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周末

又是一个礼拜六,到了开工资的日子,也意味着忙碌的工作将告一段落,每个人都可以揣着三十几元的工资,回家享受周末假期。临近下班时间,像要过节似的,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有人还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不在调上的小曲。

“下班后跟着我。”向来严肃的阿泰师傅笑眯眯地对我说。

阿泰师傅叫张泰,是负责车间生产工作的计划组长,他有着高高的个子、红润的脸庞,身材魁梧,他会操作很多设备,在车间里是一个有威望的人。他有高血压病史,但凡生气上火或者喝酒,他的血压就会升高。

工人们争先恐后地简单洗了洗手,便向职工浴池奔去,我紧跟在阿泰师傅的身后。阿泰师傅是个急性子,脾气火爆,安排工作时总是急三火四的,说话像狮吼。

“这活抓紧干,中午之前干完,别磨磨蹭蹭的。”“不能准你假,你机床上的零件着急要,不能耽误了。”“你今天要加班,不干完这活不许下班。”他从不坐在办公室里,整天在车间里转悠,这都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对于阿泰师傅脾气暴躁、说话大嗓门的性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车间里少有人记恨他,都知道他是嘴硬心软的人,他也从不找碴整人,偌大的车间里,除了机器的隆隆声响,就是他的喊声。他的大嗓门就如同开始干活的铃声,是生产的号令。车间里如果没有了他的声音,就仿佛失去了活力。

工人们把油迹斑斑的工作服随意一卷,塞进了狭小的换衣柜里。换衣柜像蜂巢一样立在四周,柜底贴着地面,柜顶顶着屋顶。人们拥挤着,进到了弥漫着腾腾热气的浴池。池里的水早已浑浊不堪,厚厚的油污漂浮在水面,都是机器的油渍和人体的污垢,浑浊得仿佛是下完饺子后的汤水。

那时,各家条件都差不多,工人最多每周洗一次澡。在腾腾热气中,人们挤在浑浊的澡池里尽情放松,在滚热的池水里泡得淋漓酣畅,烫出通体大汗。

搓澡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可供搓澡的椅子,更没有床,都是工友们互相搓。搓澡也有技巧,把毛巾缠在手上,对掌拍出“啪啪”声响,先搓后背,再搓四肢,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搓澡是一个下力气的活,针对身体不同的部位,用力也不同,要搓得均匀,错落有致,最好还能搓出点儿抑扬顿挫的意思。搓澡的人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从额头到脚趾缝隙都要搓到,被搓的人也要挺胸鼓肚地配合,直搓得身上滚起了灰黑的卷,灰卷又扑簌簌地滚落进池水里。

澡堂没有花洒,只有伸在头顶的很粗的水管,哗哗的热水从头顶浇下,很爽快。人们边排着队边往身上打着四海牌肥皂,冲洗完的人们好像变了模样,都是红扑扑的面孔,焕然一新,神清气爽。

阿泰师傅叫来了六个人,包括大个子的刨床班长、憨厚的镗床班长、鬼机灵的钳工班长等,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多年的工友。一行人从热气腾腾的浴池出来,又急匆匆地赶回车间,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精神抖擞地聚集在工厂的大门口。

一共四辆自行车,或单独骑,或载着人,七个人首先奔向了工厂附近的自由市场。阿泰师傅总是一马当先地骑在前头,他愿意领这个头。市场里有卖两角钱一大茶缸的鲜啤酒,阿泰师傅抢先递上钱。“每人一茶缸。”他向跟在后面的一溜人大声喊道。

骑车的人不用下车,一条腿支在地上,另一条腿跨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一缸啤酒几口就倒进肚子里。在炎热的夏季,洗了热水澡之后,再喝下这凉爽的冷藏鲜啤酒,简直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痛快之感。

每月盼望的开工资日,每周盼望的周末假期,远离那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响,摆脱无穷无尽的家庭琐事。现在,一茶缸啤酒下肚就都实现了。几人如同刚从笼里飞出的小鸟,在浩瀚无际的蓝天白云下自由地飞翔。

“走,去造一顿!”阿泰师傅像是在车间里指挥生产一样,豪爽又大气地喊着。

全市出名的大饭店没有几家,那时到饭店吃饭也叫下馆子,是需要排队的。购买主食是要粮票的,要先交钱买票,凭票取菜。凉菜叫拼盘,平均两角钱一盘,炒菜平均一元钱一盘。白酒是混合酒,啤酒是大木桶里装的鲜啤酒,一角钱一碗。如果不买菜就不能买酒,更不能买主食。

一行人兴高采烈地沿着有轨电车的轨线奔向市中心,在火车站附近有个很出名的电影院,电影院旁有一家饭店,叫“四川饭店”。那儿的招牌菜是麻辣豆腐,八角钱一大碟,广受工薪族欢迎。

