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被组织安排到《企业报》任编辑部主任。报社与原来的杂志社在同一条街上,处在西京火车站西边,苏联人当年修建的苏式房子里。

秋天又一次光临这座千年古都,天蓝如洗,白云如漂洗过一样,灰色的城墙上,明媚的秋阳为其写满了浪漫的诗行。墙头上随风飘扬的旌旗,像一只只艳红的飞舞的蝴蝶,把吉祥和快乐送给城池内外奔波的人们。

我穿梭于城市北门内外,心情快乐得像栖息于城墙内古槐上的小鸟,为自己拥有这一城阳光而自豪。

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和单位萌发了深深的敬意。

平安帮我搬家时问我:“你是不是一生都想与书为伍呀,你看你,什么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就知道花钱买书。”

我答非所问:“老婆和孩子都在陕南,你和我一起住吧!”

他将租房里的书小心翼翼从楼上搬到他的三轮车上说:“我是个脏人,不能影响你,你结交的那些作家、记者,都是文化人,我住你家,会影响你在朋友们中的威信!”

我住进新房后,他还是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他说他要体会一下住高楼的感觉。

有天夜里,他从外边买了饭菜和啤酒回来,说是为我乔迁而庆祝。酒喝到半醉时,他伸开双臂和双腿把自己的身体做成一个大字,紧紧贴在我家客厅的墙上,他要我为他拍一张照片,他说,他喜欢住在高处,为什么城里人眼界宽,是人家住在高楼上看得远。拍过照片后他说,你为我做证,我发誓,一定要在十年内,或者更短的时间,使这座城市有一套房子的房主是孟平安的名字。他还写誓词,让我签字证明。

腊八节的晚上,他要我陪他吃腊八粥,我们在巷子里找到一个卖腊八粥的铺子。吃饭时,他得意地对我说:“这一年,我能弄到你五年的工资。”

我问他:“到底挣了多少钱?”

他闪动着小小的眼睛说:“两万还要多一点。我不想卖菜了,想做大一点的生意!”

我说:“新计划还是从年后开始吧!腊月天,菜好卖一些!”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有一天,他让我给他保管钱,我没有接受,我说:“我不喜欢与钱打交道!”

我知道他是想着我买房后,有贷款,手头紧张,想用放钱方式帮我缓解经济压力。他只知道我的工资低,并不知道做记者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广告提成。

我没有接他的钱,他把部分钱通过亲戚带回老家,让老婆处理家事,想把其余的钱存起来,却又怕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银行里让公安人员查到,他告诉我他要找个放钱的地方。他说,他住租房的村子,天天晚上都有小偷入室偷盗。

有天晚上,霓虹灯刚把北门箭楼上的彩旗照亮时,我骑着自行车像水中的浪花,漂流在涌出城市的北大街,刚出北门洞,被平安一把拉住。他将我拉到北门外东侧的城墙根,告诉我,他将自己攒下的钱放在城墙根下。他指着城墙一段突出的地方对我说,你记住我的出生年份,就知道我的钱存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自己没有必要知道他存钱的地方。他说,万一要是自己有什么不幸死了呢,那钱不是糟蹋了。

我俩来到一凉亭下,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他抽出一支烟为我点燃说,你可要记住哟,我是1952年出生的,有了这个数字,你就知道我的钱放在城墙下的什么地方。

城门外露天舞场上的一道霓虹投在他黝黑的脸上,他目光紧紧盯着墙脚。我笑着对他说,放心,有我在,你会像你的名字一样生活在这座城市。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我没有用心听,我在想,1952年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我突然明白,他放钱的地方,应该是从北门外向东数城墙砖头的数字。

有了存款,平安说话走路和以往有了区别,不再像过去,走路低着头,说话弯着腰。他说,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来西京,原来城市的钱这么好挣,一年竟然能挣到两万元,在老家,就是把命搭上跑车,一年也落不下万把元。

这一年雨水多,冬至刚过,城市就落了一场大雪。雪为城市披上了银装,最好看的是城墙,有了雪的区分,城墙上的砖,像文人写字的稿纸,一格一格的,黑白分明。平安没有见过城市的雪,下雪那几天,他不再卖菜,放下三轮车,专门到城市的各个旅游景点去看雪景。他说,他原来以为城市是落不住雪的,没想到,城市和乡村一样,也是雪的故乡。

