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培根遗魂
培根—莎士比亚调查组,1916年摄于河岸,前排左一是盖洛普夫人,第二排左三是伊丽莎白·史密斯。
盖洛普夫人必须搞清楚自己的新助手伊丽莎白·史密斯能不能通过训练,成为她的眼睛。于是一切就从一场密码破译测试开始了。
在小屋里,盖洛普夫人在伊丽莎白面前放了几页纸。其中一张是白纸[215],上面印着莎士比亚对开本里的八行文字,这段文字被分成了五个字母一组的词块:
TheWo rkeso fWiII iamSh akesp earec ontai ninga IIhis Comed iesHi stori esand Trage diesT rueIy setfo……
当伊丽莎白跳过空格阅读这段文字时,她就搞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包含威廉·莎士比亚所有喜剧、历史剧和悲剧的作品集,其真实背景为……
伊丽莎白认出这句话来自《第一对开本》的前几页,“主演们的名字[216]”。
据盖洛普夫人说,弗兰西斯·培根在该页上藏了一条信息,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但需要看看伊丽莎白是否也能找到。
盖洛普夫人总是说,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217],当她第一次发现弗兰西斯·培根留下的秘密信息时,心情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没有参与培根讨论过的那些事情:欺骗、敲诈、通奸、女王和伯爵们贪得无厌的欲望。“当隐藏的信息逐渐浮出水面时,”盖洛普夫人写道,“惊喜接踵而至[218],同时失望也如影随形。在许多方面,我自己都对揭露出来的一些事感到厌恶。”然而,她自己的道德信念是无关紧要的。“唯一的问题在于[219]——事实是什么?这些不能由草率而不完善的检验、先入为主的观念、抽象的沉思或者强烈的谴责来决定。”
盖洛普夫人并非第一位声称莎士比亚是由弗兰西斯·培根伪装的人。这种所谓的“培根理论”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同时也有一定道理。弗兰西斯·培根和莎士比亚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和同一个时代——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的英国,而且培根是迄今为止,两人中更名声显赫的那个人,他是15岁从三一学院毕业的神童,主修法律,在议会工作,成为了大法官,赢得了维鲁拉姆男爵和圣奥尔本子爵的崇高头衔,写下了预示着科学时代到来,并且鼓舞了一代又一代发明家与革命家的宣言。查尔斯·达尔文崇拜弗兰西斯·培根,托马斯·杰斐逊认为培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两三个人物之一,西奥多·罗斯福对培根作品的热爱促使他创立了美国的国家公园体系。
让培根成为传奇人物的激进观点正是这本书的引言之一:“知识本身就是力量”(培根的崇拜者经常将其缩写为“知识就是力量”)。在培根时代,人们所称的科学更类似于哲学或逻辑:对美好想法的思考。培根说不,科学是关于符合自然法则的证据。知识不是在大脑中发现的,而是在与自然的接触中发现的。培根以收集、分类各种形式的知识为己任,他认为只要收集分类足够多的知识并把它们记录在案,那人类就无所不能了。在未完成的乌托邦小说《新亚特兰蒂斯[220]》(The New Atlantis)中,培根设想了一座由超高智商的科学家们统治的郁郁葱葱的偏远岛屿,人们每天都在研究当地的动植物,在高塔、洞穴、人工湖和专门修建的实验室里开展实验。这座岛就像是研究型大学和自然保护区的结合体,致力于研究光学、声学、香水、发动机、熔炉、哺乳动物、鱼类、花卉、种子、几何、幻觉、骗术,以及最重要的部分——延长人类寿命并实现永生的方法。他认为人类有可能学会永生,变得如同神祇般不朽。
