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难以置信,但真实存在
伊丽莎白·史密斯和乔治·费边,1916年夏摄于河岸。
河岸的一间小屋里住着位裸体女子[110]。这是在日内瓦镇上广为流传的故事。据说这名女子年纪不大,大约十几岁或二十岁出头。小屋的门头上挂着一块标识,上面写着“费边”[111]。
故事在口耳相传的途中变了味。人们传言河岸的小屋里住着的都是费边为了满足欲望[112]而豢养的美人。有人看到过她们宽衣解带的样子。总共五名女子,也有人说是十个。
有关费边和他的奇怪实验室的谣言总是在庄园附近的农场小镇间传播。庄园是私人领地,只在特定时间对公众开放。一堵石墙保护着这350英亩土地的一部分,还有费边雇用的保安在周围巡逻。入夜时分,河中岛上的灯塔就会用代码向闯入者发出持续警告:两道白色闪光[113],接着是三道红色闪光,表示“23-skidoo”(1),即“禁止进入”。有时在周日,费边会向当地居民开放河岸以示善意,仿佛一位仁慈的国王允许他的子民在城堡里漫步。由奥罗拉—埃尔金与福克斯河电力公司运营的有轨电车[114],通常会马不停蹄地从庄园旁驶过,同时被获准停在河边。人们从车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怀着敬畏之心漫步在精致的日式花园中。然后到了周一,电车就不再停在河岸,人们不得不远远地猜测那儿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听到从庄园方向传来巨响,听起来就像炸弹爆炸[115]的声音。他们目睹一架看似战斗机的飞机在建筑物附近盘旋嗡鸣[116],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轰鸣声。媒体经常称他为“费边上校”或者直接缩略为“上校”。费边显然在进行军事研究,但镇上的人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们只能从报纸和杂志上搜集线索。费边总是邀请记者和教授在可控条件下参观实验室,他们的报告称河岸为仙境,一个超然物外之地。访客对河岸众说纷纭:
福克斯河上的伊甸园[117]
费边的殖民地[118]
芝加哥附近的一座奇迹实验室[119]
美国最奇特,同时也是最美丽的乡村庄园之一[120]
至于乔治·费边本人,访客是这么形容他的:
世界上最伟大的[121]密码学家之一
在商业、文学和科学三个不同的活动领域同时获得成功的人[122]
兴趣广泛的人[123]
既是巨头也是主人[124]
芝加哥发明家[125]
身价数百万的乡绅[126]
河岸的预言家[127]
坐拥万顷的哈里发[128]
从河岸离开的客人们主要讲了两个故事。一方面,访客们散布关于费边个人行为的离奇谣言和轶事,把他描绘成一位疯狂的国王,“据可信人士[129]表示,”一家报纸写道,“有两匹活蹦乱跳、精心打扮的斑马拉着一辆旅行车冲向日内瓦车站……为了每日每夜和他见面。”这些纸醉金迷的故事与实验室里不可思议的科学实验故事、解剖调查的蛛丝马迹以及从旧书里推测出的神秘密码信息交织在一起。
在建造实验室之前,费边时常因为更常见的大亨活动出现在芝加哥的报纸上:向政治人物捐款,在证券交易所召开董事会[130],人们自以为了解他的故事。这位出身新英格兰富裕家庭的败家子[131],16岁时在与父亲多次冲突后从寄宿学校辍学。19世纪80年代,他离家出走,在西部游荡了几年,靠卖木材和铁路枕木为生。之后费边搬到了芝加哥,与父亲和好,然后在老人去世后继承了他的300万美元遗产[132]——相当于今天的近1亿美元——并接管家族企业,也就是美国最大的纺织品公司之一,幸福费边公司。乔治·费边利用自己的推销才能将公司发展壮大。在位于缅因州的幸福费边纺织厂开始生产一种条纹泡泡纱布料[133]后,他将其命名为“小涟漪[134]”,这种神奇的布料不需要熨烫,还能抵御污渍,未经染色的白色床罩经过多次洗涤后依然能保持白色,“洁白如雪……床罩上的‘小涟漪’字样是确保质量的唯一标志……”