城市和乡村一样,是雪的故乡。我第一次听平安说出饱含诗意的话。对他起敬三分。问他,平时也看书?他说年轻的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诗人,后来为了生活,把梦想弄丢了。还告诉我,在老家时,他喜欢读儿子和女儿的语文课本,那上面选的文章,都是好文章,有些文章他还能背下来,自己过去买过许多《星星》杂志,读了几年,让老婆把杂志给娃擦了屁股,后来就没了心情。

看完西京城的雪景,他来我家发感慨。他说:“美美逛了几天,把西京城齐齐转了一遍。那个钟楼,像人们堆的大雪人,大雁塔和小雁塔是两个站岗的士兵,他们高晃晃地站在雪中,看城市人的生活,而城墙,就是这个城市的院墙,只可惜,我们一直住在院墙外边,所以说,我们不算这个城市的人,我们是外来户,或者说是这个城市的客人。

看到他兴奋的样子,我说,要说我们也不算客人,你心中有了城市,这座城市就是你的,你要把这座城市放在自己心上。

他想了一会儿说,这话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你的意思是,这城市是不是和人一样,要讲感情,你爱上它,它才会爱上你。

我说,对呀,你这样想就对了。你就爱上一个女人,比如说你老婆吧,本来她和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一旦产生了感情,你看,她就是你的人了。

他笑嘻嘻地用手摸着头说,你是让我和这个城市谈恋爱吗?

我说,可以这样理解,你试着用谈恋爱的心爱这座城市嘛。爱上了,也许你的心性和现在不一样。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一摇一晃地抱着头走了。

腊月二十五,弟弟从老家打来电话,说父亲有病,希望我早点回去,兄弟姐妹在一起商量如何为父母做棺材、修墓。正月为长辈做老房是老家人的传统。我向单位请了假,把新房钥匙交给平安,让他晚上为我看门,因为我们小区内有不少的吸毒者,吸毒的人为了弄到钱买毒品,溜门撬锁是常事。

平安接过钥匙笑嘻嘻地说:“我能不能用谈恋爱的心,试着做你房子的主人,一个人好好体会一下,能洗澡不?”

我说:“能啊!要不要我教你用?”

我不但给他说沐浴器的用法,还给他示范了煤气、录像机的用法。走到卧室,我说电褥子不用教给你吧,他一笑说:“不用不用,这个我会!”

平安是个不安生的人,我总是如此想。人在老家过年,脑子里总想着平安为我看家的事,有一种感觉不时跳出来,他还是要出什么事的。人与人太亲近,往往会有感应产生,亲人如此,朋友也一样。

他卖菜的两年间,我从来没有买过菜。开始时,他每天晚上九点到我家,把当天没有卖完的菜,捡了相对好的送给我,后来改成每天早晨送菜来。他从胡家庙刚进货回到菜市场,挑最好的菜送给我。有几次我发现,他给我送的菜不是他所卖的,问他,他说是专门给我批发的。

我说:“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欠你太多!”

他说:“我的命是你给我的,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你的。”

正月初七,家人把木匠客客气气地请到家,开始给父母做棺材,选好用材后,我急急忙忙回到西京,心里总是对平安不放心。到永福小区是中午时分,我想,此时平安应该在市场卖菜,正月十五前,菜能卖上好价,许多农民工回家后没有进城,市场供给出现空档期。

路经菜市场,找到平安的摊位,却不见他的人,心里一紧,他会不会出事呢。问他摊位隔壁的女人,女人用手撩了撩额头散乱的头发,似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对我说:“是不是回家过年了,年前就没有看过他!你看,他的摊位一直空着。”

回家过年?他不会的,他在躲债务和法律,回去不是自投罗网?怀着忐忑的心,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奔,终于敲开家门,平安出现在我前面,我被他的形象吓得差点转头逃跑。这是平安吗?头被纱布包着,只留下眼睛和嘴巴,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就连男人的阳物也像一个秤锤样毫不知耻地悬在裆间,像极了一个鬼魅,虚幻地站在我面前。透过下午西窗射回来明媚的春光,我仔细分辨着鬼魅的形态,是要从中找回平安的影子。

他眼神慌恐着说:“日塌了,这回又完了。”