总而言之,培根是个令人印象极其深刻的人,以至于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作家与学者看来,他确实有可能用化名创作了莎士比亚的剧作。马克·吐温相信这个猜想[221],纳撒尼尔·霍桑也相信[222]。有什么证据吗?培根有留下隐藏的签名吗?为此人们在文字的草地上嬉戏打闹,用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工具研究每一个字母。变位词:现有字母重新排列顺序后创造出的新单词和新短语。(1623年对开本上的短语“Maister William Shakespeare”(1)可以变位成[223]“I maske as a writer I spelle Ham”。)数字学:现有字母被转换成看起来有意义的数字。(比如A=1,B=2,那么“Bacon”这个名字就转换为2+1+3+14+13[224],即33,而莎士比亚任何一部作品中出现的33都是培根的签名。)一名叫奥维尔·沃德·欧文[225](Orville Ward Owen)的底特律外科医生发明了一种他称之为“轮盘”的机器,由两根巨大的木轴构成,上面铺着1000英尺长的帆布,印了数千页伊丽莎白时代的各色文本。欧文医生和他的助手们会转动轮盘,寻找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四个“密码词”(财富、荣誉、自然和名誉),写下在这四个词旁边出现的单词,并将它们排列成句。
盖洛普夫人与其他研究人员的不同之处在于,她首先以科学家的身份定位自己,同时她的信息搜索系统是迄今为止最科学、最可信的[226],这并非痴人说梦。弗兰西斯·培根亲自在他的《学术的进展》(De Augmentis Scientarium)一书中演示了该方法[227],这本书和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都在1623年出版发行。
培根在这一年揭露他发明了一种新的密码,一种表示“omnia per omnia”的方法,即通过任何方式来实现的任何东西[228]。它具有培根所说的一个好密码的三大优点:易于且便于书写,安全,而且不会引起怀疑——也就是说,一条加密的信息在乍看之下根本不会出现在密码中。这些原则时至今日仍然合理。培根的看法是,如果将两个字母以不同的五字母块排列组合在一起,那么字母表中的所有字母就能仅用两个字母来表示了。在培根的时代,字母i和j,u和v是可以互换的,因此选择a和b作为代表其余字母的两个字母后,新的字母表[229]如下:
每个字母都变成了五个字母,所以Riverbank(河岸)这个词写成密码就会变成原来的五倍长:baaaa abaaa baabb aabaa baaaa aaaab aaaaa abbaa abaab。
这和计算机的基础语言二进制代码以及摩尔斯电码一模一样。在所有这些系统中都只有两个符号,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来代表许多其他符号。二进制代码用的是0和1,摩尔斯电码用的是点和横线。弗兰西斯·培根在1623年发现了这一基本原理。
对盖洛普夫人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培根还通过实例展示了密码的灵活与威力。培根指出,在他的密码中代表其余字母的两个字母不一定是a和b[230],也可以是c和d,或者x和y,它们可以是实物,比如放在桌子上的苹果和橘子,它们可以是声音,比如火枪和大炮交替且清晰的射击声。在培根的密码中,代表“聋的”,代表“死去”。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张“双字母字母表”,一张由任意两种可识别的不同形式组成的字母表。用糖果写宣言,用子弹寄情书,只要你指定了a型和b型,就可以用任何事物代表其他任何东西。omnia per omnia.
你甚至可以在一目了然的地方掩藏秘密信息。
一条写作aaaba abbab aaabb aabaa的信息显然是密码,任何拦截的人都知道里面藏着秘密。培根建议创建一张“双形式字母表”来解决该问题——这张字母表中的每个字母都有两种略微不同的版本,a型和b型。举个例子,斜体字母可能是a型,而普通的“罗马体”字母则是b型。如下的一串文字:
knowledge is power(知识就是力量)
可以翻译为
run(跑)
这就是盖洛普夫人的方法核心。她翻看了莎士比亚《第一本对开本》和伊丽莎白时代其他书籍的放大图片[231],寻找字母形状的细微差别,试图发现她认为培根在文本中植入的“双字母字母表”,即拥有不同形状字母的两张字母表。接着她画出了a型字母和b型字母的图表[232],然后又看了一遍旧书的原文,把每个字母和她图表上的字母图进行对比,确定是a型字母还是b型字母。通过这种方法对五个字母进行分类后,她得以验证培根的密钥(aaaaa=A,aaaab=B,aaaba=C),并写出最后一条消息的一个字母。就在那时,盖洛普夫人发现了困扰她基督教良知的秘密。
