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是不是共产党?”

“张治中是不是共产党?”

张治中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是,当时的黄埔,并不是一个可以“和平共处”的环境。在国共双方都是斗志昂扬、攻势不减的情况下,一次次“磨合”的努力,只是徒然增加失败的痛苦而已。

张治中说过这样的话:“我的一切言论、态度都是为着爱护革命而出发的。”又说:“最好是大家团结,以求革命的发展;如果还没有做出一点事,自己的组织先分裂,自己的肢体先就支离,则革命如何可以完成?”谁会怀疑张治中的政治真诚呢?谁又会否定这样的政治主张呢?可是,在实际的政治风波中,张治中的真诚未免不是一种幼稚,张治中的主张未免不是一种脱离实际。

就在林振雄枪击李汉藩事件之后不久,廖仲恺先生在广州城里被国民党右派暗杀了。南方革命政权内部掀起滔天巨浪,一位忠诚于孙中山先生革命事业的巨人倒下了,国共合作的堤岸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对于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对于真诚地拥护国共合作政策的张治中来说,这也是一个晴天霹雳。政治的斗争,总是充满着血腥味;国共合作的好梦,现在只剩下血腥的回忆。在黄埔岛上,在南方政府里,血腥的气味继续在空气中扩散。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张治中对政治的认识距离实际太远了。

然而,张治中的可贵,正是他的这种近乎幼稚的真诚;张治中的著名,也正是他的这种一以贯之的主张。况且,张治中缺少的只是对实际政治的认识,并不缺少头脑,也不缺少勤奋。其实,张治中是个十分善于学习和善于思考的人。因此,他有着很强的辨别是非的能力。一次次斗争,张治中在认识国民党,在认识右派;一次次斗争,张治中也在认识共产党,在认识左派。事实上,张治中在国共两党的斗争中,在左派和右派的斗争中,从来就没有做到完全意义上的中立。在上岛的初期,张治中是一个中间偏左派;随着斗争的深入,也随着不断加深对实际政治的认识,张治中一步步地向左派倾斜,甚至一度提出加入共产党的要求。张治中的政治立场,从力图中立,到偏左,再到左派,就是通过对国共两党的主张与实践不断加深认识的结果。

实事求是地说,在上岛之前,张治中除了朴素的富国强兵的思想外,对各种主义都了解不多,无所谓左派或右派的成见。不过,真要比较起来,恐怕还是对国民党的三民主义有更多的好感。这是因为三民主义是孙中山先生创立的,孙先生是张治中久已崇敬的伟人。孙先生的主张还会错吗!至于对共产党的了解,除了在上海大学读书时,曾与瞿秋白等著名共产党人有过一些接触外,更多地还是来自孙中山提出的“联俄联共”的政治主张。

正因为没有成见,所以,张治中在上岛之后,能够以公正持平的立场,对国共两党的政治主张进行近距离的观察、比较。不过,政治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事实上,张治中所认识的国共两党,只是黄埔岛上的国共两党;或者说,只能是黄埔岛上的国民党人与共产党人。

不幸得很,岛上的国民党人表现太差了。让张治中佩服的国民党人当然也有,蒋校长算一个,邓演达算一个,王懋功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可以算一个;学生中大概只有贺衷寒还有点真才实学。而且,邓演达和王懋功都算是国民党左派,与其说他们的政治立场属于国民党,不如说他们的政治立场更接近共产党来得恰当。至于国民党右派的代表人物王柏龄、缪斌等人,简直就是两个没有人格的奴才,真让人看不起。

反观黄埔岛上的共产党人,真让张治中赞叹不已。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就不用说了,张治中称:“我们一见如故。他为人很热情,谈吐、风度、学养,都具有很大吸引力。”此外如恽代英、高语罕、熊雄等人,也都是张治中十分佩服的人物。至于黄埔学生中的蒋先云、李之龙、陈赓等中共党人,都是大名鼎鼎,十分了得。可以说,共产党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国之精英,也难怪蒋校长要发脾气了,一次气急败坏地大骂缪斌:“你们十个孙文学会会员,也抵不上一个共产党。为什么有本事的人都去当了共产党?”的确,共产党人留给张治中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周恩来的横溢才华和人格魅力,可以说是一个让张治中终身景仰的人物。

