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一个深秋的下午。

在秦岭怀中采访完争矿事件后,太阳踢开脚下一块黑色的云团,急切地向西边的山尖上奔跑,像一个饿急了的孩子,使着最后的力气,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里扑。

在太阳还能扫描到地上人影时,我和陈家山金矿办公室刘主任道别,他握着我的双手,脸上贴满歉意的笑说:“你看,这都是北坡人把人害的!眼看天黑了,没车送你呀!”

“没事!”我微笑着对他说。我能感觉到我的笑好似涂在脸上的秋霜。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后,扭头看去,刘主任还站在撒野的罡风中,我知道是愧疚把他牢牢地拴在那里了。

深秋的秦岭上,太阳的光气渐渐退去,风张狂起来。风像乱飞的无形的刀子,专伤人的腿脚,那些刀子欺生似的,割着我的小腿,不见血流却生痛。脚掌摩擦于地面,镶嵌在山路上的小石子似一种刑具对脚心肆意攻击,做了多年记者,我第一次遇到最艰苦的采访。

黄昏,山路上朝着金矿方向行进的人不少,都是些身背乙烯袋子装裹着被子赶赴秦岭山淘金的农民。说是淘金,其实他们是在用生命去赌博。采访中,刘主任告诉我,为了金子,一年死在秦岭北坡的人,不下几十个,有人死了,连土也入不了,尸体硬生生地腐烂在山野的茅草中或土壕里。

进山没有车,出山不见车,我一个人心怀忐忑茫然地向山下走。那些怀揣梦想向山上行走的淘金人,脚下的山路和即将来临的黑夜并没有使他们感到恐惧,他们有说有笑,叽叽喳喳,有人还哼着快乐的商洛道情,凛冽的罡风于他们不存似的,梦想燃烧着他们的希望。从他们的神态看去,似乎山路的尽头,放着一沓沓等待他们领取的人民币,或许是他们一家人渴望的日月光景。

秦岭上的金子,早几年北坡人就开挖了,而南坡的秦南人,在财政人员工资发不出,许多教师拿不到薪水纷纷跳槽时,才想起老先人留给自己的财富。当他们开着嗷嗷吼叫的机器攀爬到高高的秦岭山腰,打开山石,把探寻金子的机器伸进秦岭的腹腔时,他们才发现,属于自己的地盘已经空空如洗,那些含着金子的矿石,早被北坡人悄无声息地运走了。

秦岭南坡人醒悟后,一场淘金热在秦岭南坡轰轰烈烈地展开。随着淘金潮的到来,一条承古载今的产业链迅速形成,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全程跟进,一些有头脑的人,过早地步入发家致富的行列。

平安是这些人中的典型代表之一。

当我在山路上的黄昏中孤独地行走时,平安第一次真实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与我的不期而遇是一份至真情缘。他的出现,决定了他人生目标的改变,也使我从他身上真切地体会到载入史册的名词——“农民工进城”。

平安开着一辆银白色十七座面包车,从凛冽的晚风中摇摇晃晃地扑下来。黄昏中,车轮扬起的尘土与凛冽的罡风较着劲儿,沙尘像从天上降下来的一方灰布,一会儿成条状,在风中游离;一会儿成旗帜,在山岗上飘扬,舞弄得山野的黄昏多了一些嘈杂和纷乱。远远看去,少了一只前灯的面包车像只有一只眼睛常被人们叫作“独眼龙”的人,当面包车像疯子一样盲目地扑到我眼前时,我听车厢下面发出如六月天山区的鸣雷般的声响,面包车快接近那群淘金人的时候,天上的那盏灯被山的巨手关掉了,黑色在一瞬间黏稠起来,面包车一只眼睛放出的光亮,在没有月光的山野特别刺眼。

抬眼望去,山风扬起的尘土,像在车灯前蒙了面纱,那些织成面纱的尘埃中似有蚊蝇,在车灯前狂飞乱舞。那群进山的人看到车像看到深浅不拘的幸福,他们在灯光前兴奋地挥舞着帽子、白色的毛巾和乙烯袋子,高声地号叫着,蹦跳着,强逼平安将车停下。

一声怪响,车停了,平安下了车,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他手中晃动的手电,手电射出的光柱好似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敌人炮楼上的探照灯,光柱在每个人的脸上仔细地扫着,那些人上车后,平安举起手电扫描时发现了我,他把手电光远远地向我投来,人跟着手电光走近我,冷冷地说:“上车吧!”

