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饭的
村子里隔三岔五就有要饭的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家里有没有儿女老人,冷了热了住在哪儿,病了有没有人照顾,死了呢,会不会有人知道。总之他们和乡下的流浪狗一样,只要还愿意每日在周围的村子里游荡,就不至于饿死冻死。随便谁家还不给一碗汤喝,不给一个白面馍吃?即便是大雪覆盖的冬夜,在麦秸垛里掏挖出一个洞来,也能避一晚风寒吧?
所以家门口来一个要饭的,高一声低一声地求人给点儿吃的,从来不会有谁觉得稀奇。而我们小孩子,放了学,看到要饭的站在自家门口,会觉得像亲戚或者熟人登了门,朝着院子大喊:“娘,要饭的来了!”如果爹娘不吱声,我便自己跑到碗柜旁边,看看早晨有没有吃剩下的“玉米呱嗒”。如果有,我会立刻端出去给要饭的。如果没有呢,我翻箱倒柜也要找出半个煎饼或者白面饼来,好像找不出点儿吃的,空着手打发要饭的走,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在乡下做要饭的,并不怎么难堪或被人欺负。“乞丐”或者“叫花子”这样的称呼,是城里人才会叫的,乡下人只管他们叫“要饭的”,这比“讨饭的”听起来似乎更文雅一些,甚至那“要”字里,还带着点儿理直气壮,是非要不可,不给也要。而“讨”字听起来就惨兮兮的,是可怜巴巴地伸出手去,求人给一点儿吃的,而且边哀哀地恳求人家行行好,还要边看人家脸色。
乡下要饭的因此活得舒坦自在,我几乎也想做个要饭的,提了打狗棒,肩膀上挂个褡裢,或者直接背一个面口袋,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要饭吃。而且还能吃百家饭,即便是天天吃煎饼吧,每家的煎饼也一定是不重样的,张家的煎饼里会夹点咸盐芝麻,李家的吃起来更酥香掉渣,赵家的散发着清香的野菜味,孙家的一口咬下去,还有碎花生扑簌簌地落了一地呢。汤水呢,也是各式各样的,咸的、香的、麻的、辣的,想想都美得很,更不用说喝了。
大约要饭的也觉得自己的这份职业特别有趣,所以看到顺眼的小孩子,还会将那些完好无损的煎饼啊、馍馍啊、饼子啊,拿出来分一块。于是我们便跟着这个要饭的,一起吃了一回百家饭。想到那褡裢里的好吃的,是来自另外一个村庄,或许那村庄需要翻越很多座大山,穿越很多条江河,我们便觉得这要饭的充满了浪漫的异域气息。啊,他简直是童话里略带忧郁沧桑的流浪王子!
要饭的是最会看人眼色的。他们在行经过很多个村庄之后,比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更淡然。有时候他们站在大门口,喊了许多声“有人吗”,房间里都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响。他们当然知道人隐匿在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窥视着窗外。要饭的在明处,人在暗处,两个人相互较着劲,谁也不肯先退缩。要饭的执意要讨到一点儿粮食,他知道人在躲避着他,希望他快快走开,甭指望从这户人家讨到一口吃食。可是他也执拗地坚持着,既不恼怒,也不装可怜,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门檐下,用手不紧不慢地叩着朱红色的铁门,并一声声地重复着“有人吗”。他这样喊着,连邻居家的女人都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只带着些同情,看他一眼。要饭的当然知道那视线里暗含的意思,是让他再坚持一会,主人或许忽然就心软,施舍他一张香酥的油饼。小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围拢过来,瞅瞅这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胡子拉碴的老头,又好奇地将手伸到他的褡裢里,偷偷捏出半个烧饼来。要饭的也不生气,那一刻他好像成了一个演员,因为有观众捧场,乞讨声里,便陡然多了一分自信。
终于,那躲在窗户后面窥视的女人懒洋洋推开了房门。女人的头发蓬松着,脸上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好像之前她一直在专心午休,完全没听到要饭的在乞讨。女人倚在堂屋门口,朝着院门口嘟囔:“烦不烦,一声声喊什么啊,没看到人都在睡觉吗?”