伊丽莎白女王是我的生母[233],我是王位的法定继承人。请找到我书里的密码故事,它包含着许多秘密,只要其中任何一个被公之于众就会断送我的性命。
——弗兰西斯·培根
维鲁拉姆的弗兰西斯是马洛、格林、皮尔、莎士比亚迄今为止首次出版的22部戏剧的作者[234],其中有些被修改以继续这段历史。
弗兰西斯·圣奥尔本是特洛伊伟大英雄的后裔[235],他热爱并崇敬这些高贵的祖先。在他的著作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密码形式)中隐藏着高贵的拉丁诗人王子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以及献给伊丽莎白女王的书信……他以这种方式,在自己的密码作品中,在数不胜数的地方,为寻找和揭示各种沉重秘密的人指明了道路,对想要迫害背叛者的人隐藏了起来。
你将找到[236]向导,抑或在迷宫中迷失。
——弗兰西斯·圣奥尔本
1899年[237],《在弗兰西斯·培根先生作品中发现的双字母密码和盖洛普夫人的破译》(The Biliteral Cypher of Sir Francis Bacon Discovered in His Works and Deciphered by Mrs. Elizabeth Wells Gallup)一书首次出版,书中披露的这些信息讲述了伊丽莎白女王统治下英国的另一段历史,吸引了记者和看法不一的学者。根据盖洛普夫人的解读,弗兰西斯·培根不仅是他那个时代的伟大天才,还是私密的国王[238]:以言行失检著称的伊丽莎白女王与莱斯特伯爵的私生子。在有生之年,培根担心自己一旦将皇室血统昭告天下,皇室就会为了掩盖丑闻而将他杀害。因此他想方设法将真相隐藏到历史中,通过密码在自己用假名(莎士比亚、马洛)创作的“伟大的戏剧作品”里隐藏信息,还用自己的名字出版了一些“科学作品”。他和印刷商合谋,偷偷把密码藏进书里,谁也没看懂。同时他把密码教给了一个秘密的工程师协会[239],即英国的玫瑰十字会,他们由于害怕被指控为巫术而在暗中进行科学实验。通过使用密码,培根和玫瑰十字会得以交换危险的知识而不必担心被发现,并着手设计技术先进的机器。
盖洛普夫人的成果引起了轰动。她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但却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科学程序和大量证据。“这里有360页[240]的解密材料,”一名记者在一篇典型的评论中写道,“这些证据足够让任何研究者满意。”怀疑者质疑这些信息的真实性[241],说盖洛普夫人肯定是空穴来风。她在冷冰冰的小册子和给编辑的信中猛烈地抨击了这些批评者,并称她的分析风格“对于那些不具备最敏锐和最完美视力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242],因为他们无法准确地辨别出印刷字母之间在形状、线条、角度和曲线方面的细微不同。其他无比重要的条件是无限的时间、耐心、天赋,以及对克服令人困惑的难题的热爱,有时我觉得灵感也不可或缺。”她认为,如果其他人不能重现她的发现,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错——他们视力不好,游手好闲,缺乏灵感。
她前往英国牛津[243],并在那里的文学界找到了拥趸。她展示了来自英国和美国的研究人员的证词,这些人发誓已经能够重现盖洛普夫人的解密结果:他们是格特鲁德·霍斯福德·菲斯克(Gertrude Horsford Fiske)夫人[244]、亨利·波特(Henry Pott)夫人、亨利·西摩先生[245](Henry Seymour)、D.J.金德斯利(D. J. Kindersley)夫人、詹姆斯·菲尼·巴克斯特(James Phinney Baxter)先生[246]。在所有的支持者中,没人比乔治·费边更有信心。1912年,他邀请盖洛普夫人和她的妹妹来到河岸,并全权委托她们进行研究,他愿意购买或者建造任何东西来支持她的工作,在他眼里不存在过于古怪或者昂贵的调查方式。在河岸定居后,盖洛普夫人报告说她破译了培根的一条信息,描述的是一种“声悬浮装置[247]”,显然是他在17世纪发明的一种反重力装置,该装置利用琴弦的振动让一个快速旋转的圆柱体从地面上升起。费边命令他的总工程师伯特·艾森豪威尔用木头造出这台机器,成品看起来类似水车,艾森豪威尔无法让它运转[248]起来,琴弦的调弦有点问题。费边毫不气馁,他说:“盖洛普夫人的工作是留给全世界的遗产[249],是子孙后代继承的最伟大的遗产。”