费边从不自诩为利他主义者。“我不是天使[135],”他曾说道,“新英格兰的棉纺织界里没有天使,就算有的话也都会破产的。”但在生命中的某段时间,他确实在为某种更伟大的善而奋斗,同时希望人们知道这一点。在空闲时间里,他自娱自乐搞起了科学。匹兹堡的钢铁大亨[136]们收藏画作、古代和当代的杰作,报业大亨威廉·伦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很快要在加州建造一座拥有165个房间的城堡[137],里面放满大理石雕像,费边想得更远。“某些有钱人[138]热衷艺术收藏、在里维埃拉过快活享乐或者挥金如土的生活,但他们都会厌倦的,”他说,“这就是我坚持开展科学实验的原因,花钱去发掘大学里不会教的那些珍贵事物。你永远不会嫌知识太多。”
1916年尚未有人成功分裂原子,尚未有人成功描述DNA的结构,抗生素不存在,阿司匹林、维生素[139]、血型和医用X光都是在过去21年间被发现的,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刚刚诞生一年。在爱因斯坦看来,空间和时间是同一的,通过万有引力相联系,然而人们不知道如何理解[140]。他们来到河岸,了解到主要的科学发现已经从托马斯·爱迪生和尼古拉·特斯拉的私人实验室中脱胎,因此他们准备相信一个充满奇迹的新时代即将来临。费边瞥了他们一眼。他带着他们从一个实验室走到另一个实验室,从一个奇迹走到另一个奇迹,这个曾经离家出走的辍学少年在炫耀他的科学伊甸园。
似乎到处都在进行着实验,甚至连费边自己的别墅也不例外。一名来自《芝加哥先驱报》的男子震惊地发现一群蜜蜂[141]从别墅敞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费边大笑起来。“这些蜜蜂只是到音乐室去储存蜂蜜,”他说,“你看,因为我不信任那群蜜蜂,所以我把它们的蜂箱放在‘别墅’里,装上玻璃,这样我们就能观察它们,看看它们有没有使坏……这种长期的监督能辨别出诚实的蜜蜂。”
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一名《芝加哥每日新闻》的记者来访。费边问他:“你会思考吗[142]?不,我猜你不会。世界上99%的人都不会,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但我能让你思考。在这里,所有人都是思考者。没错,先生,河岸社区里的150个人都是。”费边戴着圆顶硬礼帽和淡紫色围巾,穿着定制背心和礼服大衣,翻领上别着法国荣誉军团的玫瑰勋章。他加了一句,说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个员工”,河岸没有所谓的上司,没有出勤计时钟,也没有铁一般的纪律。接着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金头香烟,把它掰成两半,然后拿着朝附近的猴舍走去。猴子们从费边伸出的手中接过两半烟,剥下烟纸,把烟塞进了嘴里。
“没错,”费边继续说道,“一个思想者的社区[143]。”他把记者带到农场,向记者解释他的科学家们是如何把牛、猪、羊冻成冰块,然后再像意大利香肠一样切成薄片,来研究它们的解剖结构。他炫耀了一下别墅旁的鸭子雕像和埃及王座,愉快地指出它们不是用大理石或石头,而是用混凝土制成的,比石头更耐用,还可以跟石头一样被雕刻。他指着荷兰风车,吹嘘说这座风车功能齐全,他曾经用风车磨面粉给工人们烤新鲜的面包。他邀请记者进入声学实验室,这座实验室建在一个极其安静的测试室[144]内,在这儿连一只迷路蚊子的嗡嗡声[145]听起来都和汽笛一样响,连铅笔在纸上的书写[146]声听起来都像十几个人的咳嗽声。费边说,通过消灭机器与人群组成的“噪音怪物[147]”,这里的实验有一天会让城市变得更加宜居。
“往这个望远镜似的东西里面看[148]。”费边上校自豪地嚷道。接着他敲击音叉。访客眯起眼睛,看见了一道闪烁的光芒,如同风中摇曳的气焰。“这就是这个音叉发出的声音!没错,你看到了声音!”