阿泰师傅负责车间的生产工作,那时的管理形式比较松散,没有奖金之类的待遇,车间管理工人靠两手,大会小会经常开,人们脑子里的弦都绷得紧紧的。而阿泰师傅管理工人讲究感情投资,他貌似憨厚却心细如发,工友家里如果有红白喜丧之事,他总是代表车间去探望,竭尽全力地帮助每一个有困难的职工。因此,他在车间里威信高,人缘好,抓生产也得心应手。他有良好口碑,有人格魅力,得到了工厂上上下下干部、工人的认同。

那时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四十多岁以下的人都是每月挣三十几元的二级工,干好干坏都一样,干多干少也一样,人人平等,没有攀比,没有争先恐后,也没有激励机制,人们都不快不慢、磨磨蹭蹭地干活。

喝酒是感情投资的一个好方法,那时人们很少下馆子,每天上班都夹个饭盒,有的人连食堂都吃不起,而下馆子是值得炫耀的奢侈大事,是让人羡慕和享受的事。下馆子花的钱一般都是大家均摊,叫“打平伙”。大家对此都没有意见,也都习以为常,但阿泰师傅总是大包大揽地一个人掏钱。

“来四个拼盘。”他大声地嚷着,喊得很有底气。拼盘都是下酒菜,经济实惠,摆在橱柜里任意挑选。

阿泰师傅点的拼盘端上来了,有油炸花生米、白菜拌海蜇皮、带壳的海红,还有煮毛豆,这些下酒菜在当时很流行,味道也确实不错。主菜是麻辣豆腐,他要了两份,还有宫保鸡丁、熘鱼片、辣椒肥肠。主食是由苞米面和全麦粉做的“两掺”馒头,一桌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也足够让人垂涎欲滴。

“每人半斤烧酒,啤酒管够。”阿泰师傅很了解每个人的酒量。七个人都是年轻力壮、争强好胜的年纪,正跃跃欲试地准备比试酒量、开怀畅饮。

菜、酒、饭都上齐了,大家直瞪瞪地看看菜,瞅瞅阿泰师傅,没有他发话,就不能端酒杯,也不能伸筷子,这是无形的规矩。

在这些人中,我的年龄最小,刚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车间做见习技术员,还要准备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正囊中羞涩,没有下馆子解馋的资本。很少能遇到这样的场合,桌上的饭菜比过年还要丰盛,这使我既情绪高涨又难免紧张,毕竟兜里没钱,心里胆怯。

“开造!”阿泰师傅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命令,大家开始大吃起来。他照旧是劝酒劝菜,自己却很少吃菜。他的酒量是大家的标杆,他喝多少烧酒,别人就跟着喝多少,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表示大家对他的尊重。这复杂繁多的酒桌规矩,让我见识了不少。

阿泰师傅不吝啬,为人豪爽,但我担心菜会不够吃,就很少动筷夹菜,其他人也是这样。

“吃,吃,吃。一定要吃好喝好。”阿泰师傅喝得高兴,又掏钱叫了两个菜。酒桌上热闹起来,人人都是红光满面,情绪高涨。

“张师傅,工作的事你放心,有我们哥几个,你……你一百个放心。”大个子刨床班长说。

“你……你说话好使,我们听你的。”镗床班长说。

“你顶个车间主任,不,车间主任都不换。你懂生产,懂技术,群众关系好,我们佩服。”钳工班长又说,“下次选举车间主任,你……你竞聘,我们都投你……你的票。”

“工友在一起,那是个缘分,我们就是图个干活顺畅、心里痛快,要团结起来。”阿泰师傅挺认真地说。

大家都放松下来,争先恐后地高声讲话,口无遮拦,也情真意切,无拘无束。众人暂时放下矜持,互相频频敬酒,没有了平日里的斯文和谨慎,也都成了无话不谈、豪情万丈、无所不能的大丈夫。

一开始,大家虽然饥肠辘辘,但都是谨慎地吃菜,现在却毫无顾忌地大口喝酒,菜还有许多,啤酒却下得很快,也超了量,喝酒太多是吃不下菜的。一摞一摞的啤酒碗撤下去,又一碗一碗地端上来,连服务员都用惊讶的目光瞧着这边。在酒的作用下,人与人之间缩短了距离,成了可以无话不谈的兄弟,掏心掏肺地讲着体己话,有的人大概还被触动了伤心之处,竟抽噎起来。

“再来十碗!”醉眼蒙眬的阿泰师傅喊道。他的酒量最大,但也摇晃起身体,双手还把着桌子的边缘。

夜深了,一行人摇晃着从热闹的饭店里走出来,奔向了有些冷清的街,在灯火阑珊处分别。就这样,度过了激情四溢又盼望已久的周末。

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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