他在1916年写下这句话,同年伊丽莎白·史密斯来到河岸接受盖洛普夫人的首次解密测试。
伊丽莎白看着测试卷表单:
TheWo rkeso fWiII iamSh akesp earec ontai ninga IIhis Comed iesHi stori esand Trage diesT rueIy setfo……
除了打印好的测试表单,盖洛普夫人还给了伊丽莎白一张《第一对开本》中出现这些单词的页面的放大照片。盖洛普夫人已经从对开本的这一部分中提取出了一张双型字母表——一份显然是由培根插入的所有a型字母和b型字母的清单。盖洛普夫人还给了伊丽莎白一块自己用的窥镜,还有双字母密码的密钥:aaaaa表示A,aaaab表示B,依此类推。为了找到秘密信息,伊丽莎白需要眯着眼睛透过窥镜审视对开本,确定每个字母是a型还是b型,然后在对应字母上方的打印表单上写下横线或者斜杠:横线代表a型,斜杠代表b型。一旦伊丽莎白写下5条横线或斜杠,她就应该检查密钥并写出最后一条信息的一个字母。举个例子,如果她的横线和斜杠组合如下:
--//-
那她就要写下字母G。
此时此刻伊丽莎白对密写术一无所知。她从未学过密码,也从未特别喜好解密[250],她对整个学科的了解程度之浅相当于大街上随便抓来的路人。不过盖洛普夫人已经告诉了她游戏规则,现在她试着照做。
TheWo rkeso fWiII iamSh akesp earec ontai ninga IIhis Comed iesHi stori esand Trage diesT rueIy setfo……
伊丽莎白开始在对开本的页面和双型字母表之间来回寻找,试图分辨这些字母是a型还是b型,进程较为缓慢。她被前几个字母难住了[251],反反复复透过窥镜注视着,但仍然判断不了是a型字母还是b型字母。字母间的不同是微妙的:H的主干略微摇摆,g的椭圆形则有倾斜。这好比是试图按颜色区分蓝莓,或者按光滑度区分海滩鹅卵石。最终,她还是需要盖洛普夫人的帮助才能得到答案,而她花了8个小时[252]才写出24个字的明文翻译[253]:“我有时会在其他密码中加入规则和说明,你必须为了帮助其他人写作而尽快找到。维鲁拉姆的弗兰西斯。”伊丽莎白在最下方签了名:
接下来的测试也一样。盖洛普夫人递给伊丽莎白对开本里的一个新段落让她破译。伊丽莎白挣扎了好几个小时,只有在上司的介入下才能解开。她时常把自己的材料带到盖洛普的办公桌前放下,盖洛普让她把眼睛贴在窥镜上,在伊丽莎白的表单上画一些锋利的铅笔记号,然后递回去。钦佩不已的伊丽莎白总是问盖洛普夫人[254]她是怎么做到的,自己怎么就不行——她是不是修改了a型字母和b型字母的清单,为了得到“正确”的答案而调整了字母表?不,她没有。作为新手,伊丽莎白没能注意到字母之间的细微差别,忽略了一个小角,一个重音,或者是i上的小点位置的微小变化。
起初,她并不担心自己和盖洛普夫人的系统发生冲突。伊丽莎白每天早上都在世外桃源醒来,她是在河岸最甜蜜的季节开始新工作的,那是夏天最快乐的时刻,色彩和气味一路飙升,食物也最为丰富:早餐是农场里的鸡产下的新鲜鸡蛋,晚餐是由敏捷的丹麦和瑞典厨师准备的肉类与水果。她还经常沿河散步。河岸上生长着野生兰花,阳光的形状如同旋转的硬币般在水面上颤动,拉格泰姆音乐[255]从某处传来,她转过头去寻找声源。费边在整个庄园里安装了一系列扬声器[256],能够通过别墅里的控制面板操作,这样他和内勒就可以在庄园的任何地方听歌了。这些歌在一天中会不断切换,四处回荡,一会儿从花园传来,一会儿从阳台传来,从拉格泰姆切换到爵士乐,然后切换到贝多芬交响乐,紧张不安的上司想要同时听见所有音乐,却从未如愿以偿。
费边把伊丽莎白的卧室安排在一栋名为英格度村舍的两层建筑中,这栋建筑以一位当地花商兼费边家的朋友命名,也是庄园里许多供“脑力劳动者”居住的房子里面积最大的一栋之一。英格度村舍位于小屋南边几百码外的马路旁,和农场接壤,农场里有一座大谷仓,还有内勒·费边的获奖奶牛。在英格度村舍和小屋里都有公用的工作区域。白天,男男女女带着文件和书籍在公路旁的村舍间来回走动,马车和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
伊丽莎白并非唯一一位被分配到河岸研究密码的年轻女性。当她来到河岸的时候,还有至少两位女性,她们是一对来自芝加哥的姐妹[257],刚刚从高中毕业。费边喜欢雇用从事文书工作的女性,因为这很方便。不过他逐渐开始相信,从很多方面来看,女性在分析密码方面都比男性强。女性具有整天面对文字的毅力跟耐心,更少抱怨。“我们在河岸的经历[258],”费边写道,“证明了女性特别适合这种工作。”