在整个参观过程中,费边不停地绕到实验室的主要任务上,这一切建立在一个若隐若现的想法上:永生。延长人类的寿命。他说,每个人都能活到100岁甚至以上[149]。河岸的思考者们把自己隔绝在这片郁郁葱葱的偏僻之地,以学习如何避免死亡。
“他们正在那边的温室里[150]研究旱金莲、兰花、玫瑰和郁金香的遗传学,”费边一边告诉芝加哥的记者,一边指着河岸的温室,“你问为什么?看看普通的人类吧,一种由血肉骨骼构成的强大又可悲的造物。举个例子,如果河岸社区的我们能先通过在花卉和植物身上做实验来改善人类种族,岂不是美事一桩吗?”
部分实验涉及了伦理存疑的领域。一位从费城来访的记者停下来,向一名穿着蓝色工装裤的漂亮女孩问路,她“身材年轻苗条,是费边上校的社区定居者,留着一头金色短发[151]。”费边告诉记者,他招募了一些年轻女性参与一系列研究,以矫正她们的不良体态。他从河岸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里招募了这些受试者,这是一所位于日内瓦的伊利诺伊州州立培训学校,专门为犯罪和吸毒的女孩开设,如同一座地处偏僻、治安很差的少年监狱[152],伊利诺伊州的法官们会把被认定为有精神缺陷或者滥交的“任性女孩”送到这里。这所培训学校的创始人下令用生牛皮鞭子抽打这些女孩,认为社会应该强制她们绝育:“当她们开始长大,长到一定程度时,她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就会开始显现出来,结果就会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学校里有500名年龄在10岁到18岁之间的流动人口,有些人住在乔治和内勒·费边(Nelle Fabyan)捐赠的小屋里[153],也就是镇上的居民议论纷纷的那间小屋。由于是费边捐赠的,所以写有他名字的标志会挂在门上方,而关于裸体的谣言则是因为体态实验。女孩们被要求除去衣物[154]进行身体检查。“我们在日内瓦对女孩们进行的实验结果[155]相当惊人,”乔治·费边吹嘘道,“她们身上所谓的‘初露头角的懒散’已经烟消云散。她们正在学习挺直腰杆,而不是跟刚学会走路的类人猿一样。我在努力改善人类种族,去发现女性体形的问题。如果所有女性都含胸驼背,我们的下一代会是什么样子?”
这名来自费城的记者还透露道,“为了让[156]年轻女性对扭曲的脊柱感到恐惧”,费边在河岸保留了一所他称之为“恐怖屋”的实验室,里面陈列着脊柱怪异畸形的真实人体骨骼,他从未解释过这些骨骼是怎么来的。河岸的多名员工后来告诉一位伊利诺伊州的历史学家[157],费边“从医院和墓地里收集了大量无人认领的尸体,他的科学家们会照射、切割、探查和解剖这些尸体,然后把尸体埋在庄园周围的秘密坟墓里。”夜晚的实验室里“横梁吱呀作响[158],椅子似乎在动”,同时几名员工回忆称,“从窗户望向漆黑的院子[159],然后看到了奔跑的女孩和飞驰的白色列车”。大家对这些幻象的看法不尽相同:一些员工认为,他们看到的是培训学校里“任性女孩”的逃离瞬间,其他人则相信是鬼魂作祟。
一年夏天,一位科学记者来访。奥斯汀·莱斯卡布拉(Austin Lescarboura)是个职业辟谣者,他曾与胡迪尼(2)合作,证明算命师都是撒谎的骗子。乔治·费边把莱斯卡布拉带进实验室里的一个黑暗房间。莱斯卡布拉后来在《科学美国人》上报道称:“负责的员工[160]就像许多古代的埃及祭司一样四处走动,守护着最黑暗的秘密。”
为了进一步加深神秘感,一个漂亮的女孩被带了进来。我们被领进一个小隔间,墙上挂着暗黑色窗帘。这让我们猛地想起了在纽约开展的心灵实验,当时我们在三次入席后揭露了其中一种主要的媒介。在上校的指挥下,演示开始了。几分钟后,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看起来难以置信,但真实存在,白纸黑字地写着。我们面对的是关于人体结构的某些事实,如果没有类似令人信服的演示,我们几乎不敢去臆测。我们知道了如何去做——嗯,到了这一步就没法往前了。费边上校让我们保证,直到未来某一天当实验有进展时,我们才能对本次调查的性质发表看法。
