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小荷才露尖尖角
贺敬之很快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把他送进村里的私塾。
上学前,母亲再三叮嘱儿子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个有本事的人,贺敬之牢记母亲的教诲,学习非常努力。
由于贺敬之很小就在父亲的指导下临帖写字,字写得比一般孩子都好,私塾里的老先生看到他不仅聪明好学,字还写得非常好,就格外喜爱他,给他开了不少的“小灶”。
贺敬之在这里学到很多古典文学名篇,比如《陈情表》、《祭十二郎文》等,每一篇教过的文章他都背得滚瓜烂熟。
半年后老先生走了,在亲友的帮助下贺敬之进入当地天主教堂办的小学,学校就在教堂后面。虽然校舍不大,但环境非常静谧,隐隐传来教堂清澈的钟声和信徒们悠扬的唱诗声,夹杂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相互回应,分外美好。
当地的村民大多是天主教徒,贺敬之的家人、族人都是信徒。在黑暗的旧中国,耶稣基督对人类舍命流血的拯救大爱抚慰着他们受伤的心灵,对天国的向往也成了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虽然贺敬之最后没有成为信徒,但是教义里面的仁爱、怜悯、平等的观念深深扎根在他的心中,使得他从小就对劳动人民充满了热爱情怀。
这所小学除教诵《圣经》,主要讲授白话文,也就是新学。在这所学校,贺敬之的学习成绩依然优异,在作文上尤其表现出极高的天分,一篇《黑山远足记》写得层次分明、声情并茂,受到老师的夸奖,不过这也惹班里一些富家孩子的嫉妒,他们就用好吃的去馋贺敬之。
一次,班里的一个同学看到贺敬之在吃野菜摊成的绿煎饼,他眼珠一转,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香喷喷的鸡蛋烙饼,在贺敬之的眼前晃来晃去,鸡蛋饼散发的诱人香气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那个同学肥胖的脸颊上泛着油光,显示出他营养充足,他想给贺敬之一个难堪,就炫耀地冲他嚷道:“你见过吗?吃过吗?想不想吃?”
贺敬之扭过脸去没理他,转身走开了,心里却很委屈,回到家里他扑在母亲怀里哭了。
父亲夸奖他道:“我儿有骨气、有志气,咱穷也要穷个‘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
母亲既心疼儿子被欺负,也不忘教育他:“为富不仁算不得什么!猪才比吃比喝,人只比志气、比出息!”
父母的教训让贺敬之明白了什么叫尊严,也看到了希望,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人。至于怎样才算有出息,那时候的贺敬之还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就是努力学习。
就在贺敬之打定主意要更争上游的时候,这所小学却停办了。父亲满面愁容地看着失学在家的儿子,叹息连连,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父亲突然想起堂妹出嫁时,从台儿庄过来帮忙的叫锁哥的表侄。这个表侄在一个饭馆当厨师,做得一手好菜,如果儿子跟他当学徒,将来也算有门手艺,养活家人不成问题。
贺敬之虽然很想继续求学,却也非常理解家里的艰难,就毅然答应了。不巧的是,这位表哥因不小心打碎饭馆的餐具被开除了,贺敬之当厨师的路走不通了。
不过父亲又想出一个主意,让贺敬之去天主教堂当修士,每月可得一定的生活费。
教会的王神父很喜欢这个仁慈善良的孩子,答应会好好教导他,将来培养他成为一名神父。贺敬之虽然向往望弥撒时的崇高虔诚气氛和赞美诗的纯净美好,可既然憋足了一口气要有出息,继续求学仍是他的首选。
就在贺氏父子各自坚持的节骨眼上,曾给贺敬之起名字的大祖父贺祖尧站了出来。他非常看好贺敬之,认为他在读书上显示出来的天赋是贺氏一族将来的希望,就力主让贺敬之与自己的儿子贺绅谟一起去北洛村私立小学继续读书,就这样,贺敬之插班到四年级入读。
临行前,面容清癯的大祖父和蔼地问他:“敬之啊,你知道自己名字中为什么有个‘之’字吗?”
贺敬之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是因为您给我找的是‘之、乎、者、也’的第一个字。”
大祖父轻轻点了点头,微笑道:“不仅如此,其实我还有一个用意,咱们贺家曾出过一位大诗人贺知章,你的名字里带个‘之’字,也是为了纪念他。不过为避长者讳,没有用彼‘知’,而用了此‘之’——你能体会大祖父的用意吗?”