几周的常规工作后,伊丽莎白已经适应了新工作的节奏。盖洛普夫人经常和她的助手们一起在小屋宽敞的客厅里工作,那里有高大的朝东玻璃窗,能看到公路对面、别墅和小河。小屋的工作气氛有点像她想象中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或者鳞翅目昆虫学家的实验室,大家在那里分析精细的物品,把死蝴蝶钉在书页上,画下图样。盖洛普夫人坐在一张漂亮的木桌前,透过一块长方形的窥镜[259]凝视放大的旧书照片。这些放大照片是由威廉·弗里德曼拍摄的,就是那位穿着白色羊皮鞋,第一次在小屋吃晚餐时就引起伊丽莎白注意的遗传学家。因为威廉恰好有照相机和暗房,于是费边就把他拉进了密码计划,尽管那并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经常会去小屋给盖洛普夫人送新照片。
盖洛普夫人会举起和放下窥镜,在笔记本上写几个字,再次举起放下,再写几个字,就这样度过好几个小时。当伊丽莎白问其他女孩盖洛普夫人在做什么时,她们说她在试图完成[260]培根未完成的科幻小说《新亚特兰蒂斯》,试图复原剩下的文本,盖洛普夫人认为这些文本贯穿了培根的作品。
盖洛普夫人的钢笔线条极其优美,笔记本的每一页都如同艺术品[261]。为了寻找灵感,她把培根的肖像放在手边:一幅正值壮年的培根的版画,这位英俊的年轻人满头卷发,颈上环绕着白色轮状皱领。另一幅是培根在伦敦郊外的宅第——戈勒姆伯里屋的图片。她在小木箱[262]里装满了关于自己和竞争对手研究的新闻剪报,最终把这些剪报粘到了剪贴簿里。
女性们工时很长,一直工作到晚上,太阳落山,苍蝇在前廊上下飞舞。“我们的生活艰苦卓绝,时间如同白驹过隙[263],”伊丽莎白后来对国家安全局的瓦拉基说,接着尴尬地停了下来。不,她并非有意要暗示什么下流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说,那里绝对没有狂欢,也没有派对,什么都没有。费边只喜欢一种员工,就是熟悉自己业务并且玩命工作的员工。”他支付给密码破译员和科学家的薪水都很微薄[264],但承诺会竭尽所能在其他方面照顾他们。食物、住宿、娱乐:只要他们待在费边的势力范围之内,就能像“游手好闲的小财主[265]”一样生活。
谁会想离开这儿呢?每逢周末,伊丽莎白会穿上泳衣,从山坡上滑到河边,然后穿过大桥,来到一座岛上。费边把这座岛叫作“景观岛”(2),因为这样听起来和“我爱你”类似。岛屿北岸矗立着一座灯塔,南岸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和一座由费边建造的豪华游泳池。这里是供他的员工享用的,晚上由照明灯点亮,四周排列着高耸入云的罗马柱,在那里游泳让伊丽莎白觉得自己如同一位意大利公主,或者电影里的女演员。伊丽莎白身上的汗水被凉水洗去,她在阳光下晒干身子,同盖洛普夫人的其他女助手谈笑风生。
1916年8月,伊丽莎白24岁了。
河岸的男性们很早就注意到了伊丽莎白,尤其是那些脑力劳动者。他们抽着塞满廉价烟草的烟斗,四处打听她的故事,想知道她是否单身,并想办法引起她的注意。木匠兼工程师伯特·艾森豪威尔动用关系借到了费边的斯图兹勇士,这是辆配备四冲程发动机的跑车,他邀请伊丽莎白上车[266]。几秒钟后,伊丽莎白就以每小时六七十英里的速度在林肯公路上风驰电掣了。在那个大部分道路都由尘土和碎石铺就的时代,费边和当地的其他企业家共同铺设了林肯公路,因此“就算是在最光滑的台球桌上,也没有哪颗台球[267]的滑行能比得上伊利诺伊州的普通人坐在一辆大马力汽车里、在闪闪发亮又蜿蜒曲折的混凝土路面上飞驰那样顺畅。”一位访客曾这样写道。伊丽莎白坐在乘客座位上,跑车掠过了谷仓和地窖,她的身体离地面只有几英寸,卷发被风吹得紧贴头皮,耳中充斥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她不知道自己的头会不会被吹掉[268]。
另一位会在空闲时间来找伊丽莎白的是遗传学家威廉·弗里德曼,他也是盖洛普夫人的摄影助理。他不喜欢游泳,因为他怕着凉[269]。不过他喜欢骑自行车,所以他会和伊丽莎白一起在庄园附近悠闲地骑着自行车[270],然后停下来,在上空盘旋着沙丘鹤与红鹰[271]的草地上野餐。