莱斯卡布拉看到的是个站在X光屏幕[161]后面的女人,她的骨骼结构被价值75万美元的镭[162]穿透照亮。X射线是1895年被发现[163]的,因此当莱斯卡布拉到达河岸时,它还算不上当时的新技术,但河岸的神秘气氛是如此浓厚,科学实验的范围是如此广泛,以至于就连莱斯卡布拉这样受过训练的怀疑论者也未必能区分真实与虚幻。“世界不时[164]会发展到一个近乎停滞的瓶颈阶段,因为一切似乎都发展到了极点,”他写道,“但科学家们仍然努力地挖掘自然的奥秘,迟早会突破现存障碍,开辟出通往全新领域的道路,而我们很快就将直面崭新的探索机会。”
23岁的伊丽莎白·史密斯爬上小屋的楼梯来到前廊,打开前门,然后走进温暖宽敞的客厅里。墙上排列着双窗格玻璃窗,从草地一侧往后向马路延伸。人们在小屋附近转来转去。
费边匆忙又唐突地把伊丽莎白引荐给了两名衣着华丽的女子,然后就消失了[165],把她和这些陌生人留在一起。
两名女子的贵气外表[166]和这里格格不入,以至于伊丽莎白仔细打量了她们好几次,确定她们是真人。两人是姐妹。年纪较长的女子穿着一袭深色连衣裙,戴着一条熠熠生辉的宝石项链,灰白的头发盘成髻,散开的几缕碎发衬托出一张娇美的脸。她看起来仿佛一位穿越到大草原上的法国公爵夫人,同时嗓音里还带着书卷气。她说自己是伊丽莎白·韦尔斯·盖洛普夫人,管理着河岸密码学校。另一名黑发女子是她的妹妹凯特·韦尔斯(Kate Wells)小姐。
年轻的伊丽莎白通过这段简短的交谈得知,盖洛普夫人和韦尔斯小姐在这栋楼里居住和工作[167]。楼里还有厨师和仆人的住处,他们为这对姐妹以及庄园里工作的其他学者和科学家提供饮食与服务。
姐妹俩告诉伊丽莎白晚餐马上就要开始了,她要和她们两个以及一些科学家一起用餐。盖洛普夫人和韦尔斯小姐建议她上楼去找一间没人的卧室梳洗一番[168],伊丽莎白照做了。几分钟后,当她下楼时,费边正好回来,还穿着一身引人注目的新衣服[169]:骑马裤,鼓起的骑马领衬衫,戴着一顶又大又宽的牛仔帽,他看起来准备跳上一匹马绝尘而去。当时伊丽莎白不明所以,毕竟马上就要吃晚餐了。后来她就意识到,费边只是喜欢打扮成理想中乡绅的样子。此后她再也没见过费边在河岸穿传统西服的样子。
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涌进小屋,在草原逐渐消失的阳光中走上台阶,走向前廊。伊丽莎白坐在楼梯扶手上[170],望着窗外的林肯公路,听着蝉鸣和蟋蟀的叫声,看着客人们陆续到来。他们都穿着富有乡村气息的半正式服装,除了一名穿着细条纹衬衫和裤子、打着漂亮蝴蝶领结[171]、踩着锃亮白色羊皮鞋的颀长男子[172]。他的头发又短又黑,从头顶正中分开,两边都抹了发蜡,而耳朵则尖尖的。他似乎是来客中最年轻,也是目前为止穿得最好的一位,仿佛是在出席城里某座大厦里的一场社交宴会。这名年轻男子让伊丽莎白想起了18、19世纪用香槟和桃子果酱擦鞋[173]的英国时尚偶像博·布鲁梅尔(Beau Brummell)[174]。
大家坐在一张长长的公用餐桌旁吃饭,桌上铺着上好的亚麻布,摆满了精美的瓷器。来自瑞典和丹麦的仆人[175]们穿着整洁的白色制服,端上产自河岸农场的一盘盘肉和蔬菜。为了降低食物成本,同时满足自己对肉类的喜好,费边在农场里饲养了鸡、鸭、羊和火鸡[176],而他的妻子内勒则在这里饲养一些品质极佳、在比赛中获奖的牲畜[177]。盖洛普夫人坐在餐桌一头[178],身边簇拥着其他客人,他们都是被费边吸引来调查世界的不同部分的。伊丽莎白很少说话,她试图了解这些人是谁,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一名50多岁,面相和蔼,叫作J. A. 鲍威尔(J. A. Powell)[179]的男子,是芝加哥大学出版社的负责人,也是该校的首席公关。《芝加哥论坛报》曾写道,他在那里的工作是“让芝加哥大学[180]在北京的名气和在皮奥里亚一样大”。另一位前来用餐的客人是伯特·艾森豪威尔[181](Bert Eisenhour),他是河岸的总工程师兼建造者,身材矮小,肤色红润,伊丽莎白觉得他像个乡巴佬[182]。