贺敬之心里一热,他突然感到自己肩负的不仅是父母的希望,更有家族的期待,这让他对未来有了更高的目标。
与魁梧的小叔贺绅谟比起来,此时的贺敬之显得羸弱得多。常年半饥半饱的生活,让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年患上营养不良。
山东南部地区日照时间长,非常适宜棉花生长。当地农民都是自己种植棉花,勤劳的主妇再用纺车纺线织布,然后去染坊买上染料亲自给布料上色,最后裁剪做出成衣,一件衣服成形的整个流程几乎都是各家独立来完成的。当然,那时乡下的工艺和材料都是粗粗拉拉的,绝对与精致扯不上关系,不过胜在结实耐用。
这次出门,贺敬之就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外衣,虽然肥肥大大不太合体,却难掩少年的清秀。贺敬之深知,这次的学习机会格外来之不易,他分外刻苦,各门功课都考第一,让父母非常高兴。
为不耽误儿子的学业,每周一次父亲都要走上20多里路给儿子送去口粮,口粮大多是棒子面煎饼和母亲腌制的咸菜。煎饼易存放,就着学校提供的开水,贺敬之一天三顿就这样打发。如果遇上天气湿热,煎饼也会发霉,每到此时他会拂去上面的霉渍,照吃不误。
一天,村里有人到校捎话给贺敬之:“你赶快回家一趟。”当时恰逢麦收时节,贺敬之以为母亲叫他回去吃麦子面煎饼,就高兴地向家奔去。
一进门,他看到母亲昏倒在床上,浑身浮肿,身上一按一个坑。打开锅一看,里面一大锅清水,只有几块小小的南瓜块——原来父母整天吃的就是这个,他们把珍贵的粮食留给自己,母亲是活活被饿病的啊!贺敬之趴在母亲床边嚎啕大哭,既哭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恨那些为富不仁的财主。穷人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啊?
前去探望贺母的乡亲们谈起村里的事儿也是连连叹气,贺敬之惊讶地发现,不仅自己家吃不饱、穿不暖,大多数乡亲们的日子过得都极为艰难。
村里有位五婶子,丈夫给财主张大爷当长工,因为偷吃一块张大爷家的蛋糕,被鞭打后投入监牢中,关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五婶子家失去了生活支柱,几乎揭不开锅。大儿子流浪到远方音信皆无,女儿病死在炕头上,唯一的一头老黄牛也被张大爷拉去顶账——绝望之下的五婶子抱着剩下的小孩子投河自尽。
邻居老王家是一对孤苦的夫妇,唯一的儿子在二十年前一个大饥荒年跟着小叔叔流浪到关东,叔侄二人相依为命,叔叔却没能熬过松花江上的第二十个冬天。埋葬叔叔后,思念父母的游子赶回家乡,路上巧遇自己的姑母,姑母看到久别的侄子哭诉道:“今年又是大荒年,纳粮交租逼死好多人,地主刘三爷发‘善心’,用十石发霉的粮食换走五个庄的土地,现在就连树皮草根也无处可挖了。你爹娘也快饿死了,却不敢出门去别村借粮食,现在强盗如毛,一出门就会被他们杀死。你也别进村了,不然会没命的。”心急如焚的侄子不肯听姑母的劝告,继续向家赶去。在一片树林旁,里面躲藏的强盗冲了出来把他砍死,游子携带的一点儿财物和身上的衣服也被夺走。
贺敬之倾听着乡亲们讲述的一幕幕惨剧,既愤恨又迷茫,小小少年开始思考着人生,后来他把这些内容都写入诗集《乡村的夜》中。
回校后贺敬之仍然很消沉,看到他痛苦迷茫,一位来自胶东的抗日流亡老师走过来安慰他,跟他讲了很多很多。这位老师提到苏区红军、讲到一个遥远的国度苏联。他的话就像一股春风,温暖了贺敬之幼小的心灵,也在他心底播下革命的种子。
贺敬之从国文课本里读到了《苏武牧羊》、《木兰诗》、岳飞的《满江红》;此后,又陆续读到了法国作家儒勒·列那尔的《胡萝卜须》和鲁迅、巴金等中国作家的作品,引发了他对文学的浓厚兴趣。给贺敬之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老师讲的《最后一课》,从法国作家都德的这篇作品中,他明白了亡国就意味着失去做人的尊严。这些爱国主义教育的篇章深深烙印在孩子们的心上,让他们对“家”、“国”的概念和民族存亡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
在几位良师的启蒙下,贺敬之的精神世界大大丰富,他对各门课程都产生了浓厚兴趣,除了擅长的写作、唱歌,在美术上也颇有进益。
这几位老师还把当时推行的拉丁化新文字介绍给大家。因贺敬之国文最好,师生们推举他去担当北洛村私立小学的拉丁化新文字会长,这是贺敬之人生中担任的第一个群团组织领导,对他以后走上文学道路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
贺敬之走马上任之初,就写信给北平总会,宣告北洛村私立小学分会成立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快收到北平总会的回信,信里除了对当地分会的成立表示祝贺和鼓励,还随信寄来很多时事报刊,这可极大激发了大家学习拉丁化新文字的热情。
从这些时事期刊中,他们这些象牙塔中的学生终于知晓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不仅得悉红军长征的事迹,还有西安事变的消息。鉴于大家对某些时事背景感到陌生,老师还特意做了详细的讲解,贺敬之和同学们对当下民族存亡的危机有了更深一步的体会。
几十年过去了,贺敬之一直记挂着这几位启蒙恩师,曾多方打听他们的下落,终于在80年代和其中的一位老师取得了联系,那位老师身居香港多年,早已弃文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