我微笑着对他说:“我是向山下走的!”

他固执地用手电照着我的脸说:“先上去,一会儿再下来,你一个人在这儿不但冷而且还危险。”他语言生冷,却有暖意。环顾黑暗的夜路,我想,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对他点头。上车后,我刚往车后挪动脚步,平安“啪”的一声关了司机一侧的门对我说:“你坐车头上吧!”

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车启动了,发动机的声音掩盖了车内的吵吵声。他麻利地掉转了车头,向北山开进。坐在车上的淘金人开始兴奋起来,他们的喳喳声响在耳边,我一句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面包车在黑暗中大约行驶了五公里,上一个陡坡时,车像一头走累了的老牛,任平安如何摆弄,硬是吆喝不起来了。平安急得满头大汗,无奈,他推开车门,跳下车,对车里的人说:“大家下车帮帮忙,推一下车吧!”

“你这啥破车嘛!坐车还要推车哩,真是的!”

“就是!谁坐车还推车哩!”有人极不情愿地嘟囔着。

“呵呵,大家帮帮忙吧!”

怨言从车内嘟嘟囔囔传到车厢外,人们嘴上发着牢骚,还是从车上慢腾腾地下来,毕竟车与他们的归宿连在一起。我欲加入推车行列,平安悄无声息地将手电塞给我,示意我在车前面照亮。众人摆好推车姿势后,他跳上驾驶室。车在众人的给力下,慢慢向山上爬行,推了约二百米路程,到了山顶。他开始打火,发动机发出破败的轰鸣,似人感冒后喉咙沙哑有痰吐不出的声音,经过几次大咳嗽,车排出了一股粗气,气儿顺了,机器的声音有了均匀的节奏感,众人欢呼着:“上车啦!快上车啊!”

车像疯了似的向山下狂奔,人们提心吊胆地将自己身子弹跳的节奏与车的晃动保持一致。到下午我采访的金矿门口时,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吼叫,吼叫的人穿着灰色的保安服,手中拿着闪着红光的警棍。警棍在黑夜里像一团可恶的鬼火,在平安的车前张牙舞爪乱晃,他们不让平安的车靠近停车场。车停在一棵树下,人们争先恐后地下了车,平安收钱时,每人让出五角,他点头哈腰地对坐车人说:“感谢你们帮我推车!以后我们还有机会相逢的,希望你们来北山,希望你们挣到钱!”

“师傅人厚道,还让我们五角钱啊!”

“呵呵呵,应该的,你们帮我推车了嘛!”

收完钱后,平安从自己上衣口袋中掏出一盒香烟,给每个坐车人发了一支。有人点着烟,边抽边背起行李走向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也有人把香烟夹在耳朵上,背起行李,对平安微笑着摆手再见。

看着坐车人走向灯火通明处后,平安一挥手,示意我立即上车。我刚一跳上车,车就开始逃跑,我感觉平安似在躲避着什么。

返程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平安所住的村口,他对我说:“你一个人,我不送你去县城了,这一来一去百十里,不是怕你不给钱,是怕你受苦,你看这车,说不定到哪儿又坏了。”

我有些犹豫,环顾车窗外黏稠的黑色,问他:“那咋办?”

他静静地看我的眼睛说:“住我家吧!不会让你受冷挨饿的。”我抬头看着前方有灯火的庭院,无奈地点点头。

车哼着怪腔,下了公路,咯吱过一座小石桥,进了平安家偌大的院子。车刚一进院门,院子屋檐下的灯泡在一瞬间亮起来,灯光把黑色推开,一团亮光塞满庭院。

一个女人从灯光下鲜艳的大红门里,迈着紧凑的小碎步,如戏剧里的旦角跳了出来,女人很高大,说话声很细,声腔温婉。她站在台阶上,双手捏着衣襟对平安说:“咋搞的,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又坏了,把人操心死了!”

