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出版物中的“良币”

张爱玲出版物中的“良币”

“张爱玲热”带动了张爱玲出版热,从1984年到现在,各种选本层出不穷。版权的混乱提供了方便,众多出版社抢着到她这儿来分一杯羹也是意料中事。尽管从选目到名目,书出得五花八门,论质量论规模,像模像样的也不是没有,我还是敢肯定,眼前的《张爱玲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是可以从粉头堆里跳出来的一部。书评不比论文,用不着“关键词”之类,如果有必要,我倒可以用上两个——这是就我手边的这一册《郁金香》而论,一是“打捞”,二是“版本”。

先说“打捞”。1995年张爱玲去世,“张腔”新作再也不可能出现,张迷只好于旧作的重温中找满足。当然,如果“旧作”中又添了“新”,比如发现了散佚的作品,也还是喜出望外。对张氏旧作的发掘,在海外早已开始,当年批张的急先锋唐文标,因批判需要而研究,因研究而发现张氏未收入集子的《连环套》等作,阴错阳差成为张爱玲辑佚的先行者。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降,海外的张爱玲热愈演愈烈,大陆则由冷趋热,发掘旧作的工作亦随之进入新阶段。迄于今日,不仅是小说,张向不以为意的电影剧本亦搜罗殆尽;不仅是“旧作”,“少作”(中学校刊上的习作)、画作也打捞一空。在大陆,张爱玲作为新文学作家是地道的出土人物,在不算长的时间内,打捞旧作能有此规模有此成绩,恐怕是绝无仅有,这也就见出“张爱玲热”的一端。

所谓“旧作”,其实当中还有新旧之分:早先发表未收入集子的,乃是百分百的旧作;早已写就而压在箱底不肯拿出发表的,就写作时间而论,是旧作(不是新鲜出炉,反倒是尘封已久),就读者这一面看去,却是十足的“新作”。比如《同学少年都不贱》一篇,前两年首次面世,写作则在70年代,发表时张已去世多年,应叫作“遗作”,而即在去世之前,张于小说也是多年少作,或尽可以说是不作了,所以也只能看作是向她旧作(或旧稿)的发掘。向张爱玲遗作的发掘,我们还可以有所期待,说不定何时皇冠又在什么时机理出一篇来;至于十足的旧作,发掘的工作我想已是近乎“山穷水尽”了。“旧作”的总量是一定的,打捞出一点,亮出一点,就少一点,而且此种资源危机没有任何形式的弥补。唯其如此,发掘出来的点点滴滴,都显得弥足珍贵。《张爱玲集·郁金香》并非尽是新近“出土”之作,却可以看作是“旧作”的集中展览,《连环套》《殷宝滟送花楼会》《小艾》等都曾是张氏“悔其少作”不肯收集的,“曝光”之后才半推半就编入皇冠版文集中,《同学少年都不贱》是从“故纸堆”里挑出,《郁金香》则是最新成果,“出土”尚不及一年。以量而论,电影剧本的发掘在张爱玲“出土文物”中应居大宗,不过我一直认为,张的第一身份是小说家,电影剧本乃是小说之余,或是稻粱谋的性质,所以《张爱玲集·郁金香》一册应该说是汇集了张氏作品辑佚中最重要的成果。

值得称道的是,这里收入的篇什虽均非首见,编校者的态度却不是收在一处便算了事。比如《小艾》,这小说早已被发现,1987年4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就出过,而且就是从《亦报》辑录下来,编者拿掉了发表时的目次,令其“一气呵成”,这里编校者则一仍发表时的旧观(全篇八十一节,每节字数大体相等,应该就是在《亦报》上连载了八十一天),其意义倒不是让小说眉目清楚,而在于我们即此可知道每日连载的情形,进而研究者还可由此去寻思连载这种形式对张爱玲创作以及读者的阅读有无影响。

话说至此,已然及于“版本”的问题了。前面“粉头堆里跳出来”云云,似乎有些不敬。所谓“粉头堆”当然不是指张氏作品,而是指坊间诸多不良版本。1984年至今,大陆出现的张爱玲版本不计其数,真正具有权威性的,此前还未出现。上海书店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影印出版的《传奇》《流言》,原汁原味,当然是好的,却不适于一般读者,且影印只可“推陈”,不能“出新”。其他大多数本子,往往是拼凑而成,看不出编选的思路,装帧设计则媚俗得厉害,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各种版本的张爱玲的确也就混迹于通俗文学读物之中。指为“粉头堆”,不能算是酷评。这与张爱玲在大陆的暧昧身份倒也相符:很长一个时期,她的定位恰好就是徘徊于经典与通俗之间。好的版本不是没有,比如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张爱玲散文全编》,惜乎限于散文,难窥全豹。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四卷本《张爱玲文集》一度相当流行,现在看来,不论就规模,还是就质量而言,只能说是差强人意。至于哈尔滨出版社推出的《张爱玲典藏全集》,收入作品是大陆最全的,质量和品位却实在不敢恭维,虽说是有授权,也只能说是皇冠所托非人吧?

时至今日,张爱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座次依然众说纷纭,然而说张爱玲的经典化已告完成,大概不会有异议。张爱玲著作的出版,也该是良币驱逐劣币的时候了。十月版《张爱玲集》显然就是冲着“权威”二字而来:不仅有“张学”专家主其事,有“编”,而且有“校”,思路亦有出新之处,其最著者即是所收作品多保持初发表时的原貌,令其具有了真正版本学的意义,与海峡那边的“权威”皇冠版《张爱玲全集》恰可互补。

“权威”还体现于这套书的装帧设计,这显然是定位于“经典”的设计,典雅、厚重自不待言,然这“经典”不是那“经典”,张爱玲向居于主流之外,与其他的大师相比,气味各别,厚重到近乎“道貌岸然”,也不对头。现在的设计于开本、图案、色调的选择搭配上均颇见匠心,达成了典重与温润之间的某种平衡,或者说,它于“经典”之中,另有一种张氏的“华丽”。

遗憾也不是没有,明摆着的是,张爱玲很重要的两部作品未见收入。“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这也是明摆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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