要饭的并不跟女人急,照例笑着,伸出手去:“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团团围住的小孩子们则一脸的迫切,想知道要饭的叫了这么久,女人到底会拿出什么吃食来打发他。邻居家的女人呢,也探头探脑地看过来,专瞅着隔壁婆娘的施舍标准,以便到时候自己不至于给得太少而输了颜面。
被这样视线围攻着的女人,终于不好意思再硬撑下去,回身去堂屋里拿出一块早晨吃剩的煮地瓜来。那本就不大的地瓜,还被掰去了一半,掰开的新鲜口子上,有一道不知怎么抹上去的锅灰,似笑非笑地冲着众人。
女人也不正眼看要饭的,她几乎是将地瓜丢给了那只有些污渍的手。要饭的并未因这样的怠慢而生出不悦,他们永远都是一副被磨炼出来的好脾气,谦卑地弯腰笑着,说一声“谢谢”,而后将地瓜放到褡裢前面的袋子里。那地瓜在一块块带着棱角的烧饼、煎饼、馒头、白饼中间,颠来倒去,左冲右突,最终找到一个稳妥的角落,安静下来。
要饭的坚持了约莫二十分钟,得了这一块地瓜,于是心满意足地拨开我们这些围观的孩子,转向相邻的一家。有了这样“漫长”的较量,邻居家一直窥视着的女人也便有了施舍的标准。于是但凡比那半块地瓜多出一截的随便什么吃食,都足够将这一场乞讨体面地应付过去。邻家女人将一搪瓷缸的地瓜干倒进要饭的袋子里的时候,很有一股子土财主广施钱财给受灾民众的豪迈感,好像她送出去的地瓜干,被倒进了传说中的聚宝盆,会源源不断地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瓜干。要饭的进过千家万家的门,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脸,被人唾弃过,也遭人厚待过,所以尽管这邻家的女人比之前的慷慨,他却并没有生出多一分的感激来,照例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句“谢谢”,而后拄了打狗棒,伴着胸前搪瓷缸子与衣服纽扣轻微碰撞的声响,继续下一次的乞讨。
大约是要饭的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或者,他们对于村子里的人没有太大的价值,既不关系到我们的颜面,也不会对我们造成怎样的利益损失,所以很少会有女人八卦一个要饭的的来龙去脉。当街闲扯的女人们,会将村里某个姑爷八辈子前的事都弄得水落石出,把谁家新媳妇陪送的嫁妆究竟值多少钱,打探个分毫不差。但是对于要饭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壮年还是老人,瘸子还是独眼,她们一概没有兴趣。而我们小孩子跟女人们恰好相反,我们一点也不关心谁家娶新媳妇欠了一屁股债,谁家女儿赖在娘家不走,快要将哥嫂吃穷了,我们只对那来去无踪的神秘的要饭人,充满无穷的探知的欲望。
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譬如要饭的年轻的时候也是要饭的吗?如果他一辈子都要饭,那得走过多少个村庄了啊?他走过的那些村庄,跟我们的村庄有什么区别?也有大片大片的桃树、杏树、梨树、枣树吗?春天的时候,他去要饭,一定会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走着走着,额头还冒出了汗珠,他的历经了一个冬天风寒的棉袄,亮堂堂地敞开着;后来他就干脆脱掉了,系在腰里,或者搭在肩头,于是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洒脱,或许,他还会因此快乐地哼起歌来呢。冬天的时候,他也不怕吧,谁会在风雪之夜难为一个要饭的?况且要饭的总是能让村里人觉出自己是幸福的,于是随意扯下一小片幸福给要饭的,那幸福不是少了,反而更加浓郁起来。要饭的有没有想过成一个家,像每一个正常人一样,娶个女人做老婆,再生一堆孩子?啊,还有,他究竟是从哪个村庄里来的,与他同属一个村庄的人,知道他每日游荡在不同的村子里吗?过年的时候,从未见过一个要饭的,那么他们都藏到哪儿去了呢?当要饭的老了,走不动了,会不会有人接替他,走街串巷地继续讨饭?如果某一天,要饭的快死了,他们是不是像一只猫,避开熟悉的村庄,躲到无人的荒野上,安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并任由无人收拾的尸体腐烂进泥土里去?