平安弓着腰下了车,绕过车头为我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下车,像扶一位贵人或是老人。下车后,平安转身对站在台阶上的女人声音豁亮地说:“没说闲的,快去弄好菜好饭,贵人驾到!”

他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媳妇,叫淑玲,你看这家伙身子单薄,守家过日子是好手!”

我懵懵懂懂地站在灯光下,淑玲像审查犯人似的,用警惕的目光细细地审查着我,我也在反视她。我的目光中多了欣赏的成分,一米七几的个头,苗条的身姿亭亭玉立,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像一位朝气盈人的青春女子,灯光下的她,皮肤白净,五官的细腻程度不像山野人,像城里养尊处优的妇人,近看,发现她脸上有焦虑的痕迹。她对我审查了好一会儿,撤换了目光中的警惕,说:“快进屋吧!”

我还没有动身,她自己先进了门,同样是迈着小碎步离开,进了门,便没了踪影。

平安在院子里叮咣叮咣地收拾车,我站在他家的堂屋里发愣。看到眼前的家境,我在问自己:这是一个山区农民的家吗?沙发、茶几、电话机、大型彩色电视、墙角的洗衣机、新崭崭的女式轻便曲梁自行车、红色摩托车、栗色缝纫机,什么都有,比一般城里人家的家当还齐全。脚下的地板是用水磨石铺过的,像时下一些宾馆的大堂,进门的落脚处,还用彩色碎石镶嵌着一瓶鲜艳的富贵吉祥花,瓶中的花有几个花蕾特别鲜艳。屋里的墙体是用白灰抹过的,为了增加墙的亮度,还在墙体上涂了发光体涂料。中堂挂着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毛主席手中拿着那把人们熟悉的油布伞,目光看着远方,毛主席像两边悬挂的红色对联上写道:

平安才能发家致富

人人都想吉祥如意

横额:贤淑人家

红纸黑字,字写得周正、洒脱、圆润、韵致。看过对联,正想发笑,淑玲脸色喜庆地端着一盆热水从后屋悄无声息地出来。经过我身边时,我瞥见水中的毛巾是黑色的,心微抖了一下,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理反应,立即从水中捞出黑毛巾,拧干水,挂在门后有些松垮的细铁丝上,又从后屋拿出一条新毛巾投入水中。水中的毛巾向上泛着细小的泡花,泡花调皮地相互打闹着。

洗完脸,刚坐进绵软而宽大的布艺面沙发,平安喘着粗气进了门,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却看清了他的模样,四十一二岁,矮个子,驼背,方脸,短发,嘴向里窝着,眼睛向外突着,眼睛虽小,很有神气,看东西时四处转,样子很像赵本山。他直起腰时,背上好似日本女人身上的腰节。他在我用过的水中洗脸,看着他有些邋遢的样子,我想,这样低矮的男人,咋能配上那样高大的女人?

平安哼哧着落进沙发,他的累可想而知,他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在一瞬间弥漫开来,我随即燃起一支烟,欲用烟味掩饰汗味。他落座后仔细地看着我,脸上泛出善良的笑意问:“你是做那一行的?”

我忙掏出记者证给他,他双手恭敬地接过证件,拿在灯下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说:“哎呀妈呀,我就说是贵人嘛!省城的记者,妈妈呀,妈妈呀,真是千载难逢呀!”

他一惊叫,将女人从里屋惊了出来,她看到了丈夫的兴奋,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记者证,露出好看的笑容。她麻利地将饭菜端上茶几,他拿着我的记者证,坐回沙发,比刚才近了一些。他说:“快吃!快吃菜呀!”他没有把记者证还我,像舍不得放弃似的。

茶几上的菜,两冷两热,平安看着菜,拿起筷子动了一下,筷子落在茶几上的声音愣住了倒酒的女人,她用疑惑的眼神瞅着他。他拿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又把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口中木讷着说:“我给你挨球的说了,来的是贵人,你这是什么菜呀?去去去,弄些变蛋切些香肠,打一盒鱼肉罐头,牛肉呢?没有了,把娃们爱吃的牛肉丝弄一盘来,快点!”