接着就是那名精心打扮、穿着白色羊皮鞋的男子了。他腼腆地朝伊丽莎白笑了笑,然后介绍自己叫威廉·弗里德曼,是河岸遗传学院的负责人。他在这里研究种子和植物,培育新型玉米、小麦以及其他作物,试图给它们注入理想的特性。
总之,这是一群奇妙的人。伊丽莎白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线索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文学学者、工程师、遗传学家。也许费边是那种除了收集钞票和股票之外,还收集各色人等的富翁。
那天晚上掌控全局的[183]是盖洛普夫人。当肉香味和银器撞击声充斥在整座房间内,仆人换走空盘子时,盖洛普夫人讲起了她在研究弗兰西斯·培根和莎士比亚过程中的旅行经历。在法国和英国,她借宿在世界各地的赞助人家中,这些人相信她的理论,并资助了她的研究。当她谈到调查和发现的细节时,没有人打断或者质疑她。显然这里的人都已经习惯对盖洛普夫人表示敬重,把她视为河岸的一位重要人物。同时,类似的晚餐谈话可能之前已经发生过多次了,由盖洛普夫人主持,而其他人负责点头微笑。伊丽莎白感觉到“盖洛普夫人只和[184]那些认同她的假设的人住在一起,很少和不相信她的人有私交”。
晚餐后,客人们分道扬镳。费边给了伊丽莎白一套男式睡衣[185]睡觉穿,告诉她明早还有更多事情要讨论,然后道了晚安。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壶冰水、一大碗新鲜水果[186],以及水果刀。
在河岸的第二天,伊丽莎白在小屋醒来穿好衣服后,费边找到她,说她应该去看看庄园的其他地方。他派了一名员工[187]带伊丽莎白简单地参观了一下。
距小屋五六十码(3)远的公路沿线,有一些零星建筑被统称为河岸实验室,不少科学家都在那里工作。伊丽莎白得知,一所由美国顶级声学专家、哈佛大学的华莱士·萨拜因(Wallace Sabine)教授[188]设计,用于声波研究的新实验室[189]正在修建中,他本人将在新实验室建成后搬来河岸。与河岸实验室毗邻的是军械库[190],这是一间低矮的混凝土小屋,费边和几位科学家在这里测试炸弹和迫击炮以备美军使用。
伊丽莎白没有进入这些建筑的内部参观,而是被带领穿过公路,来到了她昨天乘坐豪华轿车时看到的铁门那里。她走进门内。一条短小弯曲、坡度平缓的车道通向了费边的私人住宅——一座别墅[191],这是一栋两层楼高的低矮长屋,呈十字形,有沉重的屋顶和纤薄的侧隔板,似乎把房子压进了山里。这里原来是一座小得多的农舍,1907年由著名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扩建,他为费边建造了一座和宁静安详的乡村风物融为一体的宅邸。草坪上散布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个混凝土浅水池,一张混凝土桌子和雕刻着埃及象形文字的半圆形混凝土长凳,一把前腿是狮身人面像的混凝土椅子,还有一只八岁小孩大小的混凝土鸭子。
别墅内的墙壁装饰着深色的胡桃木嵌板,阳光透过一排薄木板照射进来,这些木板是赖特的建筑工人雕刻在面朝山坡的墙壁上的,对面的墙壁上则映照着菱形的光束。伊丽莎白惊讶地发现,客厅里的椅子和长沙发,甚至连楼上的床都是用链条吊在天花板上[192]——根本看不见椅子和床腿。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费边和内勒都有各自的卧室,伊丽莎白不清楚他们是否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在能俯瞰到河流的宽阔阳台上,一把柳条椅也用链子吊着,扶手是用粗芦苇编成的。