正是在这些共产党人的影响下,张治中的政治立场出现了明显的“左”的倾向,甚至动了参加共产党的念头,并当面向周恩来提出了加入组织的要求。周恩来很高兴,表示待请示组织后加以答复。然而,几天后,周恩来委婉地表示:中共欢迎张治中加入,但在国共合作时,双方有约:中共不吸收国民党高级干部入党。不过中共保证今后一定暗中支持张治中的工作。

张治中加入中共的愿望虽然没有实现,但从此却与共产党人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在国民党黄埔军校第四届特别党部执行委员会及监察委员的选举中,张治中被选为九执委之一。党部执委候选人是由两派事先协商的,而张治中之当选,则是由中共方面所提出。这可以看作是中共组织给予张治中支持的一个实例。

张治中的“向左转”,越来越引起右派的强烈不满,也越来越受到蒋介石的密切注意。1925 年秋的二次东征期间,张治中担任军校第四期入伍生军官团团长。早在张治中担任入伍生总队附期间,右派就曾送给他一个“红色教官”的绰号;现在又当了一个什么团长,索性再送他一个“红色团长”的帽子。但是,右派还是觉得不能充分发泄心中的仇恨,恽代英、高语罕,是两个公开的共产党政治教官,国民党左派邓演达是个比共产党还左的家伙,现在不是又出了个张治中吗,一起送他们一个外号,就叫“黄埔四凶”吧!

这样一来,张治中的名声大了。好家伙,成了黄埔一凶,而且和共产党教官排在一起,右派分子的这一手真是毒辣!问题严重了,蒋校长不能不给予关注,也不能不加以过问。东征军进入汕头之后,蒋校长把第二师师长王懋功找来问话:“张治中是不是共产党?”这当然只是一个怀疑,但未免不是一个严重警告。

这件事给予蒋校长的刺激之深,是可以想象的。蒋介石在张治中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功夫,可是,到头来,张治中还是被共产党拉过去了,再让共产党这样闹下去,我们不是都成了在给共产党“打工”么!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蒋介石觉得事不宜迟,需要采取一点措施了。

这一年11 月底,还在东征途中,蒋介石就找到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伸手向他要东征军及黄埔军校中的共产党员名单。周恩来当然不会将这个名单交出去,不过口气也还缓和,婉言回绝了。蒋介石似乎也没有坚持,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这只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信号,表明蒋介石要对中共组织动手了。了解蒋介石个性的人,都知道蒋氏认准了的事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对于国共合作,蒋介石有一句名言,谓之:“这叫捉老鼠上床,咬自己的被窝,怎能够安静睡觉呢?”如果说孙中山的“联共”政策是“捉老鼠上床”,那么把“老鼠”赶跑,正是一件必然的事情,谁会与“老鼠”同眠共枕呢?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虽然让许多人感到惊异,但却是符合逻辑的必然结果。

动手之前,需要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防范的措施之一,就是不能让张治中一身兼有八大要职,因为这样做太危险了。于是,对于张治中辞去七项兼职的要求,蒋介石很痛快地接受了。在张治中而言,自从进入黄埔以后,身兼八大要职,一天到晚坐汽车,坐小汽艇,仆仆往来于黄埔与广州之间,经常忙得连午饭、晚饭都顾不上吃。最忙的时候,到了深夜十一二时,才记起今天还没有吃晚饭,所谓“废寝忘食”,正是一个切实的写照。这样一个极端繁忙的工作环境,实在不易长期坚持下去。况且,张治中并不是一个热衷权力的人。1926 年初,张治中决然辞去航空局长、航空学校校长、军事处长、第二师参谋长、广州卫戍司令部参谋长等兼职,只保留了黄埔第四期学生军官团团长一职。