淑玲停下了手中倒酒的瓶子,用埋怨的目光看着我,起身重新钻进厨房,随即,从后屋传出菜刀在案板上跳踢踏舞的紧凑声,不一会儿,她把丈夫要求的菜一一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丈夫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搭在腿上,好似等待着丈夫的下一个命令。

他看到了妻子的懵懂,双手把记者证递给她,声音清亮着说:“你细细看看,你招待的是啥人,是县长想招待都招待不上的人呢。”淑玲双手接过记者证,拿到灯下翻来翻去地看后,眼睛中流露出不屑,并无别的什么反应。我感觉记者证对她并无分量。她还是双手恭敬地把证件递给我。平安不太吃菜,一杯一杯地喝酒,每喝一杯,嘴总要咂巴几下,声音怪怪的。我不喜喝酒,他也没有多让,只是劝我多吃菜。不知为什么,我的目光一直贴在他家的毛主席像上,平安发现了我的好奇,扬起筷子笑哈哈地说:“我一生呀,就喜欢毛主席,更喜欢这张画儿。小时候就喜欢。毛主席一生到处行走,人家总能看清前方嘛,前方是他要攻克和占领的地方嘛,我也喜欢看前方,朝前看,可咱老是看不清前方。毛主席也是山里人,他从山里一直走到北京,坐在中南海,我最佩服他,我也是到处在走,走来走去,又回到山里来了,走不出去。我最大的理想,是啥时候能和毛主席一样,住在大城市,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呀。”他的眼睛盯着墙上的毛主席,手从茶几上摸着酒杯又哧溜喝下一杯,摇摇头说:“唉,关键是咱的心不行,太小,目光太短浅,我还是想走出去,到大城市做些大事情哩!”说过,他再一次细细地打量我,似乎我就是能领他去大城市做大事的那个人。我看着他笑。他又说:“我最想做的事是住在大城市,让老婆和娃都住进高楼大厦,哪怕是吃糠咽菜哩。人先有精神,哥们儿,你说是吧?”他向往着城市生活。

我咽下一块在口中含了许久的香肠笑着说:“可以呀,现在农民住在城市的多的是,你可以去西京、北京,甚至是上海都行哩。”

他往口中送了一口菜说:“关键是到城市要有营生,你给咱看个营生,有了营生才能落住脚嘛!”

我说:“好吧,我给你看着,有合适的我就给你打电话!”

“那多谢你了!大记者!来,我们碰一杯!”

我俩碰了一下,他又喊:“淑玲,你来给大记者敬酒啊!”

在灶房忙活的女人,听到丈夫召唤她,迈着小碎步来给我敬酒。我明显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和之前有了区别,她微笑着端起一杯酒说:“大记者,我敬你!”

看着女人手中的大酒杯,我笑说:“呵呵,我喝酒不行!”

“哪个男人不会喝几杯呢?我一个女人家,都陪你喝哩,你好意思不喝?”

听女人如此说,我接过她手里的酒,一仰脖子倒入口中,酒入肠胃,呛得我直咳嗽,眼泪汹涌而出,我笑着说:“行了,喝这一杯就行了,我真的不会喝酒!”

“呵呵,得喝两杯!一杯不能表示敬意的!这杯我们碰了!”

她话音刚落,就在我手中的酒杯上轻轻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下去,看到她的爽快,我也一仰脖子喝了,不胜酒力的我还是被呛得不住地咳嗽,脸立刻涨得发热,我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着。她很能喝酒,和她男人一样,喝酒如喝水。

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毛主席的画像上。平安以为我是在看画像两边的对联,他说:“你看毛主席像两边的对联,那是我编的,也是我写的,是不是不太对仗呀?”

我假装品味后说:“不错,对联嘛,就是用来表达人的心意的!”