声音似乎不是从他口中发出,是从楼房那个缝隙里悠出来的。说过,他转身钻进了被窝。我懵懂地跟着他进了卧室,一股血腥味迎面而来,几乎令我作呕。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卧室里,四个空奶粉筒子散乱地横在地上,奶粉洒落一地,像遭人抢劫后留下的现场,狼藉不堪。几个碗中糊状奶粉干成硬痂,床头半盆水中也有奶粉的细微粉末在水中漂浮、游离,床上的被子,呈现出血迹浸过的黑块,他的上衣扔在地上,大面积血迹将衣服粘在一起。

看到如此场景,我真想发脾气,想着他遭遇的不堪和狼狈相,又将从胸膛里向外冲的火气压了下去。

我在窗台站了一会儿,窗外清新的空气为我清洗着感官。他从被窝里伸出头,像奄奄一息的老牛,艰难地将嘴伸进床头的盆里喝水。我欲阻止,没了心劲儿。喝过水,他又钻进被,我不知道他是昏睡,还是在被窝里琢磨与我解释的台词。我没有理他,开始清理房间。一个小时后,室内恢复原状。烧了开水,冲上茶,擦掉脸上的汗,当我再去看他时,他已经坐在卧室的地上。看着他的样子,想着他几天没有吃饭,开始为他做饭,当我把面条端到他面前时,他翻着眼睛的白仁,摇着头声音低微地说:“不想吃,没脸吃,咽不下去!”之后,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但察觉到我的不悦,便说:“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我要过去,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我没有脸在这里待了!”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竟然把裤子开叉穿到后边。

他浑身战栗,声音像蚊蝇。他的话一出口,我急了。我说:“你拿我当兄弟吗?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你能为我看门,就是有人把这房子烧了,那又能咋?”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他脸上的肉没有力量笑了。我把面条端到他面前,开始给他喂,他拒绝了,自己犟着夺过碗,同过去一样,呼噜呼噜几声,一碗面下肚了。看着他吃饭的速度,我怀疑他的喉管是否和别人一样,是否有热冷的感觉。他示意我再来一碗,我没答应他,我怕他的胃在没有填充物的润滑作用下,已经像空转的石磨,空转了太多时日,喂下太多的东西,会伤害胃黏膜,影响正常运转。虽然我对医学不懂,道理还是知晓一些。

下午,我将他带到社区卫生室,帮他拆了纱布清理了伤口,他又成了人。晚上,他给我讲了春节期间发生的一切。

腊月二十六,西京城的气候突然发生了变化,天晴着,寒流却强硬起来。清晨四点,平安蹬着三轮车,去胡家庙批发市场拉回一车鲜嫩的韭菜,不到中午,一车韭菜卖完了。他足足赚了一千元。晚上,他买了瓶上好的酒,自己庆祝了一番。第二天,比第一天起得更早,骑着三轮车,又去胡家庙蔬菜批发市场装了一车韭菜。从华清路往回返,想着昨天的收获,心中暗喜,口中哼着商洛花鼓《屠夫状元》中一段花音腔,顶着凛冽的寒风,快乐地行走在归途上。他不会想到,此刻,空中会飞来一块砖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他头上。人从车上栽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被一股热风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东城派出所的木条椅上。他用手去摸自己的口袋,什么也没有了。派出所的警察看到他的伤势,要送他去医院,他摇摇头拒绝了,继续躺在条椅上,头上的血,不紧不慢地流着,流着流着他又昏迷过去了。他再次清醒,已是上午时分,头被纱布紧紧地包着。他坐着派出所的警车到我家楼下,警察扶他上楼,他对人家说自己给朋友看门,朋友说了,不准任何人进他家门。分手时,他跪在地上对派出所人说,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朋友是记者,我会让他在报纸上表扬你们。

从一楼爬到六楼,关了门,躺在床上,一直躺到我进家门。清醒时,他想到了喝酒,从书柜里找到酒,他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口气喝了一瓶酒。空腹所致,一瓶酒下肚,他觉得肚子里向外冒火。他正准备移动脚步走向床榻,腿使不上劲儿,身子倒在地上,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书柜的棱角上,他又一次昏迷了。再次醒来时,唯一的感觉是饿。他爬在地上找吃的,找到了橱柜里的奶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说是吃,而不是喝,像小时候没东西吃,吃老人做的炒黑面粉。渴了,用脸盆接了凉水,放在床头柜上,像牛或者猪一样伸头去喝。肚子不饿时,他感到浑身疼,身体像人用刀切成碎块。