本来,张治中的八大兼职,在蒋介石的心里,已是一个不能放心的事情,也是久已忧虑的问题。现在张治中主动请辞,事情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并且,对张治中的不肯恋栈,蒋第一次有了认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蒋介石对张治中的“红色”,已经不再感到忌讳或恐惧。一个淡泊权力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1926 年的春天,南方革命政权内部第二次掀起滔天巨浪,这就是发生在3 月20 日的“中山舰事件”。这件事真是太突然了,共产党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夜间竟成了蒋介石的俘虏。不宣而战,不告而诛,当然让人感到惊愕和骇然。但是,敏锐的政治家,早在20 多天之前,就看到了这次事件的序幕。2 月26 日,蒋介石突然宣布将王懋功予以扣留,并免去他的第二师师长职务,罪名是“勾结”苏联顾问季山嘉,“图谋不轨”。

这算得是什么罪名呢?不要说在当时“联苏联共”的大局面下,这样骇人听闻的罪名,是不可以信口雌黄的;即便王懋功真有这样的图谋,不是说“党权高于一切”吗,“党军”的师长不轨,上面不是还有军事委员会吗?军事委员会上面不是还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吗?一个军长,怎么就可以自作主张地将师长扣押撤职呢?但是,蒋介石胜利了,军事委员会没有干预,国民党中央也没有干预,王师长只好乖乖地缴械,拿了蒋介石批给他的3 000 元大洋,被逐出广州,到上海去了。据说,也不是一棍子将他打死,蒋介石还准备送他去苏联军事学院去留学。既有“勾结”苏联顾问“图谋不轨”的前科,又准备送他去苏联学习深造,岂非咄咄怪事?

而事实上,王懋功既没有“勾结”苏联顾问季山嘉,也没有“图谋不轨”,一切的罪名,都只是一个“莫须有”。王懋功的真正罪名,只是与南方国民政府及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往来密切而已。要说这是勾结,也就是勾结汪主席,勾结领袖了。大人物的权力争夺,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总是要牺牲一批小人物。王懋功不算小了,但是没有办法,谁叫他比蒋介石、汪精卫小呢,少不得也只好委屈他一下,充当汪主席的“垫脚”了。

蒋介石扣留王懋功,许多大人物本该发言的,结果都没有发言,却撞上一个不该发言的张治中,跑出来大发议论了。张治中听到王懋功被扣的消息,马上从黄埔坐船到广州见蒋,很直率地发问:“我可以相信王师长没有别的问题,或者他说话有些失于检点,除此之外,决没有什么。校长为什么这样处分他?”张治中真是太幼稚了。

张治中的直率和莽撞,并没有激怒蒋介石。相反地,蒋却是和颜悦色地对张说:“没有什么,给他到外国去学习学习,休养休养。你回去罢!你还是好好地带学生,我不会难为他的。”张的意见,蒋固然没有采纳;不过,张的鲁莽,蒋也没有表示责怪,甚至还给了张一个安慰。以蒋的褊狭多疑和睚眦必报的性格而言,这一次的谦和宽容,既是一次例外,也是一个恩宠。

其实,蒋当然知道张并没有说错,也知道张的直言极谏,只是他的心口如一和心地坦然。尤其是,蒋看出来了,张是个不会玩弄手段的人,张只会搞“阳谋”,不会搞阴谋。善于玩手段的权谋家,最恨别人也跟他玩手段。蒋介石看出汪精卫也是个阴谋家,所以他不能与汪合作,这就是他要把王懋功赶走的原因。在蒋认为:张治中不跟他来这一套,一切都是公开的,很好,这种人不但用不着害怕,而且完全可以为我所用。这就是为什么蒋对张直言发问不以为忤的道理。

读书导航