我们小孩子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大人,可是大人并不搭理我们。于是我们只能跟在每一个要饭的屁股后面,像他们的跟班或者喽啰,并尽职尽责地将这一卑微的身份坚持到最后一家。有时候要饭的走着走着,身后跟着的小孩子会越来越少,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是始终保持了热情的。到底是对村外世界好奇呢,还是那些要饭的因走过了上百个村庄,而流露出的万事不惧的气质,引诱了他们呢,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也曾经是那孤独的一两个孩子,怀着被要饭的带走他乡的浪漫想象,跟在他的身后,走啊走,一直走到他要离开我们村庄,去往别的什么地方了,那人忽然回头,真诚地看我一眼。而我,却被这样的注视给吓住了,一扭头,朝家的方向狂奔。
我从未跟踪一个要饭的走出过自己的村庄。所以我也和村里的女人们一样,永远不知道一个要饭的究竟有怎样神秘的过去,和虚无缥缈的未来。
可是有一年的冬天,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要饭的老头,忽然间出现在了我们家的火炉旁边,而且还烤着旺旺的炉火取暖,好像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或者是跟我们有密切来往的亲戚。他一点也不觉得跟我们有什么隔膜,以至于他那样熟络地跟父母说着闲话,我竟然生了气,搬了马扎,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远远地瞪视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母亲最先发现大门口站着一个要饭的。那时,天已经蒙蒙黑了,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在夜幕笼罩了整个村庄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停歇下来的意思,好像那雪根本不关心有多少人挨饿受冻,或者艰难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它们只顾着下,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地下。所以那老头出现在迎门墙边的时候,几乎成了一个雪人。母亲出去倒没了酽的剩茶水,一推门,见那老头窸窸窣窣地倚墙站着,吓了一跳,马上缩回身来,紧张地问父亲:“迎门墙那里站的是谁?”我和姐姐慌得要躲到里屋去,可是一想,里屋也黑黢黢的,无处可藏,所以到底还是胆战心惊地站在母亲身后,像看鬼片一样,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则努力瞪大了,去看那大雪地里到底是谁。父亲胆大一些,或者他也只是装胆大吧,所以便隔着房门,用袖子擦擦玻璃上的霜花,透过那清晰的一小片地方,看向黑咕隆咚的天井。
在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找到手电筒,去照一照那是否是个活物时,那雪人竟然又向前移动了几步,站在了我们家的大水瓮旁。水瓮里的水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并落满了雪,那雪看上去便不像是落在了瓮里,而是长在了里面。那雪人究竟想做什么呢,难道他要砸开冰取水喝吗?就在他似乎还想继续移动的时候,手电筒射出的一束强光,让那他忍不住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他胸前挂着的搪瓷缸子,随即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那响声在静寂的雪夜里格外地清晰,像一块冰裂开的脆响,或一片树叶飘落在河面上溅起的水声。就是这样的一点响动,让父亲确凿地下了结论:这是一个要饭的!