酒喝光了,奶粉吃完了,唯有水管里的水,他还能喝。

他说,有几次,疼得受不了,他从床上爬到阳台上,想从阳台上跳下去。又想,就是死,也不能连累我,我的新房,老婆孩子还没有住过,他不能用自己不值钱的命玷污我的新房。

在弹尽粮绝、没有什么再能维系他的生命之时,我回来了。

我真的是平安的贵人吗?每次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我就会出现,是上天注定我们要结这种缘?我无数次问自己。

平安大脑清醒后,身子骨像少了筋的连接,没有力气,站不起来。我想是饥饿过度伤了元气。一连三天,除了让社区医生到家给他输液,我像侍候生过孩子的女人,人们说什么有营养,我就给他做什么吃,排骨、乌鸡加人参、大枣、党参,只要是自己熟知的,都做给他吃。

一周后,他可以下床走路了。他开始有了活力,就想着自己先前的计划,他想做更大的生意。

元宵节那天,我去单位报到后,计划带平安去医院做全面查检。他摇摇头说:“不用查,本来没有病,也会查出病,医院是专门糊弄人钱的地方,我不去,外伤好了就没事了。”

看到他恢复了常态,我想,应该没有大问题。

正月十六,我背着平安去了东城派出所,我不是按平安的意思去采访警察,写他们的先进事迹。我要质问警察,平安受了那么重的伤,为什么不及时送医院治疗?还要问他们有没有用心查找抢平安钱的人?听了我的质问,主管案件的警察,用敌视的目光看着我,说话的口气,像五四式手枪中射出的子弹。警察用不屑的目光看过记者证,并没有因为我是记者而改变他们一贯的霸气。他说:“没把被害人送往医院,人不是也没死吗?我们是不是查了拦路抢劫的人,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没有必要告诉你,你要报道,先到局里去请示,市局同意报道,我再告诉案件进展。”

走出派出所大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有问题,自己太在意平安受到的伤害,导致自己的行事态度有所偏激,我内心对平安的情感派出所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回到家,平安正在聚精会神地给派出所写感谢信。他从楼下小卖部买来红纸,从书柜中找到毛笔和墨汁,他的感谢信是一首打油诗:

寒风袭人不可怕,夜路漆黑不可怕,最怕路遇抢劫犯,一砖飞来横祸撒。

财去命在存侥幸,多亏人民好警察,此恩不报非君子,一纸聊表心意了。

读着平安的诗,我不敢相信是他的手笔。他脸上泛出淡淡的笑意说:“这首诗,是在我头脑清醒时,一字一句想出来的,自己从内心感谢人家警察,要不是警察把我接到派出所,也许自己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这城市呀,就是文明,城市的警察和乡村的警察不同,城市的警察,做任何事不计报酬,哪像县上那些警察,不是想着为百姓办事,而是挖空心思罚款,难怪农民都想住在城市,是城市的文明诱惑人哩啊!”

一个人站的方位不同,看到世界的样子就不同。在对待派出所的问题上,我与平安的视角有别,他用诚心感恩救命的人,我用职业的思维去探索是非,对于平安的想法,我是体会不到的,而我在那天失败的做法,自然是不会告诉他。

第二天,平安买了鞭炮,带着感谢信去了派出所,他让我和他一起去,我拒绝了。晚上,他又把丢失的三轮车骑回来了,还把警察为他要回来的钱,用手重重地拍在我面前。望着那些由净变脏,由脏变净而且还附载着些许传奇色彩的钱,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吃过晚饭,他给我讲了派出所要钱的经过,令他想不到的是,抢劫他的人,是他们镇上的人。抢劫者的本意,不是真正的抢钱,是为了报仇。抢劫者是他翻车事件中的一名受害者。车出事后,他人跑了,抢劫者受伤住院,出院后一直在找他。抢劫者知道他是个鬼点多的人,便找到了西京,一直跟踪了他一年多。抢劫者本来是要和他明说的,他想,交通事故县上的交警已经处理过了,没办法向他再要钱,便打算从暗中收拾平安,一是算作报仇,二是可以弄到钱,以平心中之恨。抢劫者想,平安是个逃犯,就是抢了他,他也不敢报案。