墙上那些被制成标本的动物[193]目光灼灼,室内的玻璃展示柜里陈列着费边和他的有钱朋友们杀死并填充的动物:雄鹿、鳄鱼、毒蜥、鲨鱼、各种各样的鸟类(松鸡、猫头鹰、鹰),以及数百颗布满蓝色、黄色和粉色斑点的鸟蛋。别墅里还有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曾经在这座怀特城里向数百万人展示过:一尊真人大小的大理石雕像[194],雕刻着一名爱抚狮子的裸体女子,她的右手放在狮子的鬃毛间,同时狮子平静地看向一旁。这尊雕像被称为戴安娜与狮子,或智慧统治蛮力。
自然的奥秘,似乎正是费边心中的执念。
回到室外,伊丽莎白走下陡峭的山坡,朝福克斯河走去,一直走到离水面100码远的地方。一条曲径[195]引领她穿过一扇木质的日本神道教拱门,走进一座环绕着日式建筑、长椅和灯笼的原始花园,她得知这一切都是由皇帝的私人园丁设计的。树上怒放着粉色、红色、蓝色和橙色的鲜花,鲜花的倒影映在花园中央的圆形水池中,水面宛如画家涂满颜色的调色板。一座半月形的人行桥横跨水池两端。这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每一块木板和每一滴水似乎都是为了让人获得最大程度的宁静,除了水池右侧低矮的混凝土建筑,它的形状类似六边形,四周装有沉重的黑色铁栅栏,这是个熊笼。费边在里面养了两头灰熊,分别叫汤姆和杰瑞[196]。
远处是一条平缓的银色河流,由左向右从日内瓦的中心朝南流去[197]。伊丽莎白看到河中央有座小岛,通过两座桥[198]与近岸相连,在河对岸有座引人注目的荷兰风车[199],它巨大的X形叶片在天空中旋转。员工跟她解释道,费边在荷兰买下了风车,然后把它拆成一片片运到这里。
当天晚些时候,伊丽莎白在参观结束后,和盖洛普夫人坐在小屋里讨论两人可能会一起进行的工作[200],前提是伊丽莎白打算接受这个研究职位。她们谈了两三个小时[201],还不足以让伊丽莎白了解这个项目的完整性质,但足以让她了解盖洛普夫人的迫切需求以及她的个性了。
和费边不同,盖洛普夫人说话时冷静克制、谨小慎微,完全是学者的口吻。她一点也不卖弄学问。她用像卷轴一样卷起来的超大纸张[202]来阐明自己的解读。她把纸卷完全展开[203]给伊丽莎白看,还在纸卷两头放了砝码[204],以免它们重新卷起来。漂亮的纸张上写满了略有不同的手绘字母,分为小写和大写,罗马体和斜体:
盖洛普夫人说,她是根据纽伯里图书馆收藏的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的放大照片画出这些字母的,这帮助揭示了弗兰西斯·培根在莎士比亚剧作中编排的秘密。通过伊丽莎白尚不理解的某种方法,隐藏的信息被植入字母本身的形状中,植入对开本某一页上的f与另一页上的f之间微小的变化中。
据盖洛普夫人说,她已经发现了这些信息。她知道这些信息是什么,也确信它们真实存在。在她看来,问题在于一些文学专家质疑她的方法,怀疑这些信息是否真的存在,因此伊丽莎白在河岸的工作有两部分[205]。首先,她要用盖洛普夫人的方法重现她现有的研究结果,提供科学证据,让批评者哑口无言;其次伊丽莎白要协助盖洛普夫人展开新的调查。盖洛普夫人认为,除了编写莎士比亚的作品之外,培根还秘密创作了一般被认为是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本·琼森(Ben Jonson)和其他当代重要作家所著的作品。伊丽莎白和盖洛普夫人将共同改写17世纪的英国历史,并进一步改写所有英国文学的历史。
乔治·费边短暂地出现了一会儿[206],看看两人相处得怎么样。他展开盖洛普夫人的一张纸卷,显然十分满意。
