苗条的大腿,在夏日阳光和河水波光的辉映之间,一闪一闪跳动着耀眼的光。而她全然没有在意,只管和同伴嬉笑着过河。实不相瞒,那是我生来第一次目睹年轻女性的裸腿。我好像有些眩晕,倒吸一口气,呆呆站在河一边一动不动——是的,一个全新的水晶般的世界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一场景在我翻译《挪威的森林》译到绿子时似乎晃了晃,但未能整个闪出。后来翻译川端康成《伊豆舞女》时译到小舞女洗澡的场面:“连毛巾也没带,一丝不挂。小舞女!望着她那双腿如小桐树一般笔直的白皙裸体,我觉得仿佛有一股清泉从心头流过”——就在这一瞬间,心间倏然闪出当年裸腿过河的那个女孩、那个夏日场景。不错,正是这种感觉。

几年后我悄悄离开那座山村,独自进省城上了大学。第一年暑假回乡,听说她和我家邻院一个男孩好了。我分明觉出一丝妒意。但我能说什么呢?自始至终我们之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几十年后我回乡度假时还打听过她:她实际嫁去了二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

说不定,我曾经喜欢以至憧憬的,既不是绿子又不是小舞女,而是介于两人之间那样的女孩……

2015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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