得到了我的肯定,他兴奋得立马坐直了身子说:“你是记者,文化水平高,你能不能从中看出点什么象征意义?”

“这个我不敢说,但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你的什么意思包含在里面,至于是什么,我一时没看懂。”顺着他的问话,我回答道。

平安一脸得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像新任领导给同事介绍自己似的说:“我,叫平安,孟平安,老婆叫淑玲,儿子叫吉祥,女儿叫贤子,呵呵,哈哈,这回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说:“嵌名联,不错,没想到,你对对联还挺有研究!”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笑着说:“在你面前说文字,就是人们说的,班门弄斧哩,我是一个没高畅的人,你可不要笑话。”

我说:“你们家女人为大呀,你咋把她们母女放在高处呢?”

他将身子往后一倒靠进沙发说:“还是你有水平,你看嘛,就我这样子,能娶下这么一个好媳妇,你说我不抬高人家行吗?要不把人家抬高,这光景早就散伙了!”

“呵呵呵,尽给我戴二尺五,你就会在人面前瞎胡吹。”淑玲听男人如此夸自己,用筷子点着平安的脸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听他胡吹,他呀,人前人后判若两人,在人面前把我说得像花儿一样,可在人后头,恨不得一锤把我揳死。”

我避开淑玲的话题问平安:“那女儿也不应该放在高处呀?”平安摇摇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这个女儿呀,长得和她妈一样好看,关键是听话、懂事,知道心疼我,我视她为掌上明珠,所以,我就把她们放在高处。再者说了,在农村,这过日子呀,还真是女人说了算,我这一摊子,要不是女人撑着,哪有现在这排场!”

“哈哈哈!”淑玲这回开心地朗声大笑。

吃过饭,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家业,还把我带到他的另一座房子里。也是五间砖木结构坐西向东的大房子,装饰基本和主房相似,房子是一个代销店,百货、五金、收购的药材、生皮、木耳香菇,什么都有,像农村集镇上的供销社,我在看百货店时,他从货架上取下一条烟夹在腋下。细细看过后,我不由得发出惊叹,一个农民,拥有如此财富,心却不安,一心想往城市生活,看来,我还真得帮他圆梦。

返回主房,我俩重新坐回沙发,他点燃一支烟,给我面前放上一包烟,闪着机智的小眼睛将脸伸到我脸跟前问:“你们记者权大不大?”

我还是把目光贴在他家中堂毛主席的画像上。毛主席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去安源的方向。“记者没有什么权力!”我似是而非地回答他。

“你在哄我,我咋听说这记者的权力大得很呀?见官都要大一级,我从电视中看到,国家开两会时,那些记者咋敢当着那么多的人问国家领导人的话,啥都敢问,特别是外国记者。”平安急切问我。

“那是新闻发布会,领导坐在那里,就是让记者提问的。”我不紧不慢地回答他。

他又问:“你参加过那样的会,问过国家领导人的话没有?”

“没有!”

“你肯定问过省长话吧?”

“问过!”他立马变得兴奋起来。正在此时,淑玲端出一盆洗脚水踢踏着小碎步走过来,她是要让平安洗脚的,但是平安却让我先洗,我很麻利地洗了起来。平安从沙发站起来,取下身上的钥匙递给淑玲并对她说:“去,给王记者从那边拿一个新牙刷来,我刚才忘了。”

我说:“不用了,怪麻烦的!”

他说:“你们城里人讲究,不刷牙咋行?”女人还在犹豫着,平安瞪了眼睛生硬地说:“让你去你就去嘛!磨蹭啥哩嘛?”

女人很快地离开了。我告诉他我不是城里人,也是秦南人,是住在分水岭的南山人。我以为如此一说,会减少一些他对我过多的客套,没想到他更加热情了,他说:“那咱们是乡党呀,真是太好了!以后说不定有能用着你的地方哩!”

我说:“只要我能帮你,一定会帮的!”

他问:“你在啥单位?”

我说:“是杂志社,信访方面的杂志,叫《民情调查》!”