时年25岁[272]的威廉是相对年轻的男性科学家之一,和伊丽莎白的年龄也最为接近,因此伊丽莎白自然而然地和他相处起来。她欣赏对方腼腆而准确的说话方式,以及温柔又踌躇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是在自我斗争,仿佛他总是在脑中检查自己的话是否正确。一天,他带伊丽莎白去看自己在庄园里的居所,那是一座运转中的风车——不是河对岸那架庞大惹眼的荷兰产物,而是一架体积稍小的风车,和小屋以及军械实验室在同一边。它有两层楼高。威廉打开门,伊丽莎白走进一间年久失修、嘎吱作响的房子[273],里面潮湿而温暖,有一股浓郁的泥土味。她看到一楼有几台显微镜和工作架,一扇内门通向威廉管理的温室,费边让他在温室里培育新品种的作物和花卉,紫罗兰和小麦,以及一种没有穗轴的玉米。
威廉说楼上是他睡觉的地方,楼下是一间小实验室,他在这里用黑腹果蝇进行遗传学实验。伊丽莎白能看到装满了小苍蝇[274]的瓶子,每个瓶子都差不多有咖啡杯那么大,只是更薄一些,还涂抹着给果蝇吃的熟透的香蕉。威廉解释说,遗传学家之所以喜欢在实验中使用果蝇,是因为它们繁殖速度快,繁殖后就会死[275]。举个例子,如果你让一只正常的果蝇和一只黄眼果蝇配对——这是一种基因突变,生物密码的改变——它们会在三周内产卵,然后你就能观察这些幼虫的眼睛是不是黄色的,如果是就表明它们遗传了黄眼基因。看到这位英俊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打着蝴蝶领结,在乡间草原上的一座风车里工作,身上散发着香蕉和植物甜腻的腐烂气味,此情此景有些不协调和超现实的感觉。伊丽莎白常常在那里看着他给果蝇配对,他小心翼翼地把一瓶果蝇倒进另一瓶里[276],让它们互换遗传密码。
伊丽莎白逐渐摸清了河岸的大小和范围。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看到的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土地,而现在她看到的却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庄,里面生活着150名员工[277],其中一些人已经在费边手下工作了十多年:比如日本花园的管理员小林进[278](Susumu Kobayashi);船屋经理“水手”杰克[279]·威廉松(Jack Wilhelmson),一位快乐又健壮的挪威人;费边的私人秘书贝尔·卡明[280](Belle Cumming),原籍苏格兰,把河岸的财务记录保存在黑色文件夹里,并对她认为越界的客人破口大骂;西尔维奥·西利韦斯特里[281](Silvio Silvestri),费边的私人雕塑家。费边一时兴起就雇用了他们,他相信自己对别人的印象,而不是对方获得的成就或者接受的教育。如果他认为对方表现不俗,就会把人带到河岸。他总是对伊丽莎白和其他所有人说:“马到成功![282]成绩斐然!然后一切就会打乱你的计划。”
为了吸引杰出人才留下来,费边对他们的配偶和孩子也表示欢迎。在庄园里出生的每个孩子都会从他那里拿到一笔钱,存进银行账户供日后上学用。这是另一个让伊丽莎白震惊的方面:这里有家庭存在,男孩和女孩们在河岸长大。费边似乎真的很喜欢孩子,他会把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亮晶晶的一角硬币送给他们[283],他会停下手头的任何工作来回答他们关于河岸动物园里动物的问题,解释动物们的奇怪行为,亲手把一条蛇从笼子里拖出来,并演示蛇是如何[284]张开下颚吞下一枚鸡蛋的。
伊丽莎白意识到,在她看来河岸的奇幻之处,在这些孩子眼中肯定是完全正常的。他们习惯于住处附近有两只穿着红色尿布[285]的猴子在室外闲逛,其中一只有偷窃癖,经常偷人钥匙;水手杰克习惯于给孩子们唱水手号子、按他们的要求跳吉格舞(3)、教他们打结;他们习惯于在室外玩耍的时候看到一位知名女演员或者西奥多·罗斯福走过,后者喜欢和费边一起闲庭信步,谈论农作物、遗传学和弗兰西斯·培根[286]。夏天,水手杰克总是会用两棵榆树之间的绳子织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松鼠在上面爬来爬去,孩子们也试过,还有舞台和歌舞杂耍演员、热衷冒险的女骑手莉莉·兰特里(Lillie Langtry)也试过[287]。其他名人会来河岸度假:包括卷发女演员兼飞行员比利·达夫[288](Billie Dove);飞行家兼极地探险家理查德·伯德[289](Richard Byrd);百老汇制片人弗洛·齐格菲尔德(Flo Ziegfeld)和他的演员妻子,优雅的比利·伯克[290](Billie Burke),伯克在《绿野仙踪》中将饰演善良的女巫格伦达;芝加哥证券交易所的巨头们,费边本人也是这家公司的成员。这些名人与乔治和内勒夫妇共进晚餐,在篝火旁喝酒抽烟。