伊丽莎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在过去的24小时里,一位古怪的大亨跟她搭讪,把她拖到位于乡下奇迹般的实验室,接着将她引荐给一支其乐融融的科学专家团队,然后告诉她《第一对开本》中隐藏的神秘密码,邀请她帮助他们颠覆历史。
那天晚上,伊丽莎白回到小屋的房间里,在床边看到了一瓶鲜花和又一碗装得满满的新鲜水果[207]。她醒着躺了一会儿,思考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她对费边王国的古怪感到大吃一惊,又感到些许不安,不过盖洛普夫人的博闻强识和沉默自信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理论标新立异,但万一是正确的呢?哪怕费边和盖洛普夫人在这方面只有一丝可能有所建树的话,那伊丽莎白怎能错过参与这场盛事的机会呢?次日,当她坐着联合太平洋公司的火车返回芝加哥时,伊丽莎白的内心充盈着“震惊、怀疑与好奇”[208]。
6月7日早上,大约就在伊丽莎白·史密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找工作的时候,5000名女性走上街头[209],前往在竞技场举行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要求获得选举权。狂风暴雨[210]将妇女们推来搡去,手中的雨伞愈发抵挡不住。她们黄色腰带上的染料从腿上流淌了下来。到达会议大厅时,妇女们涌进入口。草帽、裙边和袖子里的水溢了出来,在她们脚边积成了不断蔓延的水洼。很多人手里举着被雨水模糊字迹的标语,“我们想成为公民。这个要求很无理吗?”抗议者要求共和党支持一项赋予妇女投票权的宪法修正案,但经过辩论后,代表们认为这项修正案会侵犯“每个州自主解决该问题的权利”[211]。
伊丽莎白·史密斯没有参与争取选举权或者其他任何运动,23岁的她对妇女权利的看法很复杂。她崇拜争取选举权运动的先驱[212],但她认为除非进行一场恶战,否则男性不会放弃既得权力。那年早些时候,她乘上了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一名虎背熊腰的女子直视着她,然后用臀部把她撞到了一边。伊丽莎白在日记中愤怒地写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哪位女性的权利是足够的[213]!我想要一种真正的男性头衔。如果我是个男人的话,给她十个胆她也不敢这么做。”
伊丽莎白回到城里,重新考虑了自己的选择[214]。她是应该接受乔治·费边提供的工作,还是回到印第安纳州的老家?她犹疑不定。费边把她吓坏了。但她一直想找一份与众不同的工作,而她活到现在还没见过比费边的庄园更与众不同的地方。
她的行李箱里快没有干净衣服换洗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伊丽莎白去了芝加哥和西北火车站。在售票柜台,她用坚定而礼貌的嗓音买了一张去伊利诺伊州日内瓦的票。
当伊丽莎白再一次来到河岸时,费边和盖洛普夫人都很高兴。他们一秒钟都没耽搁,立刻开始教她如何寻找弗兰西斯·培根留下的遗产:那是沉没的文字宝藏,也是海底的黄金船。
(1) 23-skidoo,20世纪早期流行的美国俚语,通常是指迅速离开、被别人强迫迅速离开,或趁有利时机离开。
(2) 哈利·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1926),被称为史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及特技表演者。
(3) 1码等于0.9144米。此处约为45米至55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