我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掏出杂志递给他,他拿着杂志,刚一打开,一封信从杂志里落下来掉在地上。信是北师大同学寄来的,信中装着香山红叶。他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枚红叶仔细地看了许久,眉角挑挑说:“这不是我们这儿的红叶呀,这叶的颜色叶脉和我们这儿的不一样呀!”

他真是个能人,连异地的红叶也能辨别出来。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我在想,这么一个看起来粗的人,心却比女人的心还要精细。

我说:“这是北京香山的红叶!你们这儿也有红叶?”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抬起头微笑着说:“你也是喜欢红叶的人,明天我带你去看我们这儿的红叶!”

我立即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要跑车的,不能误你挣钱!”

他把红叶递给我说:“能和你一起去看红叶,比我跑一天车用处大多了,你是贵客,能到我这儿来,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缘分,少挣一天钱算个屁,能认识你,才是我最大的幸运哩!”

淑玲很快拿回了牙刷,她一脸不悦,并没有引起我的猜测,天下女人都一样,过日子懂得精打细算。刷过牙,平安带我进到卧室,床铺热烘烘的。房子里有一个乳白色的三开门大衣柜,中间嵌着一块玻璃,玻璃上有一对红顶鸳鸯在弄清波,立柜旁边也有一套沙发,是黑色宽扶手人造革皮面。沙发对面是一个米黄色六层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着不少书,大部分是学生课本。细细浏览过书架上的书,一本没有看过的厚书吸引了我,将书从书架抽出来一看,《羊皮卷》,这是一本什么书呢?我把书拿到床前置于枕边,准备上床后翻一下,脱衣入被后,温暖便在一瞬间包围了我,不到几分钟,入了梦乡。

翌日,天还没有大亮,便听到发动汽车的声音很遥远地朝我响过来,终于近了,我醒了。起床后,发现早饭已摆在茶几上,红豆稀饭、热气腾腾的馒头、煎鸡蛋、细如发丝的萝卜丝释放着诱人的香味。平安和淑玲已经在等我了。吃喝过,天大亮了,平安让我坐上车,他说:“我带你去看红叶!”

在淑玲高低相交的叮咛声中,平安把车开出了雾霭笼罩的庭院,车走到哪里,雾霭便自动为车腾出空间。车上了大路后,平安对我说:“今日你放心,毛病让我昨晚全治了,不会再出麻烦的!”

半个小时后,雾霭升空,变成了云彩。秋天清爽的山水展现在眼前,太阳黄亮的光泽为西边的高山尖上涂了金色。远处山尖上的雾气在山头上飘荡,像一条条白色的纱巾,萦绕山头。胭脂河沿山而行,河面宽阔,河水清澈,水中向上泛着雾气,一片片,像山里人烧柴做饭揭开了锅盖。时而,有几只山鸡野鸭在河水中鸣叫着,飞奔着。不知他们是在练嗓子还是在做早课,声音很是好听,举止很有诗意。山野的秋晨如此静谧,这是我许多年没有体会过的,本打算让平安停下车,欣赏这秋日之晨,嘴张了几张,终是没有说出口。

车沿山脚拐过一个大弯,到了一个峡口,两个警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们挥手挡住车要查手续,只听平安自言自语地说:“日你妈也不怕冻死,这么早就守在这儿,想钱想疯了,狗日的,一个个咋不死呢?”

骂过后,他涎着笑脸跳下车,并叮咛我不要下车。我看到他把几个色彩不同的本本递给交警,举动很猥琐,像小偷,哈腰站着,看到他鼓起来的锅背,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警察看完了所有证件并没有放行。警察抬头朝车里看着。他指着我,笑呵呵地给警察说着什么。说了好一会儿,他走过来对我说:“把你的记者证拿给我用一下,你不要下车!”

警察反复看着证件,似在辨真伪,看后警察把证件还给他,又指着他的脸说着什么,然后掏出笔,在他的本本上写字,他转过身子,把背上的罗锅给了警察,警察很熟练地趴在他的罗锅背上写字,写完后把所有的证还给了他,挥手示意放行。他气咻咻地跳上车,打开车门的瞬间,我听到警察说:“平安呀,要不是记者要采访,今日你是走不了的,立即把手续办全,再不要这样胡闹了,出了事不得了呀!”