伊丽莎白对这些名人并不感兴趣。她跟美国当时最著名的女性之一莉莉·兰特里聊过天[291],但只在事后才顺口提起。伊丽莎白后来写道,她对没有“受到明星情结和英雄崇拜[292]的折磨”感到自豪。“在我看来,那些热衷奉承和崇拜明星的人所具有的任何品质,似乎都被一种远离观察和窥探隐私的强烈追求所取代。”
这也是伊丽莎白在开始工作后迅速对乔治·费边产生戒心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对伊丽莎白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很感兴趣。伊丽莎白刚到河岸定居不久,费边就告诉她,她喜欢穿的朴素的白色和灰色连衣裙不够好,她需要在芝加哥的马歇尔·菲尔德商场买一套新衣服[293]。伊丽莎白生性节俭,不愿为名牌花大钱,当她提高嗓门抱怨时,费边会让她闭嘴。“这就是费边的典型作风[294],”伊丽莎白回忆道,“如果你说他错了,他就会把一杆枪塞进你的喉咙。”费边派一位秘书跟她一起进城,陪她去百货公司,并确保她买了自己认可的商品。
不到一两周,伊丽莎白就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个拥有无限资金和分裂人格的半个疯子。
他有一面是专制的,热衷于秩序和仪式,这解释了早上吹奏起床号、晚上吹奏踢踏舞曲的号手[295],每天早上升起、晚上降下、折成三角形的美国国旗,同时一门大炮会向清晨的草原发射一颗仪式用的球。员工们称他为“上校”或“那位上校”。有人告诉伊丽莎白要称呼费边为“费边上校”,她照做了,以为费边肯定在军队服过役,直到后来她才得知真相,上校是个荣誉头衔[296],是费边允许伊利诺伊州国民警卫队在自己的庄园里训练后,州长出于感激授予的。州长甚至给一群骑兵侦察兵取名为“费边侦察兵[297]”。志得意满的费边招募了当地一些农场工人加入一支被他称为“福克斯谷卫队[298]”的民兵组织中,仿佛打算建立一支私人军队似的。
他喜欢坐在别墅旁的树上挂着的藤椅里,伊丽莎白听到有人称之为“地狱之椅”,然后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如果费边被某位员工或者客人惹毛了,他就会把那个人带到地狱之椅那里,自己坐进藤椅里对冒犯者大呼小叫[299],让他们下地狱,同时来回摇晃藤椅,让铁链嘎吱作响。晚上,他有时会坐在地狱之椅里,在黑暗中给篝火添煤[300]。
费边性格的另一面热爱混乱,以及在冲动和灵感的力量下度过每一天。他有个习惯,就是在火车车厢里买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摩天大楼的工字钢梁[301],75把犁头[302]——然后储存在荷兰风车旁、被他称之为垃圾庙宇[303]的仓库里。他似乎以率性恣意为傲,甚至到了嘲笑自己世界根基的地步。他出版了一本注明乔治·费边所著的书[304]《我对棉花和国内商品未来的了解》(What I Know About the Future of Cotton and Domestic Goods),并在办公室里保存了几本。访客们用汗津津的手抓起这本书翻看,希望从一位富有的棉花大亨那里获取一些股票信息。书里是100页空白[305],这是费边关于商业之谜的笑话,而美国随心所欲的体制给了他足够多的财富,让他不再关心钱的问题了。
他喜欢打扮成骑手或猎人的样子,身穿骑马服,脚踩及膝长靴,但谁也没见过他骑马或狩猎。他喜欢打扮成游艇驾驶员,身穿白色毛衣,头戴漂亮的蓝色鸭舌帽,但谁也没见过他驾船。他徒步穿越自己的王国,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抛下沉重的想法后继续前进,让别人去完成。一天,他经过泳池[306],看到自己首席园丁的女儿名叫小林纯子(Sumiko Kobayashi)的小女孩不愿意上第一节游泳课,她因为怕水而号啕大哭。费边命令一位成年人把她丢进泳池,让她边游边学。他看着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在水里挣扎求生,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与此同时大人们跳进水里把可怜的纯子救了上来。