抢劫者被派出所送进了城南看守所,平安没费多少事,推回了自己的三轮车。

一直忙碌挣钱的平安,在我心里,好像早把自己在老家闯下的祸忘了。和他在一起时,他从来不提说家里的事,像没有发生车祸事件似的。可我想错了,平安一直没有放下家里的事,他日夜都在想着自己弄下的乱子,他把挣到的钱通过亲戚,捎给老婆,让老婆为受伤者治病,却从来不和我说。

有了车,钱也要回来了,少了四百元。平安又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看中了一门生意,想租个场地,卖钢炭煤。他说,西京人有吃烤肉的喜好,所有的夜市都以烤肉为主,木炭国家禁止后,钢炭煤就成了烤肉的首选燃料。对于因抢了他钱而被公安局收进看守所的人,他一心想把他弄出来,他去看过那人多次,他说,是自己害了人家。他三番五次让我想办法,从南郊看守所帮忙捞人。我被他唠叨烦了,说他敌友不分,没有立场。但从他的行为中,我领悟到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实在没有办法,我为他找了律师。

女律师杨思敏,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异性朋友,刚到西京时,我们在一个单位,杨思敏感觉做记者没有出息,考取律师资格证,告别了新闻界。杨思敏听了平安的诉求后,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平安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拿我开心哩?差点要了你命的人,你还救他?不说法律无情,就是老天也不会看着不管的!”

平安习惯性地用舌头舔舔黑乎乎的嘴唇,双手把饮料杯举得高高的对杨思敏说:“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要是不翻车,不害人家,那娃就不会抢我,事情的起因都在我嘛!”

杨思敏还没有拿起杯子,他自己仰头先干为敬。平安知道刑事案件代理收费标准比民事代理高,他把要回来的钱全给了杨思敏,杨思敏看到钱后,用严谨的法律术语说:“只要他没有前科,也许你的想法会实现的!”

杨思敏让平安先行走开,然后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样的人,少见!”

她又笑了笑说:“这样的人,你别看他长得老土,穿得寒碜,心是善良的,胸中有义气,是一个可交之人,当然了,但愿这人精神没有什么问题!”

我摆了摆手说:“你们眼里,是不是这个城市所有人都有毛病,我看你最好去做医生!”

几天后,杨思敏还真把常青从看守所弄了出来,常青就是抢了平安钱,用砖头砸伤平安头的年轻人。

我心里明白,常青行政拘留十五天的日子到了,杨思敏撞上了好运而已,我想着让杨思敏退钱给平安。她鬼兮兮地笑着说:“改天,我请你洗一回韩国脚,有漂亮的女人帮你捏脚哟。”

接常青那天我也去了,杨思敏开着车拉着我和平安到看守所。常青刚走出看守所大门,扑通一声跪在平安面前,他说:“干爸,我咋谢你哩!”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对杨思敏的判断是错误的,常青能管平安叫干爸,说明杨思敏在看守所是见过常青的,并不是我之前所想的,杨思敏撞上了好运气。

我和杨思敏扭身去看周围,明晃晃的阳光下并没有什么干爸之类的人物,我突然想起了北山人爱认干爹干娘的习惯。听到常青的呼唤,平安扑了过去,从地上扶起常青,细心地为常青掸掉身上的尘土,擦去脸上的泪水,一把把常青抱在怀里,他说:“青娃子,是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呀!”北山人还有一个特点,称呼年轻人时,不是直呼其名,而是在名字后面一个字带上个“娃子”,且有长长的拖音。平安和常青相互安慰一番后,平安示意让常青上杨思敏的车,一块找个地方去吃饭。杨思敏拒绝了让常青上车,她说:“我不想让这样残忍的人坐我的车!”

无奈,我只好让杨思敏自己先走,我们三个男人在东三爻附近找了面馆。平安像为自己的儿子接风洗尘似的,点了菜,要了啤酒,看着常青一口一口吃了个胃饱肚圆。

吃过饭,常青从自己口袋中掏出四百元给平安,他说,钱是他藏在鞋垫下面的,公安人员没有找到。他对我说钱是平安的,他要还给平安。平安没接,他让常青留着自己花,常青为自己留下一半,把另外两张塞进平安的上衣口袋。

常青十八九岁,从小失去父母,姐姐将其养大,姐姐的孩子长大后,姐夫讨厌常青,常青不想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一个人出来混社会。常青人长得精干,胆子也大,一个人,敢在陌生城市抢人,用平安的话说,算是一个敢弄事的人。

平安把常青接到他的住处,让常青给他打下手,开始做起煤炭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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