其实不用那要饭的开口,全家人都知道,他在这大雪天里无处可去,恰好看见我们家被炉火映得暖意融融的窗户,那窗户上还有梧桐树疏朗的影子,随了跳跃的火光欢快地起舞。要饭的大约被这雀跃的影子给吸引住了,于是从门口走到了迎门墙边,又从迎门墙边挪到了水瓮一侧。如果不是母亲及时发现,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一定会继续向前挪移,一直走到堂屋门口的吧?不过也或许,作为一个要饭的,他会以随随便便闯入人家天井为耻,他们一向只是倚在大门口,并毫不逾越这样的界限的。
不管怎样,要饭的老头坐到了我们家温暖的房间里,而且用他的搪瓷缸子喝着滚烫的热茶。那茶还是母亲新沏的,就像要饭的是我们远方的一个亲戚,许久没有音信,却突然间想念我们,于是便千里迢迢地在这雪夜里奔来,就为了跟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叙一叙家常,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烤一烤奔波中冻僵的双手,听一听火炉里煤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响声。
我知道母亲的热情里带着几分村里女人们都会有的好奇。她很巧妙地打探着要饭的个人生活,譬如他从哪个村子里来;他离家已经多久;他有没有老婆孩子;他走街串巷地要饭,会不会想起他们;每天晚上他睡在哪儿;最多的时候他能讨到多少的粮食。尽管母亲这样八卦,但她的语气里,却带着深切的同情,以至于这样的时刻,连父亲也不再当众训斥母亲多嘴,任由她细细碎碎地将要饭的内心隐秘,像一团毛线一样,一点一点地从他的心里向外牵引。而我则惊奇地从那蓬松的越扯越多的毛线团里,发现要饭的原来跟我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庸常的男人一样有家有口,只不过,他的父母早已去世,而他的老婆,则因为他穷,早早地带着孩子离开了他,改嫁他人。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牵挂,他就这样要了很多年的饭,走过不计其数的村庄。他将那些讨来的粮食卖掉换成钞票,而不能卖掉的那些饼啊、馍啊、粥啊,就自己吃掉,或者带回去给村子里的人吃。可是谁会吃一个要饭的讨来的东西呢?我努力地想,除非……除非他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要饭的!啊,想到这一点,我又重新觉得要饭的身上有了遥远的神秘的光芒。那光芒是我不能够抵达的远方。远方在哪里呢?就在要饭的离开的那个村庄,那里的每一个人,都过着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他们从来不会种地,或者,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除了山,还是山。那山上是荒芜的,连一株草都不长,于是整个村庄的男人们,便纷纷地背了褡裢,离开家人,外出要饭。
我因为这样的想象,忽然间对低头呼噜呼噜吃着面条的要饭的老头,产生了好感。就连他荒草一样芜杂的胡子,都被红通通的炉火给涂抹上了一层暖暖的橘红色,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白胡子老人。啊,我真希望他再说一些什么,关于他们村子里其他要饭的男人们,或者过年的时候,他们怎样从四面八方赶回贫穷的山村,彼此热烈地交换着十里八乡要饭的经历。只是那些历经的风霜雪雨,见识过的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经过的无数个不同模样的庭院,也足以将他们跟每一个从未离开过村庄的男人们区分开来。
于是那一个夜晚,我将马扎搬到要饭的对面,以比母亲还要好奇的视线,注视着这个一脸刀刻般沧桑的老人,我甚至因为他进了我们的家门,与我们同吃过一个碗里的菜,吃过一个锅里的面条,而觉得有在小伙伴面前骄傲的资本。我想等到天明,这个故事一定会发酵的,我怀揣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走到学校里去,会连老师也给吓住的吧?
可是,要饭的终究没有等到天明,就从我们家的偏房里爬起来,消失掉了。我早起上学,蹑手蹑脚地经过偏房门口,而后推开半掩的房门,看到母亲专门放置的一盆炭火早已经熄灭。铺开的草苫子上,有要饭的躺过的痕迹。可是,也只有这么一点儿痕迹了,就连他离去的脚印,都被天地间飘飞的更大的一场雪,给完全覆盖了。
要饭的究竟去了哪里呢,没有人告诉我。
所有行经过村庄的要饭的,都没有来处,也了无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