他也许是个残忍的人,但绝非傻瓜。伊丽莎白感觉到,低估他的智商是件危险的事。她认为,尽管费边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但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307]”,有一颗狡猾的心,他有能力预测他人和机构对压力与危机的反应。他能让任何人听他说话。他不读科学论文,伊丽莎白从未见他读过篇幅比报纸头条长[308]的东西,但他有幸拥有近乎照相机般的记忆力,无论科学家们告诉他什么,他都能逐字逐句地复述[309]。这种模仿能力,加上他天生的销售能力,让费边看上去像一位可靠的科学预言家,哪怕他在谈论从科学角度看来不可能的事。他追求永动机的设计,也就是无中生有的无限能量。有一次他向伊丽莎白展示了一台永动机的原型[310],他把它放在一个实验室的后面。伊丽莎白对此并不感兴趣:“我记得去的时候看了它很久,在我看来它就像某种巨大的金属物体。”费边认为,人类的常见疾病可以追溯到我们靠腹部爬行[311]的灵长类祖先,而人类从未正确学会走路。他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而宣传这些想法,他是真心相信的。他擅长模糊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因为他不相信有这样的界限存在。正如他曾经对威廉·弗里德曼所说的那样:“我亲眼见过不切实际又荒唐可笑的事成真。”要实现不可能的事,只需要乐观积极和永不放弃。
费边喜欢说一句话:“我们日复一日地尽自己所能玩好这个游戏。”
在河岸的所有研究中,费边最卖力推销的就是培根密码项目。他不仅让每位访客都至少体验了一把密码工作,并将其作为整个河岸奇迹的一部分,还组织了单独的公费旅游,以说服犹豫不决或公开反对的学者,让他们相信河岸已经找到了答案。
1916年夏末,他开始向伊丽莎白求助。他已经意识到,尽管伊丽莎白只有24岁,但当她说话时人们都洗耳恭听——她的美貌吸引了男性的目光,她的精确与智慧成为了人们的关注焦点。费边开始告诉伊丽莎白某学院的某教授[312]要来了解密码方面的发现,她需要让这个人相信河岸的方法是正确的。“我们会相处愉快的[313],”费边对伊丽莎白说,“看看能不能说服他留下来。”
学者们来河岸的费用全部报销[314],到时会有丰盛的食物和美酒。费边通常会用幻灯片、威廉·弗里德曼打印的方形底片、一块投射到昏暗房间墙上的弯曲玻璃来展示密码。在他看来,文学知识分子既谨小慎微又墨守成规,他对这些人不屑一顾,但同时又想赢得他们的好感。于是他煞费苦心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位谨慎周密、实事求是的人,他觉得这种形象可能会赢得他们的尊重。在用幻灯片展示对开本和盖洛普夫人声称在书中找到的双型字母表的有趣图画时,费边解释说,他并不在乎关于谁写了莎士比亚作品这种“无用的培根—莎士比亚论战[315]”,他只想弄清楚剧作中包含的密码[316]。他和河岸的同事们除了密码真实存在这一“有力而冰冷的事实[317]”之外,对其他任何事都毫无兴趣。该事实已经经过仔细的测试。河岸没有一个人从这些研究中牟利,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人类的利益,致力于和世界分享他们的发现。谁能反对呢?费边在阴影中沙哑的嗓音和墙上细小的字母组合在一起,往往使访客晕头转向[318],让他们陷入一种越来越赞同河岸观点的状态,人们渐渐开始微微点头,下巴也放松了下来。伊丽莎白也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如果有访客厌倦了听费边夸夸其谈,而转向伊丽莎白问她怎么想,她会说她相信这项研究是有理有据的[319],那些信息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私下里她开始起疑[320]。持怀疑态度的访客们提出的论点难以反驳。芝加哥大学英语系的主任约翰·马修斯·曼利[321](John Matthews Manly)在河岸待了一段时间,他是乔叟研究方面的权威,也是业余密码学家。曼利在他的领域已经声名显赫,他既不需要钱,也不需要任何费边能提供的东西,他乐于指出盖洛普夫人方法中的漏洞,就像男孩在放满红气球的房间里一个个踩扁它们一样。费边让伊丽莎白“折磨”曼利[322]一个周末,然而她发现曼利是个妄自尊大的混蛋。有次两人在争执不下时,曼利的嗓音突然提高,伊丽莎白则保持冷静并给予了反驳,于是曼利推了一把她的肩膀[323],对于竟然有人敢挑战伟大的约翰·马修斯·曼利感到困惑又心烦——伊丽莎白对此难以忘怀。“噢,天呐![324]这对他来说太难接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