他一边对警察说“好好好,是是是”,一边启动车。

走过好大一会儿,他对我说:“车到底少什么手续,我也说不清。日他妈啥手续不手续,就是想着法儿要钱哩,钱给了,啥手续都有了,今日没出钱,人家看你的面子哩,我说你们记者面子大,你还不信哩!”

车在几个S形山路上扭了几个大麻花后,我看到了红叶,放眼望去,满山红遍,层林尽染,太阳光穿过白桦林,把清澈的光洒在每一个叶片上,整座山被霞光染红了,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红的,空气也是红的。山里很静,就连微风走过的脚步声听起来,也是那么清晰,不见身影的鸟儿,用欢快的语言向我们致欢迎词。真没有想到,秦岭上的红叶,竟然如此之艳。

在山上转了半晌,我拍了不少照片。他让我歇下来吃东西,我收起相机坐下一看,什么都有,香肠、饮料、饼干、面包,还有啤酒。

坐在厚厚的红叶中,吃着食物,看着满山的红光,我再次用好奇的心和探究的目光审视他的脸,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生活在山野的穷乡僻壤,却有着城市人的生活范儿。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他一脸怪笑对我说:“我其实很恨警察,特别是我有了车后,感到警察个个都特别瞎,过去我老认为天下什么都瞎了,只有警察是好人,遇到什么事儿,他们可以帮你,自己从心里特别敬重他们。有一年,我的代销店被人偷了,警察费了好大劲儿把案破了,给我追回了不少损失,我拿着钱去感谢人家,警局的领导却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通,说我是作践他们警察。那时的警察多好啊!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的警察变瞎了,瞎得光知道要钱了。”

管理就是收费。听着他愤慨,我想起了这句话,在想,是不是应该写一篇关于警风的文章。看我不吱声,他接着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让自己的儿子将来也当警察,这是我一生的梦想,儿子当了警察,路上这些警察就不敢再欺负我了。”说过,他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我劝他不要喝多。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又打开了一瓶一口气喝了下去,他擦了嘴边的酒沫说:“这啤酒呀,我喝一箱子也不会有事的!”

返回路上,他问我:“你老家住在哪里?”

我说:“在分水岭的五女石南。”

他又问:“家里还有啥人,这次回家不?”我一一告诉了他。他决意要把我送到县城,我没有让他送,我怕他的车手续不全,一路走下去,说不定在哪儿又出问题。

在石头镇分手时,我掏出二百元钱硬塞给他,他拒绝了,他说:“钱我是不会收的,但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我原以为他是为了儿子上省警校的事。我说:“要让你儿子好好学习,将来上警校肯定是不成问题。”他说:“儿子学习一直很好,考学的事我不会求你,倒是其他事需要你帮忙哩。”

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到时候了他会到西京找我。

回到西京,在整理东西时,我发现背包里多了五百元钱,我打平安家电话,电话总是没人接,最后一次,淑玲接了电话,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笑着说:“有钱是好事,你留着花吧。”

到底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呢?事没有说清,先把酬金付了,钱数不多,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一直等着平安来西京,却没有消息,秦南北部山区找我的人多了起来,我问那些并不相识的人,如何知道我的电话,他们说有我的名片,我感到奇怪,在北山,我只给平安发了一张名片。后来才知道,平安在县城印了我的名片发给人们,那些在北部山区执行任务的交警,几乎人人手中都有我的名片。

有一天,秦南县路政管理所当领导的同学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要让人代发名片。我说没有呀。他说你回来看看,北部山区到处都是你的名片。同学说是我表哥给他的,我告诉他,我们住在南山区,北山区没有亲戚。他问我要不要帮着查查。我告诉他不用管,发名片的人没有恶意,他是帮我发行杂志哩。

初识平安,一个先富起来的山区农民,一个向往城市生活的人,一个活宝式的人物,还有他的聪明,令我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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